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动之心,不同之船

作品:《寒门科举:携嫂子青云直上

    方聪抛出的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刁钻。


    《孟子》“不动心”一节,历来为儒家学者所重,即便是前排那些学业优良的学子,也未必能将其中关窍条分缕析。


    他们都等着看方原的笑话,看他如何原形毕露。


    然而,方原的脸上,却无半点慌乱。


    方原比这些小屁孩见识高出很多,这种问题,前世早就被人分析透彻了。


    方原淡然道:“告子之不动心,与孟子之不动心,其根本之别,在于一为‘强止’,一为‘自生’。”


    方原继续道:“所谓‘强止’,便是告子所言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好比一条河,洪水来了,告子的办法,是在下游筑起一道脆弱的土坝,强行拦截。洪水一来,他便手忙脚乱地四处堵漏,看似守住了,实则大坝内里早已被水浸透,摇摇欲坠;这便是硬把捉其心,强制使其不动,是外力压制,是无根之木。”


    方秀才都不由目光一凝,如此生动形象的比喻,就算换成是他来讲课,都讲不出来。


    只见方原顿了顿,接着说道:


    “而孟子之不动心,则源于‘集义所生’,养的是‘浩然之气’,同样是这条河,孟子不急于在下游筑坝,而是溯流而上,寻找源头,疏通河道,加固河堤,使其顺流而下,畅通无阻;如此,纵有风雨,河水自不会泛滥。此心,因胸中有道义,有天地正气,故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一番话,深入浅出,将原本晦涩的经义,用一个筑坝的例子讲得明明白白。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学子,此刻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还是那个谈吐木讷,成绩垫底的方原吗?


    方聪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本想用经义中最精深的部分来羞辱方原,却不料对方不仅对答如流,其见解之深刻,比喻之精妙,竟远在自己之上!


    “好!说得好!”


    方秀才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走到方原面前,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认可。


    “一为强止,一为自生!总结得妙啊!孟子之不动心,在集义有事,是明道之力;告子之不动心,在不动心上,是操持坚执,你能见微知著,悟到这一层,实属难得!”


    他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方聪,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朗声道:“方聪问了,方原答了,为示公允,方原,你也可问方聪一个问题。”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方秀才开始对方原有点偏心了!


    方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方聪身上,缓缓说道:“我亦有一问,请方聪族弟赐教。”


    “今有一艘巨舶,可航行四海数百年;其间,风浪侵蚀,木板腐朽一块,船主便命人更换一块新的;船帆破损一角,便修补一角,如此往复,直至百年之后,这艘船上,已无一寸木板、一片船帆是最初之物。”


    方原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勾勒出一幅奇特的画面。


    他看着方聪,问道:“请问族弟,百年之后,这艘船,可还是当初出发时的那艘船?”


    方聪一愣,这个问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什么意思?


    方聪自诩石溪村神童天才,可这会大脑直接被干冒烟了,他那小脑袋,就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


    再看私塾其他人,无一不是一脸迷惘,船还是不是当初的船?


    但方聪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思索良久后,只能硬着头皮,凭着直觉道:“当然不是了!船上的东西都换光了,自然是一艘新船!”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追问道:“哦?既如此,请问是在换下第一块木板时,它便不是原船了?还是换下第一百块?亦或是换到一半之时?可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若无界限,你这‘不是’二字,又从何而定?”


    “我……”方聪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是啊,界限在哪里?换一块木板,它还是那艘船,换两块,似乎也还是,那到底换到第几块,它就不是了呢?这根本无法界定!


    他脑中一片混乱,眼看众人目光灼灼,情急之下,赶紧改口:“不!我想错了,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


    方原仿佛早有所料,不疾不徐地接着问:“既如此,船上已无一物是旧时之物,皆为崭新,却仍称其为旧船,岂非名实不符?一个由全新之物构成的整体,如何能与一个由陈旧之物构成的整体,划上等号?”


    “这……这……”


    方聪彻底傻眼了!


    他发现,无论自己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会被方原接下来的问题逼入死角,左右为难,自相矛盾。


    方原支支吾吾,面红耳赤,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烧红了的铁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整个私塾,静得可怕。


    方原这个问题,滴水不漏,怎么回答,都无法解释清楚,这难道无解?


    方秀才更是双眸焕发精光。


    藏拙!


    这绝对是隐忍多年的藏拙啊!


    此子胸中,不仅有惊世文采,更有这等经天纬地之思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方秀才再不理会面如死灰的方聪,朗声宣布:“本次月课魁首,方原!赴县试名额,有你一个,此事就此定下,谁再有异议,休怪我戒尺无情!”


    这一次,竟无人敢出声反对。


    ……


    夕阳西下,将回家的路染上了一层暖黄。


    方原背着笈囊,走在田埂上,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县试的名额是拿到了,可眼下的困境却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义兄治病早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些外债。


    如今办丧事,更是雪上加霜。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别说去县城赶考的盘缠,就连他和嫂子接下来几天的口粮都成了问题。


    总不能真让嫂子一个新寡妇人抛头露面去给人浆洗衣物,或是去求那些如狼似虎的族老吧?


    必须得想个办法赚钱,尽快!


    方原的目光扫过田野,思绪飞速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