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的掌柜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


    燕之郁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询问道：“这里有没有卖避火图？”


    掌柜抬起眼皮，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见何妙观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谨慎地问道：“这位娘子，可曾及笄？”


    “嗯，今年刚过十七。”何妙观连忙点头。


    掌柜这才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随我来。”


    二人穿过一排排书架，来到一处用灰色布帘隔开的僻静内室。内室有两排书架，每一层都整齐地码放着一册册线装书册，书封上的题字十分大胆露骨，什么《玉房秘要》《素女采战术》《花营锦阵三十六式》，和外间摆放着的经史子集截然不同。


    两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呆立当场。


    “二位请随意。”掌柜笑着说完，便退了出去。


    “怎么能有这么多啊……”


    “妙观，我们选一本，就够了吧？”


    何妙观随手抽出一本红皮册子。封面上题着“鸳鸯交颈谱”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翻开一看，里面的插图线条粗犷，人物姿态夸张露骨，配的文字更是俚俗不堪，和扬州含蓄内敛的图册风格迥异。


    何妙观轻叹一声，将《鸳鸯交颈谱》塞回去，又拿起另一本，但这本也没好到哪去，封面上写着《金枪不倒方》，内页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玉|势、角先生等道具，使用方法也描述得极其详细。


    何妙观又合上放回原处。


    连翻数本，不是画风粗鄙，就是内容荒诞猎奇。


    何妙观看得眉头紧锁，感到一阵幻痛，过去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一本封面相对素雅，名为《闺阁情趣录》的册子。这一本画风细腻，文字虽仍有露骨之处，但总算没前面那些令人难以接受。


    燕之郁正站在另一侧书架前，看着一本册子。


    何妙观好奇地凑过去：“燕之郁，你看什么？”


    燕之郁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回书架，轻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妙观，你要买哪个？”


    何妙观朝他晃晃自己选好的书，又道：“让我来看看你刚刚在翻什么。”


    燕之郁耳根微红，似乎想阻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打开一看，那本书里面全是讲怎么用舌头取悦伴侣。序言里写道，有些男子因为天生缺陷，无法通过常规手段使得妻子欢愉，因此专门出一本唇舌之法，只要用心学习，一定能事半功倍的。


    燕之郁柔柔笑道：“妙观，你希望我买么？”


    “……随你便。”


    最后还是买下来。


    两人离开书肆后，继续在东市逛。


    燕之郁走着走着，在一家装潢华丽的珠宝铺前停下脚步。


    “妙观，我想给我们买一对簪子。”


    “好呀。”


    铺内烛火通明，各式珠宝熠熠生辉。两人在柜台前流连，最终，燕之郁看中了一对质地上乘的白玉簪。簪头上雕刻着精致的鸳鸯，一雌一雄，形态相依，寓意成双。


    回到马车后，燕之郁打开锦盒，取出雕着雌鸳鸯的玉簪，指尖挽起女郎松散的发髻，轻柔地将簪子插入发间。端详片刻，波澜不惊的眼底漾起笑意，如同春水泛起涟漪。


    然后，他将另一只玉簪递过来，微微低下头，乌黑顺滑的发丝垂落，露出白皙的后颈。


    “妙观，你也帮我簪上。”


    何妙观将他额前的碎发拢向耳后，将玉簪插在他的发冠边上。


    “好看吗？”


    斑斓的彩霞下，玉簪流转着绚丽的光泽，少年粲然的眼眸也分外绚烂。


    “很好看。”


    两人回府时，已是傍晚。一见到他们，宝珠立刻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看上去很是高兴。


    何妙观笑问：“宝珠，什么事乐成这样？”


    “就是上次说的，给人画像的事。姑姑猜猜看，是什么人来请宝珠作画。”何宝珠一脸得意。


    何妙观沉思片刻，想不出所以然，无奈笑道：“长安城的贵人太多，姑姑猜不出来。”


    何宝珠按捺不住，得意洋洋道：“是——长公主殿下！”


    “是哪位长公主？”


    “就是最受陛下宠信的阳信长公主呀！”何宝珠道。


    阳信长公主，便是李莜。原书里的女配角，作用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李循的生身母亲去世后，便被寄养在李莜的母亲膝下。两人姐弟情谊还算不错。李循登基后，李莜便也从并不受宠的公主，成为长公主里最位高权重的一位，在故事后期帮助杜鹤安斗倒燕之郁中起到不少作用。


    “长公主府的人说，殿下三日后在府中设宴，想请我去为赴宴的女郎们画些小像。他们还特意跟掌柜交代，允许我带一位家眷或者友人同去呢。”何宝珠说着，拉住何妙观的衣袖，轻轻摇晃着撒娇，“姑姑陪宝珠一起去吧。”


    何妙观点头应承下来。


    但没想到，何宝珠走后没多久，燕之郁便道：“妙观，不要去长公主府。”


    何妙观微微一愣，抬眼看他。少年神情认真，黑眸里满是担忧。


    “妙观，长公主喜怒无常。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被视作冒犯，招致恶果。我担心你去会受委屈。”燕之郁解释道。


    何妙观听完，不由蹙起眉：“若是这样，我更得陪着宝珠去。宝珠年纪小，万一真有什么不当之处，我在旁边，或许还能帮上忙。”


    “妙观，你这次就听我的话好不好？不要去。”燕之郁依旧摇头，“长公主不好相处，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妙观……”


    话音刚落，燕之郁竟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哭得一抽一抽的，温热的泪水滚落下来，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泪眼朦胧，看起来极是可怜。


    “燕之郁？”


    何妙观有点诧异，连忙扶着他到榻边坐下，用指腹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温声哄道：“我只是陪着宝珠去作画而已，我们会谨言慎行，绝对不会惹上麻烦的。我和你保证，真的。”


    说着，还亲亲他下垂的唇角。


    “妙观，你不明白……”燕之郁依旧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听过一些关于长公主的传闻……我真的好怕你去会出事，不要去，好不好？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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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何妙观的心也悬起来。书里只说过长公主性格孤僻高傲，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但具体多么不好相处，她心里也没有数。


    “真的有这么严重啊？”


    燕之郁颔首，眼尾绯红，不断涌出来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绮丽的面颊上闪着细碎的光。


    何妙观看着他这般情状，心中又心疼又犹豫，不由抱住他，一边哄着，一边思忖着办法。


    燕之郁见这样有效，便哭得更加凄楚可怜，哭得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长公主现在已经邀请了宝珠，我们也没办法再拒绝。”片刻后，何妙观还是道，“长公主无缘无故，应当不至于为难我们。我也向你保证，一定会万分小心，尽快回来。”


    这副语气，俨然是不会再改变主意。


    燕之郁伏在女郎的肩头，收紧手臂，眸色渐暗，心中很是烦乱。李莜虽然暂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依旧是一个隐患，他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打赌。


    “好吧……”少年低声啜泣着，可怜巴巴地妥协道，“妙观，如果长公主有任何让你觉得不安的地方，一定要找个借口早点离开，回来后，原原本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好。我一定全部告诉你。”


    “嗯……”红润的嘴唇凑上去，轻轻地含住对方唇瓣，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不安一样。


    ==


    翌日清晨。


    公主府派来教□□家礼仪的严嬷嬷，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


    “去殿下的赏花宴，衣着首先要素净得体。月白、藕荷、秋香这类颜色最为合适，切忌大红大紫，过于鲜亮。衣料纹样也必须简洁，绣花不可太繁复。”


    “觐见殿下时，二位要行万福礼。”严嬷嬷说着，腰身微屈，双手叠放身侧，亲自示范起来，“万福礼要缓、要稳，不可急促仓皇，否则会显得轻浮。二位，来，跟着老身做一遍。”


    两人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从早上学到中午，直至每一个细节都合乎规范，严嬷嬷才稍稍颔首。


    “宴席开始后，需要谨言慎行。殿下未动箸，不可先食；殿下问话，要起身恭答，言简意赅，不可多言；席间不可交头接耳，也不可随意离席。”


    如是教导从早上持续到傍晚。临走前，严嬷嬷终于露出浅淡的笑意，道：“二位娘子真是聪慧，一点即通。赏花宴上，必然会得到殿下的赏识的。”


    厢房里。燕之郁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听到响动，他轻抬眼皮，但并未像往常那样迎上来，很快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书。


    俨然又记着昨日“长公主一事”的模样。


    何妙观瞧着他暗自赌气的样子，心下觉得可爱，便也故意不搭理他，想看看他什么时候憋不住性子。她走到房间另一端的衣柜前，挑选起去公主府要穿的衣裙。


    柔软的布料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燕之郁终于按捺不住。少年放下书卷，挪到何妙观身后，从后面抱上来，委屈道：“妙观，从回来到现在，你都没正眼瞧过我。长公主的事情，就这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