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海菜腔
作品:《问民》 郑荞花笑着,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舒展开了,“当然有。我就是从羊拉乡的高山上嫁过来的,我生的时候正好是苦荞花开的时候,父母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荞花开的时候,满山都是,好看得很呢。”
农家的菜都是家园所出,青菜,蒜苗,葱,香菜,辣椒……
家常菜端上了八仙桌,干椒爆炒猪肝,小米椒炒鸡杂,天麻炖土鸡,干椒小炒肉片,酸菜血旺汤,凉拌折耳根,豆腐丸子汤,油炸洋芋片,粉丝酥肉汤……
菜的香味飘进了鼻子,弥漫进心间,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朱恩铸惊奇地问道,“这菜,太多了吧?”
何忠喜给朱恩铸递上香烟,眯笑,“不瞒朱书记,前些年,我们要过年才这样吃。从土地下户后,粮食虽没增产,也比过去好了好多。单靠粮食是靠不住的,每逢赶场天,荞花手巧,都会做豆腐和豆花到街上去卖,还卖一些千层底布鞋;我呢,农闲的时候,就去川北和藏区收购药材,特别是藏区的药材,拿到地区或省城,可以卖好价钱。”
朱恩铸越发好奇了,“也就是说,不靠粮食,也有日子过?”
何忠喜又摇头又摆手,“不不不。朱书记,粮食始终是根本,现在是国家政策好了,我可以做些小生意。过去几年,粮食靠不住,我还得买粮食交公粮,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了。今年不同往年,我交完公粮,余粮还吃不完,加上副业的钱,日子就宽裕了些。”
朱恩铸顺着何忠喜的话,“那,如你所说,单靠粮食的人家,日子就难了。”
何忠喜往朱恩铸面前的碗夹菜,“是这样。不少人家,交完公粮,就靠杂粮过日子了。所以,粮食还是根本。如果乡上的干部都像羊拉乡的那样卖力,那大家都有日子过。我今年在‘苏技术’的帮助下,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去那套不行了,光靠憨力气行不通,还得靠科学。”
钱小雁吃着苦荞饭,眼泪却流得刷刷刷的,掉进了饭里,何忠喜急了,“姑娘,你是省城来的,是不是我们的菜饭不合你的口味?”
钱小雁急着解释,“不不,太好吃了,我,我只是心里难受。乡亲们过的日子都像你家一样,就好了。”
钱小雁的泪,刺痛了朱恩铸,他是组织派到这片土地的书记,他岂能不急。钱小雁的泪是心痛,他的急是责任。
朱恩铸猛吸了一口香烟,向何忠喜解释,“就是因为你家的饭菜太好吃了。我们的钱记者到村子里头看了几家农户的粮食情况,见到了农户家吃的苦荞和洋芋,伤到了心。”
朱恩铸自责地看着钱小雁,“小钱,我是县委书记,是我的责任,工作没有做好。”
钱小雁伸手抹了一下眼睛上的泪,“恩铸大哥,我看见你已经很努力了,但这粮食靠你一个人的努力,远远不够。得像羊拉乡一样,干部群众一起努力。”
钱小雁端起酒杯,“恩铸大哥,小妹全省跑了不少地方,你是我敬佩的一个,有你,有张敬民,有苏技术,有张文银,还有何叔,婶,丰收不远。”
朱恩铸端着酒杯,笑得有些艰难,“钱小妹,你这杯酒,比山还重啊。”朱恩铸提议,“好,各位,为钱小妹的这句‘丰收不远’,我们共饮各自的杯中酒。”
钱小雁的情绪有了一些好转,转向给何忠喜敬酒,“叔,你咋不让乡亲们一起跟你做生意呢?大家一起赚钱,那是多好的事情!”
何忠喜突然冒出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看着迷惑的钱小雁,说道,“钱记者,生意不是谁都能算计的。我其实擅长的并不是种地,而是生意。可许多人擅长的则是种地。我家祖上,是广东梅县人,曾祖父清朝年间就孤身一人到了这个地方,经营织布、酿酒、茶叶,商号开到巴蜀和藏区,修了这个何家大院。”
何忠喜的言行举止确实有一个商人的风范,他又给大家敬了一圈酒。
“我刚才说的就是客家话。我们家楼上还有二十多台纺织机。乡亲们虽不懂经商,但我能带头成立合作社,入股分红。现在国家也鼓励办乡镇企业,我会像朱书记和钱记者期望的那样,带领乡亲们致富。以钱换粮,也是一条路子。”
张敬民首先从朱恩铸开始敬起,朱恩铸则说,“你就少喝点,等一会还要背钱记者。”
何忠喜站了起来,“我家这院子,不要说你们五个人,就是五十个人也住得下,只要各位不嫌弃。”
张敬民举着酒杯,“那太打搅你们了。走与不走,我们再说哈。”
张敬民转向朱恩铸,“领导,书记,我十分赞同何叔的话,以钱换粮。但思路不一样。何叔的路子,是以商换粮。我的思路是以农换粮。抓粮食为核心,以立体经济为趋势。具体说,就是粮食丰收了,发展烟叶生产,把优质烟叶卖给卷烟厂,将烟叶销售的钱购买粮食,即便粮食歉收,有卖烟叶的钱,乡亲们的日子仍然有保障。不过,这是我想法的第二步。当务之急,还是粮食为重。”
朱恩铸以手指为笔,在桌子上写着,‘以商换粮’,‘以农换粮’,“嗯,这样的话,路子就越走越宽了,紧抓粮食不放松,多条路子同时走。嗯,不错,思路决定出路,我还在为农用物资的事发愁,张敬民,你抓紧时间把方案拿出来,不能等,现在就干。方案出来了,你跟我去找杨厂长。”
张敬民提醒,“领导,乡亲们现在盼一个丰收年。我的想法是先把乡亲的积极性大大地提高起来,楼上有粮心不慌。烟叶种植先拿方案是对的,但我觉得还是先搞试点比较稳妥。”
“嗯,是这个理。”
杀猪饭,吃成了商量粮食丰收的不眠之夜。
粮食丰收的办法越来越多了,喝酒的兴趣也越来越高了。
钱小雁问郑荞花,“婶,你会唱‘海菜腔’不?”
郑荞花抬着酒杯,“会嘛,我们彝族人都会。”
海菜腔是一种彝族人特有的歌谣,曲子高亢声远,从山脚唱,山上也能听见,唱的歌词多与粮食、丰收、土地,婚丧等相关,词曲均无固定,随心情而起,开口就来。
郑荞花扭动着腰,就唱了起来,“啊萨噻呜喂哎塞噻咿呶咿……”
悠远的声音瞬间如闪电撕碎夜色,抑扬顿挫的曲调如一杯烈酒,刹那间就把人们的情绪点燃了,何忠喜顺手拿起一把月琴就弹了起来,边弹边说,“当年,我曾祖父到了这里,就是遇到了一个唱海菜腔的女子,就走不动了,留了下来。那个唱海菜腔的女子,后来就成了我的曾祖母。”
海菜腔的特点就是乱七八糟,各吹各打,却神曲一样,高度和谐。
在郑荞花的高音中,张敬民也吼了起来:
苦荞花开么遍满山,
我约阿妹么花地来,
大地做床么月作灯,
阿妹开在么哥心里,……
唱着海菜腔,张敬民想起了雅尼,走的时候,连纸条都没有留一张,就对朱恩铸说道,“领导,现在粮食的思路也有了,就等明年落实了,我回羊拉乡去了,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