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紫绶第四1

作品:《父凭子贵

    云遮琼钩,灯伴长宵。


    薛宅寝内,李知微把见濯送来的衣服挂在架上。露紫丝罗交成菱形孔洞,经光一照,所掺金绣无所遁形,闪出陆离颜色,烨然生光。


    善思跟在他身边,举烛看了半晌,忽然说:“明天我要去吗?”


    李知微问:“你想去吗?”


    善思想了下:“见濯家?”


    李知微哭笑不得:“如果有别人在,你要叫他叔叔。我们去给他兄长过生日。”


    善思想了想,别人的意思大概就是除了他、父亲和裴见濯本人以外的人,于是点头同意了,他平日见不到什么人。孩童天性让他很向往外祖父口中那个热热闹闹的、有许多人的聚会,甚至还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看了看——父亲提前几天让他抄写好的心经。


    李知微见他拿出来观看,再次叮嘱道:“明天去见濯家里,若有人问起来你的字,说自己从小起笔收笔都爱顿一顿,觉得这样漂亮。”


    善思点头,过了半天,又恍然大悟:“原来他有家?”


    李知微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家伙都有家,家是爹娘在的地方。”


    这么一解释,善思也就明白了,又点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老虎形状的糕点,在烛上烘烤。


    裴宅送来的糕点精巧,应当是按照十二生肖的顺序,由大厨手捏,个个惟妙惟肖,善思不能多吃,拿去分给了别人,只留下两块给自己。


    李知微看着他加热了糕点,然后珍惜地吃掉:“喜欢吗?”


    善思跃跃欲试:“喜欢?”


    喜欢的话,能不能再吃一块?


    李知微看出他的心思:“要节制。”


    善思蔫蔫点头,用舌头舔舔自己的下嘴唇回味,李知微笑了,他想,善思是知道节制的孩子,但他是贪婪的。


    把书放在膝上,他吐出一口气。


    在那天的最后,李知微摸黑起床,照着几乎无光的新月,在点点繁星下,抚平紫袍上的神采,然后把它放进了衣橱。


    他不准备穿裴见濯为他准备的衣服。


    吱呀——


    老樟柜,他在黑暗里转头,怕吵醒善思。


    最后,衣架上盖了一件月光,浅蓝色的外袍,衬里翻领浮出绀色,上浮桂树兰宫,玉兔游戏其间。换完衣服后,李知微始终没睡着,心快得发热,于是就起身,抬手、下蹲,一下下把衣服抻平,吹燃熏竹笼,斜倚听更漏。


    如果说暮紫是夕阳后的一线,绀青便是天光破晓的瞬间。竹香清浅,经烟火烘后更添馥郁,李知微如抱日在手,一直到清晨鸟啼中才倦极睡去。


    眼皮晕着亮光,静悄悄的一切,少女的呼唤响起:“兄长——”


    薛妙持。


    李知微顿时清醒过来,隔门应道:“小妹,怎么了?”


    碧窗纱上隐约映出她今日挽的翻刀髻:“爹叫我来请你,说可以到出发了。”


    李知微因通宵乏力:“这么早?”他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天旋地转,昏沉间为善思洗漱完毕,行至门厅,薛家夫妇早已等在那里。


    东方未明、坊市方开,老槐树底下支好了热腾腾的油饼摊,还有人挑担贩卖杂果,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腾腾的市井气象。


    不管是七夕节还是裴照元的生日,上衙做工都是改不了的,这时节已有人陆陆续续出门,经过门口时,总不自觉对知微父子侧目而望,灰扑扑的泥瓦下站着鲜亮玉人,如罗绮自生光辉。


    薛延祚由此更加得意,抖擞衣袍,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薛相专门找人为你写的诗,你在路上读过后便赶紧毁掉,不要叫人看见。”


    见李知微眼神迷茫,他解释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叫你去吗?”


    李知微请教。


    “按国朝惯例,宰相生辰,除去宝物外,圣人还会赐酒赐食以示恩宠;对此宰相要进宫谢恩。圣人则会在宫中设宴,也就是说,晌午时分,裴照元在宫里,不在家里。所谓的生辰宴,其实专指的是晚宴,晚宴除了吃饭应酬,更要赋诗,这也是薛相找人给你写诗的原因。”


    李知微一想,方才打眼掠过的文字,的确是七夕兼生辰的主题,末联更是直接将帝相二人捧成千古君臣,作者吹嘘功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当然,这都是后话,若实在不能,你便以此出彩。”薛延祚压低声音道,“叫你早去,是为了入宫!”


    “入宫?”


    “你若是下午时分再去,裴照元都进了宫再谢恩出来了,你便只剩下写诗□□这条路,这诗虽好,可天下英才济济,愿借此机会搏名,求裴照元提携一把的不在少数,万一出什么千古名句,你如何应对?况且,就算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留些文学名声,什么也不值得,最要紧的是圣人喜欢!”


    “无论是李景毅还是李重宪,他们谁的儿子,圣人都没见过。”薛延祚提醒道。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一眼善思,越看越觉得如画上仙童,虽说是身体差些,但仙茅已经到手,只要寻些配药便可换骨,等日后送到宫中,天材地宝滋养着,必有后福。


    “先前就说过,裴照元给你发请柬,是圣人心里已经在考虑善思了,你早点去,让裴照元知道你来了,兴许就把善思带入宫一起谢恩,到时候……”


    “吁!”


    槐树叶后,宝马雕车迤逦驶来,薛延祚的话语便止步于此:“车到了。”


    李知微点头预备离去,却又被薛延祚叫住:“哎,知微啊!”


    李知微以为他有话吩咐:“爹?”


    半晌没动静,薛延祚从上到下,蹲着为他整好衣袍,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记得我的话!”


    薛家承担不起养马造车费用,薛延祚怕李知微丢脸,就在车坊租了一驾朱乘,此车租费不赀,一年中租出去时候也不过一掌之数,倒有九成新,很能唬人。


    可再好的车,再美的衣服,在七夕佳节的崇仁坊都会失色。


    权贵的府邸不随坊市大门开关本是常事,崇仁坊则另有奇观,连楹重楼之间,两座闳丽宅邸如鸳鸯鸬鹚依偎,同开一扇,便是公主宅与裴宅。


    车马自乌头门前分流,玉辔翠盖南向,全是朝廷命妇,来贺长主夫君生辰;朱轮宝驾北去,个个出身列侯,盛装烨然,来贺宰相嘉诞。


    僮仆如潮涌出迎客,杂役则忙着拴马执蹬,流水马龙、来来去去,一里开外就水泄不通,李知微无奈,只能叫人停车,又将善思抱下,让他抱住礼盒,往里走去。


    看到广场境况,善思目露失望:“他家……”


    原来,裴见濯家不是做糕点的,是养马的!


    数十匹三花鬃马同处一地,嘶鸣吆喝之声不绝于耳,马蹄扬起灰尘,知微连忙捂住善思口鼻,父子走到乌头门前,知微再次提醒:“记住要说什么话了吗?”


    善思说记住了,他大概有五十字的贺寿词,还有一些薛家为他准备的早慧言语应答,还有一幅书法,他们都盼着他把这卷佛经交到裴照元面前。


    李知微叮嘱道:“进了门,有人带你到大棚前拜寿,最高处若坐着紫衣人,那就是裴相。如果……如果他问你,要不要去见‘伯伯’,你一定要说去。”


    善思说:“我不要。”


    他知道伯伯就是李知微的兄长,他和李知微回过家,李知微的兄长们并不友善:“这次是个好伯伯,天底下最好的伯伯,他就是皇帝。”低着声音,他说:“你不是想做皇帝么,跟着他,咱们学学,啊?——但这事不能和别人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善思点头,问:“那你去哪儿?”


    李知微说:“去找见濯。”


    善思笑了,这几天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太多,但父亲去找见濯,对他来说是每五天就会发生的事情,在计划范围以内:“喔。”


    李知微摸了摸他的头,望向裴宅的白墙朱门,钦题天章“明良交泰”四字匾额高悬,力逾千钧,足见他这位皇兄个性。


    李知微拉着善思的手,走台阶。


    门厅处的小仆见他没有人接引,急忙蹿出,奔跑呼喊道:“郎君留步!今日贵客众多,小仆眼拙,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今日裴宅贺寿兼祭祖,中门大开,往日里知微都走小门,此人不认识他情有可原:“在下李知微。太祖皇帝五世孙,舒献王之后,今在昭文院。”


    无论是哪一个名头都不响亮,但大小又是个宗室,昭文院想来也不收什么等闲之辈,小仆犹豫道:“这,郎君似乎不在名单上。”


    李知微就知道会来这一出,裴家东西二院自成体系,裴见濯应当也懒得派人过去叮嘱,便从袖中掏出请柬:“这是请柬。见濯是我同学,故而相赠。”


    小仆皱眉接过:“请……请柬?”


    李知坦然道:“你可以到里头请人验看,我在这里等你。”


    小仆一听,连忙跑走,李知微牵着善思,在阶前静立。


    来来往往的宾客都由仆人相引入内,大部分是一老一少,父辈往厅中坐好,少年则入棚拜寿,丝竹声远远传出,并没有一行像李知微父子傻等在外头,众人下马路过时纷纷侧目,其中还有不少李知微在昭文院的同学。


    “知微,你怎么…你也来了,这是你的孩子?”


    李知微冁然:“二郎见我在院中长日无聊,便请我来赴宴。”


    “喔,那你在这里?”


    李知微说:“我在等人。”


    那是个玄字斋的学生,从前买过李知微的题,不过二三分面子情,加上大人在旁催促,便预备离去:“原来是这样——哎?”


    李知微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朱门内忽然蹿出几个卫士打扮的杂役,那个接待李知微的小仆边指边走,口里不知念着什么。


    同学一看不好,连忙退开一射:“我先进去了。”


    李知微颔首作别:“咱们里头说话不迟。”


    同学面色古怪:“好说、好说。”


    一队卫士已然近前。


    难道是来维持秩序的?李知微回头一望,除了有些公马暴躁响鼻外,并不见广场有何紊乱处,还没来得及回头,胳膊便传来一痛——


    卫士们将他抓住了!


    但听小仆一声喊破:“就是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还有这个小孩也是!”


    谁,我?


    李知微还没反应过来,善思已被卫士从地上拎起来挟住,下意识惊叫一声,撒开手去。


    “砰”一声,宝盒堕地。


    李知微动弹不得,又怕弄出声响,吓着小孩,勉力平和:“我前来为裴相贺寿,你家何故如此无礼?”


    没想到小仆怒焰更甚:“礼?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和我讲礼!押走!”


    卫士得令,左右两边挟持住知微,知微还要挣扎,卫士便狠狠将他往下一压——


    李知微被按得对折。


    “爹爹!”


    李知微看不见善思情状,听见孩子呼喊,以为他被卫士虐待,顿时浑身血流不畅,大喊道:“住手!”


    他这一声石破天惊般劈了半边嗓子,卫士因见他衣裳鲜洁,也担心是误会,便暗自松手,李知微得以挺身扭头,嘶哑道:“我有请柬。”


    “请柬?”小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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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挣扎半天,只有那么一句话,大呸一声,“什么狗屁请柬?我家请人,从来不用请柬!”


    李知微如遭雷击。


    裴家请人不用请柬。


    那裴见濯给他的是什么?


    周遭无数目光射来。


    卫士一听他无可辩驳,手上就又用了力道,李知微难以动弹,只听小仆道:“你要是来骗吃骗喝,我们这也不缺你一口饭吃,可你偏偏还冒充宗室,假造宰相印信,这可是死罪!把他捉到京畿府,先打过一百棍,验明正身,秋后问斩!”


    善思听见一个死字,奋力挣扎起来,张口咬在卫士手腕上,后者吃痛撒开手去。善思摔到地上,一下也没停,当即跑到李知微手边,抱住他的大腿:“爹爹!”


    李知微见孩子哭的这样可怜,满面通红,脑中嗡嗡乱响:“我本就是宗室,何须冒充!我和裴见濯是同学,请柬是他给我的!”


    小仆见他犹不死心,冷笑:“你是说我家二郎君为你,仿冒自家兄长印信?二郎君要请你,吩咐便罢,写什么请柬?!还昭文院的学生,我——”


    “王将军到!”


    高车近前。


    小仆“呸”字未出口,嫌恶道:“还不快把这骗子拉走,脏了老将军的眼么!”


    卫士应声,拽着他便要走。李知微挣扎间,见王竑下车,相府录事奔出,躬身搀扶:“老将军、老将军,相公等候您多时了,有那么一块福肉……齐王世子安好。”


    王竑身后,李景毅颔首回礼。


    电光火石之间,李知微猛然发力,用头撞开卫士禁锢,不择手段大喊:“景毅!”


    玉冠撞到卫士身体,滚落台阶,迸裂如碎石。


    李景毅脚步一停。


    小仆听不清他说的什么,见他引起了贵客注意,连忙上前推搡:“住嘴,住嘴,你还敢……哎!”


    他还以为这人有多大的力气,他不过稍稍一推,一大一小竟然齐齐滚下台阶。


    人滚死了不要紧,脏了王将军的脚可怎么办!于是连忙喊道:“快把他拽走!拽走!”


    李知微乌发满面,衣襟歪扭,怀抱善思抬头,望着李景毅,哀哀道:“景毅!”


    卫士见他真能喊出人名,一霎时摸不清情况,徘徊不前。


    王竑见状侧首:“你认识?”


    李景毅身穿红袍,容臭芬芳,微卷黑发牢牢绾进冠中。听见李知微的求救和王竑的询问,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下身,求证似的,拨开李知微的头发,掂起他的下巴。


    李知微乞求地看着他。


    松开李知微的下巴,李景毅直起身来,淡淡道:“不认识。叔叔,咱们走吧。”


    红袍如流水一样,拂过李知微的手背。


    车马萧萧。


    李知微呆坐原地,看李景毅容光灿然、如步闲庭,走上台阶后,又轻轻一踢,将他带来的礼盒踢落。


    咕噜、咕噜、咕噜……


    礼盒上的金锁跌落,摔出一颗明珠,李知微怔然而坐,小仆见他不再挣扎,哼道:“到这步田地还敢胡乱攀咬,我告诉你,就算你是昭文院的学生,盗用宰相印信也是大罪,没人能救你!”


    李知微另外半边嗓子也劈了,如呕血一般:“我要见裴见濯。”


    颜面丧尽的李知微被无数人围观,在尘土上,他只记得捂住善思的脸:“不怕,不怕……”


    然后,他再次重复:“我要见裴见濯!”


    小仆见他不断生事,气急败坏道:“带走带走,看着好看吗?若再叫人看见,咱们一起吃挂落!”


    卫士相觑一眼,同时上前,扯开李知微双臂,将他拖到一边不再挡路,又一脚踢在他腿弯,让他跪下:“走!”


    “把他和那小孩子分开来!”


    李知微再次挣扎道:“不要!”


    卫士浑然不管,当下分成两队,如拔河一般,一人一边拉着两父子用力。李知微被拉得站起,又瞬间脱力,坐在地上,锥心疼痛从脊骨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脚并用地爬起,去抓卫士手里拎着的儿子。


    “不要,不要,我去、我去,我们去京畿府……我们到……”


    “这是怎么?”


    你终于来了。


    李知微保持着一个仰天举手的姿势,迟迟不敢转身。


    你知道我利用你,就这样恨我吗?对不起,可是,我……


    不对,这不是见濯的声音。


    “回、回相公,这人得了失心疯……”


    李知微举在半空的手,忽然就开始发抖,他想自己这样子真是很丑,很难堪的。


    又一道声音插入:“在这时节失心疯也该喊你家相公的名字,可我听着不像吧?啧,我就说老二像你年轻时候。”


    李知微背对着他们,从呆滞的卫士手里抢下善思,就着他脸上残泪为他洗脸,骤然出声:“不是!”


    话音一止。


    李知微转过身来,看见一帘烟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为相公贺寿的。”


    马车辚辚。


    他低着头,听候发落。善思没有出声,轻轻地,茫然地,拨开了父亲的头发。


    李知微听见一声笑,那道很像裴见濯的声音说:“既然如此,在外面作什么,请进吧。”


    李知微猛然抬起头。


    宴后打马过街的榜首道魁,梦中金车上模糊的面容,一下子清晰起来,他形容不出裴照元的样子。


    只是很难过,又很痛苦地想——


    也许二十年后见濯,就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