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午最后一节的自习课，江黎并没有出席。


    临近放学，江黎的身影延迟出现在教室外。


    男生肩宽腿长，一头黑发湿漉漉的。


    走廊日光满地，他低头甩了甩头，一只手攥着手机，借着屏幕整理额前还未彻底干透的碎发。


    他刚刚偷回宿舍冲了个凉水澡。


    离下课只剩一分钟，教室后排的男生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有人眼尖看见江黎，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请客。


    江黎晃动手机。


    男生低头化开屏幕，随后一声惊呼从他喉咙溢出，他高举双臂站起身，宣告喜讯。


    “班长在第三餐厅订好位置了！中午他请客！”


    欢呼声似风过麦田，久久不散。


    众人眉开眼笑，往日同江黎要好的男生拍打课桌，吹捧江黎大气。


    第三餐厅在食堂三楼，饭菜虽然好吃，可价格实在算不上平民，平日姜梨鲜少关顾。


    阮琴琴早就无心学习，一面催促姜梨收拾书包，一面给她看自己的手机。


    “班长已经点好菜了，我们得快点。”


    第三餐厅有提供聚餐服务，平日班里组织聚会，也是在第三餐厅。


    放学的铃声淹没在教室的欢声笑语中，姜梨挽着阮琴琴往食堂走。


    有好事者听说江黎请客，赶着过来看热闹，夹着嗓子扭捏作态：“江哥，人家也想要！要嘛要嘛！”


    走廊此起彼伏响起一阵干呕声。


    江黎连头也懒得回，直截了当回了一个字：“滚！”


    尾音染着笑意，一点震慑力也没有。


    日光在江黎脚边铺成红毯，他被簇拥在人前，众星捧月，光彩夺目。


    姜梨缀在汹涌人群后，隔着人潮遥望前方光芒万丈的江黎。


    他忽然转过头。


    姜梨一惊，慌不择路垂下眉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楼梯间人声鼎沸，笑声不绝。


    姜梨低估了班上同学的热情，待她和阮琴琴赶到食堂时，预订好的大圆桌几乎是座无虚席，只剩几桌还有空位。


    阮琴琴长吁短叹：“我们只能分开坐了。”


    姜梨环顾一圈，指着其中两个空位道：“我们坐那两桌吧。”


    那两桌剩下的位置只隔了过道，相距不远。


    阮琴琴立刻飞奔上前，和姜梨一人占据一椅。


    隔壁的女生虽然也和姜梨同班，可姜梨和她们不熟，落座后互相交换过笑容，又转过身，和自己相熟的好友谈天说地。


    身后也陆续传来阮琴琴的笑声，她很快融入新的圈子。


    周遭色彩斑斓，唯有姜梨的剪影是灰色的。


    姜梨性子慢热，在这班上，她有且也只有的好朋友，大概只有阮琴琴。


    阿姨端着饭菜上桌，江黎也随之出现，他手上还提着两箱冰镇可乐。


    男生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从江黎手中接过，自告奋勇分给班上女生。


    转而发现江黎还站在原地，笑着勾住江黎的肩膀大笑：“靠，忘记给班长留座了。”


    众人齐刷刷往旁拉开椅子，恭迎江黎入座，还有人掐着嗓子扮演太监，毕恭毕敬躬着身子：“皇上，您请。”


    江黎笑弯眼睛：“跪安吧。”


    大家笑作一团，姜梨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江黎并未舍近求远，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正好……在姜梨对面。


    她抬头就能看见对方。


    玻璃转盘上是十菜一汤，掌勺阿姨手艺了得，不比外面的餐馆差。


    人人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小黄鱼炸得酥脆，外焦里嫩。姜梨小心翼翼啃完一条，正想着再要一条。


    竹筷刚一抬起，忽然有人转动转盘。


    姜梨默默放下，等着那人盛汤毕。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盛完汤，又有人站起身，手臂越过半张餐桌，舀了一勺红烧豆腐。


    姜梨三番两次的转盘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她默默将筷子伸到了离自己最近的小青菜。


    接连又有好几人站起身搛菜，姜梨不好再碰转盘，只得作罢。


    少顷，一只手开始转动转盘。


    姜梨眼睁睁看着那盘小青菜渐渐远去，而后转到自己眼前的，竟是自己肖想许久的小黄鱼。


    姜梨双眼一亮，快准狠往自己的小碗搬动美食。


    焦香的小黄鱼上面还洒着椒盐，很有食欲。


    姜梨朝那只手的主人投去感激的一眼。


    视线紧急在途中刹车。


    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江黎。


    他一只手按着转盘，一只手往自己碗中舀玉米排骨汤。


    浓郁的骨汤散发着阵阵香气。


    江黎侧身转眸，正和隔壁的男生笑谈今早体育课的趣闻。


    他并没有在看姜梨。


    原来只是凑巧。


    姜梨缓慢收回目光，喀嚓喀嚓咬着自己嘴里的小黄鱼。


    眼前的转盘迟迟没有人转动，事不宜迟，姜梨再次往小黄鱼伸出筷子。


    筷尖还未碰到鱼尾，忽而有人转动转盘，又很快被人按住。


    姜梨手中的竹筷怔怔停在半空，抬头。


    隔着满桌佳肴，江黎视线轻飘飘从转动转盘的男生脸上掠过，漫不经心丢下两字：“等会。”


    男生大大咧咧：“班长你要喝汤吗？没事，我站起来就行了。”


    姜梨飞快叼回一尾小鱼，垂首敛眸。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在餐桌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的涟漪。


    只有姜梨看见了。


    江黎并没有再次盛汤。


    在自己吃完小鱼后，那只按着转盘的手不知不觉松开。


    通透的玻璃转盘再次进入运行轨道，有条不紊开始工作。


    身后的立式空调也在往外嘶嘶冒着冷气。餐桌上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一切如常。


    唯有姜梨的心再度偏轨。


    是碰巧，还是……


    姜梨心不在焉拿起桌上的可乐，饮了一大口。


    思绪在冰凉水汽的冲刷下被撞得支离破碎，随之而来的是大量气体涌入鼻腔。


    酸胀瞬间充斥口鼻。


    姜梨惊慌失措抬手捂住脸，试图抑制那一股快从鼻腔呼之欲出的气体，眼中呛出水花。


    好在那股酸胀很快褪去。


    姜梨探头，悄悄环顾左右。


    隔壁的女生低头捣鼓手机，无人看见她刚刚面目扭曲的一幕。


    姜梨暗自松口气。


    甫一抬眸，不偏不倚对上江黎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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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一双黑眸。


    姜梨再也笑不出了。


    吃饱喝足，众人陆陆续续拎起书包回宿舍。


    阮琴琴挥手朝姜梨跑来：“梨梨，纸巾。”


    鼓鼓囊囊的纸巾带在身上很是累赘，且她们两人又是一处吃饭，所以姜梨和阮琴琴约好每人轮流带纸巾。


    今天刚好轮到姜梨。


    姜梨动作熟稔沿着中间的折痕撕开，和阮琴琴一人一半：“给你。”


    背后突如其来落下一声：“我也要。”


    那道声音的主人姜梨再熟悉不过。


    四肢如同锈迹斑斑的机器，难以转动。


    姜梨僵硬着转过身子，脑中不自觉划过刚刚自己呛可乐的一幕，羞赧又一次在心口翻涌，脸红耳赤。


    隔着一张餐桌，江黎单肩挎包，目光意有所指落在姜梨手中的纸巾上：“我忘带了。”


    姜梨恍恍惚惚伸出手，一整包纸巾都递了出去。


    江黎没有接，朝她摊开双手，示意她自己指腹还沾着油污，不方便拿。


    姜梨低头撕开纸巾的封口，从中抽出一张崭新的：“给。”


    手帕纸足足有四层，厚实平整。


    江黎言简意赅：“半张就好。”


    他只是指尖沾到一点油污，用不了这么多。


    姜梨赧然：“没事，我还有……”


    “姜梨。”


    猝不及防的一声，打断了姜梨磕磕绊绊的解释，她不明所以扬起眼眸。


    四目相对，江黎眼中笑意晃荡，明亮如栖霞秋湖。


    江黎明知故问，“我们关系很差吗？”


    南城人吃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饭后分纸巾，如果是朋友，那就分一半，陌生人则是给一整张。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姜梨指尖稍顿。


    热意一点点爬上姜梨双颊，她低头，通透的玻璃转盘映出姜梨柔和的侧颜。


    日光徐徐落在姜梨脸上，为那张白净的小脸添了几许绯红。


    “当然……不差。”


    细小的声音从喉咙缓慢渗出，几乎轻不可闻。


    食堂的西侧是一整片玻璃窗，日光在姜梨指尖跳动，她脚下是蔓延开来的光影。


    纸巾沿着褶皱撕开，这事她做了成百上千遍，早就熟门熟路，信手拈来。


    可今日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落在自己手上的视线迟迟没有移开，眼角余光中，姜梨还能看见江黎淌落在地的黑影。


    少年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


    “哗啦”一声，纸巾撕成两半。


    裂痕并没有如姜梨所料从中间断开，而是一半大一半小，断痕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姜梨两眼一黑，窘迫万分，她伸手将大一点的纸巾递过去：“你用这张吧。”


    “不用，小的就好。”


    江黎身子前倾，手臂越过半张餐桌，从姜梨缩在腰侧的手中夺过余下的纸巾。


    那纸巾只有巴掌大小，边缘坑洼不平，不忍直视。


    剩下的半张纸巾依旧握在姜梨掌中，日光穿过，那半片纸巾的影子也飘落在地。


    鬼使神差。


    姜梨并未如往常那样，将那半张纸巾折叠塞入纸巾袋子，而是藏入衣兜。


    怕衣兜太浅，她又往里推了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