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拟行路难(八)

作品:《朕不要一朵菟丝花

    山中不记岁月,一转眼寒来暑往,一转眼物换星移。


    年前酿的松花酒不剩多少,仅有一小半坛,坛子也不大。


    剩下这些,闵大夫全都给了竺影。


    她从前尝觉得这酒虽香,尝起来却是又苦又辣;如今一尝,果然还是清苦的。


    竺影本不喜饮酒,更不喜苦涩,喜欢松花酒,也不过是因一个念头而欢喜。她舍不得喝尽,想要余一些带下山去,或许还能带回宫里。以后每次念起来,都只斟一小杯来尝。留一点余苦在喉间,她咽了又咽。


    饶是这样,酒坛还是很快变轻,稍稍一晃就见得了底。


    也才过去三两日而已。


    经闵春大夫几日诊治,每日行针,一日两副汤药,太子殿下的病渐有起色,可以下地行走自如,也无需每日卧榻修养。


    入春后,昼渐渐长,也渐渐短,临近晌午的太阳也渐渐毒辣。


    孟闻不喜时时在太阳底下晒着,便让角音将藤榻搬回屋了,又置一张草席坐在檐下,偶尔闲在地坪上踱步。


    闵春大夫还笑话他:“果然是京城里来的娇惯人,连几天太阳都晒不得了。同祝家那位公子一样,锦衣玉食惯了,更不需下地劳作,他也是见不得一点太阳的。”


    师傅又说起祝家,竺影一面偷看孟闻的脸色,一面插话打断她:“都说是富家子弟了,师傅怎么能拿他跟乡下农作人比?再说日头这样大,把人晒坏了如何是好?”


    孟闻被她说得惭愧,淡淡笑着不应。


    竺影初见他时,便觉得他面色苍白,平日里只着素衫,立在宫城的大雪里,似一块掩在雪里的玉,总归是皑皑的。


    时至今日她仍这样觉得,觉得他长久沐在暖阳下,早晚会被晒融化了。


    正午略感熏热,竺影见孟闻额上又生薄汗,便拣了条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孟闻接了,道一声谢。


    这段时日,他总将“谢”字挂在口上。


    竺影一摆手,殿下对她谢来谢去的,岂不折煞她么?


    等他喝完上午的药,竺影把碗收了。回屋取一顶草帽戴着,提起背篓,与师傅交代一声,便又要去后山了。


    闵春道:“你倒机灵,专挑太阳最毒的时候出门。”


    竺影道:“师兄在争暮峰吧?都晌午了还没回,我去找他。”


    闵春道:“不劳你去,他自己带了干粮。”


    竺影道:“我也是去采药的。”


    闵春道:“草堂里的药材还够用。”


    竺影道:“我怕以后不够。”


    闵春劝不住她,她戴上草帽,背起竹篱便出了院门。一想到孟闻那病下山后仍要疗养三两个月,师傅又刚给祝从嘉配了那么多药,竺影时时担心师傅这里的药材不够啊,远远不够。


    不能只从师傅这儿拿了就走,山下的乡民也在等着闵大夫的药呢。


    只盼着争暮峰的草药再茂盛些,她今日的收获再丰些,好在下山之前补上这个缺。


    午后,院中寂静,空余捣药声。


    闵春大夫在屋里捣药,时不时瞥一眼屋外。


    竺影一走,这后生就一直坐在茅檐下,闷闷的不作声,一两个时辰也没挪过地。转念一想,连个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闵大夫怕他闲出病来,抱了石臼到屋外,开口同他搭话:“怎么不见大牛呢?”


    孟闻道:“打猎去了。”


    “哦——倒是个勤快的。”闵春想起来了,又说,“你说他们俩前前后后这一去,也没个人同你说话,早知该让小竹留着的。”


    孟闻道:“她亦有事要忙。”


    “咳!”闵春一想到这倔种,就无可奈何,“就她采的那几根药草,还不消山下一日用的,有什么用?光把她自己给累着了。”


    孟闻似想到什么,问:“葛县的疫病很严重吗?晚辈见令郎每日都下山送药。”


    闵春唉声道:“也就是伤寒,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得病的,早些治好了,也散不开来。也就是今年,官府放药放得迟了些,再加上外头来逃荒的人也多,都挤在城里。我儿去看时,疫病都散开来了,城里城外病死了一大片。”


    说完又叹气:“你说早些治,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孟闻默默听完,问闵大夫借来纸笔,进了屋子写信。


    闵大夫自忙去了,才捣完药,收了一批晒好的药材进屋,又晒新的一批。


    后生搁下了笔,踱步出来,伸手接过大夫手里的簸箕。


    闵春可不敢让他做什么重活,只吩咐道:“去去去,回屋歇着去,我这儿的规矩,就是不叫病人干活。”


    孟闻道:“无妨。我身子已无碍了。”


    闵夫人没好气道:“你好没好我能不清楚吗?”


    孟闻道:“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


    他心里一日日数着,只数着几次日升月落,日子转眼便过去了。


    “这么快啊。”闵春大夫闻言蓦然一怔,也就是说他们打算明日就下山了。她刚刚筛草药,眼里进沙尘了,这会眼睛开始发酸。


    闵春一把夺过簸箕,回到地坪上翻晒,又说道:“你就只是面上看着好了,脏腑余毒未清,手也不完全使得上力气吧?”


    孟闻道:“不论好与不好,晚辈都会下山的,委实是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


    “又要把我的徒弟一并带着去。”闵春揉了揉眼睛,转身随口抱怨一句,“究竟是有什么样的要紧事,要紧到连治病也嫌耽搁?”


    自言自语罢了,也不是说给孟闻听的。她不怎么过问病人的事,对待眼前这个延都人,更是没什么好问的。


    闵春才不管他呢,只想到他这一走,竺影就要跟着走了。思前想后,往返于屋内与院中,不断地唉声叹气。若早想起这一茬事,今天怎么都要拦着竺影,不该让她上山采药的。闵大夫近日忙得焦头烂额,都还没好好看一看她这个徒弟,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来不及问。


    孟闻跟在后边,向她行揖礼:“晚辈负病求医,成了山中不速之客,全仗闵夫人仁慈恻隐,妙手回春,一面救治山下的病人,一面还要顾及晚辈,其间多有辛劳。莫大恩情无以为报,只待晚辈下山以后遣人前来,以重金答谢夫人。”


    闵春大夫下巴一扬,哼声道,“你走就走吧,可莫要再让人来打搅我。管你什么金银财宝,我统统不要。我是看在小竹的份上,才肯收治你。”


    闵春如何看不出来他身份尊贵,且不说他一身丝织罗衣,连竺影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将人得罪了。闵神医虽是如假包换的乡下人,贵与庶还是分得清的。


    即便她不喜权贵,病人都快死在跟前了,也不能见死不救罢。她不想沾这份因果,遂将人情送与她那徒弟。叫后生记得这桩恩,来日竺影才好多一条后路啊。


    闵春又看向孟闻,说道:“只是你切记答应过我的事,一定要将我的话带到啊。”


    孟闻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


    闵春观他眉眼间有疑惑之色,一拍大腿,顿时着急了:“这就忘了?我几日前才跟你说过的呀。”


    孟闻道:“我记起来了。”


    闵春复又确认:“真记得?”


    孟闻点头:“嗯。”


    闵春道:“你叫他照顾好我的小竹啊。”


    孟闻平静应答:“好。”


    日头还未落山,闵大夫就开始刷锅烧灶,预备洗手做羹汤。


    角音出去一躺,带回来得几条鱼,一只野禽。


    前两日他也捕到两条野鲤鱼,一条炖了汤,另一条由闵大夫拿去制成了裹鲊。把鱼切成块,在上头撒上盐粒和米饭,拿粽叶裹起来,正好放了两天,今晚能吃上。


    今日几尾小鱼,打去鱼鳞剖了内脏,又煮成鱼汤,放了几片春笋煨在锅里,滚沸成了浓白的汤汁。鲜香从厨房里溢出来,几乎要盖过院子里的草药味。


    野禽拔毛洗净了,用佐料和药酒腌过,里里外外抹上盐巴,再拿荷叶裹了。正好熬完了药,药炉里还剩些明炭,便将荷叶裹就的禽肉放在炭火上炙烤,面上盖一层热灰,慢慢煨熟。


    闵春大夫专挑了一块瘦多肥少的腊肉,只因竺影不喜食肥腻的。腊肉切成薄片,混着菌菰一起煮了。


    角音在一旁添柴,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闽神医会做羹汤啊,那他这些时日吃过的粗糠咽过的野菜又算什么?


    晚膳早早端上了桌,闵春在院子里候着,从奄奄黄昏等到入夜,菜凉一半。


    闵春等得焦躁,角音也盼得心急。上山这么久以来,他还没吃过一顿正经的饭食。近在桌前,只差一筷子的距离,就只能干望着。


    偏偏出去采药的那两人,天黑才迟迟归来。


    竺影和闵福推开篱笆门进来,嗅到院子里的饭菜香,不约而同顿在原地。彼此相觑一眼,心知等会到了饭桌上要挨骂了,赶紧放下背篓,进屋去净手濯面。


    到了饭桌上,一个两个都不敢啃声。


    平日里总道“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的闵神医,此时板着一张脸。


    食箸“啪”一下拍在桌上,竺影吓了一跳。


    天尽黑了,油灯也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竺影看不清师傅脸色,只听她指着闵福师兄骂:“你说说你,我说过你多少回了?你一进山眼睛就长在草药上了吗?也不抬头看看天色。再晚些我以为你在山里喂了狼,赶着去给你捡骨头了。”


    闵福解释说:“这次去的争暮峰路远,没掐算好时辰,才回来得晚了。”


    “哦。”闵春讲话阴阳怪调,“路远啊,不如别回来,睡山里得了。”


    上山忙活一日,到家里还要听人教训,怎一个惨字了得?


    竺影实不忍见师兄受此委屈,还是开口道:“师傅,我饿了。”


    闵春转头看她,和善笑道:“没事,我骂你师兄呢,你吃你的。菜凉了,赶紧动筷吧。”


    竺影同情地看了闵福一眼,又问:“那孟公子呢?”


    闵春道:“叫他先吃了,总不能让病人挨饿吧。”


    “哦。”竺影端起碗来,低头落筷。没有寡味的粟粥,碗里盛着精米饭;也不见咸到发苦的渍菜了,取而代之是各式山珍,挤挤挨挨地摆满了食案。


    竺影问:“师傅今天怎么做了这么多饭菜?”


    闵春道:“你明天不是要走吗?”


    竺影执筷子的手一顿,慢慢咽下一块鱼鲊。鱼刺明明被师傅剔了干净,她仍似被卡住了喉咙,没有再开口。


    奇也怪哉。


    谈及临别的话,闵春大夫已经没心思骂闵福了,只压着声道:“先食饭,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不知道现下还喜不喜欢,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变了这么多。若是在人群里,你不开口叫师傅,师傅都认不出你了。”


    十年不见的徒弟突然就出现在茅草屋前,说她是带人来求医的,对闵大夫而言,就好似昨日才发生的事情。她才在山上住了几日,转眼又要下山了。


    师徒要叙旧话别了,闵福和角音自觉夹了菜就走,到地坪边上蹲着吃。


    竺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光顾着埋头食饭,也只夹离她最近的那道菜。闵春盛了碗鱼汤送到竺影面前,笑道:“这鱼汤我又热过一道,不及刚出锅时的滋味,你只能将就着喝了。”


    “嗯。”竺影含糊应了一声,低头喝汤。


    师傅煮出的羹汤,就跟她煎的药一般,在竺影口中是发苦的。


    她本来有好多话要说,说她今天在山里遇上了野猪,那猪在拱地里的茯苓,她跑过去同野猪抢草药。又说她今天采到了好多草药,背篓里装满了,她压了又压。可背着那么草药多实在太重,肩上都被磨出了水泡……


    回来的路上攒了那么多话,临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她喉咙实在酸涩得难受啊。


    闵春又问:“明天真的要走啊?”


    竺影轻轻“嗯”了一声。


    “你下了山,还回延都去吗?”


    “是。”


    师傅一问,她一答。


    答也只能答一个字,怕再多添一字,就会露了哭腔,装不得这般从容了。


    竺影喝完了汤,放下食箸,再没有往自己碗里添菜。


    闵春见她只吃这么些,叹气道:“这就吃好了?”


    “吃好了。”竺影笑了笑,果然声音喑哑。


    “今天累坏了吧?”


    “还好。”


    竺影起身要收了碗筷,闵春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中年妇人捧起年轻女郎的一双手来,放在手心里揉搓,安抚似的。


    尽管竺影平静如初,并不需要突如其来的劝慰或开解什么的。


    竺影无奈道:“师傅,那么多草药还没挑拣呢。”


    “放着,叫你师兄去做。”闵春为她顺着掌心的脉络,一遍遍开解她道,“不论苦了、累了都要说,要去休息,不要骗自己说不累。”


    闵福吃罢晚饭,伸了个懒腰道:“阿母,我也累啊。”


    闵春道:“你给我滚。”


    闵春期盼着望着她,盼着眼前的徒弟还能像儿时那样拽她衣角,缠着她问这问那。


    曾经的稀松平常却成了如今的奢望。


    竺影笑着道了声“好”,回应师傅的上一句话,没再说起其他。


    闵春便不再将自己的期盼施加于她,只盼她过得好就够了。


    闵春拢了拢竺影乱糟糟的头发,摘下发间几根草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下,像是自己想通了,如释重负般说道:“要回京,便回京去吧。你也是师傅的孩子啊,师傅看着你长大,也未曾出过什么岔。不论你来日行医也好,回家读书也罢,都是你自己选的呀,师傅还能说什么?只能盼你好好的,好好的,别再受什么委屈了。”


    “嗯,好。”竺影答应着,又说:“我从没有过委屈啊。”


    闵春听着竺影又假又空的话,拍了拍她的手背,催促着道:“回屋收拾东西吧,切莫落下什么了。不然师傅也不知道怎么去寻你,给你送去啊。”


    一连应过几声好,竺影才收去了碗筷,进屋拾掇行李。


    她一转身,师傅转头就抹起了眼泪,又去同闵福哭诉:“你说她怎么就不是我的孩子呢。”


    竺影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觉得自己怎么这样疏淡,怎么这样薄情。到底是四载的师徒情分,到了她这里,就只剩下淡如水的情愫。临别了,她也没什么不舍。


    她对自己的麻木无知无觉,麻木到不知何为痛苦。


    月落天明了,晨间又有鸟鸣扰,比别日搅扰得更早。


    鸟鸣一声声催促,催促着远客下山。


    多年不下山的闵春大夫也要下山了,她要去送一送她的徒弟。


    “师傅,就送到这儿吧。”


    这句话,竺影一路上说过许多回,山路也走了一半了。


    闵春只道:“就这一程了,以后你再来,求着我送我也不送呢。”


    竺影道过别,没给师傅留下一个承诺,因为她不清楚自己还回不回得来。


    万一这是最后一面——还是不要给人虚无缥缈的期盼为好。


    到了后半程,闵春大夫走得愈发慢了,与竺影一道落在孟闻和角音后头,再落后几个山坳,就要赶不上他们了。


    竺影道:“师傅,您还是回去吧。”


    闵春大夫抿唇默了一阵,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徒弟。


    她解下自己的背篓交给竺影,最后同竺影叮嘱着哪些是给祝家公子的药,哪些又是给孟家郎君的。她一一做好了标记,装了满满一竹篓。还有几罐梨膏糖,闵春大夫摘了山里的秋梨熬的,拿竹罐子装着,全留给了竺影。


    竺影俯身抱了她,又喊了一声:“师傅。”


    我一直都很感激您呀。


    闵春嘴上嗔怪:“现在知道舍不得了吧。”还是伸手回抱住竺影,轻抚她的背脊。


    “嗯。”竺影埋头在师父的肩上,低落应声。


    闵春心中想了些事,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我还是觉得后面这个好。”


    “嗯?”竺影板滞着。


    意识到师傅在梦些什么,竺影头皮一阵发麻。师傅若是知道那人身份是梁朝的储君,说不准来日同他父亲一样刻薄寡恩,后宫里妃嫔成群。这样一想,还敢这样打他的主意吗?


    可又不能直说,乡下人难免会为此余悸。世人对待有权势的人本该忌惮。


    他手里拿着刀,他说他不会伤人,傻子才会信他。


    思前想后,竺影学着师傅那时的语气,戏说:“师傅不是常说,京城虽富贵,贵中多恶人吗?”


    闵春道:“你说万一……万一京城也是有好人的呢?”


    竺影道:“往时给人治病,十之有九的把握我也会生忧虑,又怎会去赌那万分之一呢?”


    闵大夫被她说动了:“说的也是呀,那还是离京城的人远一点。”


    竺影深以为然,挎起竹篓说道:“师傅,这回我真的走了,你也别再送了。”


    闵春同她挥手道:“去吧。记得你是医者,他是病人,别忌惮他。师傅在你背篓里放了瓶毒药,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毒死他。”


    竺影:“……”


    闵春大夫不负神医之名,她这么一说,竺影心里好受多了。


    辞别了师傅,竺影加快步子,紧赶慢赶追上了孟闻。他也走得慢了些,似乎有意在等她。


    孟闻一瞥她背后沉甸甸的竹篓,说道:“用得着拿这么多?宫里就没有药材吗?”


    竺影心中一哂,想着太子殿下净会说风凉话,宫里的珍奇药材无数,也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随意取用的。


    她解释说:“有一些是师傅让我带给祝令君的药。”


    孟闻冷不防道了一句:“扔了吧。”


    “什么?”竺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何种人才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孟闻道:“我说扔了,你也好减省些力气。”


    竺影移开目光,装傻充愣道:“这里面也有给殿下的药呢。”


    他略略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我说扔他的那份。”


    她也抿唇笑笑:“那多可惜呀。”


    孟闻道:“此等背信弃义之人,也值得你千里迢迢为他送药?”


    “背信弃义”这样重的字眼扣在那人头上,竺影心也跟着沉重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道:“请殿下不要这么说。祝令君不是师傅口中说的那样。师傅不知两家的变故,不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


    她难以对这些微词视若罔闻,纵眼前人是太子,也须得为之辩驳一番。


    孟闻却讥笑:“有何苦衷,教他眼见着你入宫为奴,自己却独善其身?”


    竺影道:“他就算帮了竺家又能怎样,最后的下场也不过两家都遭殃。若因我连累了他的前程,多不值当。如今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他肯独善其身,她求之不得。


    孟闻嗟叹一声,懒得去与她争论,转而吩咐身侧另一人:“角音,你怎能忍见女郎背负重物?”


    角音语塞半晌,向竺影伸手,说道:“我帮你拿。”


    “不劳烦你。”竺影攥紧竹篓的背绳,退远了些,生怕他们转头就把药扔了。


    角音本就不想帮她,也就由她自讨苦吃,没有了后来的推三阻四。


    在沉默中行过一段路,快到山脚下了。


    竺影忽然又开口:“殿下。”


    她还没继续张口问询,孟闻却先叹了一声:“说吧,何事?”


    他已经习惯了她近日时常提出些“不情之请”,也大多都答应了。


    竺影略觉赧然启齿:“瞿太守在狱中时,托我给他的乡人带一封家书,这里离山池县不远,是以——我想顺道去一趟。”


    孟闻心道:难怪。她下山了却不换回来时的衣衫,仍是一身粗布麻衣,发髻松松挽着,还将闵大夫的竹笠戴着走了。原来早就盘算好要走这一趟。


    孟闻答复她道:“山池不可去,我可遣人代你送信。”


    竺影却道:“不。”


    孟闻:“?”


    她竟敢说不,要为另一个云琅人同他争执。


    孟闻心口有些闷,感觉又要气病了。


    孟闻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要亲自送去。”竺影不敢抬头看他,却无比固执地说,“瞿太守再回不去了,他再见不到那些供养他的乡民,是以这封信我须得亲自送到。”


    孟闻不会明白这些,不会理解她的执着因何而生。


    他生于皇城长于皇城,所得到的一切系于血缘,当然不会懂得她因地缘而生的情感。


    她定然要替瞿太守亲眼看看他的故土成了什么样,看看养大他的乡亲身体康健否。


    竺影道:“殿下可先回云琅,我送完了信,当日便会赶回去。”


    孟闻盯她看了片晌,徐徐道:“好。”


    竺影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转头就告知角音:“角音,你先回云琅郡。”


    “殿下?”竺影和角音同是茫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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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同声道。


    孟闻道:“我携她一道过去。”


    “不不不。”竺影连连摆手道,“万不敢因这些私事劳烦殿下,我自己去就好,您还是早些回云琅罢。”


    孟闻道:“我不过是担忧你——”


    竺影愕然,这人竟还会担心她?


    “畏罪潜逃。”


    “……”


    竺影差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添上后半句的话。


    角音看一眼竺影,言语间又怨责之意:“还望殿下三思,您尚未完全病愈,岂能为她一己私念一再奔波,耽搁回程?”


    孟闻道:“我的医者不愿与我同行,我能有什么办法?”


    竺影缄默不语,眼见天上又砸下好大一口锅。


    孟闻交代角音:“我本将往西北尚泉郡,不妨改道走山池县。你且携信先回梁府,交与容侍郎,尚泉郡要巡,葛县的疫病也耽搁不得。再者——看好州府牢狱。”


    如此打发了角音,本该走驰道的马车改走了山野夹道,先去往山池县,约莫比原先的计划多花一两个时辰。


    尽管竺影不太情愿,这一路还是与他成行。


    同坐在车舆中,竺影始终抱着竹篓闷闷不乐。


    “殿下这般行事,会否太任性了?”竺影道。


    “还不是怨你么?”孟闻闭目养神,不曾睁眼。


    “怨我什么?”她问。


    “怨你固执。”他答。


    说她固执,他何尝不是执拗又妄为?


    竺影又说起其他顾及:“乡野民风淳朴,庄稼人常年只在地里,只识得五谷,怕是分不清什么王孙贵胄的。”


    孟闻不以为意道:“我若要去,自然要瞒了身份名姓,你也无需唤我太子,或是殿下。”


    竺影问:“那么我该如何称呼?”


    孟闻闭目启唇,颇为郑重道:“我字睢言。”


    竺影心口跳了跳,后悔听到了这二字,睢言啊,这是她能叫的吗?她不想要耳朵了,想要命。


    那人微微睁眼,竺影不知所措地报之一笑:“好的孟郎君。”


    纤长的眼睫垂下,他在闭目中浅浅嗤了一声。


    山池不过十余里路,在颠簸中不知不觉便到了。


    瞿太守的故乡不过是山池县下的一个小亭,是一个舆图上都难寻到的地方。


    乡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田地里不见耕作的农人,乡野里女子与男子相和而歌:“有匪山岗,故名云琅……三月春来,松花满岗,新酒酿罢,请客来尝……九月秋来,粟米满仓,才食馎饦,又进酪浆……有匪山岗,故名云琅,环云似玉,风声琅琅……”


    不同于郡城的纷扰嘈杂,乡间的吵闹多了一种安定与和谐的意味。


    太子殿下一路多有好奇,不张口,只睁着一双眼四处张望。


    竺影沿路打听,寻到了亭长家里。


    茅檐低小,三四间草屋攒在一块儿。屋门前坐着一个垂髫小孩,粗老如树皮的双手抱着木杵,双脚夹着石臼,一上一下地舂米。一杵砸下去,谷壳飞扬。


    孩子努着唇,看得出来十分吃力。舂米是件又苦又累的力气活,不然宫里也不会将其充作一种刑罚了。


    竺影让孟闻在土墙外等候,自己走过去,笑问道:“你这么小会舂米了呀?”


    孩子抬头,警惕地望了一眼外乡人,“嗯”了一声便继续舂米。


    竺影又问:“怎么不见你家大人呢?”


    孩子回望一眼屋内,说道:“阿母在后头烧灶,阿翁阿爷去社里祭神了,还没回来。”


    竺影也想起来了,下山这天刚好是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也就是今年的春祈——祭祀社神的日子。*


    竺影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是云琅的瞿太守叫我来的,我寻你阿爷有些事情呢。”


    一听瞿太守,孩子仰头憨笑回道:“阿爷去社里分了胙肉,很快就回了。”


    “好,那我在这儿等他。”竺影蹲在小孩身旁,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要不要我帮你呀?”


    “不用。”孩子扯袖胡乱抹了把汗,搬起木杵,舂得更卖力了。


    茅草屋后升起炊烟,有妇人解了围裙走出门来,见了竺影问:“贵人从何处来?怎么在屋外歇脚啊?”


    竺影与妇人道明了来意,妇人忙邀请她进屋去坐。


    竺影从袖中取出信来,交予妇人道:“信已送到便不多叨扰,还请您替我转交给亭长。”


    妇人道:“我一个妇人家不识字,还请贵人先坐坐,等家翁回来了再说罢。”


    两人在屋前拉扯,正巧有老翁提着酒与肉,与三五好友一路奔着家门口回来。


    听闻身后几句寒暄,竺影回头一看,太子殿下竟被这群热情的乡民“邀请”进了院子。


    竺影对着几个乡人道:“不知哪位是亭长?云琅瞿太守有家书一封,叫我送来给您。”


    众人一听是太守瞿良,纷纷相视而笑。站在正中的白胡子老翁走出来,对着竺影拱手道:“正是老叟。”


    竺影将信交给了老叟,便要离开了。


    亭长急急挽留他二人道:“贵人来都来了,坐下吃两杯社酒再走吧,正好分了胙肉,可以下酒哩。”


    太子殿下不发话,竺影仍是推拒。


    白胡子老翁急得一跺脚,拦在院门前,说道:“贵人走那么远的路送信来,叟岂能不招待?今日是社日才请贵人留下,换做是往日,蓬门草舍里也拿不出酒肉啊。”


    “咳。”孟闻掩口咳嗽一声,竺影闻声看去,听他一本正经道:“今日是社日,饮了社酒食了分胙,可以消灾消难,不然社神将会怪罪的。”


    竺影一时发懵,殿下您还信这个?


    几个乡民七嘴八舌附和着:“对对对!贵人说得对啊,就是这么个理!”


    “女郎啊,你郎君都这般说了,就莫再推却了。”


    妇人已经擦净桌案,摆出菜肴与碗筷。竺影稀里糊涂地就被拉着坐下了。


    亭长亲自提壶,为孟闻斟了满杯的酒,热情劝道:“这是自家酿的酒,贵人只管放心喝,醉不了的。”


    孟闻嗅到熟悉的酒香,垂眼一看,又是松花酒,真是可惜。


    酒杯近在眼前,稍一伸手就能触及,他还是婉言拒绝:“多谢老伯,只是我不饮酒。”


    亭长欲再相劝,竺影出来帮孟闻解围:“老伯,我家郎君病着呢,他不能饮酒。”


    几人观郎君面色苍苍,确实不像能饮酒的样子,也就不强求了。


    妇人看竺影纤瘦,想来饮食上也娇惯,专门从胙肉上切了最好的部分留给她。


    胙肉是祭祀时的猪肉,不加任何佐料,单用白水煮出来,看着没有食欲,吃着也无甚滋味。尤其乡下养的猪牛羊,带着一股子腥膻,更教竺影难以下咽。


    她只吃了一片胙肉,低头咀嚼良久,喝了两杯松花酒,总算咽下去了,再不想动筷。


    妇人唯恐招待不周,担忧地问她:“不合贵人的口味吗?要不要蘸些盐豉?”


    竺影局促抬头笑了笑,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继而对着碗里剩下的犯难。


    这时,一只碗伸到了面前,竺影顺着那只白皙的手望去。


    只见他启唇,不闻说话声,她依稀从他唇形中分辨出三字:“给我吧。”


    竺影看得怔怔的,那只碗仍在眼前,她手忙脚乱将碗里余的肉片全倒了过去。


    孟闻接过,若无其事道:“她素来吃的少。”


    妇人眯眼笑道:“难怪贵人这样纤细呢。”


    饭桌上的乡民推杯换盏,一言一语闲谈。


    “瞿太守是个好人呐……”


    “已经好几年没打过仗了……”


    “不打仗就好,安安心心地在家种地,一年到头,还能有点余粮来酿酒。”


    他们时不时问上外乡人几句,问瞿太守如何,问云琅城中如何……太子殿下一一作答,他答不了的竺影便替他答。


    酒过三巡,有几人喝高了,就扯着身边人的手开始骂梁氏的狗官,当着太子的面骂皇帝,也骂太子殿下……


    “也不知皇帝小儿脑中受的什么风,来来去去还要折腾那座破烂,一建就是几年啊……年年叫当官的拿鞭子来地里头收钱收粮,不交粮,就得把命交出去。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吃饱饭啊?”


    “听说今年太子亲自来啦,先来了云琅,之后不知道去了云中还是哪里,听说还是要建那个楼啊……才几年没打仗,以为日子总算好起来了。唉——昨日又有县吏来收粮了,是不是就为的这事?你说他立个楼在那里到底顶什么用?皇帝又不会到这里来,看不见摸不着的。”


    “也幸好不打仗,不然往后几年都不知道,还要征多少回役,死多少个人啊?”


    亭长夹了片白肉给孙儿,自己就着韭菜抿一口松花酒,最后摸着孙儿的头,道一些殷切期盼:“叟已七老八十,就剩一副老骨头了,本看不到什么以后的。只盼望孙儿多学学瞿太守,读得了书,有太守的一半能耐,叟这辈子也无憾了。”


    农人问的这些,孟闻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了。


    竺影听得大惊失色,低头捂着耳朵,没胆量答。


    刚一偏头偷看,就见太子拿起桌上的酒便往喉中灌。那陶土的杯子本就不结实,稍一使劲,杯子都快给他捏碎了。


    酒杯磕回桌案上,孟闻道一声“失礼”,辞了饭桌上的人,说要出门走走。


    竺影不安坐了片刻,也起身追出去了。


    他不在土墙院里,竺影走出院门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田地里,有一个孤伶伶的身影。


    她徐徐向那道身影走去。


    太子殿下一个人垂头坐在田垄上,衣袂垂在泥地里,脚边是刚长出的麦苗,稀疏的嫩芽浮摆在陇上春风里。


    竺影不曾惊动他,到他身侧时,他始终未尝抬头。


    犹豫一番,她逾矩地坐下,逾矩地与殿下并肩,实属无奈之举。她总不能在春社日踩进麦田里吧。


    太子殿下并不责难她,也不理会她。


    她后悔让他跟来,他应当深受打击了,是不会想留在这地方的吧。


    竺影温声问询他:“殿下,要走吗?”


    “等会。”他哑着声答。


    竺影将就着他,陪他在田垄上静坐一会,待他平复了再走。


    过会,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她倾身过去仰面偷看,对上一双渐渐湿濡的眼,看清他眼底的情愫,憾恨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