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伤号，一行人丢下乘坐飞舟的其他弟子率先回宗。


    把祝遐宁扔给自家师妹，薛麟带着敬水潇洒离去。作为领队，敬水有太多需要述职。


    祝遐宁再次醒过来时，日落西山。天幕低垂，室内夜风穿堂而过，阵阵凉意缭绕淡淡花香。


    “师姐的弟子给你递了张信笺。”


    砚霜真君坐在她惯常呆着的软榻上，祝遐宁头晕眼花地坐起来，听师尊的意思看向桌几。


    一张干净平整的白纸被垫在玉牌下，写有无比认真的两个字：


    “保密”。


    “……”冷不丁的，祝遐宁突然想笑。


    几乎能想象出敬水师姐纠结半天，最终郑重提笔，挥毫写下这凝聚万千含义的二字。


    也是把信任铺开在明面上了。


    “敬水师姐还有说什么吗？”祝遐宁下了美人榻，掂起玉牌，见其上书“通行”二字，不由问，“这是……”


    “掌门师姐的嘉奖。你此行救下了所有同门，贡献重大，她便发放这块可以随意进出剑阁的牌子，以资鼓励。”孟砚霜慢慢抚过膝上的衣衫，放下针线，“过来试试。”


    祝遐宁穿着单衣，赤脚跑到她身边，乖乖披上外衫。


    “至于敬水，她说之后会找机会和你见面详谈。”孟砚霜让祝遐宁转个圈，长明灯的辉光驱散夜色，将衣袖上的鹤纹映出暖意，“不错。”


    她把针线包收起来。


    祝遐宁摸着灌注进高深灵力的针脚，想起“临行密密缝”……之类的诗句。


    孟砚霜什么都不问，她反而有些不开心，蹭到师尊身边坐下，挤挤靠向她。


    “想听我夸你？”


    师尊问。


    她漫长的苍白发丝像雪一样覆盖软塌，那张白得不似真人的面孔隐没在光与暗之间，祝遐宁看不清神色，平静的语气又判断不出情绪。


    可身上的衣衫盖上，打消所有寒意，让她手脚热乎乎：“想。”


    祝遐宁特别真诚期盼地点点头。


    孟砚霜的冷淡破功，忍不住轻轻笑了。


    她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师姐转述的秘境情况惊险，回来时祝遐宁的身体已被劫雷重塑，但听菱月所说，她曾战至半身染血，无法独自行走的地步。


    可话在脑海内盘旋半天，酝酿到入夜，最后都化作一句。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还有：“做得不错。”


    祝遐宁于是立刻幸福了。


    她打散头发，依偎着师尊，享受此刻漫漫的温馨。


    “遐宁现在是元婴了。”孟砚霜把她揽在怀里，万分温柔感慨地低声说，“明明才过百年。”


    她在田埂上捡到那个像石头一样安静空寂的小孩，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孟砚霜看着顽石被流水打磨，显露底下金质玉色，如今终究熠熠发光。


    可快慰之下，也有种平和日子即将消逝的怅然，她已知晓祝遐宁在道路上更进一步，就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如曾经一般安稳度日。


    雏鹰总要高飞。


    她盼望这一日慢点到来，和同门的其他长老不同，她不爱鞭策弟子们勤奋修炼，但也不会横加阻拦。


    祝遐宁眯了一会，忽然问她：“我有让师尊感到骄傲吗？”


    孟砚霜听了，下意识垂眼看她，却只瞧到那张脸上不安眨动的漆黑睫毛。


    “……”


    祝遐宁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这问题蕴含的情感……太黏腻，太急促，而且很容易暴露她的许多想法。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必须承认，她对砚霜真君就是带有雏鸟情结。她渴望得到她的认可，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于是在师妹师弟面前端靠谱架子，不喜战斗也勤奋练剑，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砚霜真君2.0版本。


    师尊因为她天生剑骨才把她带回来，如今，她有达到师尊对她的期许吗？


    或许夜晚就是容易让人多思。大战之后，陷入放松中的祝遐宁感性大上头。此时不敢抬头，但手指紧紧拉住孟砚霜衣摆。


    “从未。”孟砚霜说，祝遐宁的心一下咯噔停跳。


    紧接着下一句让她从苦寒地狱回归人间。


    “我从未有一刻，不为你而感到骄傲。”


    孟砚霜把呆呆的她抱住，无比珍视，又轻柔地说：


    “无论发生什么，师尊都会在这里，等你回家。”


    ……


    第二天，修整好的祝遐宁又被孟砚霜叫过去。


    她被师尊带到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山峰，清晨云雾袅袅，花叶沾湿露珠，穿过无数道严密封锁的禁制，终于攀登峰顶，来到一处殿宇前。


    宫殿想必曾经一度辉煌显耀，如今不被人爱惜修葺，气势萎缩，灰扑扑得像一处废墟。


    “师祖就在这里？”


    祝遐宁拉拉孟砚霜衣袖，后者安抚她紧张情绪：“师祖为人不拘小节，既然答应同你见面，便不必担心。”


    祝遐宁想，这可是当世唯一的大乘期，她能不紧张吗！


    作为逍遥剑派唯一的太上长老，对方传言众多。


    比如忽然跳出来自称太上长老未婚夫后代的，比如因为对方不露面而质疑其存在，认为是逍遥剑派扯谎的。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位当世第一镇守在此，便无人敢轻视逍遥剑派。


    后来她被设计死去，宗门才墙倒众人推，让叶凌天摘了果。


    祝遐宁向砚霜真君请示求见太上长老，便是存有抱大腿的想法。至少对方修为摆在这里，对法则的理解精深，比她摸着石头过河要强。


    可如今她又不确定了。


    心里暗暗叹口气，祝遐宁想起师兄递来的消息。


    改变秘境剧情后，叶凌天如今被天玑宗押下，等待给逍遥剑派一个交代，原作无数伴随他成为宗门天骄引发的桥段也随之更迭。


    剧透优势削弱，但也是件好事，她目前只能静观其变。


    ……她要是对师祖说，未来八十年后你会被一个现在才筑基的小子坑死，会被打吗？


    祝遐宁神色复杂变幻，最后定格在沉重。


    清朗的笑声比身影率先出现，祝遐宁没回神便被师尊按着低下头，恭恭敬敬问好：“见过师祖。”


    “是……砚霜，对吧？”对方沉吟想了会，亲切地叫出名字。


    祝遐宁悄悄抬头，压低的视野范围内，看到一对朝着这边走来的草鞋。


    ……草鞋？


    “至于你。”


    无法抵抗的力道，祝遐宁猝不及防被挑起下巴，倏忽对上一张张扬夺目的面孔。


    来人像是早知道她，定定盯着她，笃定地笑道：“那个守生道的小孩？哎呀，真是少见。”


    她的语气不像在说“少见”，而是“你怎么掉坑了”的幸灾乐祸。


    这是一个装扮随意不走心，但简陋衣衫完全无法遮掩她灼灼光华的女人。


    或许是因为极盛的容貌，又或许是周身无法忽视的气场，她看起来就是人群焦点，一颦一笑牵扯人心。


    “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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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祖对孟砚霜摆摆手，“我和她说会话。”


    “弟子告退。”师尊也无比干脆利落地矮身后离去。


    下巴还在人手里的祝遐宁：……剧情发展太快，反应不过来。


    由不得她抗议，师祖啧啧地转着她脸庞上下瞧，宛如要把她最后一面印在心里一般认真。


    ……好不吉利啊！祝遐宁默默想。


    “你找我有什么事？”


    看够了，师祖把她放下来，祝遐宁揉揉下巴，看女人轻佻随性地走到石桌前盘腿坐下。


    这里位于山顶，范围不大，只有一座宫殿，一棵青松，还有松树下乘凉的圆形石桌，附赠两个矮凳。


    祝遐宁自觉去到剩下那个位置，这便又成了正式谈话的场景。


    女人反手从空中掏出一壶酒，自在地喝了起来。


    酒气泛着桃花香，顶峰空气清新，她刚刚便是从松树上跳下来。四处望去，只见茫茫云海，自有高处不胜寒的感叹。


    当世最强大的人，日复一日呆在这块清净之地，看云起云落。


    谁能想到？


    瞄着女人空荡简朴的衣袖，祝遐宁感想万千。


    “师祖每日都在这里喝酒？”回答之前，她忍不住失礼提问。


    女人毫不在意地回答：“对啊。”


    她说：“怎么，你不会也是幻想着，我应该大鱼大肉住王宫养面首，享受所有穷极奢华之物？”


    祝遐宁乖巧又胆大地点头。


    “哈！”师祖又笑了，她笑起来明艳爽朗，风流倜傥，“我以为你会懂我呢。”


    “？”


    “守生道啊。”师祖指节敲敲桌子，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不知道？”


    “我的道路和你一样，小姑娘。”她轻描淡写。


    拿祝遐宁一瞬间的震惊神色下酒，女人快活地撑着脸，此时眯眼笑得像只狐狸。


    “我以为你是知道了才来找我呢。现在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她当然不知道啊！


    师祖原作里下线太快，来不及展现当世第一的实力，更不知道道路，非常随意就被坑死了。


    这么说起来，刚刚的表情不是“你怎么掉坑了”，而是“你怎么也在坑里”……


    多年之后，祝遐宁终于弄明白了，当初筑基问道时师尊和掌门的惊讶。


    ——原来是“咦你小子居然和校长重名”啊！


    既然如此，祝遐宁：“我想问师祖，您当初进阶元婴，劫云九问，有没有什么异常？”


    女人坦率点头：“多了一问，[可曾悔]，对吧？”


    祝遐宁：“！”


    师祖——伏尧光支着脸，看着神情变化明显的小姑娘，乐不可支：“我们这道就是特殊点，之后有的是奇怪的事呢。”


    这下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有些惆怅了。


    祝遐宁看过她的眉眼郁色，据她所知，师祖的年岁已过千年之久，看尽世事浮沉，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于是她岔开话题：“师祖，弟子还有个疑惑。”


    “嗯？”


    祝遐宁深吸一口气。


    山峰景色渺远，飞鸟罕至的云层中，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倘若有一日，您发现珍视的事物即将尽毁，师祖当如何？”


    风吹散语句，刮过青松，叶片悠悠滚落下山。


    飘过巍峨高峰，飘过时间，落到山脚祝遐宁即将踩上的土地。


    她才回到洞府，便得到传音。


    两仪谷弟子枳实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