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作品:《月下镜花》 在和他相视的瞬间,姮音想起了和他的两面之缘。一次是在秋天,于亲人悲伤的死亡之中,姮音记住了他的脸,另一次是在冬天,他偶然路过自己的书摊,姮音记住了他的名字,萧牧河。
民国十七年。
她还在上女校。
这一年,新旧交替,时局动荡,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该过还得过。按照姮音的想法,稀里糊涂地活,也是活,活着总比死了强。想是这么想,人啊,往往是言不由衷。
她在女校的成绩好,除了动乱她一定会按时按点地上学和放学。不仅如此,她还受老师喜欢,都愿意和姮音多聊几句,也很鼓励她从女校毕业后继续考学。这是她的盼头。
虽然她在思想上有些悲观,实际上姮音却没真的稀里糊涂过下去。
秋天的风干爽,吹着裙摆摇曳。她挎着书袋,沿街往家走,她家在胡同最里头,看到有株长出墙头的石榴树,拐过去就是她家的小院。
推开家门,妈妈正坐在树下洗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盒隔壁的王婶唠嗑,王婶坐在树底下,手里捏着把瓜子,棉鞋边落了一小撮瓜子壳,估计是来得早了,已经聊了有一阵子。
王兰对女儿的脚步声已经烂熟于心,老远就知道是姮音放学回来了,她头也没抬,拧干衣裳丢进旁边的大盆里,顺便问她:“闺女啊,今个在学校怎么样?”
“都好,李老师又夸我了,说我作文写得好。”姮音应道,拉开屋门把书袋放下。
“就行。”
王兰出身不好,年轻的时候没少过苦日子,人到中年才安稳了。她最怕的就是姮音在学校里受人欺负,虽然姮音不厌其烦地说过,老师们还挺喜欢自己的,可王兰总还是忧心忡忡,免不了在她放学回家的时候多问一句。
姮音也会告诉她,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只捡着好听的说,不会让妈妈多操心。王兰不是恨了解学校,姮音说什么,她也就信了,也是多亏了姮音是个文静的性子,从来没和别人起过冲突。
王兰听姮音这样说,也就放下心,继续和隔壁王婶说城里头三天两头的乱,老百姓做点小生意都难做。姮音知道她们为什么聊这个,因为在几天前,胡同里有个姓刘的出去卖早点,结果被砸了摊子,伸了几天冤又不了了之了。
姮音走出屋里,瞧了一眼自家的小院子,今天风大,刮的枯叶这一片一片,看起来乱糟糟的。她把两只袖子挽起来,拎起放在门边的大扫帚,把它们扫到一起堆拢在石榴树下。
王婶用脚把瓜子壳往拢了拢,方便她扫走,她看着姮音利落地干活,不遗余力地夸她是个老实孩子,王兰听见她说自己女儿的好,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认了。她只有姮音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别人夸姮音什么,她都爱听,心里也认。
只是,姮音千好万好,就是可惜摊上个不负责的爹。城里头天翻地覆的闹腾,他倒好,连家门都没踏进来过一回。一次都没有。想到这里,怨气就和烧开的水一样,在心里直冒泡。
她哀叹一声,拧着衣服。
今年姮音放暑假,她们母女俩整日里躲在家中,连窗户都不敢开。街上隔三差五就响起砰砰的枪声,有时远,有时近,开始每次听到都吓得浑身抖,后来听习惯了也就麻木了。
可她口子,东方家位满腹经纶的大儒生,说是去读圣贤书,寻求自己的大道理了,却把她们孤儿寡母扔在这乱糟糟的城里,不管不问。她想抱怨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心里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说了。
衣裳洗完,姮音也把院子扫干净了。
王兰不用叫她,她就放下扫帚,走到母亲身边,把盆端到粗绳底下,拿起靠在墙边的细长竹竿,把拧成一团的衣裳抖搂开,踮起脚一件件挂上去。
姮音说:“妈,你也别太丧气了。”
“太平?”
“起码,现在比前几年太平。”
王兰把手上的水甩了甩,“哪能这么容易呢,老天爷翻脸比你翻书还快,看看老黄历,上面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她要扯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了,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喧哗打断。
喧哗声是从胡同口传来的。
不是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也不是街坊邻居拌嘴吵架。声音嘈杂,应该是许多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有几声惊呼,仿佛在平常百姓家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大事。
姮音说:“我去看看。”
王兰嘱咐:“和咱无关的你别掺和,省的有什么麻烦。”
王婶把衣服上的碎屑拍了拍,也站起来,和王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姮音没仔细听,大约是有关她爸爸的吧。
她把最后一件衣裳挂上去,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走到院门边,把两只手搭在门框上,探出脑袋往外瞧。
胡同里本就不宽,此刻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朝着西头张望。
她抻着脖子,从门缝里向外瞧。
原来一队兵正站在胡同口,他们堵住了胡同口,但姮音听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站在里,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上一次看到有成群的兵过来,还是来搜人的,姮音才十岁,她吓得哭了半天,可是还没等搜她们家,他们就找到了要搜的人,很快离开了。妈妈说,不要乱惹事,能保命。
这年月,当兵的出现在跟前,能有什么好事,她们躲还不及躲呢,居然招到家门口了。
畏惧让她总是看一眼就往后挪,躲回门后,却还是因为好奇,又慢慢把视线放到这些人身上。
他们安安静静站着,没有吆喝,没有踹门,看样子也没有朝胡同深处闯进来的打算。即便如此,周围的人也隔了老远,没有谁敢真正靠近,好像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可以缓解心中的不安。
有的小声议论,有的伸长脖子,像她一样,却不敢直视这些人,有的人面上甚至多了些悲伤,用姮音的感觉来说,这悲伤叫做,兔死狐悲。
可惜他们硬邦邦的面孔上没有端倪,怎么看也没个所以然,但始终没人敢上前问。若是平常的话,总有几个胆大又圆滑的上前去打圆场,主动开这个口,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僵持着。
姮音敏感地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
他们站得太密,她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士兵们腿脚缝隙后,还躺着副担架。
两根粗木棍子,上面搭着块白布。布铺得并不平整,能隐约看出个僵直的人形轮廓,纹丝不动躺着,不论姮音怎么看,怎么盯着,这个轮廓都没有一丁点起伏。
不是活人。
没由来的惊慌充斥身体,把畏惧,好奇和事不关己的冷淡都吞没,只有惊恐。姮音甚至猜测,躺在这些人后面的尸体,会不会是哪个认识的人。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姮音唾弃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念头。不可能的,怎么会呢,怎么会牵扯到生和死呢。她们这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平平无奇地活着,再平平无奇地死了,为什么要被横插一脚无端祸事。
姮音在心里否认,但人却已经走出来了。
等她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队兵面前,打算询问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临阵逃脱了,邻里看到姮音走出来,谁也不说话了,只盯着姮音,瞧她要说些什么。姮音把声音从肚子里用力提起来,她说:“各位军爷,你们是找谁家?”
兵堆没动,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从胡同口走了进来。他似乎刚和人说完话,另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留在胡同口,姮音只能看到他的一点背影。
这个穿大衣的男人,五官斯文,眼底下有道疤,搭配上下三白眼,就非常凶神恶煞。
他问:“东方英,住在这里?”
姮音说:“对,我是他女儿。”
她还抱着侥幸,祈求着相隔几米远,但她却根本不敢看一眼的尸体和自己的爸爸无关。可是她心中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自己也被逼得浑身发抖,好像掉进了昏暗的地窖,连气都喘不过来。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姮音问他:“他怎么了?”
他说:“你爸爸是为国家而死的。”
轰的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姮音摇头:“不对,不对啊,他现在应该在学校的,怎么可能死了,这不是我爸爸!”
男人无情地说:“就是东方英,如果你不打算认领,只好让我们处置了,赶紧认了,拿了钱,也好入土为安。”
姮音追问:“他是怎么死的?”
“这个么,我是无可奉告了。”
“什么是无可奉告,我爸爸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把他的尸体带过来,却说无可奉告?”姮音难以置信地说。
男人被她质问得很不耐烦,眼睛往上瞟了下,又居高临下地睨了眼姮音,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好像表明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不打算理会姮音的诘问。
姮音甚至在想,是不是这些人就是凶手。
男人往前走,姮音还想说什么,他压着声音低吼:“闪开!听不懂人话吗?”
“让你办个事儿,这么难。”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等到他站在姮音身后,开口说话,她被狠狠吓了一跳,才发现有个人。
男人的气焰消散大半,他半低头,说:“是我一时着急了。”
姮音转身仰起头,先是看到他的军装,样式料子比一般的兵要好多了,再看清他的脸,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大约是个官儿吧。要不然旁边的兵也不能一个个呼吸都安静了。
他先是看了眼姮音的学生裙,领口绣着校徽,燕北大学附属的女校。一个人,身上的痕迹往往能比这人说了什么更能代表身份。这片胡同里,也只有一个人在燕北附属的女校读书,这个人就是东方英的女儿,东方姮音。
姮音撑着胆子,接受他平静的审视。
他问:“让她确认身份了?”
“还没。”
“赶紧的。”
姮音木然地看着男人抬抬手,两个士兵立刻会意,从队列里站出来,弯腰抬起盖着白布的担架,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她摇着头往后退,再往后退,好想跑,只要逃开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实际上姮音只是踉跄着向后蹭了两步。
或许是秋风把覆在担架上的白布掀起来一个角,又或者是行走间的颠簸,姮音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不属于活人的手,僵硬弯曲,骇人的青灰色皮肤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无力地朝着大地垂落。
姮音呜咽着,本能地就要朝担架扑过去,可是,有只手却稳稳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的手臂横在姮音身前,力道并不凶狠,甚至是刻意的收敛,即便如此,就算只是轻轻一搭,对她来说也过于重了。
他轻而易举把她拦了下来,姮音在心里欺骗自己,不是东方英,实际上她已经认了出来,她紧紧抓着他军装的衣袖,徒劳地挣了一下就几乎要跪倒在地,戴着皮手套的手却纹丝不动。男人看着姮音,就像是在看待一个孩子,刚刚得知失去至亲的,无助的孩子。
男女大防用在孩子身上,就是过了头。他弯曲手臂,把姮音捞着,免得她摔了。
按理来说他也不算接了这个活,用不着他出面。办公厅和警察厅的人吵来吵去,互相推诿责任,他一个帮忙抓人的被迫旁听,觉得头疼,想着正好顺路,督促办公厅的人把抚恤金送到就得了。谁曾想,这都能三言两语呛火药。
自己这个别人眼里只会杀人的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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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多管闲事,去蹚这浑水,但多说几句话,又不是做善人。
他对穿大衣的男人说:“钱呢?”
男人赶紧把口袋的钱掏出来,双手送到他手上。他把姮音带一处僻静角落,等到姮音站稳之后才松开手,姮音靠在墙上,揪着裙摆垂泪。
他问姮音:“我需要确认一些事。”
姮音抬头,隔着眼泪望他,又点点头。
“家里就你和你母亲,对吧?”
“是,就我们俩。”
她简单地回答,说完又觉得只是干巴巴一句,也解释不清楚什么,姮音就像是只被巨大的恐慌挤压的鸟儿,好像吐出的东西越多,她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的老家在苏州,兵荒马乱的,家里人都回南方了,就剩我,妈妈,还有爸爸。”
说是老家,其实姮音根本没去过南方,只是她想到了,就说出来了。反正眼前这个人需要确认信息,只要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讲出来,就没有事了。
她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仿佛说得越多,就能证明什么,或者挽回什么:“我们许久没见到他了,只知道他平时住在学校,其他的我们就不知道了,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不和家里说的。”
她停住了。
因为他一直没有说话。
沉默像潮水从土地深处漫上来,漫过腿,手臂,眼耳鼻舌,最后将她整个身体都淹没,直到彻底窒息。
他的沉默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是说了爸爸是为国家而死的,为什么他却不说话了呢,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有罪。”
他终于开口,切断姮音所有胡思乱想。
就算过了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一天,还是不清楚,他这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见过太多死亡,以至于挂上层又冷又硬的外壳,姮音看不透,他到底是揣着点怜悯,还是只是审视。
毕竟此时的她和他,只是陌路,只是死亡暂时把她们放到了一条路上。她不认识他,他也不曾正视她,仅此而已。
“有人诬陷,被抓了,本来我们能放他回学校教书的,可惜还是太晚了。”他言简意赅,并没有因为她苍白的脸色就变得委婉,话说完了,又安慰似的说,“虽然有些波折,但他的确是为了国家的事业而死的。”
姮音忽然想笑。
原来真相居然是这样。
男人拿出满满一袋子银元,让姮音伸出手,可是她的手抖的不成样子,他握着姮音的手腕,把钱塞到她掌心,“拿好了,这些钱够你们生活,也够你上学。”
姮音问:“这是什么?”
他解释这袋钱的来源:“诬陷你父亲的人是叛徒,被人出卖遭到我们的追捕,他把错归到你父亲的头上,为了泄私愤,没等放出来就找人给他打死了,这是警察厅的纰漏,逮捕令是政府办公厅签署的,为了平事,给你发了抚恤金。”
真相总是残酷的。他被打死了。不是病死,不是意外,是被打死的。死亡背后的事,是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复杂,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一袋子银元,是他给的抚恤金。
妈妈总是害怕她们家招惹上不该惹的人,她觉得只要老老实实的,只做好分内的,把两只耳朵堵上,就可以掩耳盗铃地好生活下去。可是东方英觉得,这世界需要他说什么,他像是一把干柴,不知道往有水的地方跑,只想成为飞蛾扑火的殉道者,最后却死得如此荒唐。
好像从一开始,她和他就已经分道扬镳。
滚烫的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攥紧了钱袋子,仿佛这些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看他要走,姮音问:“诬陷他的人呢?”
他不应该多说的。不过反正叛逃的和受罪的都死了,而不管是前者和后者,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临时作为第三方被调去善后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为连这种事都办砸的蠢货保守秘密呢。
他说:“死了,追捕的过程中他持枪伤人,被打死了。”
姮音这才抹着眼泪,想认真看他一眼。
但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五官和眼睛都在泪水中模糊,成了一片摇晃的蓝。
离开前,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拿着钱好好生活。”
姮音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捧着钱,大声哭泣着,眼泪滴在衣襟上,袋子上,落在土地上。她和东方英的关系早就不算亲近了,但失去亲人本身,就是一件足以称之为创伤的事。
她对东方英的感情好像停留在小时候,她越长大,他就走得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
“英哥!”
一声凄厉的呼唤。
王兰喊出丈夫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尸体怎么可能回答活人呢,但她还是嘶力竭地呼唤,一声又一声,执着地非要他开口才算罢休一样。
姮音走出这个偏僻角落,她妈妈正抓着白布一角,掀开,白布之下并不是她记忆中爸爸方正温和的脸。这个尸体的脸已经肿胀变形,青紫交错,布满淤痕和血污。
王兰像被铁锤砸中脊骨,扑在东方英的尸体上,发出肝肠寸断的哭声。
姮音走到妈妈身边,俯下身,伸出手,她把白布盖回尸体上,遮得严严实实。
王兰见到姮音,像溺水的人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她用力地抱住姮音,力气大得要将人勒断。母女俩紧紧相拥,在死亡面前蜷缩成一团。
周遭邻居这才上前劝慰着,姮音一时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不知何时,他们已然无影无踪。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来时一样突然,仿佛从未出现。
真像佛龛前一缕。
被风吹散的,寂灭的梵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