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入凡尘(四)

作品:《魔头修为尽失后

    夜风携来蝉鸣,塘里的蛙声也不止息,炎夏里扰得人睡不着。


    宿云汀百无聊赖地躺在弟子房的屋顶上,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狗尾巴草。


    白日里,那些负责教导新弟子的长老们,个个板着张脸,将门规戒律念了不下百遍,其中一条便是“凡入夜,弟子不得私自外出,违者面壁三日”。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何况,他此番拜入玄陵山,可不是为了来当个循规蹈矩的乖弟子的。


    来之前,他那位爱凑热闹的表姐拉着他,神秘兮兮地叮嘱:“玄陵山的首徒谢止蘅,你定要去见识见识!那可是当世奇才,天生的剑骨,修行一日千里。更绝的是,他生了副神仙似的样貌,只可惜啊,性子也像块捂不热的玄冰。”


    “哦?”宿云汀当时挑了挑眉,来了兴致,“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据说他醉心剑道,不染凡尘,剑气引得霜雪倒卷,月华为之失色,整个仙盟里不知多少人对他芳心暗许,他却连个正眼都懒得给。


    大家私下里都叫他‘月下剑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表姐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你去瞧瞧,看是不是真有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物。天下哪有捂不热的冰,只有不够烈的火。”


    月下剑仙?


    宿云汀轻笑一声,将草茎换了个边儿。


    他白日里看似不经意地打听了一圈,便知晓了这位剑仙的练剑之所。


    算算时辰,也该到时候了。


    宿云汀眼珠一转,翻身跃下屋顶,他倒要亲眼瞧瞧,这位“月下剑仙”,究竟是何等风姿。


    *


    一道清越的剑鸣划破深夜的寂静,剑光凛冽,如九天流泻的霜河,将竹林间的月影搅得支离破碎。


    “这位师兄剑耍的不错嘛!”清朗含笑的声音如碎玉投珠,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止蘅剑势骤收,那柄通体莹白的灵剑化作点点星芒,悄然隐没。


    他循声望去,暗影中的朱红廊柱旁,斜倚着一道身影,那人墨发用根天青色发带松松束起,嘴角噙着根草茎,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在夜色里流光溢彩,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见他望来,宿云汀随手将草茎别入腰间,身形一纵,自回廊上轻盈跃下,足尖在青石板上虚虚一点,稳稳落在月光之中。


    谢止蘅眉峰微蹙,声音比山间月色更冷:“你是何人?”


    “师兄安好。”宿云汀弯起眼睛,故作恭敬地行了个礼:“弟子宿云汀,今日刚拜入山门。”


    “掌门有令,凡入夜,弟子不得私自外出。”谢止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


    “哦?竟还有这等规矩?”宿云汀故作讶然,旋即上前一步,踩进旁边映着皎皎圆月的水洼。


    月影破碎,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角。


    “师兄恕罪,我初来乍到委实不知。不过……”


    他话锋一转,抬眼望向谢止蘅,眼里满是狡黠:“师兄不也独自在此处么?莫非这规矩,是专管我们新来的不成?”


    谢止蘅面无表情道:“夜间精怪横行,我能自保,你若遇上,不过是给它们多添道点心。”


    宿云汀心中暗笑,这人瞧着清冷,说起话来倒像白日里训话的那些小老头,还挺会唬人。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作愁苦道:“哎呀,那可如何是好,我与人有约,要去山下的诗雨楼共饮,正愁这一路孤身不安全。不知师兄可否护送师弟一程?”


    话音未落,一缕清辉已然破空袭来!


    谢止蘅指间凝出的剑气,挟着霜雪之寒,直取宿云汀面门。


    宿云汀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剑气已近在咫尺。他瞳孔微缩,却不见慌乱,反而朗声道:“师兄这是做什么?一言不合,便要对同门师弟痛下杀手吗?”


    他腰身一拧,足下发力,整个人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


    谢止蘅:“这躲得不是游刃有余吗?”


    那道剑气擦着宿云汀的发尾而过,斩断几缕青丝,最终“轰”地一声,他方才踩过的水洼炸得粉碎,碎玉般的水珠溅了满地。


    “好险好险。”他抚着胸口,佯装惊魂未定,眼眸亮得惊人,“我记得门规里清清楚楚写着,严禁同门私斗,师兄这样……可是知法犯法?”


    “你现在倒是又记起门规了。”谢止蘅手腕一翻,指间已多了数片青翠欲滴的竹叶。叶缘锋利如刀,在他灵力催动下,发出破风之声。


    下一刻,竹叶如漫天花雨,簌簌袭来。


    宿云汀瞪大眼睛,脚下不停,在廊柱上借力一点,身形如飞燕掠起,跃上屋顶,堪堪躲过那几片利刃。


    他稳稳立于屋脊之上,居高临下地笑道:“师兄这般穷追不舍,莫不是想同我一道下山,又不好意思开口?直说便是,师弟我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油嘴滑舌。”谢止蘅冷哼一声,一掌拍出。


    掌风凌厉,卷起庭中落叶,直逼屋脊上的宿云汀。


    眼见避无可避,宿云汀心念电转,眸光一闪,他惊呼一声,脚下真气骤然散去,身形便如断了线的纸鸢,直直从屋檐坠落。


    “!”


    谢止蘅瞳孔骤然一缩,原是想试试这人的实力,没想将人弄成重伤。


    那本已拍出的掌力在瞬间强行收回,真气逆行带来的滞涩感让他胸口一闷,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他足下发力,身形化作一道白色闪电,在宿云汀落地前稳稳将他揽入怀中,旋身卸去冲力,悄然落地。


    衣袂带起的风卷起几片落花,绕着他们打了两个旋,又缱绻散去。


    宿云汀整个人都僵住了,指尖凝聚的灵光悄然散去。他连忙挣开后退一步,拱手笑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师兄果然心善啊。”


    谢止痕看着他,脸色因真气逆流而比月光更白,眼神也冷得像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与呵斥声:“何人在此喧哗?”是巡夜的执事弟子。


    不待宿云汀反应,谢止蘅已然扣住他的手腕,身形一闪,将人拽入假山后的阴影里。空间狭小,两人几乎是紧贴着彼此,宿云汀甚至能感觉到谢止蘅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廓。


    他正欲开口,便听头顶传来两个字:“噤声。”


    巡查弟子手持罗盘状的法器,光芒在庭院里扫了一圈,最终在他们藏身的假山附近停下,指针嗡嗡作响。


    脚步声逐渐接近。


    阴影里,宿云汀从芥子囊中摸出一张符纸,趁谢止蘅因真气紊乱而行动稍滞的瞬间,欺身向前,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师兄,得罪了。”


    “你……”


    谢止蘅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见宿云汀指尖灵光一闪,那符纸上的朱砂纹路骤然亮起。


    刹那间,斗转星移,周遭景物如水墨画般被晕开、扭曲,又重新凝聚。


    山间的冷寂与虫鸣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


    时值佳节,山下的小镇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几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打闹,一个经过谢止蘅身边的小孩没站稳,脚下一滑,直直朝他撞来。


    谢止蘅眼疾手快搀了一把,才站稳身子,有些怔然地看着这片繁华。


    “瞬行符?你是符修?”他跟在宿云汀身后,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寒意。


    “不是。”宿云汀随手买了个活灵活现的兔子灯提在手上,回头冲他笑道:“不过我家旁的不多,就是黄白之物堆成了山。我爹娘生怕我在外头受了委屈,临行前塞了我一整个芥子囊的好东西。”


    谢止蘅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盏兔子灯,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


    “这位道长,要不要也买一盏?”摊贩老板热情地招呼道,“今日是流萤节,买一盏莲灯送予亲友,可为他们祈福纳祥,灵验得很!”


    谢止蘅正要婉拒,宿云汀已经凑了过来,豪气地付了钱:“老板,他这盏我也付了。师兄别客气,挑一个喜欢的。”


    谢止蘅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一盏素雅的莲花灯。暖黄的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壁,映得他清冷的眉眼也柔和了些许。


    人群熙攘,谢止蘅显然不适应这般热闹,步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很快便被淹没在人潮里。


    “师兄,你怎么走这么慢?”宿云汀逆着人流回到他身边,“这里人太多了,一不留神就走散了。你等等。”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起谢止蘅的手。


    谢止蘅浑身一僵,正欲挣脱,宿云汀却从芥子囊里掏出一对通体温润的玉戒,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枚套在了他的手指上。


    “你做什么。”


    “别摘,”宿云汀已将另一枚戴在了自己手上,晃了晃手得意道:“此乃‘灵犀戒’,一次性的法宝。只要我们相距不过十丈,便安然无事。若是远了,便会显现一根红绳虚影,指引对方的方向。”


    谢止蘅垂眸,看着指间那枚温润的玉戒,灯火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


    “走吧,诗雨楼就在前头。”宿云汀心情大好,拉着他的衣袖在人群中穿行。


    到了诗雨楼,小二殷勤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临窗的位置。宿云汀熟稔地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最好的桃花酿。


    楼下,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那仙子为求大道,斩断七情,心如万古寒铁。可凡间那少年,却日日为她燃灯,夜夜为她祈福,十年如一日……”


    宿云汀听得津津有味,谢止蘅却只觉聒噪。


    他放下茶杯,淡淡开口:“与你有约的朋友呢?”


    “朋友?”宿云汀那双桃花眼弯成好看的月牙,他给谢止蘅斟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然是师兄你咯。”


    “师兄尝尝这个,”宿云汀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此地的桃花酿,入口绵甜,后劲却带着一丝清冽,最是醉人心脾。就当……是我的赔罪酒?”


    谢止蘅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又看了看宿云汀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竟端起了那杯酒,一饮而尽。


    “轰——啪!”窗外夜空中,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烟花!”宿云汀立刻被吸引了,兴奋地趴到窗台上,“师兄,快看!”


    谢止蘅闻言,也侧首望去:“烟花易逝,瞬息之美,没什么好看的。”


    “那又如何?”宿云汀回头看他,眼睛里映着璀璨的烟火,比烟火本身还要亮,“便是只有一瞬的绚烂,也值得被人记住。人生在世,若都像师兄这般,只求万古长存,岂不太过无趣?”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仰望,有个看不见烟花的小孩急得快要哭了,他爹一把将他捞起,稳稳地放在肩头,孩子立刻破涕为笑,高兴地拍着小手。


    宿云汀也跟着笑了,眼前的烟火化为飞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