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绀珠第三6
作品:《父凭子贵》 “你瞧这件怎么样?”
“好看。”
“那这件呢?”
“也好看。”
“好像有点花。”裴见濯拿着一件棕底宝相纹的中单在身上比一比,又沉思道,“换成暗纹?”
“我说……”
裴见濯脚边的衣裳堆积成山,他兀自不管,继续挑选,从架上摘了一件天青绫袍,内衬里白金寿字纹翻出一截领子:“这件看起来干净……你说什么?”
“你把衣服穿上吧!”李知微哭笑不得。
不管外头什么天气,裴见濯的屋子是别指望有什么四季寒暑区分的,永远维持在一个穿薄衫盖薄被的微凉温度,李知微坐在矮榻上,望着他在一面比人高的水精镜子前晃来晃去。
镜子里,裴见濯大,李知微小。
李知微定定瞧着自己的脸,又掠眼到见濯后背层层血痂,厚厚一层,发紫发黑,像一层层桑葚汁晕染。
哗啦,裴见濯勉强披了上衣,衣如悬河注水,冲淡了伤疤的颜色,襟抱仍敞,坐到李知微旁边:“你去试,我坐会儿。”
李知微不动,望着那面镜子,勉力笑道:“人家的生日,咱们作什么打扮。”
裴见濯唇角含笑,一只胳膊搭在凭几上:“他又不是头一回过生日,有什么可新鲜处,哪有咱们的事要紧?”
裴见濯预备在他兄长裴照元的生日宴会上公开他和李知微的情人关系。
大家御览,百宾云集,天下皆知。
从此后,李知微便可以挣脱夺嫡的罗网,不用旦暮悬颈,唯恐一朝踏错、粉身碎骨。
唯一的代价就是,善思与最高位失之交臂。
李知微内心犹疑。裴见濯见他不动,又在锦山罗海中翻找衣物,最后挑了一身素白,比到李知微身上,问李知微喜不喜欢,李知微说:“总穿白的。”
昭文院的院服也是白的,他真讨厌白色,一有什么灰尘污垢就明显的不得了。
裴见濯收回去:“那就穿红的,要不还是穿绿的?其实紫的也不错。”他又溜达到镜子前的一排衣架上寻找,信手撩起一件织金紫袍,远远地,对着李知微比一比:“没见过你穿紫的。”
李知微说:“紫的多贵。”
紫色染料稀奇,连带着紫袍水涨船高,成了高官的象征,等闲不得衣着。
裴见濯不答,将衣服搁在李知微膝上,流光一样的颜色,据说这种紫很神奇,是塞上江南最后一抹余烬凝聚而成,上浮牡丹花树,若配上红革蹀躞带,必如春月绿柳,惹人爱悦。
李知微抚摸过衣料,在裴见濯期待的目光下,推开衣服,站起身:“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这件衣服太漂亮了,李知微把它放回榻上的时候,感觉一阵光悄悄从指尖流走,他想把它抓住,他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可他弯腰,把衣服整好了,最后一丝褶皱也抖平。
不敢说要,也不想说不要。
裴见濯没有挽留或是送别,沉默着,抬头,看向他将离去的身影。
李知微推开门的时候,听见他的嗓子:“哎!”
“我还记得,咱们头一回的时候,你在平康坊扯了一匹绫给我做衣服,你说这东西不该我送你吗?我找了半天,只有这匹合适你。”
唉,那匹绫再贵,堆成山也抵不上这件紫袍的一根线。那时李知微正是要讨好他的时候,一匹绫,连炭值都抵不得,偏偏将裴家二郎君拴住了。
“——你喜欢吗?”
李知微不回答他:“怎么讲这些有的没的。”
他打开门,热风迎面扑来,锦幛当空飞舞,那盏灯在白天仍然走转朗照,转过七夕,走过中秋,跨过新年,照到上祀佳节,图画上的男子向女子抛去芍药,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崔媪恰好走来,见状挽留道:“怎么走的这么早,吃过饭再去也不迟。”
她是见濯的乳母,爱知微如同晚辈,听说知微家里有个孩子,父子俩栖身岳家时唏嘘不已,百般叹惋:“我让人给孩子做了些好克化的食物,温在灶上,到时候放到车里。”
在崔、裴二家呆习惯了,在她眼里,就是薛延清都拿不出什么好货色,更别提一个远支。
见知微不动,她疑心他是脸皮薄,索性上手去拉他的胳膊:“这样热的天,难为你肯来,给见濯补习,昨日里相公还夸他,可见是长进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又压低声音:“我瞧他这几日都很开心,大抵就是为这事。他小时候在扬州,十天半个月的,每天都仰着脖子等相公的信来,一家人,又是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你若有空时,也帮我这个老婆子劝劝,啊?”
“我瞧着全天下里,唯有你的话,他还肯听进一两句。”
裴见濯盼着兄长的信?李知微的心头掠过疑云,但思绪紊乱,又听她口吻仿佛姑婆一般,更哭笑不得。
面前妇人还不知道,他再不走,也许真要成了她新妇。到时候升堂拜兄,不知道她还笑得出来么?
于是推却道:“我不过陪他说说话罢了,阿妈要留我,我心里感激,就是孩儿再过几日要读蒙学,与院里不同,得赶回去。”
崔媪一听,立刻道:“不如到咱们家里来读书好了,我同相公说去。”
她原是先夫人家生的婢女,在裴照元面前也很说得上话。
李知微阻止道:“阿母!”
风吹鼓彩幛,李知微说:“我已承了你家太多情啦。”
裴宅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在里面跑马,泾渭分明的东西二府,从六月中旬开始,李知微每隔一二天就会踏足,却没有见过裴照元一次。
学生有休息,为官做宰的,只要天不塌下来就得上衙,裴照元的院落前,一丛寂寞,花开无主。
马蹄绝尘而去,夏季昼长,李知微来到东市时,坊间还未歇业。
七夕节的主顾多是女儿家,各个铺面都挂上了相应装饰,还有小贩沿街叫卖五色丝线与七孔针一类,连针线盒都极为精巧,镌着鹊桥星月,李知微也曾是其中一员,买两个针线盒送一个蛛盒,他不会刀工,就在盒子上白描线,画些凤凰鸾鸟一类的,也很受欢迎,有时候他会带善思一起出门,效果更好些。
不过这些生意不好做,街市上随时有武侯巡逻,专捉拿随处买卖的小贩,李知微刚找好地方栓马,便听得一阵呼喊:“站住!站住!还敢跑!”
咕噜噜、咕噜噜——
李知微睁大了眼睛。
一身昭文院服招摇过市的姚时止正向他跑来。
如果单单是姚时止,他还不会这样大惊失色,可关键是姚时止推着一辆木板车!
木板车上,晃荡着一个大水缸!
我不认识他!李知微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可名字已经被点住,姚时止像遇见救星那样呼喊:“知微,知微!救——”
砰!
人仰车翻。
缸内汪洋蔓延到李知微足前,原本插在上面的莲花莲蓬尽皆散开,荷香盈鼻,陶瓦片片闪着水光。
几个蜡婴散落。
“还跑,还敢跑!”呼吸间,缁衣武侯带刀扑上来,“谁让你在街上卖东西的?来人!把他带走!”
“慢着!慢着!”姚时止大喊,将双拳挥舞成四手,在空中留下片片残影,“住手,我错了,我给钱!”
刀锋一远。
交了罚款后,姚时止和李知微走在街上。
“一共才赚三十,倒赔出去八百!”姚时止碎碎念地把钱囊掏空,还抵了块碎银上去,按理来说碎银斤两纯度难辨,不好作为罚款,想也知道是武侯私吞,“知微,咱们又见面了,真巧啊。”
他的木板车上还残存几片莲花。
李知微把蜡婴捡起,放在他车上。
所谓蜡婴,便是用蜡做成的婴状玩具,手掌大小,七夕时女子将其浮于水面以求子,姚时止不懂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这些蜡婴做得丑陋,一看就很劣质。
偏还凑上来:“知微,你喜欢就拿去吧。”
李知微礼貌地还回去,姚时止嘻嘻笑道:“也是,你已有了孩子,自然也不用这蜡婴祈福啦。”大概是在烈日下做生意的缘故,他更黑了:“说起来,他们和我说,嫂嫂是薛延清薛相的侄女?改日嫂嫂若有空闲,可否为我介绍族中的女孩子?”
如果是就好了。
李知微说:“她亡故了。”
姚时止声音一低:“啊……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分开来住。”
李知微一笑,别过他,姚时止跟上来:“那她应该也很年轻,可是有什么病症?”
李知微没有回答他,姚时止但凡有点脑子,这时候也该觉得不对了,他像个鹌鹑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知微,李知微没驱赶他,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薛妙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才去世的。
这个答案,李知微也不知道。
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子死了,呼吸一声比一声轻,皮肤一寸比一寸僵。自己的血流干了,外面的血进不来,李知微划破了手腕给她喂血,但没有用,两个失血过多的大人,孩子在一边哭,他那么小,李知微忽然不敢死了。
他浑浑噩噩地出生、考学、结婚、生子、丧妻,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成了个鳏夫,只剩下怀里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善思不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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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覆辙。
他不愿意善思重蹈覆辙。
他……不能答应裴见濯。
他喜欢裴见濯,爱,心甘情愿去供奉他,可这一切都得排在善思后面。
“嗳唷!”
脚步一停,姚时止撞在他身上,声音低低:“抱歉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事。”
这种着重的语气词反而显得刻意。李知微呼出一口气:“没事。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姚时止一听他不追究,便故态复荫,有时候李知微也很怀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李重宪一党派出,还好是埋在他这里,如果是在李景毅附近,早被他三拳打死:“说起来,知微,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知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慢慢往前走,浅青袍摆被荷水溅透,变成一抹深深的绿,贴在靴上:“我都来东市了,除了买东西,还要干什么?”
姚时止问:“我听人说永乐二市,以东为贵,里头不少物件天下罕见,就是宫中也不曾有,可是真的?”
李知微有问必答,仿佛一个合格的引者:“是有这说法,不过多是商人噱头。你初来乍到,不要被骗了。”
姚时止问道:“你呢?”
李知微挑眉:“我什么?”
姚时止嘿嘿一笑,牙亮得像贝壳:“你要买什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免得被骗。”
李知微止步,转身,缓步上阶:“我已经订好货、付过账了,就是被骗,也没办法。”
姚时止道:“没拿到东西就下本钱,你有赌性。”
李知微说:“好东西,等拿到再下本钱,就晚了。”
层楼堂皇,日暮下结出彩灯,宵禁只是关闭坊市之间通行的大门,坊内照样有人往来,姚时止忽然抓住他的手,拉到眼前,一根根扣住:“你指间缝隙大,抓不住钱,是漏财之相啊!”
李知微就当着他的面,在柜上付了一千贯。
凭据白纸黑字,哗啦啦钱财倒悬如天河,姚时止说这可以换一座鹊桥,可李知微只换了一个小匣子,金锁扣砰地打开,里面是一颗深青透红,几近蓝色的明珠:“这是……绀珠?”
“当年张相曾有一颗,据说是自神鱼肚中剖出,握之可以心神开悟、过目不忘,莫非就在眼前?”
姚时止十分叹惋,短短四五十年光景,风光一世的张丞相,家人也到了恩竭之时。
“神鱼腹中双珠,一颗在张家,一颗不知流落何方。”李知微告诉他,“现在,都在我手里。”
“这东西要两颗做什么?”姚时止问。
他话音未落,坊内玉带河宁静如练,忽生涟漪。
啪!
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姚时止刚伸出手,就发现绀珠已沉入河中。
“现在,只剩一颗了。”李知微说。
他亲手买来宝物,亲手毁墮,夕阳斜下,袍摆干透,一阵阵春柳似的荡漾,姚时止与他临河同看,紧握栏杆,忽发问道:“过几天就是七夕,你是要把它送给裴照元吗?”
李知微说,是。
姚时止张口似乎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哪个驴狗养的畜生谁把我的小荷缸偷了??”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风声。
绀珠不知道落入了哪条锦鲤腹中,蓝蓝青青的珠光还在眼前晃荡,李知微回到家中。
薛延祚和薛如明竟一起等在门外,抻着脖子远望,外有香车绣幰,仆从拱立,槐树巷所居士庶不少,此时纷纷出门望叹:“这是裴公宝辇!前头拉的马还配了金辔头,是圣人赏赐的!”
薛延祚昂起了头,赶紧呼唤李知微道:“快来快来!”他大声地喊,恨不得如雷一般,要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裴公有礼物赠你!”
赠,不是赐,也不是赏。
仆从置若罔闻,送给他两个盒子。
香车绝尘而去。
在众人憧憬好奇的目光下,李知微打开盒子。
天暗下来,浓云寸寸压迫永乐,墨色卷集沿线推来,和太阳交汇的那一瞬间,凝成一抹灿烂瑰丽的紫。
李知微抬起臂弯,将手上的衣袍举到天边。
那竟然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颜色。
“还有一个盒子装的是什么?”薛延祚催促他,“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诚然不假,再过三日就是裴公令辰,他命人送这衣服来,定是要你……难不成是冠戴?”
薛如明也很兴奋,猜测道:“也许是玉佩!”
当着他们的面,李知微打开了盒子,两颗头瞬间凑上来,齐齐发出一声:“啊??”
里面装的,是十二颗精致好克化的泥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