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季雨薇猛吸了一口气，整个上半身随之舒展开，试图通过这个举动，将涌到喉头的怒意压下去。


    抬手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应答“进来”，季雨薇才推开门，季霄的班主任周老师正和邻座的老师有说有笑。


    见季雨薇径直朝着她们走来，邻座的老师的眼神一瞟，周老师便住了口，转过头，看到是季雨薇，先是一愣，又连忙摆出客套的笑：“季霄妈妈，来之前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又连忙拉出塑料独凳示意她，“坐。”


    季雨薇并没有回应周老师的热情，将提在手上的百科全书放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周老师，昨天我们家季霄回家的时候，衣服和裤子都有不正常的脏污，我问是不是摔了，他却说不是，孩子大了，洗澡不肯给妈妈看了，我看不到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但手腕上的淤青，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周老师作为班主任，应该也关注到了吧？”


    周老师敛起脸上的笑，清了清嗓，回道：“班上孩子这么多，我一个人肯定不能及时注意到每个孩子，但就我看到的情况，季霄也没有主动过来跟我说自己受了伤，估计是孩子体育课，或者和其他同学打闹的时候留下的，小孩子有点磕碰很正常，家长不用过于担心……”


    “过于担心？”季雨薇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周老师立刻住了口，因为她察觉到了季雨薇眼神的变化。


    季雨薇年轻漂亮，季霄一年级入学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季雨薇，就有了这样的印象，她素来对这种花瓶型家长不抱好感。


    季霄遗传了季雨薇的美貌，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孩，皮肤白，高鼻梁，深眼窝，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只蓝眼睛，不难猜出这小孩儿是个混血，可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也发现了问题，他们从没有见过季霄的爸爸，无论是亲子运动会，还是各种需要爸爸协助的作业，季霄都是由妈妈陪他完成的，虽然她完成得比很多爸爸都好，但大家也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季霄没有爸爸。


    年轻漂亮的妈妈，没有爸爸的混血小孩，有关这对母子的各种猜测在校园内传开，成年人有素质一点，只是心照不宣，但孩子未必可以，学生之间的鄙视链要产生很容易，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儿会受到怎样的欺负，作为老师，周老师再清楚不过。


    但她选择了姑息纵容，因为季霄是个受了欺负不会吭声的乖小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许是因为季霄即使被欺负了也不会来告状，于是她默认了他的妈妈和他一样也是软柿子，可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季雨薇突然变化的眼神，让她感受到了危险迫近时的恐惧。


    “我特意确认了课表，昨天没有体育课，至于周老师说我们家季霄‘和其他同学打闹’——周老师可不可以具体描述一下，你在想到这个画面时，‘其他同学’是哪一个同学呢？”


    周老师尬笑了一声：“呵，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人想象不出并不存在的画面，”季雨薇直视着周老师的双眼，缓缓道，“你只是在放松状态下，说出了曾经看到过的画面，只是老师口中的‘打闹’，是双方有来有回的‘玩闹’，还是某个同学在单方面地‘欺负’我们家季霄呢？”


    周老师只觉口干舌燥，这个年轻的妈妈并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好对付，只要涉及到她的孩子，她就是可以锱铢必较，寸步不让。


    但不能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她现在来诈自己，显然也是没有掌握到确凿的证据。


    周老师很快理清了思绪，定了定心神，才回答：“季霄妈妈，你误会了，孩子之间的打闹再正常不过，一会儿下课了，你去走廊看看，随处都能看到追逐玩闹的学生，这就是孩子的天性，我的确没有看到过季霄和其他同学打闹，至于昨天，的确是没有体育课，但你说的孩子身上脏了，纵使不是摔跤了，也有很多可能，我知道你是担心孩子，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你会担心，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还是建议不要太紧张，如果孩子在学校受了委屈，告诉了家长，家长再来学校，我们一起解决问题，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季雨薇听她这么一说，总算是笑了出来：“看来周老师很了解我们家季霄嘛，知道他即使在学校受了欺负，也不会回家向我告状，所以才会纵容其他同学欺负他，是这样的吗？”


    被季雨薇说中，周老师提着一口气，一时竟忘了要辩解。


    季雨薇仰起脖子叹了一口气出来，颇有感慨：“看来我的教育方式还是有问题啊……”她的视线带动着脑袋往下，最后落在周老师的脸上，那眼神明明白白，就是在发火，即使此刻她的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听了太多有关‘熊孩子’的故事，生怕我们家季霄变成一个讨人厌的‘熊孩子’，所以我告诉他要有礼貌，要懂谦让，要好好和其他小朋友相处，要处处为别人着想，千万不可以做伤害别人的事情，但我唯独，没有教过他，被人欺负了，就给我打回去。”


    季雨薇说完这话，眼眶竟然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鼻尖的酸楚，抬腕扫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淡淡道：“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也该到了。”


    周老师不敢问“他们”是谁，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也都关注着这边的谈话，季雨薇说完后，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好在沉默只持续了两分钟，就听见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敲门声响起，无人敢出声，季雨薇便吐出一个字：“进。”


    一男一女推门而入，见周老师转头看了过来，女人先摆出一个谄媚的笑：“周老师，你好，你找我们过来，是因为我们家润吉在学校犯了什么错吗？”


    女人也看到了坐在周老师办公桌旁的季雨薇，便笑着朝季雨薇点了下头。


    周老师没想过季雨薇口中的“他们”竟然是王润吉的父母，王润吉是他们班最调皮的孩子，但无奈他有个当副校长的舅舅，副校长私下和她提了几次，说这个外甥是自己妹妹的心头肉，也知道他平时不乖，但他这个当舅舅的也没有办法，她当然懂副校长的意思，在对待王润吉的事情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真闹大了也只是尽量安抚另一方息事宁人。


    没想到季霄妈妈竟然精准定位到了王润吉这个小魔头，还以自己的名义把他的父母都叫到了学校来。


    “不是周老师找你们来的，是我找你们来的。”季雨薇说着起身，将塑料独凳还给了周老师，偏头示意身边的空位。


    王润吉的父母对视了一眼，虽有疑惑，但还是走近了。


    三位家长并排而立，周老师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王润吉和王爸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一脸横肉，小眼睛蒜头鼻，此刻王爸爸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季雨薇。


    季雨薇无视了他的视线，开口道：“一会儿就要放学了，我也就不迂回了——你们家孩子，在学校欺负我们家孩子这事，你们管不管？”


    此话一出，办公室的空气都冷了两度。


    王妈妈第一反应并不是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而是矢口否认：“我们家孩子这么乖，怎么就欺负你们家孩子了？孩子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啊！”


    “就是，凭什么说我们润吉欺负你们家孩子？”王爸爸也跟着帮腔。


    “不认。”季雨薇点了点头，二人一人一句，已经足够表明自己的立场，季雨薇知道和他们讲道理是没用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写着楼层区域和时间，具体到秒，递给了周老师。


    周老师接过纸条，看看季雨薇，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润吉妈妈可以让你的副校长哥哥带你去保卫科，查看一下这几段监控，非常新鲜，就发生在昨天，有没有欺负，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来。”


    见季雨薇就这么水灵灵地摆出了证据，还是这种精确到秒的证据，周老师更心虚了。


    察觉到周围老师们的视线，加上季雨薇刚才这句指向性明确的话，王爸爸的火也冒了起来，强词夺理道：“一个班这么多孩子，没见其他家长来跟我们告状说我们家润吉欺负了他们家的孩子？就算我们家润吉真打了你们家孩子，那怎么不打其他孩子？”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季雨薇一掌劈到办公桌上，吓得周老师发出一声惊叫，办公桌桌面应声断裂，从中间塌陷下去，桌面上的练习册哗啦啦散落一地。


    “王润吉爸爸这话说得，”似乎是这一掌发泄了一部分怒气，季雨薇反倒是笑了，“一个班这么多孩子，我这一巴掌要是呼在你们家孩子脸上，没呼在别的小朋友脸上，这也算是你们家孩子的错了？”


    “你敢！”这明晃晃的威胁彻底激怒了王爸爸，本来气势上被这个女人压了一头就让他不高兴了，他立刻借题发挥，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朝季雨薇挥了过去。


    “啪！”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


    季雨薇的动作很利落，左手截住了王爸爸挥来的巴掌，同时抬起右手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打女人？”季雨薇也回以他最大的恶意，“难怪你儿子会欺负同学。”


    王爸爸被季雨薇这一巴掌扇蒙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王妈妈先回过神，就要去推季雨薇，季雨薇只是扫了她一眼，她张开的嘴就发不出声音了。


    “趁我还肯跟你们好好说，今天就回家好好教育孩子，”季雨薇松开了握着王爸爸手腕的手，“再让我逮到你家孩子欺负我儿子，这巴掌就不再是扇在你脸上了。”


    下课铃声响彻校园，也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季雨薇俯身拎起刚才滑落到地上的百科全书，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


    季雨薇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季霄正埋头收拾书包，几个人围在他的书桌旁，指着他边笑边在说着什么，他没有搭理，季雨薇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走廊人声嘈杂，听不清那帮兔崽子在说什么，但季雨薇会读唇语，他们在说，“你爸爸怎么从来不来接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爸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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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个杂种，不然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有本事下周的科技节让你爸爸来参加啊”。


    季雨薇抬脚走进教室，所过之处，孩子们都停下手上的动作，目送她走向季霄的座位。


    季霄也察觉到了人影，转过头，他压根儿没有想过季雨薇会来，看到季雨薇的瞬间，强忍着的眼泪伴随着眨眼滚了出来。


    “妈妈！”季霄撞开围在自己座位旁的同学，朝着季雨薇扑了过去，季雨薇也屈膝蹲下，接住了季霄，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嗯，儿子，我来接你了。”与此同时，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扫过围在季霄座位旁的这群兔崽子。


    一帮小孩儿作鸟兽散，季霄还把脸埋在季雨薇的怀里。


    季雨薇心疼得厉害，她说得没错，这是她第一次做妈妈，没有人教她应该怎么做，她以为让季霄做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就是成功的教育，却忘了他的身边可能会有一帮坏东西，好孩子注定会吃亏。


    “季霄，你没有错，你是妈妈最引以为傲的宝贝……”季雨薇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句话说出口仿佛有千斤重，“你爸爸就快回来了。”


    *


    季雨薇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便站了起来，抬手朝她挥了挥，季雨薇当然认识他，率宾市信|访|局副局长冉鸣川，她想过组织会重视自己提出的请求，毕竟她当时发了足够大的火，但没想到竟然会安排如此有分量的领导来配合自己。


    季雨薇加快脚步走近，有些拘束地朝冉鸣川颔首问好。


    冉鸣川笑呵呵地招呼季雨薇坐下，才郑重地做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冉鸣川，‘喜欢小孩，脾气好，有耐心，不打小孩，能够辅导孩子功课，能够参加亲子运动会和科技创造节，愿意牺牲自己的情感生活，在未来十年不谈恋爱不结婚，全心全意做季霄的爸爸，给他缺失的父爱，弥补他的遗憾，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并创造更多美好的回忆，最好有一个小孩子眼中很厉害的工作’——季处长给组织提出的请求，目前筛选出来符合条件的人，就是在下了，得亏季处长没有给外貌条件设卡，不然我还得减减肚子才能达标。”


    冉鸣川用开玩笑的语气，把自己在气头上提出来的要求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季雨薇反倒有些面红耳赤起来，不好意思道：“抱歉领导，当时我太生气了，所以提了很多无礼的要求。”


    “没有的事，看到季处长的要求，我能够感受到，你是一位非常在乎孩子的母亲，也深感你的不易，组织这么多年都没有考虑到你们母子的感受，忽视了很多，给孩子造成了很多伤害，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冉鸣川一脸歉意，又说，“以后不用叫我领导，叫我老冉就行，我也是第一次做爸爸，还需要你多教教我，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及时点出来，我们一起进步，好好陪伴季霄长大。”


    季雨薇点点头，也不再客套，认真道：“季霄成年后，我会告诉他真相，到时候你也可以追求自己的人生，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他认你做干爹，你未来的妻子做干妈，只是这个任务会耽误你十年的青春，希望领导能够想清楚。”


    冉鸣川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放心吧，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放心思在这事上，再多十年也无妨，那就，合作愉快了。”


    看着冉鸣川伸过来的右手，季雨薇有些鼻酸，但还是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哽咽道：“谢谢！”


    *


    “儿子今天又不回来吃饭？”冉鸣川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明明桌上只有两副碗筷，但还是不死心扭头看向门口。


    “组里聚餐。”季雨薇盛好汤放在他的手边。


    “又聚餐？”冉鸣川回过头来，“他们大案组，不是加班就是聚餐的，儿子现在加班加得，有时候家都不回了！”


    季雨薇听笑了：“孩子已经成年了，爸爸能不能放手了？”


    冉鸣川蹙了蹙鼻子，吃醋道：“是成年了，但是一周七天，上班的时候和同事待在一起，周末还和同事一起玩儿，哪有孩子在身边还当空巢老人的？”又压低了音量，一脸八卦，“你觉不觉得，儿子和叶队，走得太近了……”


    季雨薇哭笑不得，这胖老头在套自己的话呢。


    “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孩子能够幸福，他能够和让他感到幸福的人在一起，孩子们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不就很好了吗？”


    冉鸣川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是，但是妈妈也不要太纵容了，他俩好歹是公职人员，在外面也该注意点影响……”


    “看吧，就是因为儿子知道你会这么想，才不敢带叶队回家吃饭的。”季雨薇毫不客气，抓住破绽将了冉鸣川一军。


    冉鸣川吃了瘪，喝了两口汤，又另辟蹊径：“我是让他们在外面注意影响，回家又不用，怎么就不能回家吃饭了？你去给儿子说，让他下次把叶队带回家吃饭，别老在外面吃饭，外面的东西又不干净！”


    季雨薇强忍住笑意，眨了下眼，应道：“好，这周末就让儿子带叶队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