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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洪荒]教主今天打上玉虚宫了吗》 第411章
“在你们身处的那个时代,洪荒……怎么样了?”
盘古问道。
祂一眼就看出了通天和元始二人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自遥远的未来而来,不知何故来到了这个世界。
未来之事令人好奇,可祂最关心的还是这个由祂亲手创造的世界。
她仍然美丽如初吗?
她可会生出苍苍的白发?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盘古垂下首,望着站在肩膀上的三个人影,为首的那人红衣烈烈,眼眸明亮纯粹,毫不畏惧地望向了祂。下意识地,祂微笑了起来,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通天的头顶,像是有一只大手在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
通天眨了眨眼睛,感受着这阵落到他身边的风,耳畔传来盘古温和的声音:“告诉我吧,通天。未来的洪荒,究竟是什么模样?”
通天扬起脸看祂,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确实是为此而来。
在这天之尽头,通天盘坐在盘古宽大的如同城墙般巍峨的肩膀之上,同祂讲起了未来的洪荒。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垂下了首,一言不发地坐在红衣圣人身旁。
通天道:“……洪荒是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它孕育了许许多多的生灵,江河湖海中居住着白龙,火红的凤凰在天际间翱翔,麒麟一族奔跑在大地之上,无数的走兽追随着他们。”
“在那太阳星和太阴星上,金乌一族在缓缓地生长;昆仑山上,我与兄长们一同居住在茅草屋中,毗邻而居,推开门就能瞧见彼此。”
他抬眸望向了元始,后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身上。
通天笑着道:“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叫老子,二哥叫元始,我是最小的那个,从小他们就很照顾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先让我挑选,然后他们才会把剩下的东西一起分了。”
盘古问:“你大兄没有来吗?”
通天摇了摇头:“他分别给我们炼了好多丹药,让我们随身带着,他自己倒是没有来,只让我二哥陪着一道过来。对了,大兄他最擅长的就是炼丹了,他很喜欢炼丹,也很擅长医术,以前我们兄弟三人有什么磕了碰了的,都是大兄采来草药小心翼翼地为我们医治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要握住什么东西似的,却又无奈地松开。
“二哥擅长炼器,我擅长阵法,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把昆仑山围得跟个铁桶似的,谁也别想进来找我们兄弟的麻烦。”
盘古若有所思:“听起来洪荒也很危险?”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还好吧?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哥哥们总是对我说:通天啊通天,你还小,小孩子是不能出门的,要乖乖待在家里,等到长大了才能出去。”
“然后我就问他们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了呢?哥哥们说只要我有了大罗金仙的修为,就允许我下山逛上一圈。”
“我问他们这话是认真的吗?洪荒如今最强的也不过是大罗金仙的修为吧?”
“哥哥们说,是啊,他们当然是认真的。不到大罗不准下山,否则像我这样可爱的小孩子,很容易被人拐走的。”
“我接着问:那哥哥为什么能出去呢?哥哥们也没有大罗金仙的修为啊。”
“老子和元始就道:通天啊通天,你还小,小孩子是不能出门的,要乖乖待在家里,等到长大了才能出去。”
扬眉:“……”
他硬生生给听沉默了。
目光落在一旁的元始身上,分外的深沉: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吗?
元始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视线直直地落在他弟弟身上。那么久远的记忆忽而从脑海中唤醒,竟令天尊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动了动手指,似乎也想抓住些什么。
通天摊了摊手,很无奈道:“总之他们就是怎么也不允许我出去,害得我在昆仑山上宅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龙凤麒麟三族莫名打起一团之后,我就真的没办法出去了。”
“打成一团?”盘古问。
通天道:“大概是有些小矛盾吧,我也不太清楚。”
他边说着边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又谨慎地回忆了一下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无事发生。
龙汉初劫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隐约有些遗憾:看来,这种程度是无法改变历史的。
虽然魔祖大人跟他嘱咐过不能轻易改变历史,不能将未来之事告诉过去之人,但倘若真的有机会改变一切的源头,令封神大劫永远不会发生。哪怕是死,他亦是心甘情愿。
人怎么可能不妄想着改变过去呢?
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后悔,堆叠成一座山峦,沉沉地压在心头。
倘若能让这些遗憾得以弥补——
元始倏地伸手握住了他弟弟的手,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放松。
“通天。”他轻声唤着对方的名字,语气中仿佛带着警告的意味。
红衣圣人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微微一笑:“哥哥,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元始没有信。
元始依旧抓紧了他弟弟的手,将微凉的手掌整个包裹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
通天叹了一声,望向盘古,继续往下说:“后来,我们有了一个老师。”
盘古道:“老师?”
通天解释道:“就是教导我们知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
盘古想了想,赞同道:“确实,你们该有一个老师。”
正在林间穿行的紫衣道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他皱着眉头望着周围的一切,心中隐约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总感觉好像被什么诡异的东西盯上了。
他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思考着人生。
他好像要倒霉了。
为什么?
谁害得他?
通天忍不住炫耀道:“我们的老师可厉害了,他不仅是我们的师尊,也是整个洪荒的老师。他教导我们,也教导芸芸众生,洪荒因此变得更加热闹了,大家都在很勤快地修炼。”
紫衣道人:“……”
他倒霉的程度好像更严重了一点。
究竟是谁想害他??
给他等着,别以为他揪不出来这个王八羔子!!
盘古赞叹道:“那可真是一位好老师啊!”
祂的眼里满是欣然之色,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幕。洪荒欣欣向荣,众生认真求道,一位威严庄重,白发苍苍的长者站在众人面前,手持书卷,朗声为他们讲述大道。
紫衣华发的道人:“……”
差不多得了吧?
给我适可而止啊!!
元始摸了摸他弟弟的头发,像是在提醒他不要说太多东西,又将人不声不响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眉眼微垂,不动声色。
通天便又换了一个话题:“在老师的教导之下,洪荒愈发生机蓬勃,越来越多的生灵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人多了之后,纷争也就多了,于是为了治理好这个世界,洪荒便出现了天庭,也就是说——秩序。”
无论是妖皇帝俊创立的妖族天庭也好,还是后来由昊天主管的掌管三界事务的洪荒天庭也罢,归根到底,都离不开“秩序”二字。
混乱无序的世界总有一天会走向稳定。一如混沌被洪荒所取代,一如洪荒也将渐渐走向文明。
茹毛饮血的时代终究会过去,人人披上了华丽的衣袍,却仿佛比之前离得更加遥远。
通天微微喟叹着。
身旁之人注视着他的目光愈发执着了起来。炙热无匹,像是要令他们两人的灵魂与躯体一道熊熊燃烧。
哪怕他坐在那里,都能感受到来自于他兄长的目光。
盘古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恍然大悟,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秩序……”
自由的生命受秩序所约束,可没有秩序,又哪里来的自由?
盘古道:“倒真是值得思考的一件事呢。”
究竟该如何让自由和秩序这两者和谐共处,让自由之花盛放在秩序的国度之中。
通天望着盘古沉思的模样,再一次闭上眼感悟自己的记忆。
他说的话是否改变了什么呢?又或者,无论他出现还是不出现,命运长河都会顺着原本的轨迹,永远地,一成不变地流淌下去?
通天并不清楚。
但他绝不会任由命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下去。
他要改变命运。
以上清通天之名。
通天站了起来,仰起首专注至极地望着盘古,向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父神,其实我来到这里,是有一事相求。”
元始随之站了起来,他凝视着他的弟弟,不知是要开口打断他弟弟的话,还是任由对方就这么说下去。
通天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在盘古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时,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听说父神征战混沌多年,身边有一柄名为‘盘古斧’的神兵相伴,您曾以它劈开整个混沌,开辟了洪荒……”
通天静静道:“我想向您借取这柄斧头,再一次劈开这个混沌不明的世界。”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的目的。
第412章
“通天!”元始在唤他。
“盘古斧?”盘古陷入了思考。
通天并未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祂的回答。
他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但,凡事总要试一试,不是吗?倘若在一开始就不去尝试,谁又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如果借不到的话……通天想,他又该怎么尝试着说服祂呢?
在尽量不透露封神大劫的情况下?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圣人的眼中有一簇火,火苗跳动着,在漆黑的眼瞳里熊熊燃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烟也好,火也罢,终究代表了一颗仍然不可屈服的心。
哥哥,你可曾听到这颗心跳动的声响?
它在我的胸膛里,永不止息地跳动着。
身后之人气息似乎有些不稳,通天听到他再一次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没有回头。
不知是否在害怕他一回头就会后悔。
哥哥难过他就会难过,元始悲伤他也跟着悲伤。
他不曾骗过他。
那都是真的。
盘古问:“你为何要借此斧?”
通天直视着祂的双眼:“为了悲剧不再重演,为了此间芸芸众生的性命,再不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所桎梏,也为了……我自己。”
盘古问:“为了洪荒吗?”
通天的神情似乎恍惚了一瞬,却仍然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守护洪荒——”
洪荒不该是这样的。
无论是天道也好,魔道也罢,都不该以一己之心操纵芸芸众生的性命,祂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以天数,以命运,一句天命如此,便让他的弟子们付出了无数血泪。
这是不对的。
父神创造这个世界,大道所希冀着诞生的洪荒,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如果他们真的有错,应当以他们的过错来惩罚他们,而不是一句“天命如此”,就草草地判定了他们的生死。凡间审判罪行,尚且还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不会有人说一句“你命里该死”,就真的让人去死。
这是不对的。
倘若一个人之所以犯下罪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着他,用亲朋好友之死逼迫他们疯狂,布下重重计策诱导他们下山,那这个谋划一切的人,是否也有过失呢?
他的弟子们下了山,应劫而陨,是他们不尊师命,当有此劫。可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岸上无辜地感慨:“你们为什么要下山呢?不下山不就好了吗?”
更何况,三霄待在三仙岛上,十天君守在金鳌岛中,截教万仙均在蓬莱岛碧游宫内,难道他们在一开始的时候,不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道场之中吗?
天命强行将他们卷入这场劫数之中,那么天命是否也有罪呢?
通天想了很久。
他觉得“天”也是有罪的。
至少,祂在这场居高临下的审判之中,也并没有做到公平公正啊。
他要劈了这天。
通天道:“未来之事,我无法向您诉说,但上清通天敢以性命起誓,断然不会做出任何危害洪荒之事。”
“……”
身后之人的呼吸格外的急促,像是气得狠了,连他的名字都不肯喊了。
可是通天还是没有回头,他仰起首,等待着盘古的回答。
天之尽头,天光淡薄近无。
高大的巨人顶天立地,支撑起广袤的天穹。
在若干年后,祂的身躯成为了洪荒的一部分;又过去了若干年,支撑着洪荒的不周山倒塌在争斗与硝烟之中。
通天忽而想问一句值得吗?
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开口。
值得还是不值得,终究是不负本心罢了。
至少,他觉得是值得的。
又是一阵清风轻轻拂过通天的头顶,乌色发丝随风飘动,光洁面颊上还沾染着先前与混沌魔神们对战时黏上的血迹。红衣圣人看上去有些狼狈,可即便再怎么狼狈,他眼眸里仍然有明亮的光芒,那么纯粹,一往无前。
盘古静静地望着他。
在祂死后,祂的元神之一与至清之气结合,所诞生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生灵吗?
上清,上清。
祂念着这个名字,忽而欢喜了起来。
像是有些高兴,又带着淡淡的遗憾。
祂终究无法亲眼见证洪荒的未来。但或许,会有人替祂去看。
盘古又摸了摸通天的头,看着青年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茫然与柔软地唤祂:“父神……”
盘古笑道:“等我七日。”
“七日之后,我会将盘古斧送给你。”
通天,替我去看这个世界的未来吧。
也替父神,守护好这个美丽的洪荒。
……
“通天,你疯了吗?!”
糟糕,又有人开始怀疑他美好的精神状态了。
通天道:“你发癫,我发疯,哥哥,我们两个是不是很般配?”
那可真是般配极了。
世上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人了。
扬眉欲言又止。
元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通天,手指都在打哆嗦,看上去很想好好地训他一顿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到底是没有动手,只是十分疲惫地垂下了眼帘。
“你……就是为了这个,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到这个时代?”
通天道:“是的,哥哥,是的。”
他就是为了一柄盘古斧,为了能够在和天道对战的时候拥有更多的胜算,为了保证大家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所以才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个时代。
他不敢再输了,哥哥。
上一次的失败他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多到哪怕连圣人自己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通天望着面前的元始,又甚是怜惜地想摸一摸他的脸,手在半空便被他紧紧握住。
通天又换了一只手想拍拍他兄长的肩膀,劝他看开一点。果不其然,另一只手也被牢牢地抓住了。
糟糕,他没有手了。
要不踹他一脚试试?
通天的脑海里盘绕着糟糕的念头,耳边传来那人低沉的,疲倦的声响:“通天……”
“你到底想让为兄怎么办……”
元始松开了手。
下一瞬,又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扬眉摸摸了自己的鼻子,尴尬地笑了一声:“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火速开溜,生怕卷入两位的纠纷之中。
元始没有理他,照旧顽固至极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弟弟,手指轻轻抬起,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面容上的血迹,露出底下那张明媚粲然,容光艳艳的容颜。
神色恍惚不已。
他那么爱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永远也留不住他?
“通天,你不愿意原谅我,是吗?”
元始道。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终于不得不坦诚地承认这一点:“你听到了我的道歉,但你,并不想原谅我是吗?你还是恨我,恨我在封神大劫中做的事情,恨到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你都不肯原谅我,对吗?”
通天道:“我不该恨你吗?哥哥。”
他抬眸望向了元始,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哥哥对我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我不能恨哥哥吗?”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眉睫在风中微微颤着:“是了……你是该恨我的。”
“可是……通天,你不肯放过为兄,却也不肯放过自己吗?你做了那么多事,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你那些弟子吧?”
他望着怀中之人,又无意识地将人抱得更紧。
通天平静道:“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哥哥,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他直视着他的兄长,双眸烈烈如火,风一吹,便燃起了漫天的火烟,任何落入其中的东西都会被扭曲燃烧,直至化为灰色的卷着边的碎屑。
元始望着自己在那双眼眸中的倒影,只觉得那团火仿佛也要将他整个人都要烧尽了。他在他弟弟的眼中化为飞灰,寸寸燃烧殆尽,却依旧想停留在那双眼中。
谁会不想栖息在那双眼底呢?
仿佛疲惫了许久的灵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他住在他弟弟的眼里,心甘情愿地同他一道化为永恒的灰烬。
天尊紧紧地抱住了圣人,仿佛要将对方揉入自己的身体深处,轻轻的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就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似的。
通天望着他许久,也微微抬起手,回身抱住了他。
扬眉远远瞧见这一幕。
两个相拥的人影,影子重叠在了一处。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生死在他们面前划下沟壑,底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感情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那么美,又那么脆弱,任何划在上面的裂痕都清晰可见,再怎么修补,那道伤痕都仿佛留在了心上,刻骨难忘。
“哥哥,我恨你啊。”通天道。
“我恨你!我恨你!”
“元始,我恨你!!”
却仿佛像在说他爱他。
爱和恨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面硬币的正反两面罢了,爱在正面,恨在反面,可它照旧是同一枚硬币。没有区别,没有任何区别,爱就是恨,恨就是爱。
他那么爱他,至死不渝。
他那么恨他,此生难休。
通天反反复复地诉说着“我恨你”,神情却同跟他兄长说“我爱你”时一样。
元始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落在他的耳边,像是一枚硬币落入了心湖。
他想了又想。
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手,主动放在了他的颈项边上,又将他的大拇指分开,温柔地掐上了他的脖子。他耐心地帮助他用力,就像是多年以前在昆仑山上,他手把手教着他弟弟如何同他对战一样。
“来,通天。”
兄长温柔道:“来向我讨回我欠你的一切吧。”
第413章
元始的脖颈温凉。
通天的手指被兄长引导着,贴合在那致命的脆弱之处,拇指下清晰地感受到喉结的微微颤动。
元始的目光平静到了极点,就好像被掐住的不是他本人一样,视线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通天此刻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带着恨意的容颜刻进神魂最深处。
“用力,通天。”元始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和纵容。
他手把手地教导着他的弟弟,带他做完当初他没有做到尽头的事情。
通天总是狠不下心。
他弟弟心肠太软,哪怕恨他至此,依旧不肯动手杀了他。但是没事,他会好好地教导他,他会帮助他的弟弟……亲手杀了自己。
“元始……”
那人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茫然与疲惫。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怔怔地凝视着他,像是不理解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于是元始回答他:“你忘了吗?为兄在发癫啊。”
他揉了揉他弟弟的发,温和地哄他:“我发癫,你发疯,通天,我们当然是天生一对。”
疯子和疯子,如何不算是天生一对?
通天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人轻轻吻住了唇。四目相对,双方的神色一览无余。
元始专注地凝望着他,按在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过半刻。
很快,他兄长的呼吸便急促起来,面容泛起窒息般的苍白。
可天尊笑着,望着他弟弟的神色愈发温柔:“咳……咳咳,通天,你总算承认你对为兄的恨了。”
他那么惶然,又那么畏惧着失去,事到临头,却忽觉一种慷然赴死般的坦然。
通天凝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眸。
看着那双眼睛中的自己。
乌发垂落,分外狼狈。
元始把自己的命放在他弟弟手边,没有半分犹豫。
通天望着他的手掌搭在那白皙的颈项上,听着底下脉搏清晰的跳动声,一声又一声,却几乎以为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真奇怪啊,通天想。
为何他兄长脉搏跳动的声响,竟同他心脏蹦跳的动静是同一个频率呢?
就好像,杀了他,便如同杀了自己一般。
没来由的,他嘴里蹦出一句:“哥哥可真够恨我的啊。”
“你明知我不可能杀你,不愿意杀你,你此般作态,又能为何?”
元始道:“我想要你高兴啊。”
通天,我想要你高兴。只要你高兴了,为兄做什么都可以。
通天冷笑道:“既为了让我高兴,怎么不干脆捅自己个百千刀的,来消我心头之恨?”
元始望着他,嗓音低哑:“倘若你喜欢这样,也不是不行。”
“元始!”
元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无奈:“怎么了吗?”
他弟弟怔怔地看着他,神情似哭非笑:“倘若哥哥,我不高兴呢?”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们如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才会让他和元始走到这么不死不休的局面?
“哥哥,我恨你。”
元始“嗯”了一声,温和道:“我知道。”
“我恨你一辈子!”
元始无奈,却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抱紧,珍惜至极地亲吻着他的发梢:“好,恨我一辈子。”
多好啊。
他玉清元始何德何能,能让他弟弟一辈子都把自己放在心上呢?无论爱恨,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了。
通天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之人。
他好像真的想死。
他的兄长……当真想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手上。
那他呢?
圣人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他真的能动手杀了他吗?
通天本能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步步地,试图远离他发疯的兄长。他微微摇头,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抗拒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
可是……他不想元始死啊。
再怎么怨恨他,再怎么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他都不想元始死。那是哥哥啊,保护他,呵护他长大的哥哥啊。他生命的一半全都是他的身影,失去了他,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半身。
通天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掐入掌心之中,泛起刺骨的痛意。喉咙里头也仿佛泛起了鲜血的味道,腥味扑鼻,令人作呕。
圣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开口道:“元始,你他妈的发疯也不要找我发疯!”
“想死就自己去死,逼我动手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惶然的风,就要跌跌撞撞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离他兄长越远越好。
一步,两步。
离那温凉脖颈上残留的冰凉触感,离那双平静得近乎贪婪的眼睛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不想……
他终究是不想……
哪怕再怎么恨他,他依旧无法想象世上会没有玉清元始。
所有人都可以不复存在,哪怕是他自己也是一样。可是,可是这个世上怎么可以没有他的哥哥呢?
他的哥哥,他的……
“噗嗤!”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到刺耳的利物入肉声自身后响起。
通天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比他自己臆想中的浓烈千百倍,霸道地侵入了他的鼻腔,瞬间盖过了喉间的腥甜。
他猛地回头。
元始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那身素净的道袍上,心口的位置,突兀地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猩红。那红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株在雪地里疯长的凄艳梅花。
红得像血,滴落在大地之上。
而他兄长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他曾经用它割伤过自己的手臂,如今,又平静至极地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多宝师侄的建议确实不错,不是吗?
元始淡淡地想着,看着他弟弟再一次地为他回头,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看,他还是为我回头了。
早知如此……
天尊的脸色因失血而迅速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比方才窒息时更加苍白,近乎透明。他微微低头,看着那没入胸口的匕首,然后抬眼,望向僵立如石的通天。
通天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堆积在心头的怨恨,那些多年的不解与困惑,乃至于痛苦的挣扎,都仿佛在刹那间轻若鸿毛一般,轻描淡写地从他面前飘落了下去。
眼前唯余一片血红。
“元始!!”
“你——!”他目眦欲裂,几乎是撞到了元始身前,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元始握着匕首的手腕,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砸在元始染血的衣襟上。
“疯子!疯子!元始天尊!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他用力想要掰开元始的手,阻止那匕首更深地刺入,可元始的手指却像生了根,死死攥着匕柄。
温热的,带着天尊气息的血液顺着刀刃蜿蜒而下,染红了通天的手,也烫伤了他的魂魄。
一滴眼泪滴落在掌心之上。
冰冷而炙热。
“不要哭……”元始望着他弟弟因惊怒和泪水而刹那变色的面容,眼底浮现出一抹近乎悲悯的温柔之色,“通天,不要哭。”
元始道:“我不会有事的,通天,你不用害怕。”
“元始你这个疯子!!”
天尊仿佛叹了一声,他抬起另一只未染血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抚上通天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指尖冰冷,触感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那么温柔,就像是对待他一生中最为珍贵的珍宝,他的心中所向,他的此生唯一。
“通天,为兄真的很后悔,早知道这样就可以把你留下来,我当初就该这么做的。”
通天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哥哥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眼前的世界是颠倒的,错乱的,血色弥漫在眼前,一如当年那场封神大劫。
为什么……
他问道:“元始,你当初在封神大劫中算计我的门人,你让我教毁人亡,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弟子。碧游宫从此空置一方,再无万仙来朝之盛景,唯独余下东海波涛滚滚。而我自己又被师尊带回紫霄宫中,自此再不得出。”
“我恨了你那么久,恨你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你曾经对我的好。”
“我受了那么久的折磨,几乎以为自己恨透了你。”
他问:“可我下了界,你又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甚至恨不得以伤害自己来挽回我。元始,你究竟想要我怎样?你到底还想从我手中夺走什么?”
他惨然一笑:“你看我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元始天尊!!”
“你看到我为你担心的样子,你他妈是不是高兴死了!?”
通天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心口仿佛漏了一个大洞似的,风呼啦啦地往里吹,泛着刻骨的凉意。
原来他还是恨的。
那么恨,却不肯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他又能同谁说出自己心中的怨恨呢?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这样糟糕透顶的怨恨,又如何能对旁人说起?不过是让自己本就不堪的境遇,变得更加不堪罢了。
他那么骄傲,他不容许这一切发生。
通天看着元始,喃喃道:“倘若当初……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
后来怨恨那么深,只因当初相遇那么美。
第414章
通天仍然记得他化形那一日的情景。
漫天的紫气云霞之间,他第一次睁眼望见元始。
他的一生中有无数次遇见,遇见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任何一次遇见让他付出过如此沉重的代价。
就好像,你我的相逢,本就是一场冥冥之中的劫数。
相逢是劫,离别是劫,哪怕是此刻四目相对,将心头的怨恨尽皆倾吐而出的刹那,也是一场命定的劫数。
他遇见了元始,从此劫数难逃。
闷雷划过天际。
洪荒又落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晦暗至极,淅淅沥沥的大雨落在圣人身上,蒸腾起湿漉漉的水汽。他的头发被打湿了,衣袍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模样瞧上去格外的狼狈。
天尊的血落在这场雨中,顺着雨水流淌而去,只在地面上留下了淡粉色的影子。
两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通天抬起手,平静至极地抹去了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手背上却又留下了更多的水痕。天上的雨还在下,无人分得清这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元始望着他,一时之间竟如哑巴了一般,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通天却又朝着他低下头来,双手坚定至极地握住了那柄没入他心口的匕首,这一次元始并没有阻拦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颤抖,方才稳稳地把它拔了出来。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血色蔓延开来,顺着雨水,弥漫在两人之间。很快便形成了一个缓缓晕开的圆圈,将他们一起圈在了里头。
元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又抬头去看他弟弟手上沾染的鲜血。那么鲜艳,近乎刺目。
圣人的手指蜷缩在掌心之中,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可他的面容是冷的,就好像完全不在意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血腥味。
他弟弟喜欢红色。
可元始忽而想:恐怕通天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喜欢这种颜色了。
它和血太像了。
鲜血落在天尊惯穿的白衣上,自是格外的醒目。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抬起手,上清灵气汇聚到掌心之中,形成了一个乳白色的光团,这是灵气凝聚到极致方才出现的景象。
他将手掌轻轻按上了他兄长的心口,沉默而不发一言。
雨声代替了他们之间的话语。
暴雨倾盆,转瞬将整个世界淹没殆尽。
元始一直看着他的弟弟,一瞬也没有移开目光。
上清灵气在治愈他心口上的伤。
他们三清之间的本源之力本就是可以互相补充的,也许是因为他们同出一源,同气连枝,哪怕后来走到了同室操戈,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地步,玉清之气仍然承认着上清之气,一如上清之气同样承认玉清之气一样。
它们比他们更加坦诚,也更加眷恋着彼此。
本源之力什么都不懂,但它们知道谁才是最爱它们的人,它们也同样深爱着彼此。
元始动了动手指。
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小心翼翼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通天……”
他弟弟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他给了他一巴掌。
元始微微侧过脸去,手指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整个人半晌不语。倏忽伸手紧紧攥住了他弟弟的袖子,低头强行吻上了他的唇。
通天偏开头,似乎想避开这个吻。
元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他,固执至极将自己的手指塞入他的指缝之中,同他紧紧地十指相扣,谁也分不开彼此。
他们在大雨中接吻。
天地间暴雨如注,底下的两人亲吻彼此。
恨意如藤蔓缠绕着残存的爱意,爱意又滋养着锥心的恨。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泥泞里,他们如同两株共生的毒花,根茎纠缠,至死方休。
通天的呼吸愈发急促,眼底流淌着爱恨交织的色彩。
没有人分得清里面的爱恨到底分别占据了多少分量,即便是圣人自己,也不可以。
“元始——!”
天尊不语,更加执着地亲吻着他的弟弟。他掠夺着那柔软的唇瓣,反复汲取着里面的甘甜,近乎绝望般的姿态,却依旧执着到不肯就此认输。
牌局上输掉了所有筹码的人都是这样的,苦苦哀求着庄家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可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机会了。
没有任何人能永远赢下去,只要他仍然坐在牌局上,他总有一天会输得一塌糊涂,连自己最初的筹码也不得不交了出来。
可是,谁又甘心就此放弃呢?
倘若在一开始没有得到过那么珍贵的东西,倘若人人都知道何谓贪得无厌,要珍惜眼前之人,倘若……
元始想,实在是怪不得他的。
天地间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砸落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交握的手掌心,却始终无法将两位圣人强行分开。正如他们之间早已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元始的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掠夺。
他用力地吮吸、啃噬,像是要将通天整个人都拆吃入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口那个刚刚被匕首刺穿,又被上清灵气勉强缝合的空洞。
可是他心中的空洞呢?
在他弟弟说出那句“倘若当初……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时心上猛然裂开的口子,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弥补?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他那一刻的痛楚?
元始低头看着怀中之人。
他倏忽咬破了通天柔软的唇瓣,咸腥的血味瞬间在两人口中弥漫开来,与雨水、泥土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味道刺激着元始,让他更加用力地索取,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通天紧抿的牙关,深入那温热的,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域,反复地掠夺,直至彻底沉沦在其间。
两个人一道,永远地沉溺在这场虚幻的梦境之中。
通天的身体僵硬着。
声音被暴雨和彼此的唇舌吞噬。
他望着元始,后者的目光亦落在他的身上,紧紧地,不愿放过片刻。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初见的那刻,他们便仿佛这样彼此对视过,他们用目光描摹着对方,像是第一次瞧见彼此,又仿佛隔了经年,久别重逢,再一次用目光确认着那人的存在。
他们很久很久曾经拥有过对方。
他们同为盘古的元神之一,他们在一开始便在一起;他们曾经共同作为至清之气存在,玉清包裹着上清,上清包裹着玉清,直至清气与浊气分开,上清之气与玉清之气也逐渐分开。
可当他们化形的那刻,他们又见到了彼此。
原来你从未离开。
我也不曾离去。
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逢。这一次,谁也不松开谁的手。所谓的一生一世,少上一刻钟,少上一须臾,都不算是一生一世。
通天闭上了眼。
感受着身躯内上清灵气的雀跃与欢喜。
两股同源而出的力量在两人紧贴的身体间无声地交融、流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而明亮的漩涡。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仿佛回到了昆仑山巅,三清未分,鸿蒙初开时那最纯粹、最亲密的时光。
灵气比他们的主人更坦诚,它们欢呼雀跃,本能地亲近着彼此,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在两人伤痕累累的躯体间编织着一张温柔的网,试图抚平一切伤痛。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天竟下意识地回应了他。
可是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想推开元始。
天尊却捕捉到了他弟弟那一瞬的松懈。
他没有强行去追索那逃离的唇,反而收紧了紧扣的十指,将通天因为挣扎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拉向自己,几乎要嵌入骨血。
低下头,滚烫的唇舌沿着通天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脖颈一路向下,带着一种近乎啃噬的力度,落在凸起的喉结上,留下清晰的红痕和齿印。
通天倏忽一颤。
他被迫仰起首看他,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喉结在元始的唇齿间艰难地滚动。圣人顺理成章落入兄长的目光之中,渊沉如海,游龙落入海中,亦将被海整个吞没其间。
“元始?!”
天尊静静地凝视着他:“通天……”
“为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不要生气,下一次,我会做的更好的。”
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弟弟。雨水顺着他们的发丝、脸颊、紧贴的身体不断流淌,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浸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狼狈得不像他们原本的模样。
不再是高坐于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悲欢离合的洪荒圣人,此时此刻,待在此地的,不过再平凡不过的,世间一对有情人罢了。
他们同每一对有情人一样,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有过激烈到恨不得就此分开的争吵,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大,但他们之间的情意同样深重如山。
爱令人平凡。
不是庸庸碌碌的那种平凡,而是剥去了外界一切光彩华饰的,每个人最本质,最纯粹的模样。没有那么华丽张扬的姿态,也不再尊贵得好似神龛里供人顶礼膜拜的神像。
红尘千万丈,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415章
“通天……你恨我杀了他们。”
“可你为何又要为了他们,而选择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暴雨倾盆,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水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里头。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天尊与他怀中的弟弟。
元始低下头,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轻抵着对方柔软的发顶。清浅的莲香自怀中人身上传来,无声漫入呼吸。
他曾在昆仑山上遍植莲花,可那么多的莲花,都比不上此时此刻他怀中这一朵。清极,也冷极。是他穷尽一生,再也无法触及的幻梦。
雷声在浓云深处翻滚,却压不住元始低哑的质问。怀中人始终沉默,墨色长发凌乱地贴在他染血的衣襟上,像一道渐渐晕开的水墨痕迹。
他轻抚通天的发,又将手臂收紧几分,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那日在昆仑,我们的弟子又争执起来。”元始语气漠然,“总是吵,无休无止地吵……逼得你我一次次出面调停,然后下一次,仍是如此,吵来吵去,没个消停,实在是令为兄生厌。”
“早知收了徒弟之后如此麻烦,为兄当初便该学大兄,只收广成子一人便罢。”
他低头看向通天:
“而你,也只收一个多宝,便已足矣。”
通天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闻言冷笑了一声。
“两个徒弟就不吵了吗?广成子和多宝吵起来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一万了吧?兄长莫不是忘了我们最开始收徒的那段时光。”
元始静默片刻,终是轻声道:“是,所以那时为兄常想,若是一个徒弟都不收,或许反倒清净。”
他和他的弟弟,也不必走到如斯地步。
他们真的很能吵。
吵来吵去,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像他与通天。
他们从来不吵。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面上清清楚楚写着:继续说,我听着你编。
元始又忍不住揉了揉他弟弟的发,方才在那人炯炯的目光之中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不管如何,弟子少上一些,麻烦也会少上许多的。”
他始终觉得,自己与弟弟之间绝大多数的争执,皆因门下弟子而起。
若是当初……
可这世间,从无当初。
“那本是极寻常的一日,我的弟子,你的弟子,双方照旧争执不休。”元始继续道。
天尊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早就想好到时候阐教和截教各抓几个典型倒吊在昆仑山门前头,吊个七天七夜的,也好叫过往的人都瞧见他们的下场,以儆效尤,方能永不再犯。
方法简单粗暴,但效果颇为明显。
后来阐截两教的人都跟他们师尊/二师伯学,在封神大劫里头把同门师兄弟挂在墙头上,来来回回挂了一串,画面很美,就是让人有点不敢看。
另一方的人就恨得牙痒痒,半夜不睡爬起来偷人,偷到了就跑。
此乃封神大劫里头不得不品阅的一景。
元始低眸浅浅一笑,似冰消雪融,刹那惊心。
通天凝视着他,目光微微一颤,竟恍惚了片刻。
兄长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渺远得像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他仿佛看见东海波涛之上浮起又破碎的泡沫,碧游宫上空白鹤纷纷扬扬掠过,一片飞羽悠悠落在他掌心。
而他抬头望去,似乎真的有一片浮光片羽似的飞羽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也像是一场梦境。
荒诞至极。
“……那时,为兄也以为,那不过是万千寻常日子中的一天。”元始道。
阐教和截教总是要吵来吵去的,他弟弟奉行有教无类,凡来求道之人皆传其大道;而他素来讲究跟脚品性,认为唯有跟脚和品行皆上佳者方可传承大道。
他阐扬天道至理,光明正大;通天却截一线生机,向死而生。
道不同,如何不争?这世间观念相左之人,总要辩个分明。
持着一种看法的人会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能够礼貌地听完别人的意见已经是实属难得了,至于接受旁人的想法,那却是千难万难,再也不可能达成了。
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而要将一个念头塞进人心里,最好在他仍是一片空白的时候。一旦错过,人就会长成另一种模样,再也回不到当初。
就连元始自己也不敢断定,他所坚信的一切,是否从未被傲慢与偏见蒙蔽?
是否也曾因偏执,滋生出不该有的骄横之心。
“可世事往往如此——偏偏就在最寻常的一日,陡生变故。”元始一字字道。
他凝视着他弟弟的双眼,看着对方沉默不语的姿态:“他们不止动了口,更动了手……甚至还见了血。”
冲突骤然升级。
再也不能用一句“同门争执”轻轻揭过。
元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冰冷。他一句句道来,往昔画面历历在目,竟是从来不曾忘却过片刻。又是怎样的一种执着,令他将此事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为兄座下一个不算起眼的弟子,性子或许有些急躁,双方口舌之争间,被你门下那个牙尖嘴利的青毛狮子,哦,你给他起名叫做虬首仙的那个,给激得彻底失了分寸。”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通天一缕散落的发丝,那动作轻柔,与他话语中的沉重截然不同。
“争执推搡间,不知是谁先祭出了法宝。光华乱闪,道法轰鸣……等为兄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玉虚宫门前,广成子最珍视的那件,由我赐予他的法宝——番天印,它……它砸落下去,并非冲着虬首仙,却阴差阳错,将你一个刚化形不久、原身是只白兔的小徒儿……打得神魂俱灭,连轮回都入不得了。”
通天闭上了眼。
一语未发。
暴雨冲刷着他苍白的面颊,水珠沿着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是太久远的过去,早该埋葬在岁月的角落里头,此刻偏偏又被元始翻了出来,再度摊开在他们两人之间。那是阐截矛盾愈演愈烈的开端,亦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兄长分家,前往碧游宫独自开辟道场的开端。
每一件事情的开端,或者说导火索都是这样的,它发生在平平常常的一日,毫无端倪,谁也不知道它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可它发生了,于是那一刻,什么都改变了。
元始缓缓道:“为兄当时……怒极。”
“同门之间,有何矛盾,竟需至如此地步?”
“我怪广成子行事不知轻重,误伤了你门下弟子,更恨两教弟子积怨已深,以至于酿成此祸。盛怒之下,为兄……为兄亲手惩戒了广成子,罚他面壁思过千年,并下令严查当日所有参与争斗的弟子,无论是阐教还是截教,一律重责!”
“我以为这样就是给你的交代了。又想,倘若你还是不满意,尽管可以同我来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元始凝视着面前之人,思绪却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
阐截双方的矛盾终于爆发在他眼前。那日昆仑山上一片死寂,众人皆战战兢兢地跪在他脚下,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广成子低头沉默不语。
多宝跪在他的身旁,亦是一语未发。
他把他们两个都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又派人去请通天,等着他弟弟过来再将此事诉说给他听,同他一道处理此事。
原本是不必如此麻烦的。
倘若通天只是通天,并非截教的教主,玄门的圣人;倘若元始也只是元始,不曾执掌阐教,做了那掌教圣人。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何必分得这般清清楚楚,近乎锱铢必较。
元始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白鹤童子捧给他的一盏茶,却是半天没有喝上一口,直至那茶水彻底凉透。
思绪近乎恍惚。
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仍然是那样亲密无间,却仿佛隔了那么一层莫名其妙的东西;分明彼此信任,能够将一切都交给对方,却在此时此刻忍不住顾及对方的心情,担忧他的看法。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分别选择了自己的大道,收下了自己的门人弟子,各自成立了教派之后,被永远地改变了。
他们担负着掌教圣人的责任,便再也做不了曾经的元始和通天。
……是吗?
元始带着几分不确定地想着:当真如此吗?
他站起身来,迎接着他的弟弟。
圣人出行,当有紫气东来三万里。
就像他自己出行的时候,从来都是坐着九龙沉香辇,旁人一眼瞧去便犹然生畏;他弟弟懒惰一些,不愿意每次都搞那么大的排场,便坐着奎牛过来,却也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底下众人皆道:“恭迎师尊/小师叔!”
元始唤他:“通天。”
他弟弟抬头看他,对着他微微一笑,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又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哥哥。”
他总是喜欢喊他哥哥,明明他有两位哥哥。
老子对此分外不满,看向他们两人的眼神相当幽怨:“就因为我不受你们两个喜欢,就要被动失去‘通天の兄长’这个珍贵的名号了吗?”
老子总是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个时候他和通天都不是很想理他。
虽然后者总是会托着腮,很无奈地补充一句“大哥哥”,来哄老子高兴。
但,总归他是他弟弟最喜欢的兄长这件事,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莫名的,元始安下心来。
他牵着他弟弟的手从人群中走过,他们两个坐在一起,肩并着肩,从来都不会和彼此分开。
如今如此,以后也会是如此。
那时,元始是这样想的。
第416章
暴雨如注,万籁俱寂。
外界风雨交加,寒意刺骨。通天被元始紧紧拥在怀中,竟从兄长那冰冷的怀抱里汲取到了些许微弱的暖意。
他眉头轻颤,缓缓合上双眼,静听元始讲述那个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的故事。
后来——
元始与通天并肩高坐。
下方阐截两教弟子垂首跪地,鸦雀无声。
许是瞧见自家师尊来了,他们自觉有了依仗,截教这边士气高涨,忍不住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着探出了一只脚:“师尊……”
通天道:“安分点,给为师跪好。”
截教弟子:“……”
忍辱负重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通天方才望向了元始,等待他兄长给他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元始轻握着他弟弟的小手,轻声细语地给他讲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主谋是哪几个人,帮凶又有谁谁谁,以及他的处理办法,应对措施,又抬起首,询问般地看向了他的弟弟,等待着他的意见。
随时准备根据他弟弟的神情换个处理方式,比如把广成子关得更久一点让他弟弟满意。
广成子:“……”
师尊,您真是演都不演一下了。
大概这就是人治的弊端吧,就是那样的随心所欲。
还好后来都是依法治国。
不然广成子早就已经凉透了。)
通天沉默良久,方问道:“我那徒儿可还有残魂存世?”
元始将一个紫玉葫芦递到了他弟弟的手中。通天接了过来,低头朝那葫芦里头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如此,便仍有一线生机了。”
元始道:“我那里有上好的温养魂魄的灵药。”
通天微微一笑:“怎好劳烦兄长。”
元始道:“不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
通天便又叹了一声,转过身,垂眸看着跪在底下的广成子:“广成子师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广成子道:“弟子知错,还请小师叔责罚。”
这种时候嘴硬是没有用的,再敢嘴硬一句,他师尊真的会把他给卖了的。
通天喃喃道:“责罚啊……”
他垂下眼睫,诸般情绪掩盖在眼底,看不太真切。周围便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真是奇怪。
明明圣人笑着的时候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可他生起气来,却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广成子低头跪着,也渐渐觉得冷汗爬上了额头,黏糊糊的汗水紧紧地贴着后背,没来由地感到压力很大。一旁的多宝冷笑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跪在他的身旁,广成子也没空去管他,换做旁时,他早就一眼瞪过去了。
他和多宝的关系确实十分不好。
众所周知的那种不好。
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关系也没恶劣到这般地步,但后来却偏偏愈来愈糟糕了,一如阐截两教之间的矛盾,于无声处悄然蔓延,终成了燎原之势。
通天最终道:“便依兄长之意吧。”
下一句是对着广成子和多宝两个人说的:“你们两个自去领罚。”
多宝恭敬道:“是。”
广成子慢了一拍,亦垂首应了下来。
阐截两教首徒分道扬镳。
临行前还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这一幕尽皆被坐在上首的两位圣人收入眼底。
通天托着腮,又悠悠地叹了一声,眼底的迷雾如桃花纷扰,徐徐地落满了一整个春天。春天过去了,圣人眼底的迷雾却仿佛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
元始静静凝视弟弟,似是不解他因何而叹息:“通天?”
他弟弟回首望来,温柔一笑:“哥哥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事。”
……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元始雪白道袍亦沾满泥泞,却仍将通天紧拥在怀,一字一句道:“后来为兄才明白,你并非无事。”
他语气木然:“你那是事情大了去了,却连只言片语都不肯和为兄商量。”
……
通天道:“哥哥,我们分家吧。”
老子当场就把他炼了好久的那炉丹炸了,明明之前那么珍惜他那炉丹,连让他们两个接近一下都不肯,(虽然元始对此完全不感兴趣,通天蠢蠢欲动但没能找到机会),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了他。
“你终于忍受不了你二哥的变态了?!”语气怎么听上去还有点欣慰?
元始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气:“老子!”
老子道:“哎,为兄就是说说而已,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仲弟你不要激动啊。”
扭头又对着通天道:“要是真的忍受不了你二哥了就跟我说,为兄保证站在你这一边,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你的。”
“太清老子!!”
他们长兄十分自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脚步一挪,就躲到了通天的身后,厚颜无耻地开口道:“你打我啊!你有本事打我啊!”
老子道:“有本事就来,没本事就不要无能狂怒。”
元始深吸一口气,抄起盘古幡,硬生生追了老子大半个昆仑山。通天愣是没能插上半句话。
直到最后,他望着眼前如同闹剧般的一幕,轻轻地叹了一声,对着他两个兄长道:“大兄,哥哥,我是认真的。”
他是真心想分家。
至少,也要把阐截两教的弟子彻底分开,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
元始轻笑了一声:“那时你是多么坚决啊,坚决到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不肯答应。我问你是不是对之前我处理的结果不满,你却偏偏又说不是。”
“通天,我的弟弟,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定要这般狠心地离开我?”
“只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在这昆仑山上。”
他低头凝视着他的弟弟,多年的怨恨与绝望泛上心头,一寸寸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逼入了绝境。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忘掉那一日,也没有忘掉他弟弟决绝的模样……
几许之后,他再度吻上了通天的唇。
漫天的暴雨之下。
天尊死死地拥抱着他的弟弟,几乎将人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
通天道:“两教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了,哥哥,我很害怕。”
他站在窗边,望着昆仑山漫天飞舞的大雪。远处剑气破空之声不绝,太极广场上两教弟子诵读黄庭经的声音朗朗入耳。那些声音令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可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心中生出隐隐的惶然。
像是窥见了命运的一角,便不由自主地对此生出畏惧来。
到了三清这个境界,越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天意。
当初将先天三族、巫妖两族通通卷入劫数之中的力量,此时又仿佛将目光投落到了这座至清至净的昆仑山上。祂窥探着此地的清净平和,跃跃欲试地想将他们拉入下一场劫数之中。
劫起的那刻,纵使是再怎么清净无为的地方,也将被玄门弟子的鲜血染透。
通天的眸光深邃,幽幽地望向了头顶的天穹。
他身后的元始问:“通天,你在怕什么?”
你是我的弟弟,你的身后是我和老子,还有我们的师尊鸿钧道祖,你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本无需害怕。
通天慢慢道:“我怕我们终有一日会反目成仇,怕我与兄长兵戈相见,怕有朝一日,我恨你至深,你亦怨我至极……”
他转过身望着他的兄长,眼底隐隐带着几分悲切之色。
“哥哥,我不想如此。”
元始道:“那我们就不必如此!”
他目光沉凝:“你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我们怎会走到那般地步!通天,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可能会怨你?而你,又焉会恨我到如斯地步!”
他又朝着他弟弟走了几步,直至两人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一如既往,亲密无间。
元始低头,轻轻为他弟弟拈下发间的一瓣桃花瓣,又伸手将面前的红衣圣人拥入了怀中。
漫天的暴雨之中,天尊做着同样的事情,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弟弟,入目皆是他弟弟一身张扬到凄凉的红衣。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
曾经笃定至极对着他弟弟道,他们绝不会走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元始天尊,此时正一字一顿对他弟弟诉说着他心头至死难消的怨恨。
“通天,你怎么能,怎么能将我一个人留在昆仑山上?”
那么孤独。
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你怎么能?
你怎么敢!
……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有趣的玩笑。
通天想。
他本是为了避免阐截两教愈演愈烈的纠纷,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而离开了昆仑山,可他的所作所为,却又大大地推动了命运朝着他原定的轨迹移动。
就像是他同他弟子们说“静诵黄庭紧闭洞,如染西土受灾殃”一样,越是想要避免这样的命运,命运反而朝着他扑面而来。于是摔了个粉身碎骨,跌了个痛彻心扉,方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越是想要避开,越是避不开的。
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洪荒尽头,命运终有一日会扣响门扉,生生找到他面前。
可是那时的通天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他拒绝了他兄长的挽留,坚定至极地离开了昆仑。
那日昆仑暴雨倾盆。
一如此时此刻,漫天的大雨。
他哥哥目送着他带着弟子离开,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怕他一回头就会后悔,会忍不住答应他的兄长留在昆仑山上,所以他错过了他兄长眼底的怨恨。后来无当同他说,那一刻,元始憎恶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到了极致。
元始的眼中原本从来都没有他那些弟子。
直到那一刻。
他突然发现,他与他的弟弟之间,横亘了太多不该有的阻碍。
第417章
雨仍然在下,细密而绵长,敲在屋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元始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弟弟的唇。那唇瓣微微红肿,下唇破了点皮,渗出一丝极淡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狼狈。他的动作很轻,仿佛触碰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所及之处却激起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通天没有躲开。
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的兄长,直至对方无可奈何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垂下眼眸。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的喘息,散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中。
“疼么?”元始的声音低沉,几乎被雨声掩盖。那语气里裹挟着一种来自兄长的,自始至终的关切,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漫长的隔阂与争执。
通天摇了摇头,却在对方指尖蓦然加重力道时,抑制不住地轻轻抽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疼的。”元始道。
他抱着他的弟弟,让他轻轻倚靠在他的肩头,又握着他的手,隔着衣料触碰着他的心口,轻轻道:“通天,我也疼啊。”
那么疼,你难道真的看不见吗?
我的弟弟,你莫不是真的眼盲心瞎?
你离开我的那刻,毫不犹豫地抛弃我的那刻,义无反顾地将我留在昆仑山那场漫天大雨中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这样的疼痛。
你当真看不见吗?
还是说,你全然不曾在意过为兄的感受?
通天道:“元始……即便你再怎么恨我,可我的弟子……”
话语未尽,元始已俯身堵住了他的唇:“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我爱你还来不及,又岂会去恨你?”
“我若是恨你,又何至于每每见你伤痕累累,便觉得自己也如同被凌迟一般?你说你怨我,那一刻,我亦觉锥心之痛,痛彻心扉,悲难自抑。”
可是通天静静地凝视着他,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字字句句道:“哥哥,你恨我啊。”
在我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你的那刻,你就开始恨我了。你只是不肯承认,但你的心告诉我,你同样怨恨着我啊。
元始的身躯仿佛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他又自然而然地吻住了他的弟弟。暴雨掩盖了他眉眼里的仓皇,他如同往常一样,低眸吻着他的心上人。
通天抬起眼注视着他。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他兄长眼底藏着的那些东西,缓缓开口道:“哥哥,你心有魔障。”
因他而生,拜他所赐。
历经万载,终自成劫。
“……”
元始同他弟弟在雨中对视。
他面上的笑容褪去了。
晦涩幽邃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他的弟弟,仿佛要将人吞没入深渊之中。他面无表情,苍白瘦削的面容透着冰雪般的寒意。
暴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宛如在他耳边轰然作响,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殆尽。
元始凝视着他弟弟悲悯的眼眸,那里面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张失去所有伪饰后,苍白而扭曲的脸。
面无表情的。
无悲无喜的。
天尊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通天扯着他的袖子,仰起头冲他撒娇唤他“哥哥”时的模样。
那时昆仑山的春日正暖,通天练剑时划伤了手,会假装无事发生般偷偷藏起来,不想被他发现,却又总被他察觉。
他替弟弟上药,指下是温热的、蓬勃跳动着的生命。耳边传来他弟弟小声的抽气声,跟他抱怨道:“哥哥,好疼啊哥哥。”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胡闹!”
动作却又愈发的小心翼翼了。
而此时此刻,他指尖所触,却只剩下一片冰凉。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如何能不恨呢?
他转身离去,从容不迫,独独留他一人,困在昆仑山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之中。雨一直下,他从未离开那场雨。
往古皆欢遇,独我困于今。
他真是……恨透了他的弟弟。
“魔障……”
元始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化在雨里。可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他的面容显得愈发森寒:“那通天可知,这魔障因谁而生?”
他握住通天抚在他脸上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腕骨。通天吃痛,却依旧沉默地望着他。
许久,却又是他自己慢慢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
“每一次,当你为了你那些弟子离开我的时候,为了他们同我兵戈相向的时候,甚至此时此刻……你依然要不惜一切,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你让我怎么不恨,怎么不怨?!”
声音仿佛在隐隐的颤抖。
“你说我恨你……”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通天的额头,同他弟弟呼吸交融,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那么恨,又那么爱,如何能分清呢?
“是,我恨你。我恨你为何不能永远只看着我一人,恨你为何总要为了外人伤我,恨你当年……为何那般决绝地走出昆仑山,留我一人困在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里!”
“明明……我才是你最爱的人,不是吗?”
最后一句轻轻落在红衣圣人耳边,浸透了千万年间无法言说的怨恨,风一吹,漫山遍野尽是疯长的执念。
通天微微抬眸,仿佛想看一看他兄长此刻的模样,却被那人轻轻伸手盖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心脏怦怦跳动的声响。
那么清晰,仿佛落在他的心里。
元始低眸看着他的弟弟,静静地凝视了许久,忍不住伸手为他拂过一缕落在面颊旁的青丝,又低下头,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拥抱着他的弟弟,拥抱着他的此生唯一。
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通天。
明明当初他们那么好,你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你,可你为何就能这样干脆利落地斩断你我之间的所有羁绊,义无反顾地离开我?
通天。
你回答我,好不好?
良久,他听到他弟弟轻轻的一声叹息。
心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扭曲成他看不懂的模样,疼痛泛上心头,一寸寸地,令他神色苍白如纸。
那声叹息如此之轻,却仿佛重若千钧,压得元始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便也要我疼,要我也体会你的痛楚,是吗,元始?”通天微微闭上眼睛,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悲哀,“你毁掉我的一切,杀掉我的弟子,看我狼狈,见我伤痛……便能让你好过些许吗?”
“哥哥,见我难过成这样,你可曾欢喜,可会满意?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我在内,不是吗?”
元始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底最深的隐秘。
雨更大了,砸在远处的屋檐上,噼啪作响,像是整个天地也在为眼前这两位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上演的这场悲剧而悲鸣。
元始看着通天苍白的脸,那上面有他造成的伤,亦有他施加的痛。他忽然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仿佛自己正抱着最珍贵的琉璃,却亲手将其推往深渊边缘,让它摔得粉碎。
他做了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尊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将弟弟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分离,也再……再不互相伤害。
“不……”元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通天……我只是……”
他只是太痛了。
痛到迷失了方向,痛到失去了自己的理智……痛到,做出了这般……这般……
他忽而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通天的颈窝,嗅着那熟悉至极的莲花香息。
“别再看别人了,通天……”兄长喃喃自语着,如同梦呓,也如同诅咒,“别再为任何人离开我……”
“看着我,只看着我。”
“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都只能在我身边。”
他的面容苍白,神色痛苦,仿佛经受着莫大的痛楚。
通天移开了盖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无声地望着他的兄长,凝视着这熟悉的一幕。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兄长的衣袖。
红衣圣人仰起首亲吻着他的兄长,不带半分情欲的意味,唯有低垂的眉眼间带着隐隐的悲悯之色,仿佛要将什么冰冷的东西渡进元始的唇齿之间。
“哥哥,你心有魔障。”
“——我就是你的心魔。”
“……”
元始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通天的指尖还停留在元始的衣袖上,却已被兄长更深地拥入怀中。
元始的吻落下来,不同于先前凶猛的啃咬,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的唇瓣轻轻擦过通天受伤的下唇,舌尖尝到那丝血腥味时,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更用力地吻上去,仿佛要将那点伤痕彻底抹去。
明明……他不想伤到他的弟弟的。
可是为什么……这世上伤他弟弟至深的,偏偏就是他呢?
就好像他弟弟这一生的苦难,至深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
通天的呼吸被夺走,眼前泛起朦胧的水汽。他看见元始紧闭的双眼,睫毛在天尊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圣人的吻本该清醒克制,此刻却带着凡俗的贪恋与偏执。元始的手掌托住他的后脑,指尖穿过他散落的发丝,将他固定在一个无处可逃的角度。
好在……他也不打算逃。
他和他兄长的这段孽缘,早晚都是要彻底解决的。
他不能再逃避了。
命运也……不容许他再逃避分毫。
通天深吸一口气,再度迎了上去。
雨声清晰地落在他的耳边,在颠倒错乱的世界里,它们是唯一真实的存在。通天听着耳边纷乱冗杂的雨声,感受到兄长把他抱得更紧了。
元始的亲吻从嘴唇蔓延至唇角,再至下颌,最后埋首于他的颈窝,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归途。
他拥抱着他的兄长,仿佛要以这样的举动,来安抚他躁动的魔障。
他兄长因他而诞生的……心魔。
通天想:其实他见过他哥哥的心魔的。
在他在东海之畔和他告别的时候,他兄长皱着眉头,神色苍白如纸。
在他从幽冥地府回来的时候,他兄长分外不安的躁动。
乃至于……那场无比漫长的,几乎让他以为他的哥哥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世上又只会留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昏迷。
那时候他守在他兄长的云榻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是否曾猜到他哥哥的痛苦,亦是因他而起?
他哥哥跟他说了那么多句“不要离开我”,上清通天,为什么一句都没有听到心里呢?
元始滚烫的呼吸拂过通天的皮肤,那里的动脉突突跳动,与元始的嘴唇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他仰起头,喉结滑动,最终却只是将手指更深地陷入元始的衣袍之中。衣料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被揉皱,沾染了两个人的体温和潮湿的水汽。
元始的吻重新回到他的唇上,这一次变得绵长而细致,仿佛在品尝一枚苦涩又甘甜的果实。
通天轻轻地回应着他,极尽了他毕生的温柔。
就仿佛这是他能给予他兄长的……最后的温柔。
水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当这个漫长的亲吻终于结束时,两人的呼吸都已紊乱。元始的额头抵着通天的,鼻尖相触,共享着狭窄而炽热的空气。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通天红肿湿润的唇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哀的执着。
“魔障?”元始低哑地重复,声音淹没在雨声与喘息里,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若你是我的魔障,通天,我甘之如饴。”
第418章
元始甘之如饴。
命运将他与他的弟弟逼到这般地步,他们彼此纠缠,爱恨难消。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分开。
雨声未歇,反而更急,敲打在屋檐、石阶、草木上,汇成一片喧嚣却又寂寥的声浪,将两人紧紧包裹。
通天的指尖在他兄长的衣袖上微微蜷缩。那衣料上冰冷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缠绕着他的手指,一路勒紧到心口。他抬起眼,雨水沾湿了他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元始眼中的东西。
那不再是昆仑山上高悬的明月,而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成了潭底唯一挣扎的微光。
他的兄长视他如明月,可在他的心里,他的兄长又何尝不是一轮天上月,高悬在那座覆盖着皑皑冰雪的昆仑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当他在碧游宫中朝着远处望去时,总能遥遥望见那轮月亮。
人虽分隔两地,月亮却是一样的。
想必,在那个时候,他的兄长也在昆仑山思念他吧?
哪怕他们无法待在一起,他们的心也会悄无声息地飞向对方。所以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他想,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
即便一人身在昆仑山。
一人却长驻于碧游宫中。
他会去找他的呀。
不远万里,他们总会相见。
可是通天忽而想:或许当年,他真的做错了吧。
“甘之如饴?”
圣人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哥哥,心魔缠身,魔障不消,纵使你我身为圣人,亦会因此万劫不复。你……又何必如此?”
他直视着元始,眼底浸透了悲凉。
元始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却对此毫不在意:“自你离开昆仑山的那刻,我便已经置身于劫难之中。通天,这世间若无你,万劫与超然,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没有区别。
没有任何区别。
他弟弟不在的地方,于他便如地狱一般。
就算是待在九幽冥府之中的后土,尚且能与她残余的族人们待在一处,可他呢?
他竟连后土还不如!
天尊的手指抚上通天的脸颊,指尖冰冷,带着雨水的湿意,却又在触碰到的瞬间激起一片战栗的温热。那温度灼烫着元始的指尖,也灼烫着他的心。他细细描摹着弟弟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容颜刻进神魂最深处,即便身化飞灰,亦不敢或忘。
“你看,通天。”
元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柔,却又透着隐隐的疯狂:“我为你而生心魔,你因我而受劫难。我们早已骨血交融,孽缘深种,再也分不开了。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他们彼此相爱,也彼此伤害。
谁也摆脱不了对方的影子,每一日都在记忆与痛苦中挣扎,爱与恨都是他,仿佛整个生命都被对方占据。
真好啊。
哪怕在最深最深的梦魇里,也都是对方的影子。在每一场梦境里纠缠,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只有陪着做梦的那个人始终不变,永远是他,永远是他。
我爱你,
只因为你就是我的爱;
我无尽地恨你,恳求你,恨你,
我对你不断变迁的爱的尺度,
是我看不见你却仍盲目地爱你。
他抱紧了他的弟弟,一字一顿:“通天,我爱你。”
我爱着你的同时亦怨恨着你,怨恨着你的同时眷恋着你,我们是彼此纠缠的树,根茎紧紧相连,从彼此身上吸取着养分,同时向上生长。
我们在一开始便长在一处,千年万年,树与树,永远也不会分开。人也是一样,人同扎根在地上的树一样,永远也不会分开。
通天沉默着。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是元始的牙齿轻轻碾磨着他颈项处的皮肤,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归属。
他是属于他的。
他亦是属于他的。
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充盈在他的心头:“哥哥,你总说我执迷不悟,那你自己呢?如今的你,难道不也算是执迷不悟吗?”
通天直视着元始,那一刻,仿佛瞧见了他和元始之间团成一团的死结。
他越是挣扎,缠绕在元始心上的魔障便越深,而元始越痛,便越是不会放手。
他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彼此折磨,彼此消耗,直至共同沉沦。
元始平静道:“纵使我执迷不悟,又能如何?”
通天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
元始的呼吸似乎滞了一滞。
通天却仿佛没有察觉,他将侧脸靠在元始的肩头,目光投向周围那一片被暴雨模糊的天地,声音平静无波:“雨下得真大啊……”
“也不知道如今的昆仑山上,是否也在下雨呢?”
“不过,要是真的在下的话,恐怕那里已经是一片泥泞了吧。哥哥,就像你我之间一样,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他偏头望向了元始,忽的微微一笑:“兄长,你因我生出心魔,我亦因你……受尽折磨,历尽劫难。”
每一次争锋相对,每一次兵戈相向,哥哥,你说你痛,难道我就不痛吗?
“你毁我道统,诛我弟子……”通天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却又被他强行压下,“我恨你,元始,我当真恨你入骨。”
元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脏。
但通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冰火两重天中。
“可这恨意之下……终究还是藏着昔日昆仑山上,你我相依为命的时光。”通天缓缓开口,平静地剖开自己的心脏,将里面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地向他兄长敞开。
他凝望着他的兄长。
那些年的欢乐是假的吗?那些年的爱意也是虚假的吗?
那些年的痛苦是假的吗?那些年的怨恨也如尘埃灰烬一般轻飘飘的吗?
倘若那些都是真的……
通天轻轻一笑。
“你是我兄长,是我血脉相连、神魂相系之人。这孽缘,既由你我共造,便该由你我共同承担。”
“哥哥,我不允许你就此沉沦,你就别想跟我说什么‘甘之如饴’!”
元始的呼吸猛地一滞。
通天面无表情抓住兄长衣领,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居高临下望着他怔然的模样,慢条斯理道:“哥哥说吧,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元始:“……”
通天微眯起眼,似笑非笑:“不说是吧,那看来还是需要我亲自动手了。”
元始:“……通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便被他弟弟吻上了唇。眼眸倏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通天冷笑着咬着他的唇,像是要把他哥哥刚刚对他做的事情通通还给他。
“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元始:“……没有。”
想了想,天尊又道:“别太用力,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通天:“?”
“怎么,哥哥的嘴难道比钢铁还要硬吗?我先前只知道你的心比铁还硬,却不知道你的嘴亦是如此。刚刚我感觉不是这样的啊,你莫不是想骗我放过你?”
元始无奈:“通天……”
通天冷冷地看着他。
许久,他松开了他的兄长,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其实我当初离开昆仑,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
元始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没有意料他突然说起了这个。
圣人看上去有点烦躁,却接着说了下去:“好吧,也有那么一点担心,要是我的弟子们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你会忍不住把他们连带着我一道扫地出门。”
元始动了动唇,仿佛想说那不可能。
哪怕他把截教那群毛绒绒们通通扫地出门,也不会把他弟弟给扫地出门的。他弟弟当然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天天都是这样。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通天:“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们,嫌弃他们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和心力,却并非人人都能走上正道,时不时地就有几个走上了歪门邪道,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天真,我会尽我所能地教导每一个向我求道的弟子,但倘若他们最后成长的并不符合我的期待,我也只能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禁沉默了一瞬。
几许之后,通天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道:“不过,说实话,哥哥那些弟子们也都挺讨人厌的,尤其是广成子他们几个。”
当初之事,又不是他弟子们一方的错。
只能说……
大底终究是无缘吧。
元始道:“若是你不喜欢,为兄就让他们都出去住。”
事实上,他确实是这样做的,阐教十二仙长年累月都待在自己的洞府之中,除去南极仙翁等人,昆仑山并无什么旁人。
可是……
通天摇头道:“太迟了。”
他凝视兄长,眼底闪过一抹元始来不及看清的复杂情绪。
“通天?”兄长心中隐隐不安。
他弟弟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道:“哥哥,对于你的心魔,你打算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一把。总不会你还想把它留着吧?不是我说,这东西有什么用处,拿来投喂魔祖大人吗?”
元始道:“你们的关系倒是挺好,你还跟着他一起走了。”
通天道:“终究不及我与兄长的关系,不是吗?不然此时此刻,我又岂会跟兄长好声好气地商量?”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眸光低垂下来:“通天,倘若能重来一次,你还会离开昆仑山吗?”
通天:“……”
通天道:“不会。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他将跳过一切多余的步骤和错误的选项,直接去找天道拼命。
元始喃喃道:“是吗?”
通天道:“需要我给你发个誓吗?”
元始仿佛笑了一下。
他仰起首,将他弟弟抱入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
——他同他此生的心魔一道,吻上了他弟弟的唇。
……
乌云散开,缓缓泻下一缕皎洁的月光,正落在两位圣人身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月亮出现在洪荒之上。
盘古凝视着面前的天地,祂的面前悬浮着一柄沐浴着月光的斧头。
第419章
世间的爱与恨究竟要如何才能分清呢?
最爱与最恨融为了一体,任谁也无法将之剥离开来。
承认那份爱意的同时便无法忽略那汹涌的怨恨。
承认怨恨的那刻又无法忽视那根植在骨子里的爱意。
我爱你,恨你,又爱你。
如此矛盾。
我们在矛盾之中相爱。
亦在矛盾中憎恨。
于是我终于明白,终于明白。
无论爱恨,你皆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分割的部分。
皎皎月色之下。
通天低首,望着安安静静凝视着他的元始。
后者无声地凝视着他,任由他将他按在地上,没有丝毫想要挣扎一下的样子。
不知为何,通天忽而想微笑一下。
于是他真的笑了。
那么好看的一个笑容,轻轻落入了元始的眼底。他微微抬起头,连眨都不舍得眨上一下眼睛,出神地望着他的弟弟。
许久,许久。
兄长亦微笑了起来。
也是很好看的一个笑容。
通天注视着这个笑容,刹那间过往的记忆皆纷至沓来。
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或欢乐或悲伤的时光,它们在他的记忆里熠熠生辉,亦在他兄长的记忆中恣意绽放。
他们共享这份记忆,像是孩童们聚在一起偷偷分享着自己的糖果。酸甜苦辣咸,诸般滋味尽在其中。
“哥哥。”他轻声唤道。
后者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他的头发。
“你要走了,是吗?”
通天自然道:“是的呢,哥哥。我要像燕子一样,秋天的时候飞走,春天的时候再飞回你身边。”
元始显然不会对着他弟弟喊:
燕子啊燕子,没有你我怎么活啊,你把我带走吧燕子。
虽然他也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也不会原谅我,对吗?”
通天看着他,歪了歪头,奇道:“可是,哥哥,什么又是原谅呢?”
人们常说,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然后被辜负的那个人就要准备原谅,如此一来一往,便又是一桩和和美美的佳话。
可为何那个人就一定要原谅,就为了成全这一段佳话?
倘若他不愿意成全……到最后做错事的,反倒又变成了他吗?
通天道:“哥哥,我不想原谅你,不仅是因为我不想原谅,也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原谅。”
受到伤害的只有他一个人吗?既然不是,他又打算代谁原谅?
他的弟子吗?
他们可是真真切切死了一次。
虽然也可以说是应劫而陨,但……通天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吧。
他最多也就是原谅他哥哥欠他的那一份,这还是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他哥哥,他们确实有过非常、非常好的时光。
他舍不得杀了他,却也舍不得原谅他。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通天一脸深沉:“这就是东亚家庭出生的小孩的悲哀啊,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来自父辈的血脉亲缘的压迫。是的,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我亲爱的哥哥们。”
元始:“?”
通天摇头晃脑,大声叹气:“唉,真想像你们阐教的哪吒一样,割肉还兄,剔骨再还兄啊!”
元始:“……”
天尊道:“不要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通天难得赞同了他一句:“确实,毕竟所谓的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一旦遇到事情了,太乙师侄还是会喊哪吒去找他妈帮忙,这是妈妈啊,妈妈怎么可以不帮她的孩子呢?还有个谁来着,还苦口婆心劝哪吒,李靖毕竟是你的爹啊。”
“最后燃灯还特意送了李靖玲珑宝塔,强行保他一命,免其被哪吒追着打。”
通天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挺搞笑的,太乙教哪吒自尽来摆脱他与李靖这一世的父子情分,但到头来,他们没有一个人忘记李靖是哪吒他爹这件事。”
由此可见,自/杀没用,自/杀真的没用,肉/体虽然消亡,精神却又被强行联系在了一起。到最后,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对了,那个“亲者痛”,还是哪吒他娘殷夫人为他痛哭了一场。
“你别看当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的。提起李靖,大家脑门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哪吒他爹。这就是血脉亲缘,所以千万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自杀。”
“当然,”通天道,“大家都是挺友好的,所以他们会说,哪吒那个王八蛋渣爹。”
什么大唐军神李靖,没有这回事,大众印象只有哪吒他爹。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后,世人用另一种方式把他和他的爹永远联系在了一起。
人们公认他是他的爹。
元始:“……”
“是我没有教好我的弟子。”
通天震惊了!
“哥哥,你刚刚好像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诶!这种话是我能听的吗?说好的唯道独尊,道德真仙呢?!”
元始看着他,道:“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那是我的弟子,我自然知道他们性格上的缺陷,只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又有谁能真正做个十全十美的圣人?”
通天沉默了下来。
慢吞吞道:“好吧,其实我教徒弟也教得不怎么样,我们两个好像都不怎么擅长教徒弟。”
元始想了想,亦赞同道:“你的弟子像你,一个个的过于无法无天,甚至到了劫数最后,连你也无法压制住他们这一群人。换做我,早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随即若无其事道:“要不我们都不收徒弟了,好不好?我们约好,谁也不收徒弟,从此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
通天道:“哥哥,你的燕国地图超短的诶!”
元始淡淡道:“那通天觉得,为兄的建议如何?”
通天道:“不如何。生都生出来了,还能把他们全塞回去吗?”
元始:“……”
天尊垂下眼,一语未发。
通天又叹了一声:“哥哥,现在说这个太迟了,倘若当初你跟我说这个的话,恐怕我……”
元始抬眸望向他。
通天道:“……应该还是会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毛绒绒的。
元始:“……”
元始摇了摇头:“罢了,这是你的道。你欲为众生求得生机一线,连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过是挡在你面前的阻碍。”
通天想了想,也坦诚道:“那确实,毕竟感情真的很影响我拔剑的速度,想当年,要是我修无情道,怕是早就已经飞升了吧?”
元始:“……”
元始微笑道:“通天,你要不看看你现在在哪里。”
通天沉痛道:“知道了知道了,在晋江修无情道是最快找到道侣的方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成功率,就那么一个意外,行了吧?我最亲爱的,哥,哥。”
元始“嗯”了一声。
应下了这句“最亲爱的”。
他看着他的弟弟,眉头微动,轻声开口道:“所以,通天是因为那所谓的‘东亚家庭的悲哀’,‘父系血脉的压迫’,才不肯对你的哥哥——我,动手的吗?”
通天否定道:“当然不是,我们截教不讲究这个。”
他们截教内部可乱了。
爹喊儿子师兄,娘喊女儿师姐的事情可是比比皆是啊。毕竟毛绒绒们又不是一起来拜师的,当然是听了他的讲课觉得好,再回去拖家带口,把七八姑八大姨都给带上的啊。
问就是大家各论各的,再问就是都乱成一锅粥了,大家就趁热喝了吧。
反正他只看是谁最先拜入他门下的,谁就是大师兄,大师姐。
嗯,无所谓,不管他们怎么争,他都是最大的那个!
通天平静道:“我当然是因为喜欢哥哥啊。”
元始的神色动了又动,目光直直地落在他弟弟身上。
后者站起身来,掐了个法诀,整理了一下衣冠。
回眸一笑,依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红衣明艳,张扬肆意的弟弟。
“哥哥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喜欢你,所以我杀不了你,真令人遗憾的一件事,不是吗?”
元始道:“若是你想……”
通天赶紧打断他哥哥的施法,上上次捅了手臂,上次捅了心脏,这次还想捅什么,脑子吗?脑子要是坏了,那可真是要天塌了的啊!
“哥哥行行好,你弟弟的心脏也不好,你再这样下去怕是你没出事,我先出事了!”
元始只好闭上了嘴。
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他弟弟身上:“通天……”
他弟弟望着天穹。
天边一抹地平线上,有朝阳冉冉升起。眨眼间,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跃了出来,登时万丈光明,辉映天地。
“哥哥,我要走了。”通天道。
元始凝视着他的弟弟,缄默不语,半晌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总是要走的,飞鸟唯有翱翔于天地之间,才会是那只自由自在的飞鸟。落在地上的,只能麻木扑腾自己翅膀的,从来都不会是他的弟弟。他若是想让他弟弟好,注定只能放手看着他朝着远方远远飞去。
可是……
通天,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再一次地离我远去呢。
甚至这一次……是我亲手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通天又道:“哥哥,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元始看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么一句:“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以后了吗?”
通天转头看向了他。
元始静静地同他对视着。
通天又转过身去,看着在那天之尽头,如约等待着他的盘古。以及在未来的时空里,静静等待着他的那些人。
最后他同元始道:“哥哥……若有来生。”
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如他们这样的圣人,当真会有来生吗?
通天道:“哥哥,我要像燕子一样飞走啦,秋天的时候飞走,春天的时候再飞回你身边。”
第420章
盘古把斧头递给了通天。
通天接了过来。
祂望着圣人微笑,似乎想同他嘱咐那么两句。通天便站在那里,仰起脸,认认真真地听着。
然后他又被揉了一下头发。)
通天:“……”
好叭,就当做彩衣娱亲了吧。
盘古问:“你这段时间……可有觉出自己身上的变化?”
通天顿了顿,直视祂的双眼:“您是指……我的修为境界吗?”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觉得不太对劲,他停滞多年、毫无寸进的境界,竟在几个呼吸之间便破开了一个口子,修为寸寸拔高,不久,便从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汪洋大海。
就好像以前桎梏着他,强令他停滞不前的枷锁,终于被人强行撬开了一个口子。
顷刻间,百川入海,水到渠成。
通天心中对此颇有几分揣测,如今见盘古问起,也很坦然地回答祂:“我一来就发现了,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盘古思忖了许久,又对着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父神觉得,通天应该不止如今这个修为才对。”
通天眨了眨眼:“在父神心里,通天应该更强,还是更弱呢?”
盘古笑道:“你心中难道没有答案吗?”
通天的心便定了下来,微微一笑:“看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啊。”
鸿蒙开辟之初与后来的洪荒,它们之间有何区别?
只因此时此刻,天道尚未诞生意识吗?
他望向了盘古。
又瞧向了祂身后那一片天地。
许久,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天道啊……”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祂便已经着手限制他们这些圣人了吗?是不允许这世上出现任何一个胆敢、并且有实力挑战祂的人吗?
通天觉得自己很荣幸。
他将做第一个威胁到祂的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的盘古斧,像是好奇似的,问起了混沌魔神中的那个传言:“他们说,这是您劈柴烧水用的斧头,您是真的拿它来劈柴了吗?”
盘古道:“扬眉他们跟你说的吧?”
通天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嗯嗯嗯!”
毫不留情地就把扬眉给出卖了。
盘古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
“好吧,父神确实拿它劈过柴火,毕竟父神手上除了它也没有别的趁手的东西了,总不能徒手掰柴吧,虽然也不是不行。”祂爽朗一笑,又摸了摸通天的头,郑重其事道,“不过,虽然它曾经只是一柄劈柴的斧头,它也同样可以劈开任何你想要劈开的东西。”
“劈柴也好,开天也罢。斧头都是那一柄斧头,只看你拿它来做什么罢了。”
通天似有所悟,缓缓点头:“我明白的,父神。”
盘古笑了笑,又问道:“你哥哥呢?没陪着你一起过来吗?他看上去不像是放心得下你的样子。”
通天闻言,又不禁垂首望了一眼。
在这片天地至高之处,朝下望去,他的兄长渺小得像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隐约觉得,他大底也是在看着他的。
兄弟两人隔着漫长的距离遥遥对视,谁也不曾开口说上一句话。
盘古问:“你们吵架了吗?”
他们吵架了么?
是的,他们大吵特吵,把平生的旧账都翻了一遍,各自都觉得对方辜负了自己,实在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负心汉!
可是……
通天若无其事道:“没有呀,我们关系可好啦!”
“他是我最喜欢的哥哥了!”
他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物,定神看了许久,忽而面露懊丧之色。糟糕,怎么忘了把这个东西还给他?
难道他还要回去再找一次他哥么?
盘古察言观色,见他面有难色:“怎么了吗?”
通天吞吞吐吐道:“我之前从兄长身上得了此物,忘记归还于他……”
盘古懂了。
祂笑了笑,安慰道:“给父神吧,父神替你转交给他。”
通天十分礼貌:“麻烦您了!”
感谢您!
因为有您,温暖了四季!
盘古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是小孩子啊。
还是那种……跟哥哥吵了架后,就赌气不想理睬对方的小孩子。
只是人世间太多的遗憾,往往便在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之中发生了。
直到后来才后悔不迭。
却连当初赌气的原因都忘记了。
盘古有些感慨,又见通天不知道鼓捣了几下什么,方才将一缕神念交到了他的手上。
“拜托您,将它交到我哥哥的手上!”通天郑重道。
盘古同样很郑重地回答他:“好的,父神一定将这神念交还给你哥哥。”
通天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盘古含笑应他:“谁骗谁就变小狗。”
通天道:“一言为定!”
好的!事情解决了!
不愧是你,上清通天!
通天很是高兴,盘古瞧着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未来的洪荒是怎么样的呢?
没那么好,也许,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能把通天养成这样,他那两个哥哥,应该也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吧。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多矛盾,但……
他们毕竟是兄弟。
盘古想。
忽而觉得有些释然。
即便祂无法亲眼去看那个世界,但祂依然相信,洪荒会是一个很美丽的世界。怀着大道同祂最为美好的祝愿而诞生,生机勃勃,富有希望。
“所以,通天,要加油啊。”
盘古笑着对他道:“祝你此行顺利,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吗?
通天眨了一下眼睛。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轻声应道:“当然。”
他会平平安安的。
通天拿斧头劈开了回去的路。
圣人本该毫不犹豫地踏入时空通道之中。
只是那一刻,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他哥哥控诉他当年“头也不回地抛弃他”“居然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真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让他哥哥伤透了心”这件事,通天的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元始的目光同他相触。
像是太阳出来之后,注定要消散的白雾。
雾气渺茫,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忽而笑了一下。
像是终于心满意足。
时隔多年,他向来任性妄为的弟弟,终于记得回头看一眼他的兄长。
虽然他还是想奔赴他的前路与那些天真可笑的幻想,一如一只扑棱棱扇动着翅膀的,傻乎乎的飞鸟。但是做哥哥的,总是要宽容大度一点的,不是吗?不然他要是真的被他弟弟气死了,那该怎么办啊?
通天会为他哭的吧?
元始垂下首,怔怔地看着落到他掌心间的水滴。
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通天之前还想看他流眼泪是什么样子呢,真可惜,他竟然没有看到”这样奇奇怪怪的想法。
要不下次主动哭给他看?
不过得避开别人,不然洪荒当天和明天,乃至于往后一年的热搜头条都有了。他自己的脸面倒也罢了,就怕他们对着通天指指点点,那该有多不好。
兄长静静地想着。
……要是当初,他没有伤害他的弟弟就好了。
可惜,即便是圣人,也无法改变过去。
……
通天在时空长河中顺流而下。
他行路迢迢,来奔赴他约好的命运。
这一次,是他亲手选择了这条路,没有后悔,也没有任何的遗憾。
他兄长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之上,而他像只自由自在的飞鸟朝着前方而去。
只在某个瞬息,他停顿了一瞬。
像是从某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之中擦肩而过,不由自主地侧首望去。
他看见他的兄长们等待在碧游宫中,皱着眉头商量着什么事情:“他未必会答应签下这封神榜。”
“截教那么多人,就算上榜了几个,他不是还有那么多弟子吗?倘若他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连他自己也难逃这劫数!”
可是哥哥,哪怕签下了封神榜,到头来,我也没有逃出这场劫数啊。
心念一动,通天踏入了这段过去的历史之中。
他看着过去的自己在碧游宫里转来转去,终于忍无可忍地撸起袖子,打算冲出去找那两个居然敢在他的道场说他坏话的王八蛋的麻烦。
通天圣人眼泪汪汪地想:这绝对不是亲哥吧!
他是不是被抱错的啊?!
凡间的话本子里都说什么“真假千金”“真假少爷”的,也许他是被抱错的那个呢?也不知道他亲哥们都在哪里等他,反正这两个绝对不是!
通天在他迈出去的脚步前轻轻一绊。
一个通天圣人倒了下去。
又一个通天圣人站了起来!
通天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望见他两位兄长的目光齐齐朝着他望来,神色各异,目光炯炯,心里刹那间转过千百般想法,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分毫。
通天面色同样不变,只是抽空瞥了自己一眼:糟糕,元始刚刚拿他当鸭脖啃的痕迹应该已经消掉了吧,要是被发现了岂不是很尴尬。
倒也不是怕别的。
只怕元始当场暴怒啊!
马上这么严肃的三教共签封神榜一事,就要变成三教一起打小三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哥哥打来打去也是打他自己。
到时候他该怎么回答呢。
是冷冷一笑:“元始,你管我找不找小三呢?”还是故作坚强地转过头去,“反正哥哥也对我这般绝情,我凭什么不能给自己找个下家?”
再来一句绝杀:“不被爱的人才是三!”
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
总感觉他的碧游宫下一刻就要被炸上天了。
通天摇了摇头,压了压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对着面前的老子和元始道:“拿来吧,我签。”
没什么好说的,他赶时间。
元始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很复杂,像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扇形统计图。
老子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复杂,也像是一个起起伏伏的折线统计图。
他们大概是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好说话。
通天想:其实他不好说话的。
毕竟,他刚刚还想冲出来把桌子掀了呢。
只能说……
唉,人总会长大的啊。
通天三下五除二把封神榜签完,就把它丢回给了元始,懒洋洋道:“两位走吧,不会还让我送你们出去吧?”
元始一步三回头,看上去很想跟他说些什么。
通天心道:算了吧。
对未来的元始他还有几句话想说,对现在的元始他无话可说。
他只在熟悉的碧游宫里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转头去安慰他的徒弟们。
毛绒绒们都很惶恐。
通天看着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睺的话忽而很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魔祖大人大概真的很懂他蠢蠢欲动的内心都想做些什么。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
要是改变了,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到那个原本的未来了。
虽然这个未来也不是很好,但毕竟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未来。
于是通天思考了许久,对着他的弟子们开口道:
“你们之中,有人心性浅薄,难勘大道;有人执迷不悟,红尘深陷;有人前路在望,却不得超脱……碧游宫此次在劫难逃,但为师,会陪你们一道。”
他会陪他们一道。
这是他作为师尊,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