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文惊堂,人何以堪

作品:《寒门科举:携嫂子青云直上

    私塾之内,墨香浮动。


    方秀才手持戒尺,背着手,在学子间缓缓踱步。


    他治学严谨,自诩眼光毒辣,谁是圭璋之器,谁是朽木之才,只需一瞥便知。


    方秀才目光首先落在了方聪的卷上。


    方聪见先生过来,精神一震,运笔落笔,身随笔动,写的摇头晃脑,装模作样更甚了。


    “‘夫忠者,发乎于心,显乎于行……’引《孝经》,援《论语》,起承转合,四平八稳,合乎规矩,不错不错。”


    方秀才暗自颔首,方聪的文章,一如既往的工整,字迹也颇有法度,确是此届县试的希望。


    但,终究是少了一点点的灵气,字里行间尽是前人圭臬,未见自家丘壑。


    不过方聪年纪还小,慢慢磨练一下,好好的提升,说不定日后中举都有望。


    他又看了几位前排学子的文章,大多是拾人牙慧,将圣人经典东拼西凑,言之无物,看得他微微蹙眉。


    “虽然应付县试这般也行,但要再往前,可就难啊!”


    一边思索着,一边漫步。


    最终,方秀才的脚步不情不愿地停在了祠堂最阴暗的角落。


    他本不想看方原的卷子,以免污了眼,坏了心境。


    但为人师表,终究要走个过场。


    斜睨过去,本以为会看到一张白卷,或是几行狗屁不通的涂鸦。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端正的标题:


    《赤兔之死》!


    “荒唐!”


    方秀才心头无名火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意直冲脑门。


    以“忠义”为题,竟敢用一匹畜生之死来破题?


    此乃离经叛道,竖子狂悖至极!


    方秀才正欲发作,将这篇悖逆之作当场撕毁,目光却被那字迹死死攫住。


    方原这一手字体,体势清朗,眉目清秀,典雅遒丽,超迈潇洒,自带一股明快大方风骨!


    单论这手书法,便足以让私塾内所有学子汗颜!


    特别是这种启功体,方秀才之前还真没见过。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方秀才强压下心头惊异,耐着性子看下去,他倒要看看,这顽劣之徒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建安二十六年,关羽走麦城,兵败遭擒,拒降,为孙权所害。其坐骑赤兔马为孙权赐予马忠。”


    开篇寥寥数语,竟无一字废话,一股悲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方秀才的瞳孔骤然一缩,这等凝练笔力,绝非庸手!


    方原?


    确定是他写的?


    方秀才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一日,马忠上表:赤兔马绝食数日,不久将亡。孙权大惊,急访江东名士伯喜。此人乃伯乐之后,人言其精通马语。”


    文章并未直接议论忠义,而是设悬引人,以传记体徐徐展开。


    方秀才的表情从盛怒转为惊疑。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仔细看了下去。


    “伯喜遣散诸人,抚其背叹道:‘……然当日吕奉先白门楼殒命,亦未见君如此相依,为何今日这等轻生,岂不负君千里之志哉?’”


    看到此处,方秀才浑身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此文的用意。


    人有人言,马有马语,以马之言,寓人之意!


    借马言志,以畜喻人!


    此等思路,另辟蹊径!


    哪里是在写马?


    分明是在拷问天下士子!


    此时,私塾内已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先生的异状,他们看着方秀才俯身在那个全学堂最不堪的“废物”案前,神情变幻,一动不动。


    “先生该不会被那废物气的走不动了吧?”


    “等下不得把他轰出去?”


    “实在是影响了我等书写文章啊!”


    几个学员对视了一眼,互相交流,心照不宣,眼神中全是对方原的鄙夷。


    而方秀才对私塾其他人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已被这篇奇文所吞噬!


    “赤兔马叹曰:‘……吕布此人最是无忠义,为荣华而杀丁原,为美色而刺董卓……与此等无忠义之人齐名,实为吾平生之大耻!’”


    “好一个人无忠义不立!”方秀才心中大喝一声,只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清!


    文章借赤兔之口,痛斥吕布毫无忠义,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他继续看下去,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后曹操将吾赠予关将军……关将军答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他日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得见矣。’其人忠义如此。常言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吾敢不以死相报乎?’”


    读到此处,方秀才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仿佛看到了白门楼上,那位义薄云天的汉寿亭侯,是如何敬重一匹宝马,又是如何心心念念着自己的结义兄长!


    这才是真正的“义”!这才是真正的“忠”!


    他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目光锋锐如刀,死死地盯着那最后的几行字。


    “‘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士为知己而死,人因忠义而存,吾安肯食吴粟而苟活于世间?’言罢,伏地而亡。”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长篇大论的议论,没有引经据典的掉书袋。


    但那份宁死不食周粟、追随故主而去的忠烈,那份“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的风骨,却是让人震撼,直击人心,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被他视作“顽劣之徒”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如此文采,为何一直藏拙?难道?难道是因为不想让他义兄终日辛苦,想早日退学,所以平日里故意藏拙,就为了我把他轰出去,成全他对张山的义气?现在张山病逝,所以他不装了?


    方秀才脑补出了方原藏拙的这些年,然后接着看方原所写的文章。


    这等文章,这等见地,这等风骨……哪怕是府城的案首,也未必能写得出来!


    而方聪那篇四平八稳的文章,与此篇相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了无生趣!


    就在这时,方原搁下笔,在那篇短文的末尾,又轻轻添上了一句画龙点睛之笔。


    “伯喜放声痛哭,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字千钧!


    方秀才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得面色涨红,浑身颤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高亢:


    “好!好一个‘物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