28. 犯忌

作品:《当我死去三十年

    伏檀打灯的手微微一颤,“你又在说笑了。”


    凤城李家手底讨生活,不会饿死,却也不至于庆幸,因为活着,很难。


    宵禁的更鼓敲响,路上人形色匆匆,日暮的落日像道催命符。


    伏檀压平嘴角,“你别这么善良,会被人算计的。”


    “善良?”刘煌一顿。


    没有忍住,笑了出声。


    真是头一次听有人当面如此评议自己,当年的文官儒臣向她死谏时,哪个不是严词厉色,视她如视洪水猛兽。


    她笑得突然,笑意冰冷,伏檀怔愣着微微卷起指节,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笑够了,刘煌擦擦眼,“你觉得我是良善之人吗?”


    “我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良善。弑父囚母,僭位登基,废黜祖制、除灭开国勋贵……”


    哪一件都与善扯不上干系。


    算完这一生,竟无一件能用来教人子弟的善事,皆是离经叛道。


    “而今却有那么多人拜我,膜拜一个不算贤明的君王,这是南汉的悲哀。我不过是在龙椅上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德何能有这通天能耐。”


    气氛低迷片刻,伏檀缓缓开口。


    “弑父以止乱,废法以变通,遏勋贵以兴循吏,已经贤明过许多君王。”


    刘煌的笑止息,正眼凝着他。


    伏檀道:“反正那时乱得不能再乱,放手一搏的人必然知晓自己不成仁,便杀身,但她还是选择做了。”


    “这样的人,即使后世褒贬不一,即使她的功过千百年后荡然无存,当世的百姓也会怀念她,记得她,会有一座庙为她而建。”


    言出口后,伏檀微微默了。


    眼前女子太过鲜活,他一时忘了她已是作古千年之人。


    随意评判一个泯于过去的古人是大忌,他不该犯的。


    “我的话,你忘了吧,见笑。”


    “不,我要多谢你。”


    伏檀倏忽抬头。


    刘煌道:“谢谢你帮我记得我的事。”


    灯笼轻声摇晃了一下,男人握着灯杆的手收紧。


    刘煌:“可是,”


    她想接上伏檀的名字,却发现至今还不知他的名字。


    遂别扭地改口,换上李家兄弟起的绰号:“可是小七,我啊,不希望大家怀念我。”


    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伏檀陡然打住:“请不要叫我的名字。”


    “好好,我不叫。”


    “你……是不是在怕什么?怕我叫你的名字?”


    见那双潋滟如山水的眸垂下,刘煌心知猜中了,“你就这么不想拥有名字?”


    他岔开话题:“你呢?又为何不愿人怀念。


    刘煌想不出太空泛的由头,道:“他们怀念我,只意味一件事:我败了,败得彻底。”


    “我期待一个更好的人替我延续辉煌,却没能做到,期待自己造的基业延续,却功亏一篑,这是我的过失,我不想推脱责任,我本该做成的。”


    伏檀道:“各朝都有各朝的国祚,这不是你的错。”


    站在很遥远的现世往后看,更迭的朝代不过沧海一粟。


    “可谁又能说不是我的错呢?”刘煌牵起的唇角放下。


    她死过一次才明白,皇帝是没有资格看淡生死的。


    自以为看淡生死,实则是置死后的家国于不顾,何尝不是败了。


    “我不希望有人怀念我,对今朝无望的人才会沉溺往昔,我希望他们向前看,去田垄翻土,纠结明日要吃什么,而不是陷在过去出不来。”


    “哪怕背上弑父囚母的骂名?”伏檀想起史书里的她。


    怀念她的人都入土后,千百年过,人们只会记得弑父囚母的公主,而不是中兴南汉的君王。


    刘煌却道:“那不是骂名,那是实话。我做了,做了的,我认。”


    伏檀道:“你可知后世之人会如何记你?”


    刘煌宁和地凝他。


    “你会背上骂名。”


    她道:“我不怕。”


    “可是有人会怕,那些替你守护遗物的人会怕。”


    刘煌问:“他们为何要怕?”


    伏檀失语片刻。


    “因为史书亦是人言,不尽说实话,而他们穷其一生所求的便是去伪存真,将那些被人遗忘在地下的人与物,无论善恶、无论褒贬,一视同仁地护卫。”


    刘煌道:“那我便更不怕了。”


    伏檀眼睫翕动,“为何?”


    “倘若往后真有你所说的这种人,我想宣帝刘煌的努力也不算白费,‘她’会很欣慰,我也是。”


    伏檀没吭声。


    刘煌发觉了,每当此时,她总看他不透。


    在他说话前,太多的现状令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在三十年里流净,可这番话不知怎的,在她心间燃起点点星火来——


    宣帝所做之事在地上虽消磨了,也许有一小撮,很小一撮,随着时间深埋了,等待缘人启门。


    刘煌仰观暮天,“我或许要做对不住那位路岐人的事了。”


    伏檀立刻知其意,“你要对凤城李家动手?”


    “去会一会。”她没忘,自己此行是到达兴王府。


    凤城既已来了,她无法坐视不理,只盼城内那位路岐人的生活不要被打扰。


    “店家没交完田租,又被我们这群来路不明之徒带走,李家不会无所觉察,”刘煌洞若观火,“即便我不招惹,他们也查会上门来。”


    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


    考古是个极致去伪存真的活。


    所能凭借的只有一双手,亲自去抽丝剥茧,探寻历史的真伪,而非简单地翻翻史料,下下定论。


    有时实物与史料能相证,也有时,出土的事物像个不留情面的倔老头,尴尬地揭穿了史书里的谎言。


    唯有遗迹与古物不会骗人。


    历史上的南汉刑律严苛,在南汉文物回归博物馆的展览上,提到宣帝刘煌必会联想到酷刑,更有穿着大裤衩子的家长振振有词对孩子说:这个叫什么汉?啊对,汉朝,它的酷刑始于宣帝。


    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登基,不可能不大兴酷吏酷刑震慑朝野,以堵悠悠重口,不然一介女子何以巩固地位?


    而且,她发明的酷刑必定要够变态,够猎奇,够反人性,以折磨取乐为主。


    一定是这样,这样合理。


    其实若肯花心思翻阅一页正史便知,种种酷刑在宣帝出生前已有记载,连考古证伪都用不上。


    南汉酷刑在灵帝时滥用,灵宣二帝相隔甚近,看热闹的今人遂多将灵帝所为嫁接到了宣帝身上。


    那时的伏檀从凤城遗址的探方出来,望着天上的煌女星,手中是一截人骨——宣帝后三十年,酷刑依然存在于世,且不少。


    凤城李家是佼佼者。


    而此时此刻,他亲临到了现场。


    凤城凤凰台,十架血桩子上白骨森森,骨架子血肉除净,被剐完最后一丝肉的指尖像白瓷,尖利,白皙。


    日色一照,干涸的血引来几只寒鸦。


    这几具骨架看时日,打刘煌进城前便一直在了。


    布告上墨书着十人身份,南山一带作乱的起义军,被村民发现,处以极刑。


    刘煌觉得眼珠刺疼,虽说削尽了骨肉谁也分不出谁,但李家兄弟说,那名较小的骨架是孩子的。


    “你们怎知?”


    “死人见多了,想辨不出也难。”老李头嘿道。


    刘煌想起他家中闹过饥,默了声。


    老李头指着骨架上的骨盆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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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头儿且看,这个窄一点的是男人的,这个蛾子一样的是女人的,会分了?”


    “李家连起义军的小孩也杀。”


    起义军多为残剩的农奴组成,孩童多是起义军家眷。


    一般会收为奴籍,或变卖人市,刘煌流浪时在他处听过。


    李家连孩童也杀吗?


    一辆熟悉的粮车经过身后,白布随动作摆动。


    刘煌拦住推车人要了口水,撇了眼车上尸体,布下的血渗出,晕红盖在其上的白布。


    这便是交不起田租的人终路。


    李家兄弟忧心起店家,“他可比某些人好多了,某些人啊,见面就要杀人,还不给吃的,三天一顿肉都算佛祖显灵,人家都是拿最好的菜肴招待客人。”


    伏檀道:“东樵山多走兽,却不是想吃肉便能遇上的,我岂敢怠慢二位哥哥啊。”


    “小子你还敢提此事,猎大虫拿我们当诱饵!箭描着我脸上射!”小李郎跳脚。


    几人一路回屋,店家上好一桌饭菜,说是村中本家大村长的要求。


    村里鲜少来客人,听闻刘煌等人为店家疗伤后,村长责备店家招待寒酸,执意要好好答谢来客。


    不少村民在场,载歌载舞,为刘煌等人做了一桌好菜。


    李家兄弟两眼放光吃起来,刘煌也夹了一块肉。


    荷叶蒸肉、香酥油脊、还有摆成拼盘白切四包盘,吃起来手艺比店家自己做的好上不止一倍,熟嫩多汁,回甘无穷。


    有本家的女娃娃一颠一颠跑来,乐吟吟抱住刘煌的小腿不撒手。


    刘煌平日极讨女娃娃欢喜,对付小孩已得心应手,见状已了然,“你想吃东西?”


    她将碗中肉夹给女娃娃,抱着她的手松开了,小人被肉香吸引,咬着肉跳走。


    店家好心提醒:“这几日凤城不太平,说是有起义军的流寇作乱,几位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外界传凤城无饥无荒,城中富庶,总有起义军意图劫城,万幸皆是有去无回。


    这时,刘煌注意到店家脸侧青肿。


    他只说是磕到了角,回话被宴席上的笑语声掩盖。


    宴席操办了一夜,村民各回各家地散去,刘煌却没睡。


    保持着一息。


    窗外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影,隐约还有人在哭泣。


    “我一定交,田租我一定交……还求县丞宽容……”


    踢踹声响,隐约听见骨裂声。


    待官兵走后,店家狼狈爬起,一柄剑抵在他脖间。


    剑是冯樨造的,好得很。


    “你和官府的人早碰过面,却没有出卖我们,也不让我们撞见,你到底想做什么?”


    若想藏匿她,不会瞒着她见官兵,若想出卖不会打发走官兵。


    店家:“你、你没睡?!”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惧意。


    “见到我没睡你很惊讶?还是说你在今日的酒肉里下了毒?”


    刘煌翻袖,一盅酒倾倒而出。


    重活过来后,恢复年少的身体比前世同龄时好用了不少。


    店家生生抓住白刃,一口咬上她的手。


    鲜血迸出,但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听见身边有声音道:


    “走。”


    松绿色的身影带她离去,等回神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已经牵着刘煌逃出。


    他忽然松开她,谨慎地避开几步。


    李家兄弟跑在身后。刘煌道:“你们没睡?”


    “我们担心你头儿,哪敢睡啊。”小李郎嘻嘻咧嘴。


    老李头道:“吃饭时人多眼杂,你在桌上用酒写着别睡我们早看见,没说罢了。”


    “你的手……”


    刘煌想起伏檀手上的伤,他像一只受伤而倔强的小兔躲进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