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人鱼之梦究竟是什么呢？


    潜水准备间的浴室内雾气腾腾，花洒里的热水不停喷涌而出，余渝仰头，任由水流从面庞奔淌而下。


    每次表演结束后，美人鱼潜水员都需要重新洗澡，防止身上残留的氯剂或海水伤害到皮肤。


    节假日时，一只美人鱼平均每天需要进行五次左右的水下表演，这意味着她们每天也需要洗澡五次以上，天气冷时，往往头发还没彻底干透就立刻开始需要准备下一场表演。


    准备表演也很不容易。


    市面上常见的鱼尾材料分为织布款、莱卡布款、复合材料款和硅胶款。


    与织布鱼尾不同，硅胶鱼尾上的鳞片分毫毕现、立体逼真，光线好时，还能泛出七彩的金属光彩。


    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蔚蓝海洋馆购入了各色各样的硅胶鱼尾。


    这可就苦了美人鱼潜水员们了。


    原因无他，硅胶鱼尾当然哪里都好，但是——它沉啊！


    一条正常大小的硅胶鱼尾在十二斤左右，加上穿在鱼尾内的单蹼，总重可能在十公斤以上。


    更别提这沉重的鱼尾入水后会面临更大的水下阻力了。


    硅胶鱼尾质地特殊穿脱不易，再加上打理妆发的时间，总的准备时长在两个小时左右。


    余渝抹去脸上的水珠，她关掉花洒。


    忘了说，美人鱼三人组目前仍旧留在蔚蓝海洋馆进行表演，但在表演结束后，馆长特许她们留在馆内，为美人鱼职业公开赛进行训练。


    她擦干身上的水渍，走出淋浴间。


    今天，余渝和爱丽图兰进行了第一次赛前彩排，方砺作为裁判，为三人模拟打分。


    想到这里，余渝心里沉甸甸的。


    是的，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人鱼之梦。


    按照三人组平时的表演顺序，她一贯排在最后。


    在这里，余渝亲眼看到了朋友们的人鱼之舞。


    [不一样]


    和自己刻意追求难度、堆满技巧的表演节目完全不同。


    人类的表演，像是在倾诉一个故事。


    看到爱丽和图兰的表演后，她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表演缺失了一种东西。


    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被人们称之为感染力的东西。


    自己的表演固然充满花样，但是却没有办法带动观众的情绪。


    她神思不属地走进员工休息室，不妨和刚刚开门的方砺撞了个满怀。


    清爽的橘子香气伴着灼热的雄性气息倾覆下来。


    高大的阴影下，余渝揉了揉撞红的鼻尖，拉开男人下意识伸出、想要触碰的手。


    “我没事”她嘟嘟囔囔地说。


    方砺本想去准备间寻找余渝，却不料一开门就触了少女的霉头，悻悻让开身来。


    图兰和爱丽正围坐在公共的圆桌边，桌上放着一沓纸张。


    那是这次赛前彩排的打分表。


    余渝沉重地叹了口气，坐到图兰身边的空位上。


    最后一个空位，是留给方砺的。


    自由潜作为美人鱼潜水的前身，部分技巧是共通的，一部分潜水者学会自由潜后，便无师自通般掌握了美人鱼潜水。


    由一个职业的自由潜水员来评分，再公正不过。


    方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明显失落下去的余渝，翻开第一页评分表。


    “都到齐了，那我们按照表演顺序，先从爱丽开始”


    “艺术感染力很不错，你的身体的柔韧性很好，可以进一步往‘柔’的方向走”


    “副歌的第二个C形转身再加强一下”


    “发力的位置应该在胸部，胸部带动腹部，腹部带动腰胯，用更大的幅度提供足够的推动力……”


    爱丽点点头，她学习美人鱼潜水时教练是一个俄罗斯人，二人语言不通，即便有翻译器的帮助，有些专有名词她理解得还是不够到位。


    “然后是图兰”


    “你的水下表演力量感十足，表演形式也很有创意”


    “你的技巧和艺术感染力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你有些太贪心了”


    方砺语气不重，但是眼神中似有锋芒，看得图兰下意识地心一虚。


    “你在倒数第二次出水时，水下已经闭气三分钟左右，你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但是仍旧选择了这套耗时较长的技巧编排”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在比赛与性命之间孰轻孰重，相信你自己能够分清”


    图兰的闭气纪录一直保持在两分五十秒左右，最近一年，她都迟迟没有突破过这个纪录。


    她也想借着职业公开赛的契机，突破自己的极限，所以故意在那里设计了一套三分钟的技巧组合。


    没想到一到方砺面前就露馅了。


    这就是职业自由潜水员的敏锐度吗？图兰暗暗心惊。


    此时方砺却已经把话题转向了最后的美人鱼。


    “余渝，你的技巧和闭气能力都是拔尖的”


    这是自然啊，余渝苦哒哒地心想，要是人鱼的潜水技巧和闭气能力都不拔尖，那世上真没什么人会游泳了。


    余渝原本以为凭借人鱼的“金手指”，区区一个职业公开赛冠军唾手可得。


    但是看了爱丽和图兰的表演后，她完全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不想用人鱼的天赋来赢得比赛的冠军。


    这不仅是对这群努力的人类朋友的侮辱，也是对高傲的人鱼族的侮辱。


    她亲眼看到了朋友们的努力，也亲身体会了美人鱼潜水员的不易。


    余渝是一只倔强而勇敢的小人鱼。


    倔劲上头，她也想要和朋友们站在同一条起跑线，进行一次公平的比赛。


    没错！她是想赢，但绝不想通过金手指来窃取属于真正冠军的胜利。


    她把自己的技巧组合时间刻意控制在两分钟以内，保持和人类潜水员一致的换气频率。


    她还把自己的技巧组合编排在人类都能做到的范围。


    但是，她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人鱼之梦。


    她的表演甚至连带动观众的情绪都做不到。


    或许一开始，她就已经输给了这群人类朋友。


    余渝的脸愁成了一只小苦瓜。


    要是她会流泪，此时的眼睛里说不定已经闪烁着泪光。


    爱丽和图兰对余渝的低落感同身受，但是梦想是私人的，是需要通过自己的经历来逐渐感悟的。


    这是属于余渝的“八十一难”，她们爱莫能助。


    看着一向多话的小姑娘消沉下来，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手指不住地磨蹭着玻璃杯的外壁的模样，房间里的其余几人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爱丽和图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方砺。


    方教练，行动起来吧！是时候出卖你的美色了！


    青年等着余渝回来的时候，望着门的眼神都快拉丝了。


    真以为她俩瞎呢？


    不对！即使真是瞎子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吧。


    目前的情况明显是方教练单相思，余渝嘛，虽然这小色鬼一看见人家的腹肌就挪不开眼，但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不是那样的。


    乖乖，小姑娘怎么像根香蕉似的，外表看着黄黄的，里面却又白又甜呢。


    害，肉都喂到嘴边了啊！


    两人恨铁不成钢。


    爱丽对图兰耳语一阵，两人默不吱声地走出休息室，轻轻带上门。


    方砺在余渝身边单膝跪地，从下至上打量小姑娘的脸色。


    “哼哼哼”他单手握拳，夸张地咳嗽几声。


    “是哪只小人鱼一伤心就躲在角落里不说话呀”


    “让我来看一看，是不是余渝这只小人鱼呀？”


    “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做才能哄好这只小人鱼呀？”


    他的语气又轻又甜。


    余渝没有发现方砺话里的漏洞，此刻只有被人类戳破心事的羞窘。


    她双手抱胸，别过头去不敢看人，“我才没有”，松开的眉头揭破了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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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砺刚想说什么，余渝手腕上的电子手表却响了起来。


    余渝看不太懂三根指针是什么意思，直接买了最简单的儿童电子表。


    “啊，下午巡馆的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余渝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匆匆从椅子上跳起，奔出门去。


    休息室里，方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带着柔缓的笑意，他站起身来，把少女拉开的椅子推回原位。


    *


    除去在水缸内表演之外，美人鱼潜水员其实还有一项工作。


    ——巡馆！


    为了满足广大游客们对美人鱼潜水队日益增长的互动需求，蔚蓝海洋馆开设了美人鱼巡馆的特色项目。


    美人鱼会坐在贝壳形状的小拖车上，来到鱼缸外与大家互动握手。


    人类很兴奋。


    殊不知余渝更兴奋。


    今天的余渝遇到了一位熟悉的小观众。


    小姑娘的眼镜上被蓝布蒙住一侧，她穿着火红的小裙子，飞一般地扑到余渝的贝壳花车旁。


    “小鱼姐姐，我来看你了！！！”珍珠看到熟悉的人鱼姐姐，开心得不得了。


    没错！


    珍珠公主，堂堂驾临！


    余渝还记得这个名叫珍珠的姑娘，毕竟现实里有人叫美钞也很令人印象深刻。


    “小鱼姐姐，我好喜欢你！”珍珠蹭过来，贴贴香香软软的人鱼姐姐。


    余渝也抱住这只主动投怀送抱的人类幼崽，狠狠狂吸。


    “小鱼姐姐也很喜欢你！”余渝情真意切地说道。


    珍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小背包里掏出送给人鱼姐姐的礼物，这时才从身后匆匆追来的珍珠妈妈一惊：“珍珠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珍珠掏出自己送给人鱼姐姐的礼物——


    一只粉色的鹦鹉螺。


    “姐姐，听说美人鱼都可以吹响海螺，这只海螺送给你”


    小姑娘说着说着，突然脸红起来，鼓着起勇气小声说：“可不可以吹一次给珍珠听呢？！”


    自从珍珠从蔚蓝海洋馆回家后，就完全相信了美人鱼的存在。


    她兴致勃勃地收集各种和美人鱼相关的故事和周边。


    珍珠妈妈和珍珠爸爸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默契地选择保护女儿的童真。


    要是珍珠知道世界上没有美人鱼，那该多伤心呀！


    珍珠妈妈没想到珍珠会带着海螺来“为难”余渝，那只海螺全家人都试过了，吹不响的。


    她忙不迭向余渝道歉，却不料下一秒，人鱼少女纤细洁白的手接过海螺。


    看着为了保护女儿童真的人类母亲，余渝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什么是人鱼之梦。


    【守护他人的梦想，这难道不正是人鱼之梦的真谛吗】


    人鱼少女对珍珠轻眨右眼，甜甜一笑，“寻常人类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但是为了珍珠公主殿下的话，可以勉强破例一次”。


    没办法，谁叫她真的是一只能够吹响海螺的美人鱼呢？


    少女把海螺放到嘴边，轻柔优美的乐曲从海螺里幽幽传出，引得海族馆内的游客们都情不自禁地看了过来。


    “哇——”珍珠惊呼起来，愈发笃信了美人鱼的存在。


    珍珠妈妈则是诧异不解，莫非那只海螺真能吹响吗。


    方砺循声而来。


    他高大的身躯站在人群后，看着坐在贝壳里、明月一般万众瞩目的人鱼少女。


    ……


    “骗子”


    “说好只吹给我一个人听的”


    他充满怨念和酸涩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响起。


    *


    千里之外的嘉水。


    偌大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肃穆之色。


    几张纸张掉落在地，上面赫然是美人鱼三人组的表演照片。


    一只满是疤痕的手将其捡起，扔进碎纸机。


    手的主人来到主位，淡声道：


    “我们开始吧——”


    “是！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