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


    明蕴重新把头塞回去，死去一般脱力垂着。


    他平时做菜肯定要处理生肉的，不然在纳塔这个无肉不欢的环境里开饭馆根本无法生存……但生肉的味道和血腥味是两码事，尤其这么浓重的。


    明蕴现在只想立刻夺窗而逃，远离让自己不适的环境。


    上一次被这样的味道笼罩包裹的时间十分久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哦，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人的适应性是一样很神奇的东西，每天身处在垃圾堆里，适应之后就不再闻到垃圾的味道，而一旦脱离这样的环境再乍然回去，一定会比最初置身于此的时候更加抵触和敏感。


    明蕴强制自己在脑内循环播放学过的习上过的课写过的作业，一样走马灯完就去想下一样，从璃月菜谱跳到最初六英雄的故事。


    有什么湿漉漉的在触碰他的手，湿润温暖，小心翼翼。


    明蕴抬起眼皮，脑袋往屋子里滑了滑。


    对上一双清澈见底，暗含惶恐的兽瞳。


    他家匿叶龙一边腮帮子还肿着，一声不发地舔舐他的手指，尾巴半圈着他。


    后者在龙的群体中，多见于成年龙保护幼崽或受伤的同伴，舔舐的行为更是显而易见的关怀和安抚。


    匿叶龙浑圆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形象。


    少年眼珠动了动，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一个念头悉数挤走。


    天有不测，如果……未来某一天，战争席卷整个悬木人，他避无可避的时候，难道就要以这幅尊荣，让他的弟弟和小龙保护他么？


    虽然部族里至今是一副平安喜乐的繁荣状态，但部族之外，仍有许多战士奔走在对抗深渊的战线上，伊法的父母就常年在前线救助病患，深渊侵袭不停，说不定哪一天真的会爆发大规模入侵。


    明蕴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他可以被保护，这没什么好丢脸的，但不可以在心态崩溃的情况下被保护。


    一个被恐惧支配，心态崩溃的人，在战场上是活不下来的，不仅如此，还会拖人后腿，将周围的人一起带入死亡。


    这才是他所接受不了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明蕴咬紧牙关，下颌绷紧，撑着自己站起来。


    龙眸里倒映出来的狼狈模样跟扇他耳光没区别，一下子把他从“没关系，一切都岁月静好，我也心态良好积极向上，过往的心理创伤放在那里早晚能好，不好也没事，反正我不会主动上战场，没必要自找麻烦”的盲目自信和逃避心理里面甩出去。


    一双手从旁伸过来一起撑住他，使用钩锁时有效防滑的半指手套触感粗粝，手指攥在手腕上，贴合的皮肤传递过来灼热的温度。


    “你的手很凉。要坐一会么？”


    明蕴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幻听幻视了，不然怎么会感受到基尼奇半指手套的质感，听到基尼奇的声音？


    “我在路上接了一个紧急委托，帮助委托人寻找跑走的龙，根据踪迹找到这一带的时候，遇见几个人为我指路。”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基尼奇轻声解释着，不动声色把对方攥紧的手拨开，握住。


    “要坐一会么？你脸色很不好。”他再次问道。


    金特尔保持着圈着人的尾巴，绕到他身后呜叫。


    明蕴十分感动，然而他拒绝：“坐到你身上就算了。”


    自家龙还小，被他压坏了就不好了。——还有些迷糊的明蕴自然而然忽视掉周围那些和金特尔体型形成鲜明对比的真·小龙们。


    一人撑着，一龙圈着，明蕴就在这种状态下就近坐在凳子上，基尼奇跟变魔术似的，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杯温水塞在他手里，姿态自然道：“你喝些水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委托目标。”


    明蕴“哦”了一声，举起水杯抿一口，目送他走到科莱恩面前。


    “介意带我去看看龙么？”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杯中潋滟的水面上。


    一次乌龙事件，在他脑子里敲响警钟，提醒他自身有问题没有解决，它早晚会变成隐患，或许几率不大，但一旦发生了，就会令他亲手毁掉一手建立起来并想要保护的一切。


    ……


    “抱歉。”


    确认在里面房间呼呼大睡的匿叶龙是自己的委托目标，并且听完整个始末后，基尼奇对科莱恩说道。


    “明蕴对血和它的味道很敏感，这次事情对他来说太过突然，所以反应很大。”


    “没关系，没必要道歉。”科莱恩摇了摇头，凝眉道：“不过……我原本以为他是恐血症，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太一样……”


    倒更像是因为什么事情留下的某种心理阴影，他在不少战士身上看见过类似的症状。


    “或许吧。但这也是我想找你说的。”基尼奇一手抚在胸前，似在传达真诚，望着对方的眼睛道：“他只是暂时应聘这里的助理职位，如果不影响工作的话，希望你能在他寻求帮助的时候，再和他谈论这些事。”


    科莱恩一怔。


    基尼奇继续道：“如果影响工作……他会自己提出离开的。”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科莱恩沉默片刻，纠结地揉了揉头发。


    “强行干预有时候只会适得其反。好吧，他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问的。”


    基尼奇抿出浅笑：“谢谢，科莱恩。”


    “少来，好歹也当过我的学生，你知道我不耐烦这个。”龙医生一摆手：“诊所这边有伊法，作为即将能够独当一面的预备兽医，充当代理助理绰绰有余，等明蕴休息好一些，你就先带他回家去吧，放一天假。”


    基尼奇出门前，科莱恩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明天也可以去商量放一天假——你和金特尔对他来说是不同的，有你们在身边，他状态会稳定很多。”


    “好的。”


    科莱恩还不知道他今天原地毕业的事，之后完全可以不和任何人商量，自己给自己放假。


    明蕴仍有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的水杯已经空了，基尼奇向伊法点头示意，过去看了眼，先是把杯子拿去重新倒水，然后才坐在明蕴目之所及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他递过去一方手帕——从某位小孩手中拿到的报酬之一，问道：“好些了吗？”


    他的语气平稳一如往常。


    基尼奇的情绪状态总是很稳定，无论是在训练后手都快抬不起来的时候，还是遇到晦涩难懂的书籍花了好久才读完的时候。想到这点，明蕴心情复杂。


    这方面他不如他。


    但总不能差太多。


    明蕴举了下杯子，小幅度笑了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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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再给我一杯水的时间就好。”


    基尼奇想说再来几杯水的时间都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对明蕴了解的程度甚至超乎对方想象，比如说曾经在猎杀林猪后回到家，对方在见到他手上的血迹皱起的眉头、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下意识做出的躲避动作。


    比如刚搬过来，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基尼奇夜里睡不太熟，有点动静就会醒来，明蕴则总容易做噩梦，睡得再沉眉头也是紧锁着，偶尔泄露几声听不懂的呓语。


    再比如……明蕴总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保护这个家，所谓保护并非他想拥有多强大的武力。像是在家门口点燃的灯烛，没有防护手段的话，狂风吹过来就可能摔碎，却能坚定无声地告诉他们，这里是可以休憩、释放柔软的地方。


    不过，或许是出于兄长的自尊心，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明蕴不会想过于依靠他们，他总把他和匿叶龙当作曾经自己羽翼下的雏鸟，害怕自己的翅膀塌下去，就会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基尼奇垂下眼帘，闲聊着他毕业的事情。


    ——明蕴总是想自己消化、想办法解决一些沉重的事情，在明蕴心目中，基尼奇和金特尔总是小孩子和小龙。


    哪怕他们爪牙已然锐利，能够自由穿梭在山林间，将其对准选定的猎物。


    但没关系，事实总会告诉明蕴他们的成长。


    基尼奇和金特尔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如基尼奇所料，明蕴的注意力果然被他转移，声音没那么虚弱了，虽然也没好到哪去。


    “毕业？”明蕴喃喃：“那是不是该做顿好吃的庆祝一下？想吃什么，璃月菜还是纳塔菜？庆祝的话是不是该多做些咚咚嘭嘭……”


    金特尔耳朵一抖，伏着身子抖索尾巴，眼睛凶凶地压成半圆，肢体动作和表情充满不赞同的意味。


    基尼奇不语，只一味嘴角拉平摆出看起来在骂脏的臭脸。


    “……”明蕴讪讪道：“或者去外面吃。”


    几秒后，明蕴：“……再或者去外面买了带回家吃。”


    一龙一人若无其事地一个趴回去，一个继续说话。


    “刚刚毕业，我打算明天休息一天，科莱恩说也给你放个假，你可以想想我们明天能进行什么家庭活动。”


    明蕴答应下来，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等到他认为彻底冷静下来才和科莱恩和伊法告别，带着金特尔回家——在那之前，基尼奇没忘记去告知委托人龙的情况，利用钩锁快去快回，然后拿走金特尔要吃的药。


    明蕴一路上都在考虑家庭活动能做些什么，直到快要到家，才倏然反应过来什么。


    基尼奇说出了两个事实，然而把前后顺序稍一调换，就不会让人产生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所以才要请假，而是变成了——“因为我要请假，所以科莱恩给你也放了假”。


    明蕴肩膀一松，基尼奇随即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他揉着眼睛笑笑：“……刚才有小飞虫进眼睛里了，有点痒。”


    “啊……对了，今天基尼奇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靠谱……嗯，除了被我发现你掩护金特尔偷吃甜品，还有被揉了脸颊就落荒而逃……”


    “到家了，你该去洗澡换身衣服，今天发生太多事情应该好好休息，快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