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是西阚出了名的“荒地”，墙面干裂的土屋挨挨挤挤地排在一起，看着还没有营里的帐子结实。


    少女带着两人穿过一片土屋，绕过一片小野草地，到了一间几乎快要坍塌的土屋前。


    屋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少女吓得停下脚步，双手在裤缝处紧紧掐了自己一把，这才上前推开“门”。


    说是“门”，不过是一块半人高的木板，随手一扔，这小小的土屋便没了遮挡。


    方漾见勾衡跟在少女身后要进屋子，忙拉住他。


    勾衡转头看向方漾，将自己肩上背着的药箱带子拎了拎：我是来看病的。


    小巧的药箱在方漾面前晃了晃，屋子里传来少女的声音：“姐姐，我找大夫来了......”


    方漾松开手，勾衡便毫不犹豫地进了屋子，她站在门口没进去，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她转身拾起被少女扔在一旁的“门”，自己进了屋子后，转身将“门”竖挡在外面。


    这屋子从外面看有多大，进来就只有多大。


    靠最里面的墙边铺着草席，席子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身子用薄被盖住，在这寒气未消的春日，女人硬生生疼得满头大汗。


    三个人站在席子边，便几乎将这屋子占满了。


    躺在席子上的女人疼得眼睛止不住流泪，却还是努力仰头看向进来的勾衡与方漾，揪被子揪得指甲断裂出血，她便抬起满是血迹的手，冲两人摆了摆。


    少女见了，忙拉住女人的手，贴在胸前，道：“姐姐，这是大夫，我给你找大夫来了，很快就不痛了！”


    女人面色痛苦，脑袋左右摆了一下。


    少女很快会意，安抚她道：“先让大夫给你看看，要是把你救好了，我就去给人缝衣裳、捡柴火，总能赚上银钱交药费的......”


    勾衡攥着身上的药箱带子，趁着姐妹俩说话的时间，草草打量了女人一番，听说是诊金的问题，立刻上前蹲下，托着女人的腕子给她诊起脉来。


    方漾上前，轻声对女人道：“我弟弟是大夫，他心思好，不会收什么药钱，若你不介意他是男子，便请让他一试。”


    女人虽疼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依然将方漾的话听了进去，顿时不挣扎了，勾衡得以细细诊脉。


    少女哭得直打颤，但见勾衡在认真诊脉，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双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的呜咽会打断勾衡的思路。


    没一会儿，勾衡将女人的手塞回被子里，自己的手悬在被子上，看向女人，做了个掀被子的动作。


    女人没犹豫，点了点头，方漾的心也跟着她点头的动作落了下去。


    勾衡掀开女人下身的被子，蹙眉检查情况。


    方漾闻到一股十分浓郁的血腥味，这味道她熟悉，战场上无处不在，但又觉得很陌生，这是女人生孩子流出的血......这样多、这样浓......


    勾衡转身从药箱里取了纸笔，快速写了些什么，递给了方漾。


    方漾接过一看，纸上写着要热水，还有一副药方，得去抓药煎煮，她不敢耽搁，将纸折进胸口，转身出了门。


    虽说方勤时的寻人启事已经发到了这里，但只有官员与将士们有心思看，百姓们每天提心吊胆，根本无暇顾及，所以也认不出方漾。


    她一路不停，径直去了赵欢喜那里。


    赵欢喜刚算完账，正要熄灯休息，院子里忽然翻进来一个飒爽身影。


    “公主？”


    “说了，叫我阿漾就好。”


    “阿漾，你怎么回城了？是因为那粉......”


    话音未落，方漾抬手打断她道：“粉的事待会儿说，现在有个人命关天的大事......”


    勾衡进屋子时天已有些擦黑，待方漾出门，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他转头看向少女，比划一下点蜡烛的动作。


    少女仰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回望勾衡，两只手在衣摆拧着，尴尬地抿了抿唇。


    勾衡心中大喊不妙，刚刚他给方漾的纸上面，也没写要带蜡烛过来啊！


    他在原地默了默，出门去捡了几块石头，围在离席子最远的地面上，又从席子里抽了一把干草出来，从药箱里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干草。


    少女见状，立刻出门将藏在屋子后头的几块柴抱了进来。


    柴比干草经烧，至少能将小屋子点亮，勾衡赶紧回到女人身边，喂了她一颗补力气的药丸，而后扶着她的肚子，引导她用力。


    少女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家姐姐哪次呼吸后便厥过去了，衣摆都要抠烂。


    勾衡也急得满头大汗，就在女人快要力竭放弃时，方漾回来了。


    她扛着柴火和炉子，背上背着口大锅，手指上还挂着药包，没进屋，直接在外面放下东西开始架炉子。


    “要蜡烛吗？”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勾衡和少女转头望过去，门口站着个头戴蓝花布、身着豆沙红薄袄的女人。


    “点上！”屋外传来方漾的声音，“我弟弟不会说话，让他给你指地方，指过的都点上！”


    赵欢喜应了一声，抱着两个摞在一起的木盆走进屋子，冲勾衡道：“点哪儿？”


    勾衡忙指了几个要紧的地方，赵欢喜记下后便将木盆放下，勾衡这才看见，木盆里还装着蜡烛、火折子、干净的布巾和剪刀等杂物——这些都是方漾交代的，他并没有在纸上写出来......


    屋里很快变得亮堂，屋外也传来阵阵药香，一盆盆血水往外端，一碗碗药汤往里进。


    少女被赵欢喜推了出去，屋子本就不大，她蹲里头哭很占位置。


    少女被推出来也不走，就直挺挺站在门口，像个门神。


    “过来，别挡着欢喜进出，你也不想你姐姐出事吧？”方漾守着炉子，招呼少女过去。


    少女转头看了方漾一眼，犹豫了一下，恰好赵欢喜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连忙闪身躲开，待赵欢喜取了热水又进屋子，她便默默蹭到方漾身边坐下了。


    方漾面前有两个炉子，一个煎药，一个烧热水，她指着烧热水的炉子道：“看着点，别叫水扑出来了。”


    本来有些无所适从的少女连忙点点头，两人就这么盯着各自的炉子看。


    “姐姐，我叫吴小草。”


    “嗯。”方漾的目光一直落在药炉上，声音很淡。


    吴小草得了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回应，觉得有些尴尬。


    但几个呼吸之后，她又一次开口了：“姐姐，那个哥哥......医术很厉害吗？”


    提起勾衡，方漾的眼睛动了动，不过只是往屋子那儿瞥了一眼，很快又回到药炉上了。


    “厉害。”


    话才说完，屋子里传出女人沙哑又凄厉的叫声，吴小草“唰”地一下起身，就要往屋子里冲，却又听到一声微弱的婴儿哭喊声，她立刻呆在了原地。


    方漾也转过头，看向土屋。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虽然微弱，但没有停下。


    赵欢喜走到门口，冲两人道：“母子平安，换第二副药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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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烧热水。”说完，她转头又进了屋子。


    吴小草正要跟进去，身后便传来了方漾的声音：“烧水。”


    吴小草转头看向她，方漾也抬眼看她：“孩子身弱，别带土灰进去呛着他。”


    这下吴小草再也忍不住了，嘴一瘪，哭得惊天动地，边哭边走到方漾身边坐下，边嚎边盯着烧热水的锅。


    方漾无奈地抬手捂住对着吴小草那侧的耳朵，嘴角却微微勾起来。


    又送了几趟热水，吴小草终于得了准允进屋子，方漾不想进去挤，便还是坐在外头等。


    她仰头看着月亮，觉得那月亮又大又圆。


    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方漾微微侧头，看见勾衡在自己身边坐下了。


    少年的身子虽然健壮不少，但比起普通人还是有些瘦，在身体强健的方漾身边，就更显得弱。


    “累不累？”方漾问，从她和勾衡踏进这个小土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勾衡点点头，清亮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流光溢彩。


    “过来，我给你捏捏手。”方漾拉起勾衡洗得有些发干的手，给他捏起小臂来。


    勾衡原本离方漾有一个身位远，被她这么一扯，就剩半个身位了。


    方漾功夫好，对如何放松身体也颇有造诣，随手那么捏了两下，勾衡便觉得手臂松快了不少。


    捏完手，屋子里传来吴小草的咋呼声，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方漾便冲勾衡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歇会儿？”


    勾衡眼睛瞪大了点，有些惊讶。


    方漾可不管这么多，抬手从勾衡后颈绕过去，一收手，少年的脑袋就自然地靠在了她的肩头。


    “你一个人带着媒婆跋山涉水来找我，没怎么休息好吧？今天又忽然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很累，歇会儿......”方漾说着，另一只手还摸了摸从土屋顶上跳下来、挨着她另一边蜷起来打盹的媒婆。


    勾衡怕自己脑袋重，会压着方漾，于是脖颈默默发力，没想到方漾轻笑了一声，掐了一把他的后颈：“放心靠。”


    少年哪里被人掐过后颈？这一下他浑身都麻了一下，似乎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身体不是他的身体了，等恢复知觉时，他已经安然靠在了方漾肩上。


    “我以前去涵柘，也是一个人去的，方勤时派了几个人跟着我，但下的令却不是‘护送’，而是‘找个时机斩杀’......”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月光、这样的火堆，方漾忽然就记起了她刚到涵柘的那段日子。


    勾衡靠在她结实的肩上，默默听着。


    “我在路上就把他们甩了，没死，我活着到了涵柘，每天训练、打仗，打还打不过......”说到这儿，方漾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时候每天都特别累，累到一回帐子，我就昏过去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人能让我靠一下就好了......”


    勾衡垂下眸子，抿住嘴唇——他说不出话，即便能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往事不可追，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能说得绝对......


    “现在好了，我一点都不怕一个走，因为大荆能打得过我的，没几个。”方漾眯了眯眼睛，“但你年纪还小，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行医救人，肯定会怕、会累......”


    方漾微微侧头，只能看见勾衡的鼻梁，形状很是漂亮。


    “累了就到姐姐这儿来，姐姐给你靠。”


    勾衡闭上眼，全身放松地靠在方漾肩上，这一次，两人之间连半个身位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