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的鞠城修得极其气派。


    这里原先是一方开阔通透的大院儿，和平常的四合院一样。


    正对门是三间大正堂，左右各有耳房，眼下都命人拆了，只余一面夯土墙。


    墙边直挺挺耸立着两杆竹，如今已经挂上了布网络子。


    院子两边本各有东西厢房并一方明间，也被打掉了墙面，隔做观赏的凉亭。


    知道娘子们要来，国公府的下人麻利地给凉亭四周挂上幔帘，为贵人们遮挡寒风。


    郎君们分做两队，都已换好了束袖的圆领短袍。


    周沛一仔细一看，发现这短袍倒是与书册上看到的胡人衣服相似。


    胡服虽不比时下达官显贵穿的衣裳体面，但穿脱方便不说，行动间也颇有便宜。


    周沛一只知道长安如今有不少胡人。


    但久居深宫，孤陋寡闻，倒是不曾亲眼见过。


    眼下看郎君们穿的衣裳，深觉稀奇。


    除此之外，郎君们的头发，及冠的束冠，未及冠的也叫下人伺候着，用绸缎带子扎起。


    一眼看过去，倒是都十分飒爽干练。


    蹴鞠还没开始，两队的郎君们都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


    周沛一猜，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应当是在商量战术。


    眼神还时不时落在对面的人身上，极为警惕。


    大皇子和二皇子，她的两个好弟弟都换了衣裳，站在一起和旁人交谈。


    江家大郎和进府时与周沛一有过一面之缘的江二郎，并没有在一个队伍。


    倒是一碗水端得平。


    其他郎君有眼熟的，也有面生的。


    除此之外，还有些穿着护卫的布甲衣，都在和大皇子二皇子对立的队伍里。


    周沛一皱眉扫过场中的人，却没看见礼王世子。


    人呢？


    她抬手招来侍立亭外的下人，没有直接问，反而指着穿布甲衣的人。


    “那些人是谁？”


    这下人是一直在郎君们跟前伺候的，自然知晓。


    “回公主，那些是礼王世子带来的护卫。”


    周沛一蹙眉：“叫护卫下场做什么？”


    倒也不是周沛一看不起护卫，只是今日蹴鞠的都是些年轻郎君。


    就算是武将家出身的，没有参军，在正儿八经的士兵面前也不过花拳秀脚。


    护卫武功不俗，更别说要保护皇室，都是从羽林军中精挑细选的人。


    礼王世子这些护卫，一看就是练家子。


    周沛一不觉得凭她弟弟和那些纨绔公子，能赢过礼王世子这边。


    再一瞧大皇子和二皇子凝重的脸，她就知道，她这两个弟弟也觉得难办。


    下人回道：“二皇子殿下和礼王世子方才闹了点口角，便说要比试一场，决个胜负。”


    “闹了口角？为何？”


    周沛一眉梢紧锁。


    听出她语气不悦，下人下意识朝对面一方被厚重帷幔遮挡住的凉亭投去一眼。


    “回公主，是……是因为李娘子。”


    听下人细细道来，周沛一这才明白这场蹴鞠比试的原因。


    礼王世子本就是个喜好美色的。


    李玉娘长相貌美不说，还颇有气质。


    不用多说，礼王世子那色胚，一见之下自然惊为天人。


    他要开口讨人，别说江家大郎，就是他阿耶护国公都不敢直接拒绝。


    更何况李玉娘什么身份？


    在这些世家权贵眼里，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国公府既然掏银子请她上门，再把她送给礼王世子玩弄一番又何妨？


    反正银子管够。


    就算没有银子，以国公府和礼王世子的权势地位，李玉娘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么敢拒绝？


    李玉娘确实没有出言拒绝。


    听见礼王世子当众向江大郎讨要她，她也只是柔顺地垂下头，轻抚着琵琶。


    礼王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貌美淡然的琵琶女，嘴上也不饶人地说些粗鄙调笑的话，仿佛已经能看到她倒在床榻上惶然若泣的模样了。


    但当时在场谁也没想到，二皇子殿下竟倏然发作。


    “这妓子是我先看上的。”他道。


    二皇子话一出，还在吃酒玩笑的郎君们顿时一静，面面相觑。


    大皇子也拧眉看过来。


    “你才多大就敢狎妓？怕不是又想被阿耶罚跪？”


    二皇子睇他一眼，低声道：“少管我！区区庶出，不过长我两年，还真以为能在我面前摆兄长的谱？”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耐不住周围正安静着。


    这话让不少郎君都听见了，更是纷纷噤若寒蝉。


    “你！”


    大皇子的脸当时就沉了。


    他再如何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如此辱骂，自然也觉得难堪。


    但他还是勉强忍了下来，干脆撇过脑袋，一言不发。


    这时候礼王世子终于反应过来，逗弄着笑说：“二皇子年纪还小，如何能让李娘子满意？等过几年开窍了，堂哥再送你几房美妾可好？”


    本是玩笑的话，却过于轻浮。


    更惹得二皇子大怒，陡然起身砸了酒杯，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拿本皇子取笑？！”


    琵琶声戛然而止，场面顿时冷凝。


    礼王世子缓缓收敛了笑，眯起眼睛不语。


    眼见要闹大了，江大郎赶忙站起身，端着酒杯两头劝。


    但这两位都是祖宗，哪个肯让？


    说来劝去，不知怎么就变成要比蹴鞠，胜者才能一亲芳香。


    而被当成物件争来抢去的李玉娘，从头至尾跪在地上，没有插话的余地。


    ……


    了解完前因后果，周沛一脸色难看，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娘子人呢？”


    下人被她的脸色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地指向对面的凉亭。


    “回……回公主，李娘子在那儿。”


    周沛一看向那被厚重帷幔遮挡的凉亭。


    下一瞬，帷幔掀开一角，礼王世子的身形从里面钻了出来，脸上还挂着餍足的笑。


    周沛一眉头一皱，双眼微眯。


    这厮似乎比上次见更肥硕了些。


    一张跟福昌郡主如出一辙的圆盘脸，五官还算得体。


    但配上他那色眯眯的表情，给人感觉十分猥琐。


    看着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周沛一眼前交替闪过那不曾谋面的被害女子和李玉娘的脸，神色更冷。


    “去请李娘子过来。”


    ——


    “妾拜见公主，公主万福。”


    伴随着鼓声，凉亭外的蹴鞠已经开始了。


    一时间鞠城喧闹不已，除了郎君们的声音，耳边还时不时传来隔壁娘子们难以克制的激动交谈。


    周沛一缓缓收回视线，放下茶盏，看向低眉顺眼的李玉娘。


    “李娘子不必多礼，坐。”


    李玉娘谢过，款款在凳子上坐下，屁股堪堪挨着凳子边。


    周沛一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凉亭里只有她们二人。


    扫了眼李玉娘冷得发红的手，手背上的青筋似乎都透着寒意。


    都知与赴宴的娘子们不同。


    世家娘子们身份尊贵，保暖的氅衣都是名贵皮毛，穿在身上既轻薄又暖和。


    而都知虽受追捧，身份却低，穿不起好的大氅，为了身形窈窕只能衣着单薄。


    周沛一看在眼里，于是便提起一旁茶炉上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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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气的茶壶，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玉娘立刻站起来，“怎能劳动公主？还是让妾来……”


    “坐下，”周沛一挡住她伸出来的手，“我说了，不必多礼。”


    “……”


    凉亭内稍静片刻，周沛一叫人来，却没有再开口。


    李玉娘一眼看出她似乎心情不佳，没再客气争辩，重新坐下。


    想了想，她忽然问：“方才在花园里，妾见公主似乎吃醉了酒，不知可还好？”


    周沛一道：“无碍。”


    其实她手脚一直觉得绵软，虽不至于走不了路，但总归不大能使得上力气。


    她心里有些疑惑，其他娘子吃酒后，似乎并不见有手脚发软之症。


    唯独她……


    李玉娘迟疑片刻，想着若是昭阳公主真出了事，圣人必然震怒。


    她身为在场身份最为低贱之人，难保不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


    沉思许久，索性赌一把，在公主面前卖个好，就当提前救自己一命。


    想到此处，她解下腰间的荷包，递来道：“公主若还有不适，不妨吃一粒这里面的药丸。”


    周沛一猛地看过来，眼神锐利。


    李玉娘与她对视一眼，缓缓垂下了眸子。


    周沛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吃醉了酒是假，有人在她的酒里下药是真！


    而李玉娘早就知道，却怕引火烧身，一直假装不知。


    “是谁？”她问道。


    到底是谁？


    大庭广众之下，敢在她的酒里下药。


    偏偏到现在，又一直藏在暗中，没有动作。


    目的又是什么？


    李玉娘轻轻跪下，“请公主恕罪，是江三娘子……妾无意中看见，她给伺候您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离去时又见您行走不便，这才察觉有异。”


    周沛一出宫时虽带着四个十多个丫鬟随行，但进护国公府时却把人都留在了外面，身边只带了段给使。


    护国公府有下人端茶倒水，娘子们进府身边都只跟一个自家的婢子。


    在花园里玩雅令时，因担心娘子们在天使面前不自在，她把段给使留在了月门外。


    因此，那段时间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护国公府的丫鬟。


    江三娘……


    周沛一不记得她有什么不对。


    况且她和江三娘无冤无仇。


    不对……


    她陡然想起，母亲让她和江二郎相看时笃定的语气。


    江三娘确实和她没有瓜葛，但若是江二郎呢？


    又或者……是护国公。


    实际上并非周沛一疑心重，而是她不觉得母亲身为皇后，能与江家一个纨绔子弟有什么关系。


    除非有人和母亲达成了某种交易。


    而这个人不可能是江二郎。


    那么在护国公府，最有可能的就是护国公。


    护国公看似是一品国公，权倾朝野，实则早在交出兵权的那一刻，便已经是拔了爪牙的老虎，外强中干罢了。


    至于为何“甘愿”交出兵权，还要提到多年前的一桩事。


    若只是这样，皇后无利不起早的人，又怎会愿意搭上护国公府？


    那是因为，虽然没了兵权，但护国公在军中的威望依旧不浅。


    而且，据说现在羽林军中不少身居高位的将领，当年都与护国公有私交。


    羽林军是什么？


    守卫皇城的兵马，地位何其重要。


    周沛一忍不住冷笑，她好母后啊，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想通其中关节，她回过神，叫李玉娘起身。


    随即接过荷包，打开后，只见里面装着几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