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叛道圣地

作品:《反季的风吹乱花期

    二人隔着半开的车窗无声对视。


    丹南最先有了反应。


    那些难以言状的情绪被这场意外浇散,她轻笑一声,摊开手展示自己身上的泥水。


    她扬了扬下巴,好笑道:“从东四到西四,前门到后海,王府井到西单,这么多街那么多道儿,偏偏我就在这被你的车泼一身水。”


    然后歪头盯着车里的人:“报复我?”


    季知节淡淡地收回视线,“上车。”


    无可拒绝的口吻。


    丹南看他几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用了,你走吧。”


    说着,她就退回路肩,目光已经开始搜索是否有出租车。


    车里,季知节用没瘸的那条腿踹了驾驶位座椅。


    张正求生欲爆棚,立刻下车抱歉地拦住丹南小姐。


    “丹南小姐,车上开着暖气还有毛毯,老板向来注重员工素质,如果我驾驶失误造成问题,又不善后,下半年的奖金就没了。”


    他态度真挚,目光热切,全是对于奖金的不舍。


    丹南皱着眉微微偏头,倒退几步去到车边,看里头的男人正平静地望着前面,好似并不关心车边的对话。


    这人从小就这样,端庄淡漠,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他放心上。


    “季老板这么有原则?”她问。


    季知节目不斜视,语调清冷:“这里不能停车。”


    丹南探头,发现闷坨子嘴边有团乌青。


    还以为刚才是看错。


    张正听老板说话简直是两眼发黑,急忙邀请丹南小姐上车。


    丹南也不拒绝了,“赔偿不用,劳驾送我去趟西塘胡同。”


    “哎!”张正赶忙应声,准备拉开后座车门。


    车里,季知节正撑着座椅要往左边移。


    丹南一眼看到他的动作,极轻地“啧”了一声。


    “别让了,反正你跟我坐一起会不自在。”


    说着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


    张正扶着半开的车门,看向里面的人。


    老板的目光冷得要命。


    “……”


    他有苦难言,从交通安全常识来说,上车不就是只能走右后车门吗?


    你自己不早点挪动。


    真的是。


    哎。


    短暂沉默过后,张正把车门按回去。


    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


    下午丹西少爷上门和老板打架,张正才带着老板处理好腿,转头开车泼了丹南小姐一身水,现在还要承受老板的死亡凝视。


    这泼天的狗血也是让他接住了。


    车内有淡淡的清香,真皮座椅正在加温,丹南用毯子裹住全身,婉拒了张正提出去购买一身衣服的建议。


    “这样挺好,方便我一会卖惨。”


    她毫不在意地扒拉着头发,“就是泥水把你们座椅弄脏了,我可以承担清洗费用。”


    张正连忙说不用。


    季知节盯着正前方的座椅。


    在她转头说话或者有其他动作的时候,座椅和车门缝隙之间会露出一截脖颈,几缕湿发蜿蜒。


    他按住西装口袋里的那颗石头,指尖收紧,又缓缓松开。


    最终将视线投向车外。


    暗自放轻呼吸。


    “真没想到能遇到你们。”丹南擦着身上的水。


    之前在国外她就和这位张特助认识,也能顺口闲聊。


    张正笑道:“是啊,在这样的天气遇见您,是意外之喜。”


    丹南听他说得滴水不漏,索性直接问:“腿伤成这样还到处跑,要死啊?”


    后座的人回答,声线清冷:“暂时没这个打算。”


    张正:“……”


    不会回答可以不说话的。


    丹南呵笑一声,继续问:“脸怎么了?是不是因为谈合作的时候因为脸太臭所以被打了?


    季知节认真回答:“不是。”


    丹南转头问张正:“你是怎么做到和这么闷的老板共处的?”


    张正:“老板做事效率高,我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


    主要还是因为钱,这个没法说。


    前排的两人越聊越欢。


    季知节在后头沉默半天,喉结滚动几下,突然插话:“我打架了。”


    张正听得脚一紧。


    老板这是要暴露?他跟谁打的架,为什么打,何必打出脸伤腿伤,每一个答案都很致命。


    干什么自爆?


    整辆车诡异地抖了一下。


    丹南看了一眼开车的张正,没多想,只觉得匪夷所思。


    “嚯!为什么打啊?谁啊?让我们季二公子俏脸带伤?”


    你弟,因为你。


    季知节没说答案。


    而且觉得这个对话似曾相识。


    听她依然熟稔的语气,季知节问:“还气我?”


    丹南:“气什么?”


    季知节:“央美那天。”


    丹南仰头笑了下,“我气也撒了,你是一个自然人,我不理解你的脾气,但尊重你产生情绪的权利。”


    张正眉梢扬起,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老板在谈判上纵横多年,自然知道现在的氛围很适合说微信拉黑的问题。


    听口风,丹南小姐豁达不已,而且这又不是生死大仇。


    只要他现在说黑名单的事……


    季知节“嗯”了一声。


    张正:“……”


    他插空从后视镜偷瞄老板,见他一副郎心似铁的模样。


    菜鸡。


    送到目的地,丹南一摆手道谢,裹着毯子下了车,径直走入小巷。


    头也不回。


    张正:“老板,会议是在两小时后,这片地界不太好打车。”


    久久没听到回答。


    他回头看。


    瞧见自家老板一改方才的冷淡模样,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专注到贪婪,一如叛道者遥望圣地。


    确诊了:是个冷脸挖野菜的好苗子。


    张正收回视线,靠在座椅上静静等。


    不知怎的,心里蓦地酸涩而无奈起来。


    他知道老板的心意,但他的教养和格局不允许他越过雷池,这样的身家完全有底气仗不择手段势欺人。


    季家继承人教育出来的他,修养和原则深入骨髓。


    他的身份完全无需体现于可以得到什么。


    而是在他最想要的时候选择了什么。


    这个贵公子,选了咽下苦意,后退。


    单向,而且无声。


    张特助突然悟了:季家不是因为有钱高贵,而是高贵所以有钱。


    能而不为比想而不得更显品格。


    但是苦啊。


    可见道德感强的人一般都过不好。


    张正悄悄偷瞄老板。


    可是,贵公子也会痛啊。


    雨丝蒙蒙,车在巷口停了很久。


    直到后面的人吩咐:“回公司。”


    声音轻过窗外雨雾。


    *


    西塘胡同是典型东西走向的老巷,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挨到一出,门楼高低错落,宽不过三米,道旁堆放各家杂物,自行车进出都费劲儿。


    丹南熟门熟路地来到胡同中段,抬头可见国槐从院墙探出头,盖下一片深绿阴影。


    枝叶扫过门楣,黑底金字的老匾自己斑驳。


    福寿纸扎。


    垂落的门帘里传来阵阵人声。


    “哇!这就江家二少!那个坐拥三国矿脉的全球首富继承人!”


    “听说他结婚了,也不知哪家千金这样好命。”


    “喂,你盯着江二少干嘛,难道你这样的假千金也敢妄想?”


    “你怎知我不敢?”


    “……”


    丹南抓了抓脑门,又扒拉下几缕沾着泥水的头发贴在脸边。


    这才进去。


    店内昏暗,只有柜台开了盏台灯,各色纸钱香烛祭祀用品堆满靠墙的柜子。


    柜台边趴着一老头,戴着老花镜,乐不可支地刷剧。


    见她进来,扶着眼镜看了几秒,又咧着大牙继续看手机。


    丹南清了清嗓。


    没人理。


    “我说你这生意做的,笑脸迎客的生意懂不懂?”丹南大赖赖地逛着,随手捡起来一枝假花晃着。


    柜台里的老头有所动作。


    他抬手划了下一集,继续咧开大牙。


    丹南:“……”


    她用假花砸了砸柜台边缘,欻欻作响。


    “你不给我介绍一下产品啊?”


    短剧里正播到逆袭打脸情节,真打脸,女主一打四。


    老头看得不亦乐乎。


    丹南:“喂,聋啦?”


    短剧女主:“你也配跟我说话?”


    耳光配音。


    丹南:“不是,你好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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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点灯啊,本来眼睛就不好。”


    短剧女主:“那也比你有眼无珠要好。”


    耳光配音。


    合着是故意挑的这一集。


    丹南不说话了,把假花甩回篮子里,抱手等着。


    短剧女主:“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回国!”


    丹南嘬着牙花沉默。


    她偏头“哈”了一声,然后手闲地拨挂在旁边的那串银元宝。


    余光看着老头,手上动作越来越大,哗啦啦地响,最后直接扯下来一个拿在手里玩。


    “一串五十,扫码还是现金?”老头懒洋洋地开口。


    丹南往后靠在柜子上,“买不起,没钱,而且你这太贵了吧?”


    “没钱就走。”老头划拉下一集。


    “还赶客……”丹南试图把那枚银元宝重新拴回去,咽了口口水,故作轻松地说,“那什么,许锦良,你给我炒个饭,我今儿一整天都没吃饭,肯定比你饿。”


    许锦良瞄她一眼,手指点击屏幕,短剧的声音终于停下。


    丹南嬉皮笑脸地要靠过去。


    下一秒,重新响起了另一个剧情。


    丹南嘴角降落。


    她重新找话题:“就刚才,我在胡同口还摔了一跤,哎,你看我满身泥,而且差点磕上那爬满苔的石狮子,很危险的。”


    说得绘声绘色。


    许锦良油盐不进,“怎么着,巴巴儿地上我这讹人啊?”


    丹南慢慢呼出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行,我会自己给自己炒饭,没想到吧。”


    她取下披着的毯子,随手搁到柜台上,转身往里间走。


    “给你也整一碗?”


    “你最近体检报告怎么样啊,胆固醇和血压什么水平,尿酸正常不?能吃几个蛋?”


    没有回答。


    进到院里,丹南搓了搓脸,所有的嬉皮笑脸都化作一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


    她点开丹西的聊天框。


    【怎么搞,老头现在不搭理我。】


    丹西回得很快。


    【你去找爷爷了?莫慌,没当场赶你,就说明他还没那么气,那行,今天你去,正好我今天脸不太方便。】


    毫无实质性作用的消息。


    这几年她每周都给老爷子打电话,每天发微信,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起初丹南以为老爷子是不会用智能手机,还让丹西多教。


    丹西说:“哪儿能啊,人可是熟手,现在每天还能去各种APP签到薅羊毛呢。”


    丹南明白了,爷爷只是单纯生她的气。


    当年她离家,没和老头子说原因,一是亲妈给女儿下药包办婚姻这事儿难以启齿,二是涉及到丹厌离还要再嫁的消息。


    丹南和丹西的生父刘寄轩当年是赘入丹家的,因为八字合适,也因为老头当年心脏搭桥急需用钱。


    七年前丹南临走时来见过爷爷,许锦良老眼含泪,颤着声问:“多久回来呀?”


    她什么都没说出口,当年丹西十九,爷爷六十八,所谓上有老下有小。


    丹厌离这事儿,丹南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晓得真相只会懊恼愧疚,并无裨益。


    人也混乱着,走之前说了什么都不记得。


    这些都是杂尘往事,可是人是活在当下的。


    整个故乡,许锦良是她最害怕面对的人。


    老头已经不理她很久了。


    刘弥初知道这一点,才说让她来买骨灰盒。


    丹南回头听了听铺子里的动静,舔舔嘴皮掀帘进厨房。


    她身后的铺子里。


    许锦良悄默声儿地按了几下音量键,探身望着隔开里间的门帘。


    “哇!老头儿,你这小灶台有点高级啊!”


    “囤这么多肉,你倒是配点儿菜啊!”


    “哎哟,你这水压砸手都疼!”


    不知道这个祸坨子是做饭还是拆家,叮叮咚咚地,吵得很。


    许锦良扯下手边的吊灯拉绳,整间铺子倏尔明亮起来。


    “是吃猪油还是菜籽——”丹南掀帘之后视线捕捉到老头儿匆忙转身,然后强装沉迷于手机的模样。


    她动作一顿。


    眼眶已经开始酸热,低下头无声地笑了下。


    最后眨着眼抬起脸,笑着说:“爷爷,我回来了呀,你大大方方地看!”


    许锦良“哼”了一声,“没人稀罕看你,要吃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