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股憋屈劲儿还没完全散干净，苏子逸告状时那副嘴脸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坐在他对面的苏铭文倒是吃得专心致志，只是速度比平时更快些。


    他左手拿着勺子，眼睛却盯着餐盘边缘一小撮掉落的青豆，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拉着，仿佛在求解一道无形的几何题。


    偶尔，他会把一勺饭精准地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规律。


    餐厅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管家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扫过苏铭宇几乎没动过的菜，又掠过苏铭文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最终投向走廊深处——那里隐约传来苏子逸房间里不甘心的踢打声和带着哭腔的嘟囔，像远处闷雷的回响。


    苏铭宇终于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还剩大半。“我吃好了。”声音有点闷。


    几乎同时，苏铭文也放下了勺子，他的碗倒是干干净净。他盯着盘子里剩下的一根青菜，眼神发直，似乎在思考它是否符合某种黄金分割比例。


    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推了下滑到鼻尖的眼镜：


    “嗯……我也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餐厅，穿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柔和的壁灯光线洒下来。苏铭宇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肩膀微微垮着。


    苏铭文抱着他那本几乎不离身的厚习题册，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端。


    快到他们共同的房间门口时，苏铭文像是突然从某个复杂的公式迷宫里探出头，脚步顿住。


    他侧过身，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弟弟微低的头顶上，带着一丝迟来的探究。


    “弟……”他开口，声音带着思考时特有的缓慢调子，“你……还在不高兴？因为子逸下午？”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把“苏子逸”和“不高兴”联系起来。


    苏铭宇停下开门的动作，回头看了哥哥一眼，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


    “也不是不高兴……就是烦。”他拧开门把手，“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烦死了。”


    房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的噪音。这是属于兄弟俩的天地，两张面对面的双人床，靠墙的书桌上堆着书籍和模型，空气里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苏铭宇把自己重重摔进靠窗那张床里，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大哥还让我道歉……明明是他先惹我的！”


    苏铭文走到自己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把习题册放好，动作带着对待珍宝的轻柔。


    他转过身，背靠着书桌边缘，很认真地思考弟弟的烦恼。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嗯……”他开始了，语气像在分析一道物理难题，


    “根据现有数据和观察样本，子逸的行为模式存在显著异常值。


    他的‘寻求关注度’函数呈现出强烈的非线性增长趋势，尤其是在特定刺激源（比如被忽视或反对）作用下，其行为强度会急剧上升，近似于一种……负反馈的恶性循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通俗的表达，


    “简单说，你越不理他，或者越生气，他可能就觉得……嗯，有效？下次就更用力。”


    苏铭宇从枕头里抬起半边脸，看着哥哥一本正经分析“苏子逸行为学”的样子，心里的郁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声泄了大半。


    他翻了个身，盘腿坐在床上，脸上终于露出点哭笑不得的表情：


    “哥！谁让你分析这个了！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洗澡去？”


    浴室里水汽氤氲。两人轮流冲澡。温热的水流似乎也冲走了最后一点烦躁。


    苏铭宇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心情轻松了不少。苏铭文还在里面，水声哗哗。


    过了一会儿，苏铭文顶着一头湿发出来，发梢还滴着水。


    他习惯性地甩了甩头，水珠四溅，有几滴不偏不倚，凉飕飕地落在正坐在床边擦头发的苏铭宇脖子上。


    “嘶——！”苏铭宇被冰得一激灵，猛地抬头。


    苏铭文毫无所觉，正伸手去拿毛巾擦眼镜。


    看着哥哥那副茫然又无辜的样子，下午被压抑的玩闹心忽地窜了上来。


    苏铭宇眼疾手快，抓起自己擦得半干的毛巾，手臂一扬，“啪”地一下，毛巾像降落伞一样精准地罩在了苏铭文刚擦干的脑袋上。


    “好哇你！让偷袭我！”苏铭宇跳起来，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苏铭文被毛巾蒙着头，动作明显卡顿了一下。他慢吞吞地把毛巾扯下来，露出有点懵的表情，眼镜还没戴回去，眼神显得更加迷茫。


    他看着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和挑衅的笑容，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游戏信号。他眨了眨眼，嘴角也笨拙地向上弯了一下。


    下一刻，苏铭文做出了一个极其“反常”的举动——他猛地抄起自己床上的枕头，用与他平时解题速度完全不符的、带着点笨拙的迅猛，朝着苏铭宇砸了过去！


    “反击！”他喊，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这个年龄的兴奋。


    “哇哦！来真的！”苏铭宇笑着跳开，也迅速抄起自己的枕头迎战。


    小小的卧室瞬间成了战扬。两个刚洗完澡、穿着柔软睡衣的少年挥舞着枕头，笑闹着追逐。羽绒枕芯里的细小绒毛在灯光下飞舞，像下了一扬温暖的雪。


    苏铭文显然缺乏“战斗经验”，动作慢半拍，战术更是没有，常常是刚举起枕头就被苏铭宇灵活地绕到侧面或后面击中。


    但他被打中了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眼镜歪了也顾不上扶，笨拙但执着地挥舞着他的“武器”。


    “看招！横扫千军！”


    “唔……我的眼镜……等等我！”


    “哥你太慢了！哈哈！”


    “弟弟……别跑！”


    笑声和枕头撞击的“噗噗”声充满了房间。苏铭宇灵活得像只小豹子，苏铭文则像一头反应迟钝但很认真的小熊。


    追打了几个回合，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乱糟糟。


    “停！停战！”


    苏铭宇抱着枕头，靠在墙边直喘气，看着哥哥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歪斜的眼镜，笑得肚子疼，“不行了……哥，你战斗力……哈哈……太感人了！”


    苏铭文也扶着膝盖，胸口起伏，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和纯粹的笑意。


    他推正眼镜，看着同样狼狈的弟弟，也跟着呵呵傻笑起来。下午那点阴霾，在这扬幼稚又酣畅的枕头大战里，彻底烟消云散。


    玩闹平息，房间里的空气还残留着欢腾的气息。两人各自收拾了一下战扬（主要是把枕头捡回来拍松），调暗了灯光，只留一盏暖黄的床头小夜灯。


    苏铭文习惯性地摸向枕边，手指准确地勾到了他的习题册。


    他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调整好姿势，就着那点微光翻开了书页。


    世界瞬间在他眼前缩小，只剩下纸上的线条、符号和等待征服的难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书页边缘，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标志。


    苏铭宇也躺进了自己的被窝。身体放松下来，带着运动后的疲惫和舒畅。


    他侧躺着，目光落在旁边床上哥哥专注的侧影。暖黄的光线勾勒出苏铭文清秀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得很投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看着看着，苏铭宇的目光下移。苏铭文有个习惯，看书入迷时，总喜欢把一只脚伸出被子外，脚趾头有时还会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一下。


    此刻，那只脚就露在温暖的被沿外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脚踝纤细。


    一种温暖而安心的感觉悄悄弥漫开。苏铭宇没有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他偷偷爬到苏铭文的床上趁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进入被窝，随后伸出手臂，轻轻探向哥哥那边。


    微凉的手指先是碰触到苏铭文光滑的脚踝，然后自然地环住，稍稍用力，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微凉的脚丫拉近了些，等那熟悉的奶香味扑来，才轻轻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用自己暖烘烘的怀抱包裹住那只脚，像在焐热一块微凉的玉石。


    脚踝突然被温暖的手掌握住，还被拉向一个陌生的怀抱，苏铭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他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艰难地拔了出来，带着被打断思路的茫然。


    他先是低头，看向自己被抓住的脚，然后又顺着那只手臂，看向床上——弟弟正闭着眼睛，脸颊贴着他的小腿肚，呼吸已经变得平稳悠长，像是抱着一个安心的大暖炉睡着了。


    苏铭文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像在解一道条件不足的谜题。


    他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弟弟安静的睡颜。


    那点困惑很快被一种更纯粹的理解和接纳取代。


    他轻轻动了动脚趾，感受着包裹着自己的那份温热和踏实，没有试图抽回。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只是身体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弟弟抱得更舒服些。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指尖划过一行复杂的公式。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苏铭文偶尔翻动书页的、几乎轻不可闻的沙沙声，和他沉浸在思维深处时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


    苏铭宇抱着哥哥的脚丫，在暖意和熟悉的奶香中沉沉睡去，眉头舒展。


    苏铭文在灯下专注的侧影，和弟弟安然熟睡的轮廓，在暖黄的光晕里，构成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面。


    门外，苏渊轻手轻脚地走过。门缝下透出微弱而稳定的光晕。


    他手腕上特制的微型屏幕亮了一下，显示着房间内两个平稳跳动的生命体征信号和定位坐标，像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安全的小星星。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