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会成为得到这本书的幸运儿。


    张晶环视。


    每个人都很悲惨，没有一个人是父母家人在身边的，没有一个人是买得起最基本教科书的，没有一个人是有机会去到更好条件学校的，否则也不会留在这里。


    张晶觉得，唐墨写在首页的话，一定会对某个幸运儿的人生产生极大的改变，或许得到这本书的人就能够走出贫瘠之地，拥有“奢侈”的理想，拥有富裕的精神家园，也有可能因为过早明白世界的真相而夭折，而彻底对整个人生而绝望。


    她不明白要怎样做才绝对公平。


    张晶不明白要怎样做。


    于是她把那本书藏在了书柜的最里层。


    她忐忑，她不安，她在意事件的结果，她开始在睡梦中都在意这群孩子的未来。


    于是在寒假，她又回去看了。


    那本书仍然静静地停在那里，没被动过。


    之后的每一个假期，她都会回去看。


    可是那本书一直一直呆在那里，


    对这些孩子来说，仅仅只是吃饱饭就是奢侈了，会去米缸里搜刮余粮就是聪明，谁又会去在意一本书，一本标识着从没听过名词，“人工智能”的复杂科普书呢...


    张晶不服，张晶不甘心。


    于是她留在了那个穷乡僻壤。


    张晶用自己的积蓄来建学校，把自己的股份变现来资助这些孩子考出去的学费。


    盐城的这个村镇一年一个样，学校越来越亮堂，甚至装上了自媒体，即使没有老师愿意来授课，学生们也可以通过网络来听到市里重点中学一样的课程。


    唯一没变的，是每个教室都有的书柜。


    是放在最高年级书柜里最顶上的那一本，读起来拗口又复杂的【人工智能简史】。


    张晶原本不明白唐墨把所有可能和钱财放在一本书的做法，但当她把慈善事业越做越大，她就明白了，总有人是幸运的，总有人是不幸的。


    张晶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她以为自己足够富裕，能够庇护所有想要帮助的人，但是世界上的穷苦人家是帮不完的。


    盐城的山很多很多，张晶去到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甚至说得上还不错的村镇，有更多更多的地方，孩子甚至都是黑户，村庄里上至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八岁的青年，大字不识一个。


    她崩溃，她无法接受，更多更多的人找上来，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大小姐，道出他们的地区是被更多苦难灌溉的，希望可以成为被帮助的那一个。


    但是帮不完。


    她捉襟见肘，她开始联系家里人，开始联系曾经喜欢做慈善的好友。


    张晶得到的只有在父母嘴里流传的“离经叛道”和“着了魔了”，和好友们坦诚说出的，“只是喜欢慈善晚会拍卖喊价的优越感，和穿出珍藏高定的机会。”


    ...


    张晶迷茫。


    直到那本书被发现。


    一个男孩带着它来到了张晶的办公室，提议将书中的钱为班上的同学们购置冬天的手套。


    盐城的冬天很冷，明明是没有雪的南方城市，湿意却是侵进骨子里的，早上走几十里山路来到学校的大家，都要用嘴呼气暖半个小时，才堪堪能动笔。


    张晶说“好”，却没有提起书中留言的事。


    那本书被男孩带回家看，在他毕业那年，成为了中考状元，考上了张晶曾经教的，唐墨曾经就读的那所重点高中。


    在走之前的演讲上，他说，他立志成为一名人工智能的训练工程师。


    于是张晶不再迷茫，她继续坚定而痛苦地一意孤行，在雪天的泥泞路上挣扎，她总是幻视，前面已经有一串脚印，有一个虚影在指引她前行。


    她在图书室里再一次看见了那本书。


    不一样的是，它有了另一个人的字迹。


    每一页曾经夹着钱的页码，被换成了其他激励的言语，被换成了能够免费登录的学习网站网址，被换成了其他建议阅读的书籍名字。


    来自谁，不言而喻。


    张晶仿佛看见了更多更多的人，苦苦地追寻着已经看不见背影，先行一步的探索者而去。


    *


    张晶亲眼看着唐墨整个高中生涯从不间断的努力，见证着她实现愿望，在志愿书上填写了京大的全称和编号。


    明明她们的接触那么少。


    但张晶总觉得自己曾经短暂地窥探过对方的精神世界。


    然后她被深刻地影响，不放过任何回忆中对方欲言又止的话，揣测着她的一言一行是否有着其他的含义。


    这一辈子都逃不出有着对方身影的那三年，却再也没有机会接触。


    这就是“不幸”。


    “一旦靠近她，就会变得不像自己，想要去追逐自己没有的东西。”


    “很奇怪，很诡异，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和她接触过，就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


    张晶抿了一口茶水，看见了面前三人眼底的惊诧，摇摇头。


    “你们从出生就拥有一切，需要烦恼的事情也有，让已知的苦难贯穿一生就好，不要去接触认知以外的事情，这是我的忠告。”


    张晶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也闭上嘴，不愿再说，将茶水饮尽后，兀自离开了客厅。


    其实她说谎了。


    所谓的“不幸”是，靠近唐墨却没有资格和能力并肩同行，被甩下的人，在没有交集后，也会永远想要得到她的认可。


    甚至这一生里，想得到的，只想得到的，也只有她的目光和认可。


    张晶归根结底那么多年，思来想去，脑海中映入的，永远都是唐墨被男同学强硬地拉出办公室。


    “你的奖学金还在她手里...得罪她...”


    不是的。


    她不会那样做。


    张晶只想让唐墨相信这一点。


    这就是她这么多年唯一的愿望，但是她再也没有见到对方的机会和可能，对方也只会觉得很莫名其妙，早已把她忘记...


    *


    “瑞期来了新人，其中表现最好的，被留下的最终人选是我们的学弟呢。”沈期无意间提起，“他今天和我提起，我们有过同一个老师。”


    唐墨很惊讶，把手机夹在肩膀上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那老师们真的很老当益壮，毕竟当时都说我们是他们的最后一届学生...”


    沈期沉默一会，“你还记得张晶老师么?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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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去乡下扶贫的初中升上来的。”


    唐墨停下了举杯的动作，垂眼轻轻笑了，“记得，那很巧啊，她可是当了我们两年班主任，怎么会不记得。”


    “当时还对她做出这么大不敬的事，想想都后悔呢。”


    “幸好你当年把我拉出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出来。”


    沈期摇摇头，“你总有办法的。”


    唐墨觉得可好笑了，这人总是觉得她无所不能来着...


    “只是我当时以为你是真的生气了。”


    *


    说实话，沈期确实从没见过唐墨那么大声地斥责过谁，初中三年，高中两年，他从没见唐墨跟谁急过眼，发过火，所以才在听见同学们讨论这事的时候，二话没说直接冲进了办公室。


    出来之后，毫无疑问地，手被甩开了。


    唐墨皱着眉，一边捏住被攥疼的手腕，一边大步往前走，“你别拦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就是想让她心有不安，我就是故意的，你...”


    沈期一句话就能让她偃旗息鼓。


    “抱歉。”


    “我也是故意的，”他说，“我看见教导主任往这边来了。”


    唐墨眨眨眼，或许是刚才情绪太激烈，现在她不知道，也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话语去面对他。


    两人站在原地对视了一会儿，唐墨就这么挑起一边眉毛打量，沈期则敞开了任她看，没有一点儿心虚。


    “会不会觉得我太激进了？”唐墨叹了口气，把被风吹乱了的额发往后捋了捋，“我就是...想刺激她，只要能达成目的，让陈宇他们以后好过一点，我就没想过她会怎样...”


    沈期知道她什么意思。


    其实唐墨就是看张晶是个好打动的人，是个背后有权势，在学校有话语权，天真烂漫的大小姐，所以把张宇父母的死说出来甚至沾染一点儿，就会让她良心不安，助学金款项会好拿很多。


    再加上唐墨确实不怕被报复，作为盐城一中的尖子生，几乎不可能因为顶撞师长被劝退，学校还等着她往这拿竞赛奖和高考通报呢。


    所以沈期的那句话，看上去像劝告唐墨，实际上也是帮着刺激张晶，让对方拥有更深的负罪感。


    想到这，唐墨心里莫名舒服了些，但怕面上显现出不对劲，就又伸手去薅头发。


    然后她的手又被捉住了。


    “别薅了，你的白头发全露出来了。”


    “又碰见什么事了吗？怎么感觉又多了一大块？”


    唐墨马上和他拉远了距离，制止了他想要细看的动作，反手按住了他往上抬的手，整个人紧张的不行。


    她没有办法对这个人的靠近平常心对待，于是作势要大步往教室走去，“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回去晚自习好么，我物理作业要写不完了...”


    沈期摇摇头，再一次拽住了她的手，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在微微发颤的手心，轻轻凑近耳语，“我知道你想回家，帮你写了请假条，明天再回来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转身去了相反的方向，和正好关上门往这边走的主任对上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唐墨的背影，所以没有窥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通红的耳朵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