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御帐内的床榻上。


    云栀的睫羽颤了颤，睁开时被烛火刺出生理性的泪。视线模糊间，只见明黄帐顶蟠龙用金线绣出狰狞的爪，她恍惚以为坠入了那层炼狱。


    喉间灼痛得发不出声，挣扎着想抬手遮光，却发觉腕上被什么东西压着沉沉的。仔细瞧去，才发现红袖趴在塌前睡着了。且这里也不是她的床榻，很明显她现下是在御帐内。


    她试图撑起身子，锦被发出细微摩擦声。伏在床沿打盹的红袖猛地惊跳起来，额角磕到床柱咚的一声。


    “主儿别动！”红袖慌得声音劈叉，手忙脚乱按住她肩膀，“太医说您身体虚弱，需得好好休息。”


    烛火跃动间，可见红袖眼底布满血丝，袖口还沾着干涸的泥浆。


    “太子殿下如何了？”她嗓音嘶哑，像那泥流滚过喉咙。


    红袖抿着嘴，泪珠子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烛光一照像噙着俩碎星珠子。她手指把被角捻了又捻，憋出个带着哭腔的憨笑：“主儿且安心躺着，太子殿下在您的护佑下好着呢，方才还来瞧过您，万岁爷以您休养为由，将他遣了回去。”


    云栀安心的躺了回去，人没事就好。也不知幸还是不幸，自从遇见她，他已经两次遇难，怕真应了皇帝那句“不祥之身”。


    小太子先前落水因为她，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宿在她帐中，也不会遇此磨难。贺兰烬若因此怀疑是她别有用心，岂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眉心的额蹙起细微的褶，像被风吹皱的春水。倒是红袖莫名开心，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主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云栀苍白的唇微微翕动，最终却只垂睫摇了摇头。这样的福气，她宁可不要，只求安稳走完余生。


    明黄帘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贺兰烬在光影交界处怔住，显然是没想到她醒着。倒是他身旁的高良儒反应迅速，手中的拂尘即刻落在王朝恩头上：“还愣着做什么？云小主既然已经醒了，还不将孟太医请来瞧瞧，若耽误了仔细着你的小命。”


    王朝恩反应过来，忙弓着腰退了出去。


    帘幔掀起又落下，漏进一股风扑在云栀脸上。她偏头想躲，喉间却窜出压制不住的呛咳，咳声碎得像要连五脏都呕出来。


    烛火下，贺兰烬的眉眼微微收紧。高良儒登时整理好帘幔，避免再漏一点风进来：“猴急的东西，等回来再收拾他。”


    贺兰烬不发一言，踏步走向床榻，榻边微微一沉，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漫过来。他指尖忽然捻住她一缕散发慢慢绕紧，发丝勒紧，她被迫逼近他：“你可觉得好些了？”语气轻缓，温热的气息彼此交错，这一举动颇为暧昧。


    余光瞥见红袖垂眸娇羞般的笑了起来，云栀心中大惊，她昏睡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红袖在看见她和贺兰烬时露出这般笑容。


    帘幔再次被掀开，孟太医僵在帘隙间，提着药匮进也不是退也不成。贺兰烬头也未回，只将绕在指尖的青丝慢慢散开：“还不过来。”


    “遵旨。”孟太医弓着腰忙行至塌前，低眸垂首静静等着两位主子“分开”。


    察觉到发丝松缓，云栀急急向后缩去，青丝却仍缠在他的指间，绷直如弦。发根牵出隐隐的疼，混着他低笑的震颤钻进耳膜：“躲什么？”


    虽说是他的嫔妃不假，甚至在外人眼中，她已经是集万千恩宠在一身宠妃，可终究没同他亲密到那般地步。


    血色倏地涌上她苍白的脸，如雪地里泼了胭脂。慌忙垂首时，未绾的长发顺着玲珑曲线滑下。


    贺兰烬的视线顺着发丝下移，烛火在她微敞的寝衣领口跳跃，沟壑阴影对着喘息起伏如月下浪涌。


    察觉到异样，贺兰烬蓦地移开视线。他背身立在床榻前，声音听不出情绪：“孟太医，诊脉。”须臾，他踏步离开，迈出帐门的脚步毫无迟疑。


    御驾仪仗的脚步声渐远，她瘫软在衾枕间，狂跳的心才慢慢恢复如常。


    “云，云小主……”孟太医立在塌前，有些尴尬的指了指她的手腕。


    红袖尚在一旁傻笑，斜睨她一眼后，云栀将皓白的手腕置于脉枕之上。


    诊脉过后，孟太医又为她更换了脚上药：“云小主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脚上的伤要注意养护，莫要感染。”


    “奴婢定会照顾好主儿。”


    孟太医低垂着头，整理好药匮微微俯身：“云小主且歇着，臣还要向陛下复命，先行一步。”


    红袖踮脚望着孟太医踉跄的背影，嘴角快咧到耳根。她转身伏到云栀面前，为她掖好被角：“主儿，您有没有发觉万岁爷对你有些不同？”


    是有些不同，更阴险了。


    先前是赤裸裸的讨厌她，现如今是藏着掖着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一口。


    发生此等大事，春猎一事暂且搁置。听闻不少人受了牵连，就连贺兰烬最疼爱的弟弟靖安王也受了责骂。


    銮驾回京的路上，小太子没有像来时骑马而行，而是窝在她身边，同乘一辆马车。


    “母妃，还疼不疼？”


    “母妃，渴不渴？”


    “母妃，饿不饿？”


    小太子坐在她身侧，小手一会儿摸她额头，一会儿又看看她脚踝处的伤，叽叽喳喳没个停歇。


    原本因为颠簸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因为小太子的唠叨变得清明不少。


    云麓围场的事，宫中早已知晓。是以，太后携后宫嫔妃亲迎銮驾回宫，就连月份已然不小的容贵人也在其中。


    云栀解了禁足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容贵人，虽有着乌古部女子的特点，却带着汉家女子的温柔。


    难得皇后能寻到这样的妙人。


    念头一出，忽然想起她初见也是唯一一次见昭贵妃时的场景，她也是如此同皇后这般形容她。


    今时今日，竟生出同等心思来。可她……她倏然驻足，眼底迷雾被风吹散，露出底下清冽如镜的寒潭。她根本不爱贺兰烬，所以她觉得的容贵人是个妙人。


    昭贵妃与贺兰烬情投意合，又为何会觉得她是个妙人？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大限将至？


    还是说，昭贵妃同她一样，根本不爱贺兰烬。


    压抑不住心中的惊讶，她蓦地看向贺兰烬。


    “主儿。”因她猛地驻足，红袖焦急万分，试图唤醒思绪纷飞的云栀。


    她抬眸那一刻，贺兰烬刚好侧眸看向她。四目相撞的刹那，她扬起的眼睫如惊鸿振翅，恰好接住帝王眸底未及时收回的探询。


    胸腔里那颗心擂得似惊马踏破宫门，震得耳畔金丝坠珠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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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鸣。


    这种异样的心绪在到了寿康宫向太后行礼时，才得到缓解。


    甫一进入寿康宫起，孙姑姑便遣散了宫婢。


    太后下首端坐着有些气闷的皇后，她行礼过后方未来得及入座，皇后已经先发制人：“凭你这没脑子的，大好机会让你生生错过，他自己都要陷进去了，你偏好心去救他。”


    缓了片刻，云栀才明白皇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于皇后而言，小太子身死道消，届时再将她拉出来治罪，一举两得。


    “皇后！”


    待她明白过来皇后说些什么时，端坐在鸾椅上的太后也已一清二楚，这才出声喝止。


    皇后圆脸似满月莹润，柳叶眉总耷拉着三分怯，看不出来，她心思竟如此狠毒。


    太后眼风如刀刃掠过，皇后指尖茶盏“哐当”跌碎在地。热茶溅湿裙裾，她竟不敢去擦，只惶恐不安的端坐着。


    太后捻动手中的菩提子轻笑：“瞧把这孩子吓的，还不扶皇后去偏殿压惊？”


    立于太后身侧孙姑姑亲自搀扶着皇后去了偏殿。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耳边再次传来太后的声音：“此事，你做的很好。经此一事，皇帝自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子嗣一事，你当上心。若再让哀家知道你还是处子之身，那远在北疆的人也就没有存活的必要了。”


    天明明已经回暖，偏她觉得冰锥入骨，寒气顺着血脉蔓延。


    “哀家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虽怜其性命，却也尊重个人选择。”太后慢条斯理转动镶金翡翠护甲，尖梢寒光乍现，“他的生死在你手中，而你的生死，要你自己去皇帝面前讨。”


    太后虽未直言，却点明她，若再不真正侍寝，等待她的只有生死离别。


    她缓缓屈膝俯身，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声音柔顺似春水融冰：“奴才谨记凤谕，定当竭心尽力，不负太后期许。”


    太后满意颔首，命人端来一碗琥珀色的药茶赏赐。她双手接过时，药汤表面隐约映出自己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无悲无喜，深不见底。


    云栀捧着汤碗的指尖稳如磐石，药汤未起半丝涟漪，仰颈饮尽。


    “不问问是什么，就喝？”太后盯着她，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素绢帕子轻拭过唇角，唇角漾起温顺弧度：“太后娘娘赐的自然是好东西，奴才谢恩还来不及呢。”


    太后忽然抚掌而笑：“是个有悟性的孩子，既然能讨得哀家欢心，自然也能讨皇帝欢心。方才皇后一时心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倒是你……”


    云栀起身缓缓施礼：“皇后娘娘分明是斥责奴才没有照顾好小太子，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


    太后眼角细密的纹路倏然舒展，笑声从唇齿间轻盈溢出，笑意漫进眼底，仿佛还是那个未被深宫吞没的明媚佳人：“是个聪明孩子，多用点心思在皇帝身上，子嗣一事上就不愁了，去吧。”


    太后心情大好，笑着摆摆手让她退下。


    云栀行礼后，离开寿康宫。


    空中繁星点点，每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即便是汇入银河，也有既定的轨迹。


    太后催的紧，贺兰烬对她又有诸多防备。


    向前无路可走，向后无路可退。


    唯有一法，能解她眼前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