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通天降落在了昆仑山。


    守门的童子居然还认得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通……通天圣人。”


    通天道:“我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守门童子:“啊?”


    通天淡淡地抬起首,凝视着这座他曾经住了许久的昆仑山。年少时的记忆与刻骨铭心的情爱萌芽在纷飞的桃花之间,他抬手去碰,却只见白雪纷纷然坠在枝桠间。


    春花烂漫,怎见冬雪纷纷。


    圣人顿了一顿,又甚是平静地放下手,朝着里面走去。


    不是他吹,他哥哥没在,昆仑山上没一个能拦住他的好不好?


    也就是他的哥哥了……


    除了他,这世上又有谁能拦他?


    所以他全然无视了挡在他前路上的阐教弟子,挥了挥袖,就让他们如割麦般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一路走,一路躺。


    哎,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啊!


    通天感慨道:他就不计较元始这些弟子没有跟他行礼这件事了。


    他真善良。


    他们还得跟他说一声谢谢呢。


    等阐教弟子倒了差不多一大半之后,广成子终于匆匆地赶到了现场。抬头就见他小师叔站在玉虚宫后山的禁地外头,正低头看着眼前重重的禁制。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阐教弟子们睡得很是安详,一看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的样子。有的甚至还当众打起了呼噜!


    广成子:“……”


    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果断将人踢到了一边!


    他方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上前去,大礼参拜:“通天圣人。”


    昆仑山最为纯粹的日光倾泻而下,将那身红衣映照得灼灼夺目。


    那不是凡间能见到的任何一种红,是熔炼了朝霞与烈焰,汇聚了最为热烈灿然的色彩而染成的鲜红。


    通天似有所感,回头朝他望来一眼。睫羽投下浅金色的阴影,容色看不真切。


    刹那间,广成子呼吸一滞。


    “广成子,你怎么还没死?”


    通天很不客气地开口道。


    广成子:“……”


    广成子苦笑了一声:“弟子让师叔失望了。”


    通天皱了一下眉头,大概在思考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多宝没杀你?他把你放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广成子,又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算了,没杀就没杀吧,看来我徒儿还是太善良了。”


    广成子:“……”


    多宝那王八蛋善良个锤子啊!


    您的滤镜要不要这么厚?!


    他在心里腹诽,思绪却又不由想起那日大战爆发之后的情形。多宝在空中随意地扫了他一眼,不知想了什么,忽而弹指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对着他悠悠开口:“广成子,你走吧。”


    那个时候,截教大师兄的模样。


    多宝冷淡道:“马上我就没空管你了,要是你就这么死在双方交战的余波里,未免有些窝囊可笑了。”


    至少,这不该是昔日与他齐名的,阐教大师兄的死法。


    广成子就莫名其妙地被放了。


    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昆仑山上。


    抬首望去,凡人与天道的斗争就在那高高的天穹之上。


    多宝的身影就在其中,却一眼也未曾看向他。


    善良么……?广成子默然不语。


    抑或是昆仑山上相伴修行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


    回忆结束。


    广成子看向了通天:“小师叔……”


    通天没空理他。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后山禁制里头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倒映着四周苍翠的山色。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景象,却被湖心处的景象彻底打破。


    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倒插在湖心之中,剑身没入水下,只余剑柄与部分剑身暴露在空气中。它们分别占据着四方方位,彼此之间有无形的气机相连,搅动着整个湖水暗流汹涌。


    最为骇人的是那粗如儿臂般的玄黑锁链,自湖底深处延伸而出,一圈圈缠绕在四剑之上,死死地束缚着这四柄泛着森然煞气的长剑。


    通天凝视着它们。


    它们有着世人耳熟能详的名字:“诛仙四剑。”


    那是封神大劫中,被兄长们夺去的剑。


    他来了昆仑山两次,总算发现元始把它们藏到了哪里。这是封神大劫后他来这里的第三次,他想,他也该带它们一起走了。


    广成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神色不觉一凛:“您这是……”


    通天道:“你要拦我?”


    他侧过首,扫过广成子同他身后站着的黑压压的阐教弟子,哦,还有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那群,唇边扬起一个散漫的笑容:“你们拦不了我。”


    他在那倒悬的池水之中,拔出了一柄寒光凛冽的剑。


    天池摇动,群山颤栗。


    ——诛仙剑出。


    三尺青锋映亮红衣圣人的眉眼,剑问世那刻,天地皆惊。


    巨石自山巅滚滚而下,跌跌撞撞砸在白玉堆砌的宫阙之上。那座巍峨宫阙颤颤巍巍地挣扎着,也在那巨大的冲击之下崩塌倾颓,化为飞灰,消散于尘世之间。


    广成子站立不稳,在飞扬的石块间左躲右闪,眼看着就要被罡风刮走,赶忙抽出剑来,白玉般的剑身深深插入地面之中,紧握剑柄,单膝跪地,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身形。


    他身后的弟子们有样学样,勉强在大风中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却耐不住被那飞沙走石砸了好几下。


    有人喃喃地开口:“玉虚宫……”


    广成子唯余苦笑。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刹那间毁灭了无数遍,又再生了无数遍,在尘埃落定的那刻,一个身影缓缓从那片废墟中走了出来。


    他提着一柄剑。


    一切都那么快,快到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通天站在那里,手中执着诛仙剑,身旁还悬着三柄同样杀气凛冽的剑,站在茫茫雪地之上,红衣张扬,肆意明艳。


    他身后是倾颓的玉虚宫。


    眼前是狼狈不堪的阐教弟子。


    广成子抬首望去,看着那位张扬至极的圣人。


    很久很久以前,圣人便是这般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圣人依旧是这般模样。


    他总是这样。


    教人一眼误了终生。


    他动了动唇,仿佛想再唤一声“小师叔”,不知为何,却始终不曾开口。


    通天慢慢道:“我的剑,我拿走了。”


    “等到我哥哥回来,你就这么告诉他,至于这玉虚宫也是我砸的,让他不要生气。生气了也没办法,毕竟谁让他把我的剑给镇压在昆仑山上的。我要取剑,他的宫阙放在这里也太碍事了。”


    有点过于嚣张了啊通天师叔!


    众人敢怒而不敢言,低下头去,一个都不敢同圣人对视。


    通天微微一笑,望着雪花纷纷然落在自己的掌心之上,茫茫大地甚是干净。又似被什么东西吸引,目光不觉落到了那片废墟之中。


    心念一动,那物便落入了手中。


    那是一方匣子,埋在荒雪之中。


    他打开了匣子。


    里头是断成了两截的青萍剑。


    “……”


    真是……痴心啊。


    哥哥,你真够痴心的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


    将匣子合上,随手塞到了宽大的衣袖之中。嗯,这也是他的东西,合该被他带走。


    “走了,有缘再见。”


    若是无缘呢?


    那自是再也不见。


    通天从跪在一旁的广成子身旁经过,眼角余光瞧见他这位师侄,脚步不觉微微一顿,笑吟吟地问道:“广成子啊,你昔日上我碧游宫,如入无人之地,今朝我打上这玉虚宫,算不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广成子没有回答。


    通天淡淡一笑,一甩衣袍,便从他的身旁走过了。


    风声萧瑟,圣人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之中。


    广成子低头,望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不曾有片刻的回首。


    ……


    罗睺望着通天忽而出现在祂的身旁,随手抹去了唇角的血,刚想搭上他的肩膀笑盈盈说上那么两句,便瞧见了递到祂面前的诛仙四剑,以及诛仙阵图。


    罗睺:“……”


    罗睺:“……?”


    通天:“愣着做什么,拿着啊,天道都要打过来了。”


    罗睺:“不是,你给我?”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通天理所当然道:“这不原本是你的兵器吗?拿上的话,你的实力应该会增强许多吧?”


    罗睺:“……虽然是我的兵器,但是,你也能用吧?”


    大家都掌握杀伐之道,武器是互通的啊!


    通天十分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了盘古斧,又用另一只手摸出了灭世黑莲:“看!两只手满了诶!”


    罗睺:“喂!搞得你不能多变几只手出来似的!”


    通天慢悠悠道:“过犹不及啊魔祖大人,反正我差不多够用了,但不知道你够不够用呢。”


    “你确定要给我吗,上清通天?我怕你以后要后悔的。”罗睺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通天瞥了他一眼,随手拿盘古斧给祂拍飞了天道的一道攻击:“这可不像是你啊魔祖大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罗睺:“……”


    “……小通天啊,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这世上人心是很坏很坏的啊!就比如我,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通天慢悠悠道:“我知道啊,魔祖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啊。”


    罗睺:“???”


    “上清通天!把你刚刚说的话给我撤回去!”


    通天撤回了说魔祖大人不是好东西这句话。


    “那你还把诛仙四剑给我?”


    通天道:“毕竟我真的很想赢嘛,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不好吗?”


    罗睺:“……”


    罗睺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红衣圣人一眼。


    “而且……”通天弯眸一笑,“昔日蒙君赠剑,今朝以剑相还,难道不是一场美谈么,罗睺?”


    罗睺猩红的眼眸落到通天手上的灭世黑莲上,又定定地打量了面前的圣人许久。


    许久,忽的一笑。


    “真是……”


    祂拖长音调道:“那你就看好了吧,诛仙剑阵真正的威力!”


    第422章


    “鸿钧”道:“你来了。”


    通天道:“我来了。”


    “鸿钧”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通天道:“我终究还是来了。”


    “鸿钧”道:“你来杀我吗?”


    通天道:“是,我来杀你。”


    天地似乎安静了许多,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数目光汇聚于此,注视着这注定载入洪荒史册的一幕。


    “鸿钧”的状态看上去并不怎么好,在无数人夜以继日地围攻之下,祂的唇边也留了一抹蜿蜒的血迹,望之触目惊心。


    通天的目光落到他师尊的面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未变,只淡淡地询问道:“那您呢,您准备好赴死了吗?”


    “鸿钧”朝着他笑。


    祂道:“通天,你就这么恨为师?”


    女娲皱起了眉头,站到了通天身旁,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


    通天道:“你不是我师尊。”


    “鸿钧”仿佛想笑,下一刻却捂着唇咳出鲜血,嗓音沙哑道:“我不是你师尊,那我又是谁?通天,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小到大闯出了那么多的祸,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都是谁给你收拾的?”


    “西方那两个那么嫉妒你,恨不得取你而代之,又是谁护着你,不准他们动你一根头发丝的?”


    “鸿钧”道:“你说这话,倒让为师伤心极了。”


    通天道:“是吗,您伤心了。”


    “鸿钧”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通天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鸿钧”顿了一顿,竟当真面露怀念之色:“你小时候小小的一个,躲在你二哥身后,他小心翼翼牵着你的手,走到为师的面前。那个时候为师低头看你,心想这就是盘古的幼子吗?这么小的孩子,当真能够承担起守护洪荒的重任吗?”


    通天道:“您未免有点神志不清了。”


    “鸿钧”坚持道:“我就是你师尊!”


    通天看着他,眉头微拧,片刻之后松开,若有所思道:“……原来,这就是后遗症吗?”


    “鸿钧”:“?”


    红衣圣人对着他微微一笑:“您同我师尊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看起来,他的记忆也影响到了您呢?”


    “鸿钧”道:“本座难道不是鸿钧吗?”


    罗睺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对面,“鸿钧”的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祂闭了闭眼。


    许久,再度睁眼时,已然是无悲无喜的模样:“上清通天,你当真要和贫道为敌吗?”


    “你不在意你自己,也不在乎你师尊吗?”


    这回轮到通天了:“您不就是我师尊吗?”


    罗睺拍桌大笑!


    “鸿钧”:“……”


    “鸿钧”攥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通天:“上清通天,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你说这话的口吻,就好像你的户口本上只有一页诶!”


    可是通天看了祂许久。


    轻轻地开口道:


    “拜您所赐,我的户口本上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亲朋尽散,众叛亲离。


    原来上清通天,早已尝遍这滋味了啊。


    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他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


    通天随手挽起剑花,剑锋直指前方,浅浅一笑:“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若是没有,便请阁下赴死!”


    “鸿钧”冷笑:“呵——”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整片苍穹骤然变色!


    紫霄神雷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劈下,径直冲着通天而来!


    女娲道:“师兄小心!”


    通天抬首望去,不闪不避,三尺青锋轻描淡写地向前一点。


    剑尖与神雷相撞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某种桎梏永远地消散在了尘世之间,取而代之的,是冲霄而起的战意!


    圣人仰起首直视他的天道,抿唇不语,乌发飞扬,再度攥紧了手中剑柄。


    洪荒人人都向往天道,穷尽一生去追寻天道。


    可为何到了最后,偏偏是天道辜负了芸芸众生呢?


    他不明白。


    ——他要去讨个明白。


    “轰——”


    通天剑势不停,每一步踏出,足下便生出一朵紫黑色的莲花。紫霄神雷汹涌疯狂,来势汹汹,每一下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每每落于他的身后,不曾沾染圣人衣袍半分。


    灭世黑莲张开了它的花瓣,肆意地绽放在天地之间。紫黑色的莲台之上,红衣圣人茕茕独立。


    通天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之剑。


    剑落之时,他轻声道:“尊上,通天送您一程。”


    他自莲台跃起,刺出他一往无前的一剑!


    “鸿钧”,不,天道俯视这一剑。


    祂的瞳孔中倒映着通天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前,鸿钧将这个孩子带回紫霄宫,让他拜他为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很弱小的生灵。


    对天道而言,这般弱小的生灵,稍不注意就会夭折在洪荒之中,那么孱弱,像是地里的野草,火一烧就灰飞烟灭。


    哪怕是贵为盘古三清之一,那也只是珍贵一点的野草,只要再把火烧得旺盛一些,他也将化为尘埃。无论他的传承多么强大,他的血脉多么尊贵,只要他成长不起来,这世间便不会留下他丝毫的痕迹。


    这就是洪荒。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昔日在祂眼中,孱弱到不堪一击的生灵,有朝一日,竟能对着祂悍然拔剑,要取祂性命呢?


    十分诡异的,天道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与骄傲之感。


    像是偷偷养了一只猫。


    后来猫不声不响地跑了。


    突然有一天你再度见到那只猫,听到周围的人都叫他“丧彪”。


    大底也会油然而生一种“物是猫非”“沧海桑田”“猫猫你出息了”“那么问题来了我还能喊你咪咪吗”的惆怅之感。


    天道:“……”


    鸿钧对祂的影响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真是恐怖如斯!


    祂摇了摇头,迅速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思绪不过转瞬,剑已迎面而来。


    天道低头看着通天,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掌。


    冰冷刺骨的剑芒割破了血肉之躯,鲜血滴落在云层之间,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通天眸光熠熠,一如他当年第一次踏入紫霄宫时一样,仰起头望向鸿钧,亦在无知无觉中望向了祂。


    天真而热忱,执着亦无畏。


    “呵……”


    天道冷冷一笑:“上清通天,你以为这样的程度,就可以伤到我吗?”


    罗睺在原地念念有词,同阔别了不知道多少亿年,着实有些陌生的诛仙四剑交流感情,终于在取得对方“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既然主人把我给了你,那就这样吧”的认可之后,原地摆下了诛仙剑阵。


    鸿钧,你当初到底和诛仙剑说了什么?


    真是害魔不浅。


    回头本座一定要找你算账,至于现在么……


    罗睺扬声道:“还有我呢!我可是小通天最可靠的盟友!”


    什么叫做缘分啊!


    你看,祂和小通天这样就叫做缘分啊!


    祂把灭世黑莲送他,他转头就把诛仙四剑给祂,冥冥之中,这就叫缘法天成了!


    天道冰冷道:“手下败将,不过如此。”


    随手一道紫霄神雷劈向罗睺。


    罗睺冷笑一声,无尽煞气聚拢在诛仙剑阵之中,顷刻将这抹雷光吞噬殆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冥冥之中的天意,也该转到我家了!”


    通天的身旁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乌长鸣,如同烈日坠空,还冒着滚烫的足以将江河湖海蒸发殆尽的气息,就落到了通天的旁边。


    “吾友好久不见,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


    通天道:“让一让,祂要劈到你的毛了。”


    金乌灵巧地往旁边一挪,配合着通天的攻势,混沌钟重重地往下砸去,霎时间通天的时间凭空快了一寸,天道那边的时间凭空短了一息,于是剑光洞彻了时空岁月,硬生生出现在了天道面前。


    剑若惊鸿,似飞花乱雪。


    太一赞叹道:“好剑!”


    通天:“……”


    通天:“小嘴巴,闭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骂我呢。


    太一道:“怎会呢?我当然是在夸吾友!吾友休要污我清白!”


    通天熟练地叹了一声:“行吧,你高兴就好。”


    这种场合还有相声听,也挺劳逸结合的哈。


    圣人随手将剑挽起,毫无花哨之意地朝着面前的“鸿钧”袭去。剑光撕裂长空,周围的时空被迫发出“嘶嘶”的声响。


    漫天的电闪雷鸣之中,白光一掠而过,映亮了整个天地。


    紫衣华发的道祖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如古井,像极了封神大劫时,他师尊注视着他的模样。


    师尊啊师尊,也不知道您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您的魂魄还待在这具躯体之中吗?还是被挤出了九霄云外,需得弟子踏破三界去寻?


    倘若您仍然注视着我,凝视着我,请庇护您的弟子吧,请您保佑我此战功成,顺顺利利地将您救出。


    通天低眸亲吻过剑身,再度朝着紫衣道祖的方向义无反顾地挥剑。


    ——也请您照顾好自己,师尊。


    弟子不肖,不得不辱您精神,伤您躯壳。


    惟愿您平安无恙,弟子再拜叩首。


    第423章


    元始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


    视线仍然落在他弟弟离去的方向,就好像他的魂魄也随着他一道离去了似的。


    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迈动脚步,随他一道离去。


    盘古问道:“你不同他一道离开吗?”


    元始答非所问,又像是在认真地回答盘古的问题:“我做错了一件事情,他不会原谅我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情?”


    元始缄默。


    半晌方道:“我做了一件让他不会原谅我的事情。”


    “你后悔了吗?”


    元始道:“是,我后悔了。”


    盘古道:“若是后悔,又为何不去寻他说个明白?”


    元始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盘古仿佛叹了一声。


    “他有东西留给你。”


    元始猛得抬头望去!


    眼神怔然:“什么?”


    盘古将一物送到了元始的手边,清风徐徐,卷着那东西飘飘摇摇,乘着风落下。


    元始一瞬不瞬注视着它,半晌,方才伸手接过,语气涩然道:“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盘古也答非所问,又仿佛在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他说你们没有吵架,关系可好了。还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哥哥。看起来,在他那两个哥哥里头,他还是更偏爱你一点。”


    元始道:“老子为人尚可,就是时不时地喜欢捉弄他,通天被捉弄得多了,就更喜欢我一点。”


    盘古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通天会喜欢你,想必平日里你也挺照顾他的。”


    元始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可是通天不会原谅他了。


    他的弟弟,在内心深处恨他。


    雨下得真大啊,元始的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大的一场雨,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连整颗心都淋得湿透,像是从东海里打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浸透着黏稠的湿意。


    他在那样大的一场雨里,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脸颊,吻着他的唇。


    他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眸,流动着他陌生至极的情绪。爱恨流淌在那双他最爱的眼眸深处,那么爱,又那么恨,连他弟弟也分不清那爱恨究竟各占了多少成分。


    心脏仿佛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就好像伤口再一次地裂开了。


    元始低头看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却并未摸到鲜血的痕迹。他晃一晃神,明白过来,哦,是他心里的伤口裂开了。


    真痛啊。


    竟是比他亲手将匕首插入心口的感觉更痛上千倍万倍。


    元始想: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应该当场死在他弟弟面前。


    又想:那样他弟弟不就完全自由,可以摆脱他,彻底放飞自我了吗?


    这样不好,很不好。


    于是元始修正了自己的愿望: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当场死在他弟弟面前,然后化为怨鬼,一直缠着他的弟弟,直至在阳光下彻底魂飞魄散。


    人鬼情未了,死了都要爱。


    难道不挺适合他和通天的吗?


    就是作者可能要把文章改个标签,强势进军灵异频道,注:男主之一会变成男鬼,怕鬼的别来,蟹蟹!


    元始又叹了一声,道声可惜了。


    盘古低头看他,像是在思考祂的二儿子在想些什么,总觉得是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感觉浑身上下都要有怨气冒出来了。


    说起来,他们兄弟三人的性格看上去都不太一样呢。


    真是奇妙啊。


    三清。


    盘古若有所思地想着,唤道:“元始。”


    元始应道:“父神。”


    盘古道:“你弟弟很爱你,你也很爱你的弟弟,你当真就这样接受你们之间的结局了吗?不想尝试着再争取一下?”


    元始:“……”


    盘古摇了摇头,笑道:“罢了,父神就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我答应通天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此物你收好,有空可以拿出来看看,也好仔细想想清楚。”


    元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一缕神念。


    谁的神念?


    似乎有些熟悉,又透着几分陌生。


    通天把这个留给他,是为了什么呢?


    元始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原地坐了下来,把这缕神念放在掌心之上,静静地端详了它许久。


    他弟弟留给他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


    整个洪荒天际被无边的墨色乌云笼罩,层层叠叠的雷云如同巨兽压境,沉甸甸地悬在众生头顶。一道道狰狞的紫电撕裂长空,仿佛天穹裂开了无数道缝隙,雷声震彻九霄,宛如天罚降临。


    紫衣华发的尊者立于上首,底下的芸芸众生前仆后继。


    执掌天命者嘲讽着众生的垂死挣扎,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之人,却一步也不肯后退。


    “鸿钧”神色冷漠,如同俯瞰蝼蚁:“天命如此,尔等又何苦徒劳?”


    通天道:“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我们为自己的命运而争,即便它被写在了纸上,印成了书籍,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了下去。成了诗篇,成了永恒。人人都说我截教逆天妄为,那我便当真逆了这天,又能如何?”


    诛仙四剑悬于四方,漫天杀伐之气奔涌而来,汇聚在天地之间。


    通天执着三尺青锋,仰首望着那将他整个人压在底下的天穹,毫不犹豫地朝着它劈去。


    天地在震动,在摇晃。


    它颤抖着,并不敢与圣人对视。


    “鸿钧”道:“你截教败亡,乃是自己咎由自取,万物从无到有,盛极而衰,乃是冥冥之中的天数。”


    太一道:“可为何太阳不能永远光耀四方,既已允许了十日的诞生,又令命运的长箭令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坠下。倘若在一开始就只生下一个太阳,是否还会有这场十日的浩劫?”


    他同他兄长站在一起。


    两轮太阳的光芒之下,还有另一轮小小的太阳。


    “鸿钧”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自古难全。既有相逢,便当有别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后土紧随其后:“若是一切皆有常法,万事有所凭依,又是什么驱动着巫族与妖族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两族走向末路的背后,究竟是天命,还是人心!”


    巫族的最后一位祖巫站在荒芜的大地上,她神色淡漠,遥遥注视着天穹。


    她以身躯献祭而成的六道轮回浮现在她的身后,轮回是对每一个踏入此间的尘世灵魂的审判,以他们的生前功德来判定他们下一辈子的人生。


    今朝,她却想要审判那高高在上的苍天。


    “鸿钧”道:“天命也好,人心也罢,莫不是殊途同归。巫妖两族不识天数,一味搏杀,致使洪荒生灵涂炭,一饮一啄,皆是命数!”


    女娲温柔地笑道:“我曾庇护妖族幼子,也曾为人族举起火把,薪火相传,补天造人,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灵。可为何时至今日,我却独独被囚禁于娲皇宫中,此生不得踏出此宫半步?”


    她望向了火云洞的方向,那里囚禁着她的兄长伏羲,又看向了如今门庭寥落的九尾狐一族,昔日的祥瑞之兆,今朝的亡国之相,谁又能给她一个公道?


    若是坏人没有好报,那么好人呢?


    他们为何同样得不到好报?


    “鸿钧”道:“你既为人族圣母,又执掌招妖幡庇护妖族,两族气运聚于一身,贪得无厌者,又岂会有什么好报?”


    四海龙王缓缓开口:“倘若贪得无厌者没有好报,那我们放弃了一切,只求苟且偷生,为何天命仍然不容我等,吃龙肝,饮凤髓,只恨不得把我们全族抽筋拔骨,以谢心头之恨?”


    “我们并未享受过丝毫昔日三族作威作福的威势,却继承了他们留下的所有孽果,一代又一代的龙族以自身血肉战战兢兢地偿还对洪荒的罪愆,行云布雨,庇护一方,不曾有任何的懈怠……”


    老龙王的神色中透着悲哀之色:“我们只求一个平平安安,难道这样的愿望,也是一种奢求吗?”


    元凤不语,清脆地长鸣一声,替老龙王挡下了来自天道的一击。


    鲜红的羽毛落下,纷纷扬扬,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大雪,埋葬着血泪,浸透着不甘。自龙汉初劫时下起,一直到今日都不曾消弭。


    可是元凤环顾四方,昔日同袍,俱已消散矣。


    最后她收回了目光,义无反顾朝着天穹飞去!


    “鸿钧”似乎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无法反驳他们的话,还是已然自顾不暇。


    通天立于最前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却又弯了弯唇,笑了起来。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的温度,只有斩不断的决绝与傲然。


    “天道,”他轻声道,这声称呼里却再无曾经的敬重,只剩下冰冷的嘲讽,“您口口声声说着天命不可违。可您看看这四周——”


    他手中执着的灭世黑莲发出嗡鸣,剑锋所指之处,雷云翻涌,却仿佛被无形的锋芒震慑,迟迟不敢落下。


    “这颤抖的天地,它们是在畏惧您口中的‘天命’,还是在畏惧我等的‘不认命’?”


    诛仙四剑轰然作响,剑光冲霄而起,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杀伐之气,而是融入了身后万千生灵的不甘与怒吼。那光芒汇聚成洪流,竟暂时逼退了压顶的墨色雷云,露出一线黯淡却倔强的天光。


    “我截教教义,为天地众生截取一线生机!今日,非是我通天一人逆天,而是这洪荒众生,不愿再做你天命之下,连挣扎都需被嘲笑的提线木偶!”


    第424章


    元始捧着那抹神念,慢慢地将意识沉浸入其中。


    像是缓缓浸没在幽蓝色的水中,一步步地朝着深处走去,水漫过了脚踝,漫过了腰际,又咕隆隆淹没了整个头颅。他整个落入了深水的怀抱,却自然而然地张开了手臂,迎接着亲昵地朝他奔涌而来的幽蓝色的水。


    天尊闭上了眼睛。


    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心甘情愿地被深水吞噬,缓缓坠入无边的深渊之中。


    即便下一刻便会死去。


    即便所求依旧是虚无。


    在感受到有风刮过他面颊的那刻,元始睁开了眼,眸光淡漠得像是隔世的月光,却在瞧见眼前巍峨挺秀的山峦时,微微怔然。


    “这是……”


    昆仑山。


    他站在昆仑山上,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鼻尖落着絮絮的飞雪,浸透着他的每一寸呼吸。一团白气被呼出,在冰冷的空气间滞留了几许,方才悄无声息地消散。


    琼枝玉树下,天尊怔怔地站着,并不明白为何他会在通天给予他的一缕神念中瞧见昆仑。


    而且,他在这里。


    他的弟弟呢?


    碧游还是紫霄宫?


    元始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欲要去寻他的弟弟。


    无论他身处何方,心念为何,他总要去,他总要去……


    ——也许他并不想见他。


    十分突兀的念头忽而自脑海中涌现。


    元始整个人僵硬了起来。


    心脏蜷缩成了一团,惶然无措。


    脚步迟疑不决,维持着迈出的姿态,却迟迟没有踏出半步。


    倘若那位素来张扬任性的红衣圣人并不想见他这位兄长,倘若他早已厌倦了他日复一日的纠缠,倘若……


    他该如何?


    风雪愈大,几乎迷了双眼。


    元始迟迟没有迈出步子。


    于是身后的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轻轻地喟叹了一声。风在那一刻簌簌地低语,满山的苍青松柏随之摇摇摆摆。


    元始没有听错。


    那是他弟弟的声音——


    他突兀地转过身去,力道大得惊动了栖息在枝头的飞鸟,鸟儿振翅飞走,雪落满袍袖,而他眼中只剩他弟弟的身影。


    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之上,红衣圣人坐在第三级台阶上,双手托腮,怀里窝着一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猫,正对着他幽幽地叹气:


    “唉……”


    “哥哥,我就在这里,你怎么不转头看我一眼啊?”


    通天幽怨道:“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我一眼呐。”


    ……


    天地仿佛在为圣人的声音而震动。


    太一与帝俊对视一眼,周身太阳真火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他们本就是在巫妖大劫中死去的亡魂,如今自九幽之地归来,侥幸重返人间,凭借的,也不过是这一份临死前的不甘。


    陆压跟随在他的父亲和叔叔身旁,他们之间并没有说上一句话,可一个眼神过去,对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毫不犹豫地张开了羽翼,亦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其中。


    三日同辉,光芒并非炙烤大地,而是温暖地洒落在每一个浴血的身影上,驱散着天道威压带来的彻骨寒意。


    “倘若十日同天亦是天命的一部分,那我等便化作永不坠落的太阳!”


    帝俊的声音响彻天地,威严地宣告着昔日妖皇的决定:“愿吾金乌一族,照彻这洪荒每一个被天命忽视的角落!”


    后土娘娘身后的六道轮回缓缓转动。


    这一次,那审判众生功过的巨轮没有指向大地,而是缓缓浮起,对准了高天之上的“鸿钧”。


    无数生灵的虚影在轮回中浮现,他们的祈愿、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悲伤,共同凝聚成了一股庞大而纯粹的力量,支撑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后土。


    后土轻声道:“我失去了那么多的族人,他们连魂魄都没有留下。可我依旧要站在这里,为逝去之人讨个公道。”


    即便她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可能亲眼见证这一幕,她依旧想告诉他们,后土不曾向天命屈服,她同天道抗争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负巫族祖巫之名。


    女娲道:“虽然师兄你说得很霸气啦,但与其说是逆天而行,不如说我们要这天道,睁开眼看看祂脚下的蝼蚁众生!听听那些盛开在尘埃里的声音!”


    女娲娘娘抬手,山河社稷图展开,补天遗留下的五色石发出微弱却坚韧的光芒,与下方人族中缓缓升起的点点薪火遥相呼应。那火,是她昔日为人族点燃的文明之火,此时此刻,成了燎原的抗争之焰。


    她创造了人族,也庇护着妖族。


    圣人语气平静:“如果这就是贪得无厌的话,我还愿洪荒和平,再无劫数,善恶有报,人人安享太平,再无无辜者泣血。若这是贪,那我便贪了,又能如何?”


    四海龙王长吟,万千龙族腾空而起,燃烧着自己的魂魄与骨血,以龙族坚不可摧的躯体,铸成了一道横亘在天与地之间的屏障。


    有的人倒下去了,又有人站了起来。总有人站着,总有人不肯倒下。


    元凤长鸣着从他们身旁飞过,鲜红的羽翼洒下涅槃之火,一道维系着这道屏障,也为所有奋战者注入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多宝遥遥注视着这一幕。


    他清晰地看到了“鸿钧”面上难以置信,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愤怒的神色,像是完全没有想到祂会被他们逼到如今这个地步。


    蚂蚁也能咬死大象吗?


    ——只要蚂蚁足够多。


    下意识地,他轻轻笑了一声。


    悟空唤他:“大师兄。”


    猴儿问道:“你在想什么?”


    多宝答他:“在想我们这算不算是见证了历史。”


    当初的天道多么强大啊,祂想要截教生,截教便生;想要截教亡,截教便亡。那渺茫而不可及的一线生机,就像是高悬在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弟师妹们死在劫数之中,也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么骄傲的师尊,在四圣的围攻下一步步地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双目赤红。


    披头散发,近乎疯狂。


    那时的他们恐怕完全想不到会有今日,原来高高在上的天道,在面临众生的围攻时,同样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后退。举目四望,四周皆敌。


    这世间的因果循环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你以为的赢家,到头来又成了输家;原本的输家挣扎着从泥泞里又爬了出来,于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


    多宝想:只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给天道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他们要赢。


    要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赢。


    灵山上的截教弟子们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大师兄,像是小鸡崽跟随着鸡妈妈似的,大师兄说打哪他们就打哪,开团秒跟,绝不犹豫。又仰起首,遥遥地望着他们师尊的身影。


    今夕何夕,何其有幸,共赏同一轮明月。


    月色之下。


    金灵圣母同样仰起首,望着这一方小天地中的月亮。


    外面的世界如今怎么样了?她师尊可还无恙?师弟师妹们呢?这一次,他们是否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再一次昂首挺胸地活在这世间?


    圣母的面容上有着怅然,有着遗憾,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担忧。这世上尝试过逆天而行的人有许多许多,可到头来都成了一抔黄土,她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记挂?!


    云霄娘娘懂她师姐的心思,轻轻安慰着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更差了。”


    不会更差了。


    哪怕再一次被打得魂飞魄散,再一次被囚禁在封神榜中,只能日复一日,麻木不仁地活着。


    不会更差了。


    因为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再也不会畏惧。魂魄在烈火中烧灼了一遍,要么就此死去,要么杀不了她的,只能令她更加强大。


    金灵道:“云霄师妹……”


    “倘若师尊他们真的面临危机,你可愿同我一道前去,再为我截教战上一次?”


    她转过身,凝视着身边的云霄。


    云霄并不意外金灵的话。


    她莞尔一笑,铿锵有力:“师妹愿往也。”


    ……


    “鸿钧”忽而觉得,祂可能真的会死在这一场围攻之中。


    祂的身影摇摇晃晃,身上的伤口越添越多。那万古不变的冷漠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惊诧与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祂怎么可能会被这群逆天妄为之辈逼到如今这一步?祂可是,祂可是天道啊!!


    凡人也能逆天改命吗?


    这冥冥之间的天数,岂不是早就已经定好?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不可能……怎么会……”


    通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祂。


    既是看着他此生的仇敌,也在看着他的师尊。


    ……还不肯离开他师尊的身体吗?


    再这样下去……


    通天低头思考了片刻,握紧了手中的剑,再度往前踏了一步。灭世黑莲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剑鸣,诛仙四剑紧随其后。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道,“你要输了,事情就是这样。”


    “鸿钧”道:“吾乃天道,汝何曾见过天道会输?”


    通天道:“刚刚见到的,如何?”


    祂愤怒地注视着通天,看上去十分想把圣人打上一顿。


    可是通天弯了弯唇,笑得愈发灿烂,火上浇油道:“看什么看,再看你也改变不了要败在我手上的命运。”


    “上清通天!”


    通天圣人掏了掏耳朵,很是自然地应了一声:“哎,我在呢。”


    “还有什么遗言想交代的吗?”


    “鸿钧”:“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师尊胡扯,把你关在紫霄宫中!”


    这该死的玩意就该滚下凡间历百世万世的劫难!


    通天丝毫不见生气的样子:“这也没有办法啊,谁让我师尊疼我呢。嘻嘻,你有本事打我啊。”


    太一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女娲低低地笑出了声。


    在出奇的愤怒之中,“鸿钧”死死地盯着通天,许久,冷冷地一笑:“那便如你所愿!”


    通天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来了。


    来吧。


    第425章


    “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我一眼呐。”


    元始想:真是倒反天罡。


    究竟是谁不肯回头瞧他的?


    怎么弄得好像是他的错了?


    可他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拿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他弟弟看。


    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是错觉。毕竟圣人的本体还在十万八千里外,正一心一意同天道展开殊死的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他弟弟一定会赢。


    他留在此地的不过是他的一缕神念。


    现在是神念在同他说话。


    “哥哥哥哥。”


    他弟弟像是复读机,一心一意喊他哥哥。


    一本正经地折磨着他。


    哥哥哥哥。


    元始总觉得他这一生就是输在了这句“哥哥”上,从他弟弟第一次喊他哥哥开始,往后余生他都没有逃出这一句哥哥。


    不过他心甘情愿。


    所以也是愿打愿挨。


    事实如此,半点不由人。


    于是他叹了一声,自然地走上前去,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衣裳上的尘灰,问道:“怎么了?”


    “哥哥不理我呢。”通天道。


    他张开双臂,如乳燕投怀,轻盈地落入他哥哥怀中。


    元始一手稳稳抱着他弟弟,一边问道:“我哪里不理你?”


    通天道:“我喊了你那么多声哥哥,你却不理我呢。”


    元始“哦”了一声,回答他:“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哥哥的梦里也是我吗?”


    怀中的人问。


    元始点了点头,换了个姿势,有力的双臂轻轻松松地抱起他的弟弟,带着他往昆仑山上走。


    “是啊,我梦里都是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弟弟是他的梦里人。


    通天道:“真好啊,我总是梦不到哥哥呢。明明平日里总念着你,可是一闭上眼睛,总不见你入梦而来。”


    “我还以为……是哥哥不喜欢我呢。”


    元始的手臂仿佛颤了一颤。


    回过神来,又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弟弟。


    天尊神色晦暗:“为什么要做梦呢?”


    “通天若是想要来见我,为兄自然扫榻相迎,又何须做梦?”


    梦是多么不靠谱的东西。


    想见的人,想说的话,若是不能亲口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因为……在梦里,人总是会勇敢那么一点。想说的话不至于畏惧于不敢说出口,想见的人不必害怕对方不愿见你。”


    通天道:“可是我没有想过世上还有梦不见你这种可能。”


    元始想了想,觉得也可以理解。


    于是他道:“下次你书信给我,我亲自来入你的梦。”


    通天不说话了。


    他没有回答元始的话,只无声地埋入了他兄长的怀中,嗅着那熟悉的凛冽如冰雪般的气息,像是盛开在冰雪怀中的红梅。花与雪,同样也能相互依偎着生长,谁也离不开谁。


    元始低头看他。


    他弟弟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小截皓雪似的白,旁边那只野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他瞥了猫一眼,猫往后退了退,忙不迭地跑了,只留下他的弟弟,任性的跟猫一样的弟弟。


    养他弟弟如同养猫。


    唯一的区别是猫见了他会跑,他弟弟……哦,他弟弟也会跑。


    真该把人抓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


    元始恶狠狠地在心底想。


    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通天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探出个头看他:“哥哥好像在想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元始道:“没有。”


    “为兄什么都没想,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通天道:“真的?”


    元始摸了摸他弟弟的头:“假的。”


    “反正为兄肯定不是在想如何揍你这件事。”


    通天:“……”


    他弟弟不理他了。


    元始也没有说话,只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带着他弟弟去了西昆仑的桃林。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当成为一切的终点。


    通天并没有过问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兄长将他带往随便什么地方。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缠绕着他兄长的长发,圈圈圆圆圈圈,红尘是解不开的结。


    他和元始走到如今这一步。


    究竟该怨谁呢?


    或许谁也不该怨,谁也不能怨。


    只叹一句命数如此罢了。


    毕竟,他哥哥总喜欢用命数解释一切东西,或许他也可以拿命数来解释他和他兄长的这段情意。


    命数如此,也是半点不由人的。


    红衣圣人悠悠地叹着,望着眼前纷纷扬扬落下的桃花雪。春日的花仍然如他记忆里一般明艳,花下的两个人却走到了形同陌路的那一步。


    当初的他,可曾会想到此时此刻?


    怕是怎么也不肯信吧?


    ……


    元始的脚步在桃林深处停下。


    纷扬的花瓣落在通天鬓边,像是多年前那个总是偷懒睡在树下的少年。


    元始凝视着怀中人,恍惚间又看见封神台前通天最后回望的那一眼,满心的仇恨,无尽的茫然。悲伤与痛苦同时浮现在那双眼里,他竟不敢直视那双眼。


    被劫煞与怨恨蒙尘的心,仿佛也在无声无息地痛了一下。


    那么疼。


    无形之中提醒着他。


    有一些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眼前,由他亲手酿成,毫无挽回余地。


    可他总是贪心,总是痴缠,总是怀着不切实际的妄想,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见到他的弟弟,他们会把一切说清,然后……


    然后,他弟弟亲口对他道:“他不会原谅他。”


    不会原谅的意思,就是永远也不会原谅。


    于是他终于明白。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弟弟。


    “哥哥在想什么?”


    通天忽而抬头,指尖还缠绕着一缕乌色的发丝,只是肉眼可见的,那满头乌发在转瞬之间寸寸化为雪白,触目惊心至极。


    元始俯身将他放在桃树下,落花顷刻铺了满衣。他屈指拂去弟弟眉间花瓣,声音沉得像是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那头乌黑的发也在无声无息中化为了漫山遍野的雪。


    霜雪落满头,可算是白首。


    天尊道:“我在想你。”


    “想我?”通天重复道,“想我想得白了头?”


    元始道:“是啊。”


    他想他的弟弟,白了头。


    自古相思催人老。


    他亦不过其中之一。


    通天笑道:“怎么不说是被我气的?”


    元始道:“大底是因为,为兄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通天道:“哥哥惯是会哄人的。”


    天尊却道:“不是哄你。”


    他是真心的。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元始任由他动作,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通天指尖微微一颤,想要抽回手,却被兄长倏地抓紧。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元始雪白的长发上,也落在通天微微垂落的眉睫上。


    许久,元始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按进怀里,紧紧拥抱着他的弟弟。


    “不要走……好不好?”


    通天,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天尊望着他的弟弟,眼底的苦涩像是夏夜未停的雨,淋得人劈头盖脸,浑身湿透。站在屋门前头,颤颤巍巍地从兜里寻找着进屋的钥匙,却听得头顶一道白光闪过,雷声轰鸣,又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夜,仿佛永远也不会停。哪怕缩在屋子里,躲在被子里,捂着自己的耳朵,仍然能听到外面轰轰烈烈的雨声。


    可是怀中之人怔怔地看着他,说的仍然是同一句话:“哥哥,若有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元始不理解。


    三千世界,万千红尘,他去哪里寻他与他弟弟的来生。


    倘若寻不到,又当如何?


    又能如何?


    通天低垂着眸,望着元始雪白的发覆过他的手背,冰凉的,浸透着霜雪般的寒意。像是絮絮地下了一场小雪,雪落在屋檐上,落在土壤里,也落在一个人的眼中。


    沾染了泥泞的雪水,也会被人踩在泥地里,弃如敝屣,不屑一顾。


    他知道的吧?


    他理当心知肚明的吧?


    他只是圣人的一缕残念,被交付到他的兄长身上。无论元始此刻同他说什么,正在不周山上同天道厮杀的圣人也不会知晓。他已决意转身离去,奔赴他的战场。只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将它留给了他的兄长。


    一如当初,他的兄长遗留在他识海中的那缕意识。


    礼尚往来,如此前缘断尽,可算是一场圆满?


    于是残念道:“他听不到的。”


    他看着面前之人,残忍又平静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他不会再听到了。”


    元始的目光微微凝滞了。


    “什么意思?”


    残念道:“字面意思。”


    他坦然地同元始对视着,视线却仿佛落往了远方。


    天道最终还是放弃了鸿钧的身体。


    大底是终于意识到,要是再待在这具躯体里,祂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通天接住了他的师尊。


    仰起头,望着那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笼罩着整个洪荒的天道意识。祂在冥冥之中主导了万事万物的变化,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祂主宰着他的命运,看着他失去一切,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祂的面前。一身狼狈,满身伤口。


    天道道:上清通天,既然你这么想死,那么本座就如你所愿。


    通天道:我等你很久了,放马过来吧,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天道道:你这么嚣张一定会遭报应的。


    通天道:我已经遭过报应了,如今也该轮到你了。


    天道道:你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杀你吗?


    通天不耐烦了,他说你话怎么那么多。


    ……


    圣人的残念忽而笑了起来。


    他对着元始道:“他祝你幸福,元始天尊。”


    第426章


    少年圣人的剑,披荆斩棘而来,以为能斩断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而今迈步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却依旧想斩断世间不平之事。


    为自己,也为身旁同他一道抗争的友人。


    天意如刀,何人能逃?


    既然逃不了——


    那便迎着刀光而上!


    通天半跪在地上,望着鸿钧虚弱的面容,后者微微睁开眼,瞧了一眼他的徒弟,轻轻叹了一声,道:“去吧。”


    他摸了摸他徒弟的头发,沉吟片刻,被他弟子搀扶着站起身,扫了一圈周围,目光落在罗睺身上,眸光微微凝滞了一瞬。


    罗睺从鼻子里哼出气来:“鸿钧,你可真没用。”


    “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还得我高抬贵手来救你。”


    鸿钧没有理祂,只是抬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站到了他弟子身旁。


    再度温声道:“通天,去吧,为师为你殿后。”


    通天看着他的师尊,也没有多问,便自然地转过身去,握紧了手中长剑。


    风起——


    剑亦动。


    朝着茫茫的苍穹,越过半生的坎坷。


    月光啊,请照亮他的前路,倘若前路注定一片荆棘坎坷。


    雪花啊,请下得再慢一点,倘若人间太冷,总该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暖意永不熄灭。


    世人渺小若尘埃,平凡却热忱。


    愿以一己之力,照亮足下方寸之地。


    天道居高临下睥睨着底下追着祂而来的红衣圣人。


    祂并没有实体,无形无相,无声无色,触之不及,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祂就像是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又永远地高居于他们头顶,垂首看着底下人挣扎的模样;祂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谁也不曾瞧见过祂的真面目,可所有人都知道祂就在那里——


    是天意,是命数,是冥冥之中朝着每个人奔涌而来的命途。


    不能说“我不要”,也不能说“我反对”。


    命运来时无声无息。


    又在某一刻轰然作响。


    于是所有人忽而意识到,祂真的来了。


    通天仰起头望去,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命运来了。


    他奔着他的命运而来,一往无前,不肯后退。


    盘古斧不知何时落入了手中。


    通天抬头望去,凝视着那无形无相之物忽而僵硬的面容。


    真奇怪,他竟觉得祂此刻应该是僵硬的、难以置信的,就像在那一刻,祂也意识到,属于祂的命运也朝着祂奔来了。


    既然人人都是如此,那天道也该不例外才对,不是吗?


    上清通天有属于他的命运,天道又为什么不能有属于祂的命运?


    譬如,死在他手上的命运?


    通天觉得此事十分合理,干脆利落地一斧头就劈了下去。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也不枉费他费尽心思努力了那么久。


    “哐当”,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生生砸下了一片。


    一片又一片,就好像一面毛玻璃破碎开来,哗啦一声,碎成了满地的碎片。


    通天闭着眼睛乱劈。


    他不知道祂具体在哪里,但他知道,祂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注视着他,凝视着他。每一次,他苦苦挣扎的时候,他的友人们苦苦挣扎的时候,在泥泞里仰起头,望着暴雨倾盆,失去自己的一切的时候……


    祂,都在那里。


    一直都在。


    始终都在。


    看着他们挣扎,看着他们失去一切,看着他们狼狈不堪,却惶然无措,不知道自己为何走到了这条绝路之上。


    是哪里做的不好吗?是不识天数,不懂命运对他们冥冥之中的暗示,一步步地走上了这条祂为他们选定的道路之上?是不曾约束好门下弟子,自当眼睁睁看着他们深陷红尘迷障之中,在劫煞之中互相搏杀,任凭多少情意,都成了黄泉中的一抔土?


    又或者是,上清通天,本来就不该做上清通天。


    他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普普通通的人的一生,不会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爱恨纠葛,他当然也会遇到挫折,遇到磨难,或许穷困潦倒,或许老病缠身,但他将过完属于自己的,普普通通的一生。


    原来如此,因为他是上清通天,所以这就是属于他的命运。


    可是他是上清通天,所以他不肯就此认命。


    通天睁开了眼,双目明亮,又是一斧头劈了下去!


    “哗啦——”


    又是一阵摧枯拉朽般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坠了下去,像是星星一样,划破天际,砸落在大地之上。


    通天听到天道痛苦的声音。


    祂的眼里正愤怒地喷出两道火蛇似的火焰,要把他从头到脚烧成一片灰烬。


    单是火焰还不够,还要添上雷霆,加上暴雨,从眼睛里轰隆一声喷发出来,把他劈成一块焦黑的炭火,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灰蒙蒙的尘埃里头,变成一块闪烁着星点火光的焦炭。又被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彻底浇灭,连带着那些灼灼不息的野心与渴望,一并埋葬在土壤里头。


    于是通天死了,祂再一次地维护了自己的威严,把所有敢于挑衅祂权威的人踩在了脚下。


    于是通天没有停,他一次又一次挥动着斧头,朝着那片浩渺无穷的天地劈去。


    混沌一片漆黑,宛如鸿蒙未开之时。


    那时,也有人拿着斧头,想要劈开蒙昧的天地,将光明带往这个世界。


    祂劈了千下或万下,混沌在祂的斧头下颤抖,祂为洪荒求得了一线生机。


    无数个元会之后,也有人站在同一个地方,挥动同一柄斧头,劈了千下或万下,他要把这片天劈开,给这芸芸众生,求得一线生机。


    鸿钧遥遥望着他的弟子。


    师尊一语未发。


    眼底唯有骄傲之色。


    那道红衣的身影立在混沌与洪荒之间,朝着那茫茫的天地,用尽全力挥动着斧头,每一下砸落,都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众人仰起首看着这一幕,望着那没有实体,无形无相,无声无色,触之不及,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名为“命运”的东西,伴着轰隆隆的斧头声,从他们面前,如同流星般坠落了。


    原来命运也会陨落。


    它也逃不过世人对它的反抗。


    即便那反抗是如此微弱,如此可笑,可是当星星之火连成一片时,终于有了同它对抗的力量。


    天命之下,凡人的挣扎何其微小。


    可是即便如此,仍然要挣扎,一遍又一遍地挣扎,一次又一次地挣扎——


    又有一个人举起了火把。


    又有一群人拿上了自己的斧头。


    他们一道,要把整个世界劈开,从此换个崭新天地!


    通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正在涌入他的身躯内,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仿佛下一刻便要飞离这个世界,魂魄也愈发澄澈,就好像堆积在上面的尘埃正在被人轻轻擦拭而去。


    他从未有过此刻这么强大。


    也许因为这一次,站在他身后的人很多很多,也许因为他终于放下了前尘往事,坦然地看着自己的过去,也许……这才是上清通天真正的力量。


    没有被天道强行压制的,他万万年如一日修行后的力量。


    通天忽而明白了盘古为什么要等待七日才把盘古斧交给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斧头,再一次地,高高举起了它,朝着眼前的天道用力地劈去。


    电闪雷鸣的刹那!


    时空就此定格!


    第427章


    天好像裂开了。


    它裂成了无数块碎片,从高天之上坠下。


    大地仿佛崩碎了。


    它碎成了无数块碎片,往混沌之中飘去。


    整个世界在通天眼前裂开,一片一片又一片,千片万片无数片,如流矢一样坠往四面八方。


    他左手拿着斧头,右手持着剑,站在这片碎裂的虚空之中。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仰起首,看着他的命运如星矢般坠落。


    那么盛大。


    就像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葬礼。


    他忽而想起曾经同元始在昆仑山上,仰起首数着天上星辰的日子,那时候也有流星从天边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轨迹。星星很美,就同现在一样美。


    然后他闭上眼睛,许下自己的心愿。元始侧首看他,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说——我不告诉你。


    通天眨了眨眼睛,望着苍穹。


    这一次,他没有再许愿。


    圣人再一次攥紧了斧头,用力地朝前劈去,“哐当”一声,天裂得更破碎了,远远看去,就好像玻璃上遍布了无数的蜘蛛网,最中央的那只蜘蛛盘踞在那里,无处可逃。


    通天持剑而上,将那只蜘蛛逼到了死角。


    它似乎想挣扎,想逃离,却耐不住众人齐心协力阻挡了它所有的生路。


    于是它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通天!”


    “上清通天!”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


    通天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我可真是害怕啊。”


    说着又是一斧头劈了下去。


    笑话,他可不是被吓大的!


    趁他病,要他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刀斧临身的那刻,它似是终于怕了,一眼就瞧见了通天身后的鸿钧,下意识地向着道祖求救:“鸿钧——”


    道祖没有看它。


    道祖温声问他的徒弟:“徒儿累不累,手酸不酸,要不让为师也来劈两下?”


    罗睺锐评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鸿钧还是没理祂。


    通天握着斧头,却是微微侧眸,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光明亮动人,宛如春光乍泄。昆仑十里连绵的烂漫桃花,终抵不过圣人这一笑。


    千金不换。


    万金难求。


    “师尊啊,您再不抓紧时机,恐怕都要没有机会了。”


    谁让它得罪的人太多了呢?


    不赶紧砍一刀,哪怕是拼多多也要砍没了啊。


    鸿钧叹了一声:“吾徒言之有理。”


    随即愉快地加入了拼多多的队伍之中,你砍一刀,我也砍一刀,反正不管怎么砍也是砍不完的。


    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毕竟我没有砍完过。


    通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又忍不住笑了。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他自言自语。


    眼底似有银沙似的月光流淌。


    罗睺不知何时走到了通天的身旁,魔祖大人面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杀意,只平平常常地低头瞧了一眼,便对着通天道:“如此,你的心愿可是达成了?”


    通天道:“那您呢,您的愿望,也达成了吗?”


    他没有抬头去看罗睺,只是缓缓开口问道:“你我如今,可皆是得偿所愿了?”


    罗睺:“……”


    通天没有转头,抬手便是一剑。


    灭世黑莲架在了罗睺的颈项上,一如那柄横在他颈侧的诛仙剑。两柄剑交叠着指向对方,谁也不曾留手。


    空气仿佛骤然静默了,充斥着一触即发的危机。


    女娲最先回过头,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手中的红绣球便转了个方向,对准了罗睺:“师兄?”


    众人纷纷朝着此处望来,纷纷拔出了手中兵器。


    罗睺看着通天,道:“你就没有一点意外吗?”


    通天微微抬首,含笑道:“你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的。”


    所以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又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不过是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便注定要分道扬镳了而已。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大多只能陪你走上那么一程,人总会遇到新的人,旧的人只能留在时光里。


    何其有幸,相伴一路。


    无需悲伤,终会别离。


    罗睺:“……”


    祂似乎有些悻悻然:“看来,这世上除了你哥哥,再无人可让你动容分毫了。”


    通天也很坦诚地回答祂:“是啊。经历过我哥哥的背叛,如今魔祖大人这种背刺行径,不过洒洒水罢了。”


    不值一提,实在是不值一提啊。


    比不得他哥哥半分。


    魔祖:“……”


    怎么感觉你还骄傲上了。


    不是我说,这种事情也值得攀比和骄傲的吗?


    离谱!真是太离谱了!祂怎么就遇到了上清通天这么离谱的盟友?


    罗睺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双双背刺现场,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不要继续动手。耳旁又传来通天亲切又虚伪的声音:“魔祖大人不动手吗?”


    罗睺:“?”


    “你很期待?”


    通天沉思片刻,委婉道:“毕竟背刺这种事情说出去还是不怎么好听的,要是魔祖大人您先动手的话,我就能挣个正当防卫的资格了。”


    罗睺道:“说得这么好听!上清通天,其实你也早就想对本座动手了吧?!”


    通天叹了一声。


    他道:“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罗睺攥紧了拳头,额头青筋直跳,看上去很想冲着通天的脸来上一拳。只是看了看,又觉得舍不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舍不得伤他分毫啊。


    算了,还是换个地方揍吧,伤到脸就不好了。


    祂碎碎念着,手中的长剑换了个位置,直直地指向圣人。后者看了看祂,也悄无声息地握紧了灭世黑莲。


    “……后悔吗?”


    罗睺忽而问道。


    “什么?”通天表示没有get到对方的意思,十分疑惑地看向了祂。


    罗睺道:“我说,你后悔吗,把诛仙四剑交到我手上?”


    通天抬眼:“我要赢啊。”


    为了赢的人总是会不择手段的,哪怕会坑到下一刻的自己。


    想了想,他又回了罗睺一句:“那你后悔么?把灭世黑莲给我?”


    罗睺看着通天手中的剑。


    半晌不语。


    最后方道:“本座做事,从不后悔。”


    而且,祂也很想赢啊!


    通天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


    既然大家都不后悔,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罗睺你真的不能先动手吗?”通天恳切道,“背刺盟友这种事情听起来真的很不好听诶。”


    拜托你了,你先动手好不好?


    这个高处不胜寒的道德高地,他真的很想站上去诶!


    冷吗?


    不冷,一点都不冷。


    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圣人,绝对不能说冷!


    罗睺:“……”


    “上清通天,你给本座滚啊!”


    通天“啧”了一声,往后退出去数步,打破了之前僵持不下的姿态。


    他道:来吧。


    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不如趁着今天天气好,一并都打了吧!


    ……


    众人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着魔祖大人和通天圣人又打了起来。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插手。


    女娲左右看看,自然是帮她的师兄的。只是动手前,她又看了一眼后土。后土娘娘点了点头,视线落到面前支离破碎的虚无之物上,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


    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何通天道友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但,她仍然选择相信对方,绝不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


    天道和魔道,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呢?


    后土望着面前的天道,思绪不知落往了何处。回过神来,再一次肃穆了神色。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们一定要赢。


    既已赌上了一切,总要得到与之相应的回报。


    不然……


    动手前,她被束缚在幽冥地府之中,片刻不能出。


    动手后,她依旧被关在幽冥地府中,片刻不能出。


    那她不就白动手了吗?


    后土心想:要真是这样,她可太亏了啊。


    ……


    鸿钧微微垂眸,想得比后土更多几分。他曾同天道相处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关押过魔祖罗睺长达无数个元会。对于道魔之间的关系,他自是了解得更深。


    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更担心通天。


    通天……吾徒,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你发动了这场讨伐天道的战争,又转眼同魔道翻脸,那你……又想要什么?


    道祖目光沉沉,看着他正与罗睺交手的弟子,心底隐隐掠过几丝不安之感。他看了看天道,又看向了通天,最终还是上前一步,抬起手来。


    无论如何……


    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注定无法回头了。


    ……


    罗睺看着对面的通天。


    通天亦笑吟吟地同祂对视。


    祂应当是想说些什么的,可不知为何,祂始终无法开口。


    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无需解释。


    这本就是祂蛊惑通天时,想要达成的目的。


    凭什么魔道从诞生之初便注定屈居于天道之下,眼睁睁看着天道统治着整个洪荒?道消魔涨,魔涨道消,如今天道已然衰落颓败,也该轮到祂来坐这个位置。


    这就是祂的愿望。


    既已得偿所愿,祂与通天之间的盟约,也注定走到了终结的那刻。从此各奔西东,分道扬镳。


    可不知为何,罗睺的心情格外的复杂。


    祂看着通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上清通天,若是你想……”


    通天道:“我不想。”


    罗睺:“……你根本就没听本座说了什么!”


    竟有那么一点委屈。


    难道和祂结盟的这段时间委屈他了吗?没有吧?祂对每一个盟友都是很认真很负责的啊,虽然甩了对方之后也是翻脸无情,说卖就卖的……


    但是今天……


    罗睺好像遇到了一个比祂还无情的。)


    通天道:“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总归魔祖大人有自己的打算,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呢。”


    罗睺沉沉地看着他:“那就是你执意要与本座为敌了?”


    通天道:“这话我好像刚刚才听天道说过。”


    罗睺:“……”


    “打吧。”祂丢下一句,率先动手。


    算了,就把道德高地让给小通天好了。


    就当是祂先撕毁的盟约吧。


    第428章


    雨仿佛仍然在下。


    从鸿蒙之初,一直下到了洪荒尽头。


    通天立于灰蒙蒙的天穹之下,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血液在身躯里奔涌,一遍又一遍淌过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魂魄仿佛抽离了身体,他低头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挥剑,目光所及,唯有晦暗一片的天幕。


    道消魔涨,魔涨道消。


    天道与魔道,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两者谁也无法杀了对方,注定相生相克,永远共存。哪怕在天道最为鼎盛的时期,也只能将罗睺关押在紫霄宫中,却无法彻底杀掉祂。


    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


    要不两者都杀,要不两者都不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圣人笑了起来,在昏暗的天幕之下,宛如明珠拂去尘埃,刹那流光四溢!


    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啊!


    此心所向,无怨无悔也。


    高天之上,罗睺垂首看他,眸光晦暗不定。


    通天握紧了手中长剑,只觉有一股昂然意气充斥心胸,往日压抑心绪一扫而空。一袭红衣烈烈,宛如烈火焚烧,几乎将眼前所见的一切烧毁殆尽。


    又有什么可以拦住他?


    唯一往无前也。


    无论天道也好,魔道也罢,都无法阻拦他。他想要得到的,渴望已久的,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他。


    只是那个恍惚间。


    他又仿佛瞧见了元始的身影。


    天尊长发皆白,一身雪色道袍,面色亦如霜雪般冰冷。他孑然一身站在漫天的飞雪之中,肩上也堆满了冷寂的风雪。


    通天遥遥看着那个身影,静默无言,半晌,轻轻一笑。


    哥哥。


    元始。


    真好啊,此情此景,他依旧能遥遥望见他兄长的身影。


    前路迢迢,彼此珍重。


    此生可算是圆满?


    不过,通天想:他还是有很多遗憾的,很多很多。奈何他于这万丈红尘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避不开自己的劫数,也逃不过自己的命运。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尽全力,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人间,他问他哥哥会选红尘还是大道。


    他哥哥说会选他。


    通天没信。


    那么通天自己呢?


    事到临头,他在红尘和大道之间,好像也没有选他的哥哥。


    如此,也算是扯平了吧。


    心念一转,圣人再度握紧了盘古斧。


    罗睺看着他,松开了诛仙剑,弑神枪再度出鞘。


    祂同通天道:“倘若你愿意跟本座一道,别说灭世黑莲,就连弑神枪我也可以给你。”


    通天道:“自古枪兵幸运E,我已经很倒霉了,不能再继续倒霉下去了。”


    罗睺:“上清通天,你跟本座说句好话会死吗?!”


    通天道:“会啊。”


    比如他哥哥可能会被气死。


    他对他和罗睺来往已经很生气了,万一真的被他气死了该怎么办?他又该去哪里寻一个元始呢?


    罗睺:“你不会还在想你哥哥吧?”


    通天微微一个怔忡,手臂划去一道血痕,他低头顺势把剑往前一递,漫天魔气溃散在他的面前,左右没让罗睺讨到什么好处。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也像是一场说下就下的雨。


    他道:“是啊,我在想他。”


    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些爱得最深,也恨得最深的人。


    很好,他爱得最深,恨得最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哥哥,阐教掌教圣人,玉清元始天尊。


    他真是恨死他了。


    也许……他也仍然爱着他吧?


    盘古斧还是那么靠谱。


    通天看着他一斧头下去,罗睺亦不得不步步后退。对方看上去真的被气疯了,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选天道,也不选魔道,上清通天,你究竟想选什么道?!”


    通天道:“我选‘我道’。”


    选项A和选项B,他选“or”。


    罗睺:“你在瞎扯些什么东西?”


    魔气汹涌,遮蔽了洪荒的天穹。这次不是电闪雷鸣,取而代之的是猩红色的月光。一轮血月悬于空中,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众生。


    众人的目光落在天穹上,纷纷握紧兵器,对准了罗睺。


    天道终于得了一线喘息之机,它望着通天,又望着罗睺,神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又往前试探着迈出了一小步。


    通天顺手又给了它一斧头。


    “上清通天!!”


    天道的神色扭曲,忍不住咆哮道:“做墙头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通天道:“我又没有两头下注,我只是平等地给你们两个一人一个巴掌罢了。”


    罗睺抽空对着天道狂笑。


    天道难以置信地看着祂:“不是,你踏马笑什么?你不也被他打了吗?!”


    罗睺冷笑:“本座想笑就笑,你管我?”


    这就是“只要看你过得不好,我就感到高兴”的魔祖版本吗?


    通天看得叹为观止。


    又对着他们两个道:“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要吵去练舞室吵啊。说起来你们两个看上去也挺般配的啊,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相生相克什么的。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无法独活。


    岂不是相当般配?


    罗睺表示祂被恶心到了:“上清通天,你给本座住口!”


    天道说:“大可不必如此!!”


    通天“啧”了一声:“两位还真是颇有默契啊。”


    “滚!!”


    “滚!!”


    通天叹了一声,从善如流道:“好吧。”


    天地间雨幕倾颓,眨眼间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圣人一身红衣,立于漆黑的雨中,令人格外瞩目。


    他一手斧头,一手长剑。


    仰起首,任凭雨水从他湿漉漉的额发间滚落,冰凉浸染入肌肤之中,仿佛整颗心也随之冰冻。雨水极尽轻慢地落下,顺着柔软的眉眼划过高挺的鼻梁,在面颊上留下一道长久的水痕。


    雨中的圣人看上去分外纤瘦,只是这纤瘦的躯体之内,藏着足以撼动道魔双方的力量。


    天道问:“你想同我们双方为敌?”


    罗睺道:“上清通天,你清醒一点。”


    通天对着他们笑。


    他说:“我很清醒。”


    从未有此刻一般清醒。雀跃欢腾,满怀期待。


    他就是要同他们双方为敌!


    天道不公,魔道至邪,他又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天道:“疯子!上清通天,你这个疯子!”


    罗睺道:“不是,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哥的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吗?”


    通天道:“这和元始无关。”


    如果元始知道这件事的话,大底一定会拦着他的。他总是忍受不了他作死的行径。要是有可能的话,他哥哥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带着,哪里忍受得了他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罗睺道:“你还在为他说话。”


    天道问:“是元始刺激你的?他除了封神对不起你,还哪里刺激你了?你跟我说,我保证去跟他说。”


    通天摇了摇头:“两位,注意一下场合和身份。”


    现在是聊八卦的时候吗?


    这可是生死之争啊!


    天道说:“通天,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毁了截教吗?”


    通天微微一顿,抬起首来:糟糕,这个他还真的想知道。


    “你要进行临死前‘其言也善’的环节了吗?”


    天道脸色铁青:“就问你想不想知道?”


    通天看着天道与罗睺,握着盘古斧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的动摇:“你就这么说吧,说完我们还要继续打呢。”


    天道:“……呵。”


    它看了看通天,思考将真相告诉他这件事划不划算,想了想,还是决定为自己的恢复再争取一点时间。


    “你知道的,洪荒的灵气是有限的,它被一部分人占去了,另一部分的人就会失去它。”


    通天道:“是啊。”


    天道道:“截教人太多了,不仅是截教,巫妖两族也好,再往前的先天三族,你们占据了太多的灵气,早晚都要把这份灵气给吐出来,留给后来之人。”


    通天道:“这跟你非要算计我们有什么关系?嫌弃这个过程太慢了?非要我们全死了,来成全你的天意?”


    天道仿佛沉默了一瞬,却依旧平静地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总要为后来人考虑。”


    通天不耐烦:“所以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洪荒灵气有限,不去想方设法提升灵气,只能靠着隔一段时间杀上一批,隔一段时间再杀上一批这样可笑的方式来维持,杀得洪荒尸骸遍野,怨声载道,这便是你的馊主意?”


    天道咬牙:“你不懂……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通天道:“我是不懂,不懂为什么有人能想出这样可笑的主意。就问你这么努力地推动杀劫,杀得洪荒遍布怨气之后,洪荒的灵气提升了吗?鸿蒙之初和如今的洪荒差距有多大,你自己知道吗?”


    他也是自己亲眼所见的。


    堪称是天差地别。


    通天想起盘古支撑着的那片虽然刚刚诞生,但充满着希望的天地,又望着眼前这片灰蒙蒙的,不是被电光雷闪笼罩着,就是被猩红的劫煞覆盖着的天地。


    ……假的吧?


    这是洪荒?


    盘古所想见到的洪荒,绝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天道似乎被怼的生气了:“难道你见过过去的洪荒吗?你怎么知道……”


    通天举起了盘古斧:“你猜我见没见到过?”


    天道:“……”


    它盯着他手中的盘古斧看,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之前消失了那么久!原来你……”


    通天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语气平静:“要是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就该轮到我了。”


    第429章


    天道伸出了手。


    它说它还有话想说。


    它说上清通天你不懂,它为洪荒兢兢业业付出了一生,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眼看着斧头就要劈到它脑门上,它赶紧改了口,说虽然洪荒大不如前,但要不是它勉力支撑,洪荒绝不能坚持到今日。


    通天冷眼看他,一语未发。


    鸿钧走到了他弟子的身旁,垂首看着天道。


    师尊没有说它说的是真是假,反倒同他弟子提起往事:“你还记得当初紫霄宫里的那尾胖乎乎的锦鲤吗?”


    通天的记性一向很好。


    他说他记得。


    鸿钧道:“那时为师心中便已经隐隐有了揣测,只是还不能确定,因而不便同你诉说。”


    通天没有说话,他望着鸿钧,又去看那茫茫的苍天。


    他身后的人,女娲、后土、帝俊、太一、元凤……他们也都随着圣人一道看去,沉默地望着洪荒亘古不变的天穹。


    天道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它说这世间芸芸众生,不过皆是趴在洪荒之上吸血的蛀虫罢了。洪荒供给你们成长,却日复一日地被你们拖垮,这片天地终有一日会走向无量量劫,而这罪过尽皆在于你们掠夺了洪荒的生机。


    你们掠夺得越多,洪荒便愈发得虚弱。


    它只不过是为了洪荒着想,方才出手推动量劫。


    神情悲悯,信誓旦旦。


    它道:“洪荒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生灵成道修行,你们修行有成,洪荒的压力就会越大。”


    个P!


    太一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张口骂人,又被帝俊拦住。后者同样皱着眉头看着天道,思忖着该如何反驳对方的言论。


    通天见状一笑。


    他问:“说完了么?”


    天道看着通天,一时不理解为何他如此平静,竟也闭了嘴。


    通天道:“你说洪荒众生掠夺了洪荒的灵气与生机,踏上修行之路的人越多,洪荒承受的压力就越大,是吗?”


    天道道:“是。”


    通天道:“一个地仙修为平平,比不得大罗金仙,想必大罗金仙掠夺的洪荒灵气一定更多,是吗?”


    天道凝视着他,道:“是。”


    通天一笑:“这么说来,吾辈天道圣人,身为混元大罗金仙,带给洪荒的压力一定是最多的,是吗?”


    天道:“……”


    不知为何,它没有继续把话接下去,心底泛起了隐隐的不安。


    通天拔剑对准了它。


    朗声开口:“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你这个受洪荒众生之力供给,居于我等之上的天道,是否也给洪荒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如果宰了你,洪荒的灵气是不是也会提升一大截呢?”


    天道怫然变色:“你这是诡辩!”


    通天道:“请您为洪荒赴死。”


    他握紧了冰冷的长剑,剑锋浸透着染血的剑光。恍惚间,瞧见他弟子们转过身,对着他盈盈一笑的模样。


    依稀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眨眼间,便已经成了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尸骸。躺在黄沙弥漫的尘土之间,被那黄土一点一点地掩埋。


    心好像不会痛了。


    却又在那一刻痛彻心扉。


    那是为人师长,眼睁睁看着自己勤勤恳恳教导出来的弟子,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丢了性命的痛楚。而他无能为力。他怎会这般,这般无能为力?


    通天重复自己的话:“请您——”


    “为洪荒赴死!”


    为什么单单只让他的弟子们为此牺牲呢?


    而真正高居于云端之上,享受着这一切的,冷眼旁观芸芸众生为此苦苦挣扎的苍天,却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其实反驳它的话也很简单。


    在那数次量劫之中,死去的当真只有三族,当真只有巫妖,当真只有阐截两教弟子吗?


    不,不是的,真正在量劫中如尘埃般消逝的,甚至没有被记住名字的,分明还是那些芸芸众生啊。


    死在三族交战之间的,死在十日当空那日的,死在商周之争中的芸芸众生没有名字,他们不曾修行,不曾问道长生,是最普普通通的人。天道想杀了那些在洪荒已经成了气候的种族,想灭了他一手创下的截教,可它可曾看到过,比起他们而言,有更多的无辜之辈,皆陨身在了那一场场劫数之中。


    众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词,可有的时候,它也很小很小,小到一家一户,小到任何一个渺小若尘埃的生灵。


    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难道不也算是生灵之一吗?


    ——为什么他们的死,天道看不到呢?


    通天抬首望去,心平气和地看着天道恼羞成怒的模样。


    心中再无一丝迟疑。


    这场闹剧,至此,早就该结束了。


    天道仍然在挣扎:“上清通天,你杀不了我的!本座可是天道!”


    通天道:“这世间人人都可以死,包括我也可以死,为什么天道不可以死?”


    是因为你的性命比众生更加珍贵吗?


    我看未必。


    天道挣扎不下,又扭头看向了罗睺:“你难道就这么看着吗?”


    “他想杀我,难道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罗睺望着通天,后者亦平静地同祂对视。


    半晌,祂轻声问道:“我想取代天道,执掌洪荒,让这世间众生都修行魔的法则。而你,上清通天,你既不想让天道继续掌控整个洪荒,也不想本座来执掌洪荒,是不是?”


    通天颔首:“是。”


    罗睺问:“可是,洪荒不能失去法则的庇护,你打破了平衡,毁掉了秩序,到头来,你又该怎么办?”


    “天道已逝,魔道将毁,谁来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谁来平衡洪荒的法度?上清通天,你想过后果么?”


    通天凝视着魔祖那双猩红的眼眸。


    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过呢?”


    ……


    天空又下起了雨水。


    像是上天落下的眼泪。


    它哭得那样悲伤,无声无息,却透着一股哀恸至极的意味。


    通天站在雨中,伸手去接那落在他掌心之上的雨水,感受着整个洪荒隐隐悲伤的模样,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


    他对着鸿钧道:“师尊,您看,我终于做到了。”


    自封神大劫以后,被关在紫霄宫里的圣人,望着窗外凋零的莲花池,一日复一夕地思考着,他该如何想方设法离开紫霄宫,他该如何救出他的弟子,他该如何对付他那些仇敌,包括他的两位兄长。


    准提死了,接引生不如死,老子至今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像是同封神大劫时一样,选择了对他的行径坐视不管,元始……元始应当还在鸿蒙之初思考人生,总归,他也拦不住他。


    如今连天道和魔道也无法阻挡他的道路。


    通天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理当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鸿钧望着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觉心中那个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他上前一步,却见他的弟子平静地往后退去。


    咫尺天涯,像是永远也跨不过的距离。


    “通天?”鸿钧唤他的弟子,“你想做什么?”


    通天道:“其实魔祖大人说的没有错,天道不灭,魔道长存,我想要彻底灭了天道,就要同时灭了魔道。但洪荒不能失去秩序,道也好,魔也罢,皆是洪荒秩序的一部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诞生了私心,从此再也无法做到至公至正。”


    天道想维持洪荒永远存在,却要牺牲旁人的性命。


    魔道不满被天道永远压制,所以祂四处想法设法给天道添乱。


    祂也不在乎众生。


    祂们都不在乎众生。


    可他在乎。


    上清通天在乎。


    通天看着自己的掌心,想起盘古在他诞生之初同他说的话,他说通天,要守护好这个洪荒。


    他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以此立道,此生未悔。


    哪怕在失去一切,最孤注一掷的时候,欲要重立地火水风,再造一个天地,仍然想着要同他的师尊说。师尊一定会拦住上清通天,他不会让他做下如此逆天之事。


    即便他如此痛苦,眼睁睁地失去了珍视的所有。


    兄长抛弃了他,没有关系,他还有他的弟子。


    他的弟子们死去了,没有关系,他还能想方设法把他们救活。


    可是心里的缺口那么大。


    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通天对着鸿钧道:“师尊,我难受啊。”


    他没有再哭,像是泪水早已在当年流尽,于是眼眶里流出的唯有鲜血。


    圣人垂下首,指着自己的心,一字一顿对他师尊道:“师尊,我这里很难受。”


    鸿钧:“通天!!”


    通天静静地同他师尊道:“师尊,我早就已经想好了。天道和魔道陨落之后,我将以自己去填补那一份空白。洪荒的秩序不会因此崩溃,它会继续维持下去。只是这一次诞生的秩序,它不会再拥有自己的意识,它将永远公平公正地守护着洪荒。”


    “至于洪荒的灵气问题,我消散之后的身躯,正好可以填补一二。洪荒会变得更好,更有生机。”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他想了想,终于释然道,“大概只能交给你们了。”


    他终究不能做完所有的事情。


    尽其所能,无怨无悔便好。


    可是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唤他:“通天!!”


    不是鸿钧。


    那又是谁?


    通天微微怔住,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又在某一刻,倏忽回过头去。


    众人的身影散去,在他视线的尽头,白发的天尊站在那里。


    他匆匆忙忙地赶来,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再一次,又一次,从此再也无法挽回。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永远也无法挽回。


    滂沱大雨之中。


    元始望着他的弟弟。


    呼吸急促。


    他说:“我来赴你的来生。”


    第430章


    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像是命中注定,来赴这场最后的约定。


    通天看着他,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似是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可他还是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通天是意外的。


    又好像没有那么意外。


    他隔着重重雨幕,宛如越过一帘幽梦,同他的兄长对视。


    雨下得真大,像是他离开昆仑山那日一样大。


    又像是封神台前,浇灭了他满心满意的一场雨。鲜血流淌在尘世间,为他与他的兄长划上了一道永远也无法越过的沟渠。


    他站在沟渠的这边。


    元始站在另一边。


    月光清晰地照着那道沟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忽略。


    他看着月光下他兄长的影子,影影绰绰,像是蛇一般纠缠着他。盘亘在他的脖颈,令人生出窒息般的错觉。


    爱他时觉得他千般好,恨他时觉得他千般坏。


    爱恨纠缠时,分不清那人究竟是好是坏,只觉自己如同溺水的人落入深海之中,咕噜咕噜地冒着一串气泡,仰起首,深海尽头,唯有一丝自己幻想出来的光明。


    求不得,也忘不掉。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通天喟叹着:教他身陷樊笼却不自知。


    时至今日,竟也心心念念着他。


    “……”


    元始的呼吸急促,像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方才赶上了这一次见面。


    心里竟也是欢喜的,他到底没有错过。又有那么几分后怕,生怕自己真的没有赶上。


    他没有错过他弟弟说的话,也终于明白了通天口中那一句“来生”。


    他说:“我来赴你的来生。”


    天尊仰首望着红衣圣人,满心赤忱,一如当年。


    通天站在高处,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一身红衣张扬如血。雨落在他的眼中,像是下起了一场朦朦胧胧的细雨。


    他低头看着元始,笑着问他。


    他道:“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始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可他不想有朝一日,只能在午夜梦回间瞧见他弟弟模糊的面容,似真似幻,触之不及,眨眼间,又被人生生从梦中唤醒。那般痛彻心扉的滋味,只要尝过一遍,此生便再也忘不了。


    太痛太悔。


    仿佛那悔恨也像是生了根似的,会从心脏里生长出来,扎得他跌落在地上,捂着心口,满手都是血。


    通天道:“可是哥哥,即便你来了,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原谅是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就好像说出了这两个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他不能当一切从未发生。


    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元始。


    元始仍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也无法原谅我。


    我不求原谅,只求此生此世,能同你一道,生死相随。


    天尊望着他的弟弟,一瞬不瞬,又朝着他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


    欲要肋生双翅,横越山海。


    通天看着他朝着他的方向走近,四周刹那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只能听见那清晰的脚步声。


    众人的声响消失了。


    他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眼前仿佛只有月光皎洁,飞雪无声。


    月光落在他兄长满头的白发上,闪烁着莹莹的光辉,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满地都是银霜。


    他走到了通天身旁。


    天尊牵起了他弟弟的手。


    十指相扣。


    稳如磐石。


    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好像魔咒被打破了一般,整个世界又有了声音,有了色彩,喧闹不休,纷纷朝着他涌来,要将通天整个淹没。


    他瞧见了他师尊眼底的担忧,瞧见了多宝匆匆忙忙朝着他奔来的模样,也瞧见了他的友人们鸡飞狗跳,试图拦住他的疯狂之举。


    他们说:“不可!”


    “通天,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可是通天道:“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牺牲他一个,幸福千万家。


    感觉下一届感动洪荒十大人物里面必有他一个了。


    鸿钧道:“你要是想要这玩意为师回头把十个都颁发给你都成,现在给为师滚下来!”


    通天道:“我不。”


    他握着他兄长的手,断然拒绝了他的师尊。


    既然是他决心要灭掉天道,也该由他来承担最终的后果。一切自他而始,也自他终结。冥冥之中,因果循环,这是他必然担负起的责任与使命。


    没有人可以任性一辈子的。


    被师尊和兄长庇护了大半辈子的上清通天,也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上清通天!”


    通天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兄长比他反应更快,自然地抬起手,覆在他两耳边,为他挡去了外界喧嚣的声响。


    鸿钧望向了元始:“还不快把你弟弟给劝下来!难道还由着他这么发疯吗?”


    元始也拒绝了鸿钧:“师尊,这是通天的大道。”


    这是他弟弟的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他不喜欢他弟弟的道,通天的大道里有太多的人,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他欲要教化众生,截取生机一线,此行坎坷,所得寥寥。


    他会遇到很多很多不顺心的事,不顺心的人,而得他教化之人未必会珍惜这一份善意。当然,还有他,他也是他弟弟道途上的劫难。


    通天要渡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劫数,方才能证得他的大道,为兄者不忍目睹,偏偏又成了劫数之中的一环,教他情何以堪?


    元始道:“师尊,弟子不想阻拦通天。弟子会陪通天一道。”


    鸿钧道:“你也胡闹!”


    真是新奇的体验。


    元始一向是三清里最靠谱的那个,从来没有因为胡作非为被道祖训过。


    拜他弟弟所赐,天尊的人生成就又解锁了一个。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始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思忖几许,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


    通天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


    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圣人不觉一笑。


    他说:“哥哥,你对于师尊评价你胡闹一事,你怎么看?”


    元始道:“为兄就这么看。”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眼似的。


    通天也在看他。


    同样是看一眼就会少一眼的看法。


    他对于他的前路无怨无悔,可再无怨无悔的圣人,心底也有一份小小的贪心。


    谁让他的七情六欲,从一开始就没断干净呢?


    元始就是他的贪心。


    通天自嘲般地一笑。


    身后的阵法已然成型,扬起的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可不是光说不做的那种人啊。


    只是想了想,他还是对着元始道了一句:“哥哥,你还可以后悔的。”


    人生的路那么漫长,没有谁能陪伴谁走过一生。倘若有人中途放了手,也不过是情有可原,算不得什么过错。


    留下来的人依然会继续往前走,这世上本就没有离了谁,谁就不行的道理。只有自己放弃了自己,才叫做一切也无法挽回。


    “哥哥,你不必一直陪着我一道。”


    元始垂眸望着他的弟弟。


    却问:“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了吗?”


    他比他的弟弟更清楚这个道理,道途漫漫,孤寂无边,唯有忍耐得住寂寞的人,方能登临绝顶。可是他之所以踏上这条道路,所为的也不过是能护住眼前之人。


    他是他的初心,他的渴望,他的心之所向,同他的大道一样重要,甚至于……比它更为重要。


    他的大道是他经年累月苦修后的结果,只要元始的心不动摇,不放弃,他就一定会踏上巅峰,证得自己的大道。


    这是属于玉清元始天尊的自信。


    并不盲目,理所当然。


    可他的弟弟,却不是经年的苦修可以得到的,这是上天给予他的,独一无二的恩赐。一旦错失,便是永远也无法挽回。


    元始紧紧抱住他的弟弟,语气平静道:“通天,你祝我幸福。可是你明明知道,失去了你,我永远也无法幸福。”


    那算什么祝福,分明是他弟弟对他的诅咒。


    诅咒他痛失所爱,孤苦一生。


    往后余生,只能日盼夜盼,盼着有朝一日,他弟弟能施舍他一点情意,入他梦来。


    那些他不曾入梦的日子,于他不过是无休止的噩梦。


    那么漫长,令他每时每刻,都活在炼狱之中。


    元始道:“你既许诺了我来生,通天,我便来赴你的来生。从此生死与共,无怨无悔。”


    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不过是不远万里,匆匆忙忙地来奔赴他的今生。


    来生捉摸不透,触之难及,可是此时此刻,他真切地抓住了他弟弟的手。


    他就在他的掌心,伸手可及。


    通天低头看着被他兄长牵住的手掌,又抬起眼,怔怔地,郑重其事地望着面前之人。


    他们有过相爱的时候。


    也恨过彼此。


    这些年爱也爱得乱七八糟,恨也恨得乱七八糟,高兴的时候躺在一起,侧着头窝在他兄长的怀里,听着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响;恨起对方时恨不得原地跳起,哐哐哐捅他两刀,正中心口,让他也受一受他心上的苦楚。


    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如此走了一路。


    几乎忘却了当年是何等的神仙眷侣。


    通天道:“哥哥,我真恨你啊。”


    他轻声对着元始道:“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元始不语,只握着他的手道:“既是这般恨我,那来生,可千万不要忘了继续恨我。”


    “通天,我等你找到我,我们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通天喟叹道:“哥哥,你也挺恨我的啊。”


    “罢了,就这样吧。”他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两截断剑,塞了一截到元始袖中。


    青萍剑。


    元始看了看剑,又抬眸去看他的弟弟,嘴唇动了动:“通天……”


    通天道:“你也别想着回去了,现在回去广成子估计还没有把那堆废墟给清理完,老老实实跟你弟弟我走吧。”


    他抬首望去,眸光清亮:“哥哥,你说我们死在一块,到时候黄泉路上,是否可能相伴?”


    他启动了阵法。


    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浩大的绯色桃花雨下。


    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这才是圣人的习惯。


    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元始的回答:“好。”


    天尊道:“我们黄泉相伴。”


    通天勾起了唇角。


    他闭上了眼睛,同他的兄长相拥。


    上清通天与玉清元始。


    如此算不算一生一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