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鹿野没有睡。


    她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师父林远山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随着月上中天，整个村庄都沉入最深的梦乡，只剩下几声零落的犬吠。


    鹿野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推开房门。


    她离开了村子，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


    风在耳边呼啸，草木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涌入鼻腔。


    她的感知被催动到了极致，以自身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铺开一张无形的网。


    她要找到那场灾难的源头。


    很快，东方的山脉深处，一丝极不协调的气息，被她捕捉到了。


    不是野兽的腥膻，也不是草木的芬芳。


    是钢铁的冷硬，是火药的硫磺味，还夹杂着大量活人聚集时特有的浊气。


    找到了。


    鹿野的身影在林间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笔直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半个小时后，她停在了一处山脊的顶端，俯瞰着下方。


    山谷里，被砍伐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成百上千顶土黄色的帐篷密密麻麻。


    篝火燃烧着，映照出无数晃动的人影和一排排冰冷的钢铁轮廓。


    火炮。


    鹿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支超过万人的军阀部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驻扎在这里。


    她没有犹豫，心念一动，怀中的时轮微微震颤。


    【百倍·时间加速】


    嗡——


    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风凝固了，火苗的跳动变得缓慢而粘稠，巡逻士兵迈出的脚步，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鹿野从山脊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军营边缘，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带起一丝尘土。


    她走在时间加速的世界里，从一个个表情或警惕、或疲惫的士兵身边经过。


    最终找到隐藏的指挥营帐。


    鹿野停下脚步，将自身藏好后将耳朵贴了上去，并解除百倍时间加速。


    “……我军的补给线问题必须解决，不能让我们的士兵吃不饱饭，那样会兵变的。”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


    “这里，地图上这个村子，位置正好卡在咽喉上，拿下这里，就能建一个前线补给据点。”另一个声音听起来要斯文一些。


    “那个村子里有几百口人，要派兵驱赶吗？”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不行，这样会打草惊蛇！”第四个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的人一进村，对面的探子立马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直接发起进攻，我们仓促之下怎么防守？拿人命去填吗？”


    帐篷里沉默了片刻。


    “那您的意思是……让对面先动手？”先前那个粗粝的声音试探着问。


    “没错。”威严的声音冷酷地回答，“我们这次带来了最新式的火炮！防守？太吃亏了！”


    “那不如这样，组建敢死队去驱赶，诱敌深入，然后我们的火炮到这里和这里摆好，等敌军进入村庄后，我们直接开火，先歼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斯文的声音指着地图上边说边提议道。


    那个迟疑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那村里的几百口人……”


    “人？”


    威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这个世道，人命什么时候值钱过？”


    “他们要怪，就去怪这个该死的世道吧。”


    “就这么定了，让我们的人盯紧点，等对面一动，就给我把炮口对准村子，给我狠狠的打！”


    帐篷外的鹿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


    不是意外。


    不是被波及。


    而是从一开始，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当成了诱饵，被当成了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恨意像是毒藤，疯狂地从心脏最深处滋生，瞬间缠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握紧了怀里的时轮，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冰冷刺骨。


    杀了他们！


    一个念头疯狂地叫嚣着。


    冲进去，把这些刽子手，全部撕成碎片！


    但她忍住了。


    她现在动手，只会让炮火提前降临。


    就在她心神剧烈震荡的瞬间，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谁在那里！不许动！”


    一个巡逻的士兵，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正死死地盯着她所在的方向。


    “有人！！”


    “快！围过去！要活口！”


    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几个军官惊疑不定地冲了出来。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离指挥营帐这么近的地方。


    鹿野眼中寒光一闪。


    暴露了。


    她不再停留，时轮的力量再次催动，她的身影在原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呢？”


    “跑了？怎么可能！”


    “我明明看到那有个黑影！”


    冲过来的士兵们围着空地，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他们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为首的那名军官，那个声音威严的男人，强作镇定地扫视了一圈，厉声喝道：“慌什么！不过是只野猫罢了！”


    “全军加强警戒！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他挥手驱散了士兵，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惊疑。


    ........


    鹿野的身影在林间踉跄了一下。


    从百倍加速的时间中脱离，她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却无法让她滚烫的头脑冷静分毫。


    军营里的对话，还在她脑中一遍遍地回响。


    鹿野靠着树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战争是两个庞大势力之间的角力。


    她可以干掉眼前这支万人部队，但后面，就会有两万、三万的军队开过来，带着更恐怖的武器。


    村子所处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无法置身事外。


    她可以杀光所有踏入这片山脉的士兵，但那之后呢？


    一个能轻易屠戮军队的十三岁“妖怪”，只会给村子带来更大的灾难。


    那不是拯救。


    那只是泄愤。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死的。


    那么，只剩下另一条路。


    带着村子里所有人离开。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另一个更残酷的现实迎面击碎。


    怎么带？


    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去跟村长和师父说，山里藏着一支上万人的军队，明天就要拿我们当诱饵打仗了，大家快跑？


    他们不会信的。


    他们只会以为她撞了邪，或者做了噩梦在说胡话，然后找人来给她驱邪。


    就算她不顾一切，展露出妖精的力量，结果只会更糟。


    村民们敬畏鬼神，也同样恐惧着未知的力量。


    一个能飞天遁地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和妖怪又有什么区别？


    信任会在瞬间崩塌，取而代代的是恐慌与排斥。


    到时候，不用等军队动手，村子自己就先乱了。


    更何况，几百人的迁移，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目标太大，行动太慢。


    军队的斥候不是瞎子。


    只要队伍一离开村子，不出半天，就会被发现。


    到那时，连作为诱饵的价值都失去的村民们，只会迎来更早、更彻底的毁灭。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又被她自己一个又一个地否决。


    每一条路都被堵死。


    每一个方案都通向绝望。


    鹿野沿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她明明拥有了操控时间的能力，拥有了不弱的力量，甚至回到了悲剧发生之前。


    可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她被巨大的挫败感淹没，几乎要喘不过气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尽力而为，如果真的事不可为，就退出来，我们另外想办法。”


    是姜明。


    那个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把她送回来的师父的友人。


    鹿野猛地抬起头。


    是啊。


    姜明没有说让她必须成功。


    他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尽力而为的机会。


    他说，如果不行，就退出来，他们“另外”想办法。


    她不是一个人。


    压在肩膀上的千钧重担并没有消失，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又能扛住了。


    鹿野深吸一口气，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眼前的困局依旧是那个困局，死结也依旧是那个死结。


    但她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


    她不再奢求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不再被“必须成功”的执念所束缚。


    她要做的，只是像姜明说的那样。


    尽力而为。


    想不出万全之策，那就一步一步来。


    至少，要先回到村子。


    回到师父的身边。


    鹿野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脸上最后一丝脆弱也消失不见。


    下一秒，她的身影在原地化作一道淡淡的虚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村庄的方向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