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作品:《月下镜花》 李青陪着姮音一路走回她家。路过一家老字号点心铺子时,李青进去片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点心盒,上面系着细细的麻绳。
傍晚时分的胡同,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拿着,给你妈妈。”
李青将点心递给姮音。
姮音家是个小小的院子,院门虚掩着。刚走进门,屋里就传来王兰的声音:“是阿音回来了吗?”
“妈,是我。”
姮音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王兰已经从堂屋出来,看到女儿身后的李青,连忙道:“李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她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打量着女儿,见她头发重新编了辫子,脸上的脂粉也洗掉了,虽然有些倦态,但精神看着还好。
“瞧你这一头汗,快回屋擦擦,换身衣裳,别着了凉。”王兰催促女儿,又看向李青,有些不好意思,“李老师,您看这孩子,出去一趟弄得,您先屋里坐,我给您沏茶。”
姮音知道老师有话要和妈妈说,便放下点心,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她从墙角的脸盆架上取下搪瓷盆,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满满一盆清凉的井水端回屋里。
关上门,姮音脱下了旗袍,拿起搭在盆沿的棉布巾,浸入水中,拧得半干,开始擦拭身上的汗水。
胡同里也不是隔三差五都能洗澡,但是这样在夏天打湿身体,凉爽又舒适。她慢吞吞地擦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北平的冬天,下着大雪。萧牧河穿着黑色大衣,戴着貂皮帽子,他从她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唐史》,随意地夹在胳膊下,又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离去。
孽缘。姮音心里无声地冒出这两个字。怎么会是他呢。偏偏是他。
她捧起清凉的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把萧牧河的脸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擦洗完,换上条干净裙子,她拉开房门走出去,院子里已不见李青,想必是谈完话离开了。妈妈王兰正坐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
见到女儿出来,王兰停下摇扇的动作,朝她招了招手:“来,闺女,坐这儿。”
姮音搬了个矮矮的小板凳,乖巧地坐到妈妈脚边,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李青老师跟妈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会如何追问今天相亲的事。
王兰沉默了片刻,手里的蒲扇又轻轻摇动起来,带起一点微弱的风。她没提萧宅,没提相亲,只是说:“媒婆边还有几家托她打听的,你若是有空,愿意看,就去看看,若是没瞧上眼,就算了,妈不逼你了。你安心读你的书吧。”
姮音惊喜道:“真的?”
王兰嗯了一声:“大学,想去就去上。”
姮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李青老师究竟对妈妈说了什么,竟能让妈妈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她猛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跳到妈妈面前,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她把脸埋在妈妈肩头,大声道:“谢谢妈妈。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王兰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勒太紧了,快松开。”
姮音松开王兰,走到院里蹦跳两圈,王兰看她撒欢的样子,轻叹一声,是啊,她本来就是小孩性子,这时候逼她,和推她进火坑没什么两样。
不过姮音只是惊喜,因为之前妈妈固执地要她婚嫁,就连姮音给东方英上香她都不忘提这件事。东方英的牌位在堂屋供桌正中间放着,妈妈说过,每个月初一十五她都要上香的。
她对着块黑漆漆的牌位鞠躬,从旁边抽出一支线香,用供桌上的长明灯点燃,插进牌位跟前的香炉上。
王兰在旁边擦拭牌位,但这处经常打扫,也没什么灰尘,会刻意地对姮音说:“他在不在,日子不都这样过下去,他死了倒干净,反正有抚恤金,够咱们娘俩过日子,这笔钱的大头给你留着,将来做嫁妆,也好寻个好人家。”
东方英的死,从流血的伤口变成了疤,她的妈妈,总是很坚强,就是她总是幻想着姮音能够嫁到个好人家,从此高枕无忧一辈子,让姮音很烦闷。
姮音要么答非所问地打岔,要么就点点头,含糊地应付过去,王兰知道她心里还有些抗拒,也不强迫,就被她的话牵着走了。
她当然不想早早嫁人。
她想把书念完,想读大学,如果读完大学有机会,她还想读下去。姮音喜欢看书,因为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最多的就是书了,她没有离开过北平城,最多到城郊烧纸,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就是从书里来的。除了读书学习,姮音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什么。
抚恤金刚到手的时候,姮音就仔细数过,非常多,如果她们俩不胡乱花销,只应付柴米油盐和衣食住行,这笔钱足够支撑许多年,也完全够姮音上大学。
甚至算下来,比之前的日子还要宽裕,不需要再另攒下学费,不需要妈妈再去打零工补贴家用,省去了操劳,她就能在家里好好休息了。
但是她没去和妈妈商量。
东方英常年在外,父女情分算不得格外深厚,在最初的悲痛过后,姮音很快收拾起心情,以前该过日子,现在依旧怎么过下去,但她不是。
王兰虽然和他吵吵闹闹,毕竟感情还在,最初几天,姮音起来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了,王兰把有东方英字据的银行单据抱在怀里,坐在堂屋遥遥望着空荡荡的小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姮音劝她去歇着吧,她说自己有点累,躺着就好了。这也是姮音十几年里,第一次见到妈妈抽干了精气的样子,眼底的光彩黯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只是望着远方。
她和东方英分房而居已有几年,一个守着胡同里的小院,一个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明明两个地方非常近,走一段路就能到,生生被两个人弄出了天各一方,天涯海角的感觉。
姮音夹在父母中间,传过无数次话。该交学费了,冬衣该拆洗了,清明谁去烧纸,家里想添个新柜子,或者过年还回不回来,回来几天。总是寥寥数语,像陌生人。
偶尔他回来吧,两人碰上面,免不了要拌嘴的。王兰骂他读死书读迂腐了,不懂柴米油盐贵,东方英嫌她头发长见识短,整日里只晓得计较些鸡毛蒜皮。谁也不肯让谁,话赶话,就成了吵架,小小的姮音就捂着耳朵坐在门外,等爸妈吵完了才进去。
姮音想去共情她,这样就能更好地安慰她,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做到十成十的理解。
姮音喜欢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站在街边报摊跟前,看报纸上的内容,她也不去动手翻,就背着书袋站着,报纸折到哪一页朝外面,她就看哪一页。北平有什么大事,全国有什么大事,哪里打仗了,哪里有什么奇闻轶事,姮音看了,记在心里,回了家就和王兰说。
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东方英的名字,就把这份报纸买下来带回家里给王兰看。
有些字她不认得,王兰让姮音读给她听。都是些大道理,事关战争,事关国家,王兰正择菜,听到后面,她忽然站起来,箩筐从她的腿上摔下来,菜叶子撒了一地。
姮音记得,她怨恨地说他是要把这个家都拆散了,败光了。
她们互相怨恨,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实际上妈妈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他的理想抱负是什么,也清楚这么做很危险。但王兰不是殉道者,她只想好好生活,谁都没有错,如果这是和平年代,就不会有这种分歧了吧。
可是如果她对妈妈说,为了自己,必须振作,听起来多么的不公平。都这样了,姮音也就没和她提钱的事。
后来,妈妈就满心期盼着她能嫁到好人家,有人庇护,吃喝不愁。
姮音考虑过找李青求助。
她这般洒脱独立,姮音猜想,她是不是选择了独身呢,因为从没提起她讲过自己的丈夫,或许她能知道,怎么避开家里的婚姻安排。
姮音不讨厌结婚,只是觉得现在太早了,万一两眼一抹黑,嫁给一个坏人,这就叫做彻底完蛋。
但这个想法在她脑门转了几天,姮音还是没问老师。很简单,李青是李青,她是她。老师有老师的路,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又怎么能同一而论。至于家里,那就更好说了,她懂妈妈的苦心,根本怨不起来。
早知道老师的话那么管用,姮音就直接张口拜托她了。
次日午后,图书馆。
姮音合上手中的书册,轻手轻脚放回书架原处。她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正要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右拐,赶在天黑前回家,一扭头,就看到街边的黑色轿车。
车门旁倚着一个男人,姿态闲适。
他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衣裳。米白色的西装长裤,上身是件浅色短袖衬衫,露出了小臂结实流畅的线条。他斜靠在车门上,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书扶在车门上,真像个刚从西洋归国的大少爷。
又是他萧牧河。
姮音她装作没看见,低下头,加快脚步,直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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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地就往右边拐去。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却越来越近,最终与她并肩而行。
“这才一天工夫,就不认识了。”他说。
姮音脚步不停,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路,“长官您有事啊?”
“有事。”萧牧河答得干脆,快走两步,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姮音被迫停下,抬起头,萧牧河煞有其事道:“昨天我忘了问,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姮音被他这明知故问的样子气笑了,想起他昨日轻浮的话,心头火起,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礼数了,索性直呼其名:“萧牧河。”
萧牧河追问道:“你知道是哪三个字吗。”
姮音被他问住了。她确实只知读音,但不知他的名字怎么写。
萧牧河伸出手,她还来不及反应,他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姮音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她看向四周,生怕被路过的同学或老师看见她们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快松开!”
萧牧河却恍若未闻,他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展开她下意识握成拳的手掌。
她的手掌纤细,掌心柔软,一点薄汗。他低下头,目光专注,用自己粗糙的指腹,在她温热的掌心,一笔一画,缓慢地写了起来。
奇异的酥麻感和过分的亲昵让她昏了头。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游走。
“萧。”他的指腹划过。
“牧。”又是一笔。
“河。”最后一笔落下。
三个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她的掌心。
萧牧河写完,并未立刻松开她的手,而是抬眸看向她。他在外打仗,皮肤晒得黑,眉目凌厉,眼神深邃,里面装着的点情愫追着她,跟着她,无处可逃。
姮音屏住了呼吸,盯着自己的掌心,她老学究的劲儿钻了出来,又轻声念了一遍。
萧牧河。
听不真切的名字,像一缕游丝飘散。
萧牧河听着她念出自己的名字,也跟着低沉地回应:“嗯,是我。”
姮音只觉得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在灼烧,不由得心慌意乱。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背到身后,紧紧攥住。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恼羞道:“难道你平日都是这般,遇上个女孩子,就要拉人家的手?”
萧牧河收回手,耐着性子解释道:“自然不是,我以前在军校上学,毕业后就去战场了,身边全是男人扎堆。别说拉女孩子的手,就是说话的机会都少。”他似乎想起什么,才有几分烦闷,“要不然家里头也不会这么着急上火地逼着我来相亲了。”
姮音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并未舒展,反而狐疑地打量着他:“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最会绕弯子。”
萧牧河摊手道:“你多了解了解我,不就知道了。”
“谁想了解你。”姮音脱口而出。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是啊,如果真不想了解,又何必站在这里,跟他费这些口舌。
萧牧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议道:“你不想了解我,我了解了解你,你喜欢什么裙子,我带你去买,还是说你喜欢旗袍。”
姮音又闹了个红脸,这次是气的。
她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一个字也没再说,转身就走。
萧牧措手不及,他看着她气冲冲地走远,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满是困惑。他刚才句话里说错什么了。他只是觉得每次见她都穿着裙子,想来应该挺喜欢的,怎么就惹她生这么大气。
姮音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才见过几次,关系有么熟吗,就敢说要给她买新衣裳。
她越想越气,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走出十几步远,她放缓了脚步,微微转过头,假装是要看看马路对面的情况,眼角余光迅速往身后瞟了一眼。
他果然还站在原地,似乎正望着她这边。
姮音像做贼被抓了现行,立刻把头转了回去,下巴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跟了上来。
萧牧河把她偷偷摸摸的样子看了个全,心情灿烂的很,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黑色轿车旁,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萧牧河把手肘靠在方向盘上,蹭了蹭指腹,回味着她手心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