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虎火烈焰
作品:《烟火岁月》 樊家庄村,在林家庄村的西边。林秋水的老姑和姥娘家,就在这个村庄。站在西岭的山头上,一眼就能看到姥娘家。
姥娘家在樊家庄村的最高处,那高大威严的四合院,清晰在望。这位置,这气派,充分显示出地主家建房时的地位和心思: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能进能退,防守兼备。村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早已尽在掌握中。
那种地主家独享的高高在上、藐视一切的心理,霸气洋溢;
那种老财家特有的防范戒备、监控操纵的态势,不言自明。
林秋水小时候,去过最多的村庄,便是樊家庄。一是母亲常带着他去串亲戚,二是每年必不可少的过年节目,是去看老虎火。
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樊家庄要放老虎火。那个时候,娱乐活动少,看焰火,对人们来说,那是相当的隆重和喜庆,绝不能错过。
樊家庄的老虎火,现在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家乡著名的旅游景点。老虎火的起源,祖祖辈辈就这么流传着,也考究不出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的。
过年看焰火表演,是附近十里八乡人们的必备节目,林秋水家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家享有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会提早一天来到亲戚家住下,不是到姥娘家吃,就是去老姑家玩。那几天,是他一年中最为开心的日子之一。跑啊跑,笑啊笑,吃个没完,玩个没够。
老虎火的表演场地,在离老姑家不远的学校操场上。元宵节的晚上,人们早早吃完晚饭,搬上凳子去现场占地。本来以为很早了,却不想四周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们在说笑着、期待着。
北山的寒风,吹刮到南山,又回传过来,让身体感到瑟瑟的刺骨,疼痛并拥挤着。
东岭的说笑,撞击到西坡,又弹射回来,让耳朵发出嗡嗡的回声,难受并期待着。
焰火开始表演后,只见场下人们熟练地挥舞着各式各样的老虎形状的花炮车,这就是樊家庄最负盛名的老虎火,每个人都是上身赤裸,一边喊叫,一边奔跑。
高高的旗杆,挂满各种的花炮,点燃火捻后,火星依次从下向上延伸,在高空中尽情地绽放喷发。火花不时落在观众群中,引起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惊呼。虽然人挤着人,没有一点活动的空间,人们还是作势要躲闪,一边恐慌地喊着,一边庆幸地笑着。
长长的火龙,布置各样的爆竹,人们跑跳着,龙身在几十人的舞动下,在人群中恣意地张牙舞爪。火龙擦着操场边缘转圈,吓得周围人群不时凌乱骚动。尽管有些危险,人们还是喜欢近距离,直接感受刺激和沾染气氛,一面欢喜地观看,一面小心地躲闪。
因为林秋水他们是樊家庄的亲戚,所以可以爬到亲戚的房顶上看焰火,只需要记着高兴蹦跳时,别掉到房下就行。他们一边吃着老姑姥娘带来的红枣、饼干等好吃的,一边居高临下张望着这个场景。
记着有一年,旗杆上的爆竹设置得不好,整个旗杆上的花炮同时燃烧爆炸起来,惊天动地,火光冲天。林秋水能感觉到房子在颤抖,人群不停地惊慌嘶喊。
燃爆声、惊呼声、尖喊声,声声震耳;
火焰光、花炮光、恐惧光,光光刺心。
看完惊心动魄、华美绚烂的焰火,他的心一直在砰砰地剧烈跳动着。这是一场感官的盛宴,也是一场亲情的享受。林秋水一方面感觉深受刺激,一方面又觉得结束得太早。
到樊家庄,首先要经过老姑家。老姑家经济条件好,老姑老姑夫待人特别亲。老姑夫是工人,那个时候,一个家庭如果有一个工人,那就是幸福的象征、富裕的保证。所以,林秋水他们常常被留在老姑家吃饭,炒菜数量又多又丰盛,主食不是大米就是白面馒头。要知道,那可是他们过年才能吃上的美食。因此,他们好多次都是在老姑家吃完饭,再去老姥娘家。
姥娘家被斗地主分财产以后,家道直线坠落。只剩下姥娘带着舅舅他们一家人过日子。姥娘从小就是一个受苦人,跟着姥爷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起早贪黑,吃糠咽菜,受着小媳妇的气,干着牛马的活,生活都比不上村里一个普通的百姓。
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有晴天拨日出,总会改地换新颜。解放后,地主被打倒,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姥娘虽然名义上在地主家,实际上,她也是地主阶级的压迫者和牺牲品。
姥娘为人极为和善、待人十分真诚。看到要饭的,本来自己还没有吃饱,却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接济别人。老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分房分地的时候,把现在的这座四合院,留给了姥娘,并没有扫地出门。耕地虽然偏远一点,但也总算是能养家糊口。厚道的中国百姓,良心的村民邻居啊!
林秋水他们总是在老姑家吃饭,几次以后,妗子就不干了。有时候给父母告状,有时干脆当面抱怨他们嫌舅舅家穷,说他们总是在老姑家吃完饭,才来姥娘家看看,留不住饭。父母也说过他们好几次,后来,就采取折中的办法,老姑家吃一次,姥娘家吃一次。
姥娘家的饭,比不上老姑家饭菜的质量和数量。但是,姥娘家的红薯面条或者抿须,加上酸菜粉条卤汤,却是林秋水的最爱,百吃不厌,千回不烦。
红薯面条,是由红薯面和白面二合一构成的,切出的面条,黑白色相间,粗细粮掺杂,带有甜味,又很筋道。加上自己腌制的酸菜,粉坊制作的红薯粉条,那味道,美极了!抿须,一般是豆面掺玉米面,比较短,配上酸菜粉条,也可算是老家一道必吃的风味美食。
长大后,林秋水也曾反思,之所以喜欢去老姑家,一方面是因为老姑家条件好,好吃得多,再有就是老姑待人热情真诚,让人如沐春风。姥娘家的生活,和解放前掉了个个。生活清贫,日子紧巴,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怪不得妗子常说他们,外甥子是狗,吃完饭就走。话虽然难听,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真实情况的反映。
当然,姥娘家也是很亲的。姥娘永远是柔和的,慈爱的,从来不曾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总是宠着他们,惯着他们,一生都是这样。
舅舅永远是超脱的,大事不管,小事也不管;地里活不干,家里活也不干,只管唱戏敲鼓。舅舅是月光县远近闻名的鼓手,敲得极好,这是他的生命。只要天塌下来还没有砸到他的头上,只要油瓶子倒了还没有淹到他的鼻子,他就只管敲鼓,哪怕是农忙,哪怕是家里揭不开锅,他也不管。
妗子既是姥娘家的童养媳,又是林秋水他们本家一个伯伯家的妹妹,是林秋水的姑姑,他们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因此生活中就形成一个奇特的局面:舅舅到他家,真是串亲戚,谨言慎行,客客气气,不让不坐,不请不吃;妗子到他家,像是回到自己家,该吃就吃,该干就干,该说就说,该管就管。一副主人的架势,从不客气,从不见外。
姥娘是小脚,干不了重体力活;舅舅虽然没有享过地主公子的福,却养成娇生惯养的毛病,什么活都不干;解放后,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妗子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耕种搬运,担挑肩扛,小小的妗子肩负起全家生活的重任。当同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满大街疯玩的时候,妗子已经成为家庭的顶梁柱。那个时候,有一双手伸出来帮助,都是无比的珍贵;有一句话站出来声援,都是莫大的支持。
性格不强势,就会招来欺负;意志不坚强,就会惹来唾沫。就这样,生活把妗子变成了女汉子,压力把妗子逼成了女强人。
林秋水对妗子从小承担全家重任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岁数越大,越同情妗子;阅历越多,越理解妗子。装逼的人们,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孤立无助的家庭;虚伪的亲戚,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孤儿寡母的处境。
在妗子的嘴里,林秋水小时候的形象是很惨的。妗子见到他的面,总是说:唉呀,你小时候,一到老娘家,就抱着你妈的腿,哭喊着说,咱走吧,咱走吧,真烦人。见一面,说一次,从无遗漏,从无例外。直到她病重弥留之际,林秋水和爱人陶娇娇到樊家庄专程去看她,最后一面也不曾遗漏。
长大后,林秋水之所以不吃肉,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姥娘家有一次拿来羊肉,他吃完以后,让寒风给顶着了,从此便不再吃肉。妗子为了让他吃肉,把肉馅说成素馅,把肉说成油条。因此形成后来的搞笑现象:他不吃肉,却极爱吃肉馅饺子,这就是妗子的功劳啊。
忆着忆着,不知何时,他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掉落下来,眼前是一片的模糊。
想着想着,不知何故,他的心脏开始忽高忽低地颤抖起来,心里是一阵的刺痛。
慈祥可亲的老姑,热情仗义的老姑夫,慈爱善良的姥娘,泼辣能干的妗子,还有那天塌也不管、惟一好唱戏的舅舅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她们的音容笑貌,却鲜活浮现在林秋水的眼前,永久铭刻在他的心里。
不知道修了多少世,人们才有缘,修成血脉相连的亲戚;
不知道度过多少劫,人们才有幸,结成密切走动的关系。
以往的一幕幕,都变成亲情的回忆;
曾经的一件件,都刻成永恒的经历。
为什么那时候日子贫苦,亲戚之间却不离不弃,不嫌不怨,守望相助,真情相待?
为什么小时候交通偏僻,徒步翻山却有说有笑,有亲有情,不计贫富,倾囊招待?
曾几何时:
经济发展了,亲情却不见了。金钱已经代替亲戚,成为人们最爱的标的。
生活富裕了,良心却丢掉了。社会赤裸追求私利,血缘已经是一钱不值。
我们自古就崇尚人类大同,热火朝天奔向明天的幸福生活。如今,我们要致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林秋水想,其中,有一条是应有之义:
亲人、亲情、亲戚,都要回归人类的本初;
真心、真爱、真情,也要重回我们的身上。
这才是生活的原本初心,这才是血缘的本真面目。
就在林秋水陷入无限感慨时,烟厂通知栏里张贴的一则通知,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