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见她
作品:《当我死去三十年》 (前一章增加了1.8K字,看不懂的姐妹可以翻前一章)
第一次见到宣帝刘煌,是在异国研学的夏令营。
还拧不开瓶盖的年纪,校牌落在了参观过的古堡内,男孩背着书包折返。
午后的日影恰好穿堂而过,璀璨的穹顶散入辉光,照亮不曾注意的角落,一面半人高的壁画在光下显形。
它安静地被嵌在白墙上,身上分割的裁痕明显。
原本灰蒙黯淡的画面流光溢彩。
壁画做的大山压身垂落,画下的男孩形如墨点,渺小微茫。
昳丽奇幻,玄妙幽深,画壁景致深处一道侧影在其中,好似霞色斜阳里的红蝶。
伏檀看不大懂壁画上的文字。
这些文字他在老一辈的书房里见过,那是家族移民时带走的书画,墨迹勾勒出块状的文字。
他翻阅书房,勉强找到与壁画所见一模一样的文字。
是个人名。
他用不熟练的中文别扭地拼凑出她的发音,那是第一次,对这样古怪的文字感到好奇,连带着遥想起离自己千里之远的古老国度。
古堡主人说,壁画是从华国运来的,不知年代与来处,不过幸好,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画上的人是谁更不重要,重要的是买回来能妆点城堡,增添异域情调。
老实说,伏檀也不知道。
他出生即离乡,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只是偶尔与家中老人交谈中会插上一两句话,但从那日起,他开始捡起不愿学习的中文。
那幅壁画是扇大门,启开他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卷帙浩繁的文字里,他通过名字寻觅到了她,很久以后,久到他能完整读懂一篇中文长文后,才看懂了属于她的故事。
泛黄书页里,她降生了,封号了,长大了,和亲了。
油墨印的纸页没有温度,但伏檀想,刘煌称帝那日一定很热闹,她在龙椅上感受着一盏盏孔明灯升空,他也在书页外,感受着那日的华灯炽烫。
才不过十年的光景,南汉山陵崩,宣帝墓葬不知去向,随着它的主人消失在往后的年月里。
一代女主就此不再。
她隐没地突然,像一颗突然闪耀在南汉上空的靥星,燃烧殆尽迅速消褪,她的出现仿佛是全天下做了场真空的梦。
这样的人死了,她的离去与她的出现一般,都是那么幽秘。
对于第一任接触的事物,人心总会萌生别样的情愫。纵使日后接手的壁画越来越多,画技也愈发精湛,伏檀仍然忘不了最初引他入门的那片残画,以及壁画上的鸾影。
第二次见她,是在拍卖行,家族拍下了她的诏书捐赠回国,他见到了她亲手写就的字。
银钩铁画,入木三分。
当夜伏檀做了个梦,梦里宫灯青烟未散,自己端坐陌生的大殿,手中握着砚台与墨锭,似乎在为谁研墨,身旁一袭龙袍悄然掠过,在御案上提笔写着什么。
第三次见她,是在帝陵。
探灯打入墓内,陵内的壁画重见日月。
可惜,他还是没能看清她。
残缺的壁画故意同他作对般,墓主人的脸在黑斑、潮湿侵蚀下更为扑朔。
怀着忐忑与期待,他一点点填补满失落的缝隙,破损的壁画被重塑骨肉,画上的人也不再像死物。
她有血,有肉,就是不知她究竟是不是这般模样。
第四次,他终于见到她,也终于知晓,他修复的壁画没有出错。
这是最高的褒奖,于他。
*
见清她真容的第一眼,无需多余言辞,他便晓得自己不会错认。
一个敬业的修复师不会认不准修了上千次的脸是真品还是伪冒。
刘煌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麻绳将人绑好。
伏檀:“???”
剑横在他滑动的喉结。
刘煌刘煌吹了吹刃尖尘屑,一双凤目映在银龙状的剑身,“接下来我要审你,问什么郎君答什么,不然……我的剑法不太好,郎君多担待。”
伏檀缩了缩脖颈:“好怕怕哦。”
见他这样刘煌丝毫不恼,只是将剑移到了壁画上,虚划了两剑。
眼前的男人默了声,犹如被掐住七寸。
“你,认得我?”
这句话不用答复,刘煌观着他的神态,已然明了答案。
“我真的很想知道,郎君是如何认出我的?就不怕我是鬼魂?”
“世上没有鬼。”
刘煌难得有同感,在尚巫鬼神佛的南汉,敢说不信鬼的人不多,“看你的年纪不像活了三十几载,不应见过我才是。”
伏檀道:“可若我真的见过你呢?”
“你……”
他星眸清澈,不像说谎。
“我见过你,亲眼见过。”
你躺在梓棺里,像睡着了一般,和一团解不开的谜绕在水面。
水中的冥器聚在你周身,众星拱月。
剑尖划过男人松绿的衣袍,“你还见过什么?”
贴在胸前的刃面凉意透衣,他对上她的视线,错错落下,抿唇不言。
还见过什么?
大兴元年,岁次戊午,她登基那日,正值中秋。
南汉喜欢中秋燃灯祭祖,昭阳殿点了千盏祈天灯,灯火升天,她穿着香云纱织金的燕服一同登高,那夜兴王府的百姓与史官都仰观到了她的圣颜。
千年之后,都在土里烂烂地泡着,唯余文字。
以至于后来新帝即位,特意要求要比宣帝即位大典还要盛大。
伏檀怔愣着,下一瞬,被踹翻在地。
他艰难地咳嗽起身,剑刃抵上下巴。
“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是何人?”
“一介守陵人罢了。”伏檀将喉间血咽回肚中。
刘煌没信,也没认为他在扯谎,端的注意到他身后挡住的壁画,在倒地时露了出来。
画上是她的容颜,站在昭阳殿的昏日里。她虽未见过自己久居的宫殿,但知晓昭阳殿金顶银砖,画上大片的金漆绘在殿顶。
她恍然,“你下过墓?”
伏檀没做任何辩解,只是一双眼看着她。
“难怪要扮成墓内的殉人吓来人,原是坚守自盗。”也难怪认得她。
刘煌转身拿起火折子往墓道里走去,将人独自撇在原处,“但愿墓里还能有些东西。”
“你不能去。”伏檀挣着绳子,绳索越动越紧,隔着衣衫紧紧勒在肉里。
“我自己的东西为何不可拿?”刘煌回眸,不解。
“……不行!”伏檀忍痛挣脱着,麻绳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墓里……墓里……墓里有机关,会伤到你。”
“而且,被我盗空了。”他嗫嚅着唇,最后似乎放弃挣扎般承认,“你去,没有用的。”
刘煌止住步伐,回到他身边。
“盗墓是死罪,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她疑心对方盗了自己的墓不假,但方才那一吼,她改了揣度。
“这座墓对你就如此重要?宁愿担上盗墓的罪责?”
她伸出手指,“我也是来取自己的东西,谋财不害命,放我去取存物,取到了二八分,如何?”
见伏檀不为钱财所动,她道:“当初放陪葬时说好给我来世享用,你们可不是这样防的。”
“墓主也不行。”
刘煌果断拿走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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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下他快步朝墓道里走去。
走了小半日,墓道前头有动静,她小跑接近,却是被绑地僵直的伏檀。
又打转到原地。
她不信邪,试了几次法,再一次与伏檀打了个照面。
“你累了,要坐下来歇息吗?”他像只诱人的山鬼,勾留着企图突破山林迷障的旅人,不一样的是神情多了点揶揄。
刘煌喘着气:“你告诉我如何走我就不累。”
伏檀哎哟一声,口吻半说笑:“这不是你的墓么?”
刘煌一掌劈来,他赶紧闭目。
霹雳掌掴没有落下。
落下的是一阵柔风,如暖春拂面扫过男人脸颊。
而后,将他的脸颊依照自己心意别了过来,亦或是说,他的脸颊在没意识到前不自觉任由她的柔力摆弄。
“看来今日是出不去了,你怕是真要成墓内殉人了。”刘煌坐在墙旁侧,打算修养一阵再启程。
身旁忽传来男人的声音,既轻又急:“别靠!”
刘煌挺起背,以为有虫子,听见他尴尬咳了几声,“壁画会蹭掉的。”
“你很在意?”她拍拍衣衫。
伏檀艰难转身朝着壁画,眉眼变得心安,“不觉得很好看吗?”
刘煌看不出好看与否,她从前看不见,壁画上除了自己写了名字,其他伴在她身边的人,或陌生或熟悉间像团黑雾。
“你认识他们吗?”刘煌问。
伏檀愕然看过来,却见她的神色并非说笑,“你不认得?”
刘煌目不转睛望着壁画,“……有些忘了。你能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伏檀犹豫片刻,见她不像是玩笑,伸出双指,壁画上的人穿着华服,在活人手指下一一点过。
“这里是太傅兰翼,这里是司徒琼仙,这里是太师洛神,这里是……”
脑海中仅有声音留存的人群有了相应的脸,看见他们三十年前的面孔刘煌落寞又欣喜。
原来故人长这样。
他们一直在墓里陪着她,从未远去。
壁画上的人或肃穆或庄重,唯有“自己”脚下跪着的一人,匍匐在地,没有正脸。
伏檀最后方介绍那人,说,他是礼官。
“为何礼官没有正脸?”刘煌问。
她很想看一看阿九的模样,看看陪伴自己长大的“眼睛”。
现实打灭了她的俗愿。
伏檀眼光无奈:“能被画在天子身侧的都是重臣。”
刘煌缄然,“我知道了,不必和我说了。”
她打断,眼眸转向别处的壁画又转过,一连几次。
伏檀问:“你在找什么?”
“这些壁画上没有季才人。”
伏檀目光少见地抬起,仿佛她问了个跳脱常理的问题。
刘煌:“这样看我做甚?”
他钝钝说:“季才人与宣帝交恶,所以,没有画在其上。”
至少千百年后的人们是这样推测的。
宣帝与其母季才人关系极为恶劣,不惜将生母禁闭深宫,十年未去探望。
古有武曌杀亲子,今有宣帝囚生母,一个大权在握的女帝,似乎只有恶毒、阴险才符合人们的期待。
“是么,这样啊……”沉默在火折微光中轮转,跃动火苗中刘煌翕然垂落眸,掩盖荡开的眼波。
考古的用处之一便在于以实物求证史实,一块真凭实据,抵得上千万句空口证伪,实物出来前,不随意评判或纠正史料。
不以众口去评说人,也不以特立独行而为他们辨言,只是将他们看作是一个纯粹的人。
望着她眼中流转情愫,火影摇曳,伏檀很庆幸自己养成这样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