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
作品:《[洪荒]教主今天打上玉虚宫了吗》 第61章
“……若是他不来就好了,那通天的眼中,便只有为兄一个人了。”
通天抬起首来,静静地望向了他面前的元始。那人垂眸拥抱着他,神情平静至极,仿佛丝毫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有什么问题。
言罢,又对着通天淡淡一笑:
“为兄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也省得你总说为兄的心思难猜。”
通天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那是前不久在灯会上的戏言。
却不料他兄长将这话原原本本地记下了,又回头拿来噎他。
他轻轻叹了一声:“兄长这回的心思倒是无需去猜,只是约莫有些吓人了。”
“吓人吗?”元始淡淡地问道,忽得拽了一下通天的手腕,将人带得一个踉跄,更是将全副身心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弟弟,轻轻垂了眼眸,索性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安置在了一旁的榻上,又微微俯下身来吻他。
他原不该这样失控的。
他本该理智、冷静、克制,在并未得到对方允许前,绝不做出任何逾矩之事,也不该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之下,生出这般毫无来由的不甘。
这不是他的本心。元始想。
可是他望着他的弟弟,忍不住越出了本应保持着的距离,暂且抛下了自己的理智,只想拥有他,占有他,令那一双明亮纯粹的眼眸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渐渐失控,肉眼可以感知到的失控,一日比一日变本加厉,几乎令他怀疑他心中正住着一个邪魔。那个邪魔正在迫使他做出一切他并不想做的事情,包括此时此刻——
他垂眸吻着他弟弟潋滟的眉眼,凝视着他微微颤动着的长睫,那双曾经倒映着宇宙星辰的眼眸之中,此刻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充盈了整个世界。
通天望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奇异之色,他微微启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又被他以手指抵住,被迫将刚要出口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那般艳艳绝尘的圣人,微微仰起首来,被迫露出那看上去脆弱而纤细的脖颈,任凭他肆意妄为,几乎是不自觉地引起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渴望。
他的渴望……
也许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什么邪魔,那不过是他百般压抑不肯放纵半分的渴望,日积月累的,便成了心魔。
没有人可以将之除去,就连他自己也不可以,那般深重如海的欲念,唯独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它暂且地平息。只要他愿意对着他伸出手,愿意垂眸注视着他,又轻轻地,轻轻拥抱着他。
“通天。”
他唤着他弟弟的名字,眼眸幽深如渊谷,却又仿佛饱含着万千的温柔,近乎小心翼翼地抵上了他的额头,又轻轻地,心满意足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只要通天愿意对他慷慨一点点,他就懒得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论通天想收一千个还是一万个徒弟,只要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他就可以了。
就怕……通天连这一点点的慷慨,都不肯给他。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目光落在元始身上,仿佛想透过那双幽深的眼眸瞧见他兄长心底最深处的心绪,分明被他钳制着压在身下的人是他,为何他的兄长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让人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
也许他应该推开他的。
通天定定地望着那近在咫尺之遥的熟悉容颜,一边分神想着,一边无声地回应着他这个断断续续又连绵不绝的吻。直至最后喑哑着声音,拉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袖,低低地唤他一声“元始”。
他兄长仿佛听到了一般,在他耳旁回应了一声,又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在寂静的院落之中,梨花满地,月色如霜,两人的身影映在窗边,几乎相融,看不太真切。
在这场虚无梦境的最高点,那人又附在他的耳旁轻声蛊惑着他:“为什么通天眼里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呢。”
“别去管那些人了,好不好?”
“这个世上本来就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永远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为什么非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介入我们之间呢?”
通天却仿佛忽而清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眼眸平静地看着眼前之人,懒懒散散地往上面一躺,又不忘给他留上半个位置:“天色已晚,哥哥,不如我们明日再聊这个话题?”
元始垂眸望他,神色间辨不出喜怒:“然后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吗?”
通天干脆闭上了眼,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睡了睡了,哥哥晚安。”
兄长看了他许久,很是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把人强行摇醒,半晌之后又放弃了这个主意,只在他身旁和衣而卧。只是睡不到一会儿,便又十分顺手地把他弟弟捞进了自己怀中,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睡了。
通天依旧闭着眼眸,心下却是微微一叹。身旁之人的吐纳声轻缓地落入他的耳中,却令他愈发地清醒了起来。
他不曾睁开眼眸,只静静地在脑海中冥想,思绪中却又轻轻飘过元始的那句话。
眼中唯有元始一人吗?
曾经的他确实如此,可现如今,难道不是早就已经不可能了吗?
*
第二日,通天从睡梦中醒来时,身边已经无人。他挑了挑眉梢,慢悠悠地起身,径直去寻悟空了。
修行之事怎么能有一日懈怠呢?徒儿你说是吧?至于你问为师,唉没办法,为师的修为已经到洪荒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再修行下去天道就要来找为师喝茶了=v=
那么他可爱的小徒弟到底在哪里呢?快让为师来好好看看!
通天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寺内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堆果核之中找到了待在树上的石猴。那石猴目光炯炯地看着底下来往的行人,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见到通天老师后,石猴高兴地朝他招了招手,又从树上跳了下来,先是咽下了还没吃完的果肉,又拿着帕子擦了擦嘴,便清清嗓子跟通天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通他今天早上的修行成果。
通天一边笑意盈盈地听着,一边又在听完一段后同他讲了讲自己的理解,石猴赶忙从袖中摸出玉简,努力地记了下来,打算以后再慢慢理解,并且反复理解。
通天垂眸瞄了一眼他徒弟的鬼画符,思考着有没有必要教他练一练字,他徒弟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功夫——果然还是应该把他往哪处秘境里面一丢,顺便调个时间流速吧?这样他也许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呢。
唉,还是时间不够啊。
哪怕以灵明石猴这般的天纵之资,若是不能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亦是会轻易夭折的。只好努力挤一挤时间,争取他能够学会更多有用的东西吧。
通天老师打定了主意,又温柔地摸了摸悟空的头,夸他学得很好,以后继续努力。石猴一边高兴,一边又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当然此时此刻天真快活,只需要一心一意学习的悟空是意识不到通天老师的险恶用心的,他还以为所有人都是需要这么努力地学习的——直到他在将来的某一天见到了金蝉子。
世上竟有如此过分之咸鱼?!
一如金蝉子惊恐的目光:天啊!这是什么卷生卷死的卷王!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总觉得以后的日子会很热闹呢=。=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至于眼下,悟空依旧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习,好为以后的逆天改命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和物质基础。
通天看了看悟空,又瞥了眼地上满地的果核,若有所思地问:“这些果子是……?”
悟空很是高兴道:“是那位好人师兄送的呢!”
好人师兄?
通天的思绪转了一转:“悟空说的是慈航吗?”
悟空点了点头,开心道:“这位师兄还指点了我一下剑法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弟子总觉得那剑用得不太顺手……”
说到最后,他又苦恼地抓了抓头,又在原地翻了个筋斗。
通天闻言却是想起了天机里展现的那一幕画面,面对着诸天神仙的悟空手持的乃是如意金箍棒。
金箍棒啊……
通天琢磨了片刻,依稀仿佛大概记得,这好像是他们长兄炼制的法器,后来借给大禹拿去治水了,再后来这东西留在哪里了?东海龙宫?
他揉了揉眉心,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好吧,得抽空带着悟空去取一下这东西呢。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安抚地揉了揉石猴的脑袋:“悟空已经很努力了,你大概只是不太擅长用剑,到时候我们挨个试试,找个你喜欢的就好。”
可是石猴仰起头看他,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可是听好人师兄说,师父你最擅长剑法。”
通天似乎怔了一怔,又听他道:“既然师父擅长这个,那我一定要学到手!”
通天不由扑哧一笑,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有信心是好事,可不能盲目乐观啊。”
悟空点了点头:“师父我知道的,我尽量学学,就算以后实在学不到最好,遇上那些擅长用剑的对手,弟子也能多些胜算。”
“这么说来,为师不教你还不行了?”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顺手牵起了悟空的手,“既然如此,那为师就顺便教教你吧。”
他也有好久没有亲自教弟子学剑了呢。
*
燃灯能够被西方二圣派来东土宣扬佛法,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本事的。不说别的,至少像金蝉子这样对佛法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的情况是万万不能出现的。
他往宫殿里一站,蓬荜生辉!
他往蒲团上一坐,地涌金莲!
注:以上都是字面意思。
各种特效的加成拉到最大,令满朝文武百官以及御座上的皇帝皆震撼不已,再听燃灯古佛给他们深入浅出地讲了一通佛法之后,马上就有一群人忍不住要抛家弃子,远离红尘,跟随燃灯古佛修佛去了。
燃灯对此十分满意,却仍然维持着高深莫测的形象。
他深知人性,知道大多数人对于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珍惜,因而拒绝了所有试探着想同他修行的人,只答应了在宫中暂住,并时不时地同皇帝探讨一番佛法。
对于这位人间帝王,燃灯虽说不怎么看得上,但面上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礼貌,也没有敢利用自己的修为去影响他。
帝王的命数牵扯国运,而国运又涉及了这片土地上万民的生机,他若不想当场被一道天谴劈死,有些事情显然是不能做的太过头的。即便如此,他也悄悄地利用帝王对佛法的向往,为他宣扬佛法取得了一定的便利。
诸多的佛寺开始在东土建立了起来,佛经被反复抄写又逐渐流传了出去,如同润物细无声的雨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土地。
燃灯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皇帝,知道他有着和绝大多数皇帝一样的渴望,渴望更加集中的权力,渴望长久的寿命,渴望子嗣的绵延与江山的万古长青……
他们只要有了渴望的东西,便给了他投其所好的机会,哪怕在这片土地上依旧盛行着道门和儒家,他也依旧有信心让佛法扎根在东土之上。
而且要越快越好。
燃灯幽幽地想着,又望了一眼西天的方向,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如来佛祖依旧端坐在他的莲花座上,垂眸怜悯着向祂朝拜的众生,日复一日地向着他们宣扬佛法。
那又如何呢?多宝道人。
他们终究会知道,谁才是能够真正带领西方走向兴盛的人。到时候……说不定连两位圣人都要对他恭恭敬敬呢。
燃灯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面上的神情愈发高深了起来。
对了,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慈航道人,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他们那位如来佛祖既然派了他来,想来也是想在佛法东传中插上一手的。总不能完全放着人不管。
燃灯在心里想了片刻,又轻轻站起身来,吩咐旁边的僧人们出宫去看上一看,务必事无巨细地将之汇报给自己听。
“你们也知道的,若是耽误了佛法东传的进度,导致两位圣人怪罪……”
他目含威严地望了望他们,并未把话说尽。
那群僧人自然也都是明白人,纷纷合十行礼:“谨遵燃灯古佛法旨。”便纷纷退出了宫殿。
燃灯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基本上便可万无一失了。
第62章
人间的冬雪渐次消融,青嫩的枝芽探出头来,展现着渐渐复苏的生命力。
八景宫中,老子垂眸看了看莲花池中正随风摇曳着的功德金莲,又往远处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微微拧了拧眉。
西方的气运如今节节上涨,着实令他忧心,不过更令他担忧的还是他的两位弟弟——他们两个一起结伴而行,洪荒不会被毁灭吧?今天好像没有,那明天呢?
唉,真是让人很不安心啊。
长兄深沉地思考着这个攸关全体洪荒人民性命安危的问题,顺带地又替那功德金莲输送了点灵气。那金色莲花微微舒展开花瓣,姿态优雅而矜持,看上去长得真不错呢。
老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起身离去,又不忘吩咐旁边的几个童子们好好照料功德金莲,童子们点了点头,目送着圣人的身影远去,方才蹲下身来,认真地照料着莲花池中的莲花。
他们的动作都是十分细致入微的,倘若功德金莲当真是朵单纯可爱的莲花,想来也是会觉得很舒心的。
但是!凡事就怕一个但是!
魔祖罗睺正在思考人生。
魔祖罗睺开始破口大骂。
要不是祂和上清通天还有契约在身,祂几乎以为他把祂给卖了!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地把魔祖一朵花丢在八景宫呢?!祂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一朵莲花!
上清通天!你怎么忍得下心的?你的良心不会痛的吗?!
功德金莲的花瓣在风中凌乱,看上去悲伤极了,要不是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祂真想冲过去把人咬死算了!
就算此地确实灵气充裕,就算那些负责照料功德金莲的童子确实十分尽心,要不然祂也不会这么快地苏醒过来并且恢复之前的记忆。但是上清通天,你是真的很过分诶?!
头上抓着小揪揪的小童子低头看了一眼莲花,略带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定神望去,发出颇为奇怪的一声“咦——”
刚刚这莲花是不是在哭?为什么花瓣上滚落着晶莹的露水?
旁边的童子赶紧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走神。
抓着小揪揪的童子应了一声,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度看向了功德金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这一次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小童子歪着头心想。转眼又将此事抛到了一旁,同旁边的童子一起专心致志地照顾起莲花来。
只留下魔祖一朵可怜兮兮的莲花,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只能靠痛骂祂的盟友出气,顺带十分努力地生长着,试图尽早摆脱眼前的局面。到时候——上清通天你就死定了!!
除非你给魔祖大人赔礼道歉!不然本魔祖绝不会轻易原谅你的,你知道吗?!
上清通天不知道。)
人间王朝的都城之中,红衣圣人信手折下了一支梨花枝,打算认真教一教他徒弟剑法。早春微凉的空气之中,浮动着梨花浅淡的香息,充盈着整座庭院,他正思考着应从哪里开始教起,又甚是无辜地打了个喷嚏。
啊,好像有人在骂他诶。
通天侧眸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是谁在骂他,接引?准提?还是他哥哥?总觉得都很有理由呢。
算了,想不出来,他爱骂就骂吧,反正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通天老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愉快地决定跳过那些理论知识,直接从实战教起,以悟空的悟性之高,大概这才是最适合他的方法吧。什么都不如挨上一顿打更容易领悟知识呢,像他自己不就是这样?
真是个地狱笑话啊。
通天摇了摇头,把那些杂念通通抛除,一本正经地以挽剑的姿势挽起了那支梨花枝,垂眸专注地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悟空,微微一笑:“准备好了吗?”
悟空点了点头,他便干脆地出了剑。
梨花纷扰,剑气如虹。
天地寂然无声,唯有飞花作雪,无声地穿过庭院。
元始从外面踏入院中,微微抬起首来,便瞧见了那熟悉的剑光。他微微停住了脚步,竟有片刻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昆仑山上。同样的纷扰落雪,同样的红衣翩然,像是惊鸿过眼,一眼便已误了半生。
他和通天,从初遇至相爱至决裂,又到了今日的暧昧不明,爱恨难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完了他们的半生。
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一人高居于昆仑山巅的玉虚宫中,静静地看着外面永无止境的大雪,一人却踽踽独行于世间,又在那沧海月明之间找到了蓬莱仙岛,在那岛屿之上建起了碧游宫,从此长居于海外。
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从西极昆仑到东海碧游这样遥远的距离,更是隔着生死,隔着天命,于是再也回不到过去,只能一步步地向着注定的命运走下去,走到最后,两人皆是面目全非的模样。
元始淡淡地想着,却不曾移开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仿佛要将这一幕永久铭记。
另一边的圣人却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掀起眼帘,瞳仁之中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眉眼冷清,宛如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大雪,神姿凛然,如玉之清,一如他的名号“玉清”一样。
那是他的兄长,永远凛然高华,不沾染任何红尘俗世的兄长,像是生来就该高居于云端,目下无尘,无悲无喜地看着凡尘俗世之中为着那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挣扎的芸芸众生,而他自己永远纤尘不染,高洁无瑕。
这样冷清的圣人,居然也有一日会为一个人动心吗?
甚至于,那个人还是他的弟弟。
通天一边看着自己面前的悟空,耐心地教导着他,一边又任由自己的思绪乱飞,分外疑惑地想着: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优点,才会令他的兄长动了心呢?
他自认自己是个俗人,向来贪恋红尘,懒得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时不时地就要下界走上一遭。性格也算不上很好,一向是肆意妄为,离经叛道惯了的。却也不知是哪里入了他兄长的眼,无论他行事如何张扬任性,那人却仿佛自始至终都是这般甘之如饴地纵容着他胡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通天垂下了眼眸,莫名地笑了一笑,不再去管站在旁边的那人,只出声指点着悟空。
那笑意转瞬即逝,却被元始轻易地捕捉到。
兄长的眼眸微微暗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之人。他放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想往前迈出一步,又迟疑着不曾上前。
面前的梨花纷纷然似雪,却尚且不及他的弟弟弯眸含笑的模样,一身张扬到极致的红衣,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万物都压得黯然失色。就好像世上的一切都不及眼前之人鲜活明艳,令他眼眸中的宇宙寰宇尽皆消失不见,满心满眼,只念着他一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令他心动的人呢?
元始微微闭了闭眼,静静地想着:就好像他弟弟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是顺着他的心意长成的,于是在望见他的第一眼,他便注定会坠入红尘之中,心甘情愿奔赴这场命中注定的劫数,不愿避开,不甘避开。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庭院中的两人便是这样,一人垂眸耐心地教着徒弟,一人看着另一人教着徒弟。任凭院落之中的梨花纷纷然而下,像是勾勒出了一场人世的绮梦。
慈航方要踏入院内,又生生在门槛外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之前在灯会上偶遇相携而游的师尊和小师叔就已经很尴尬了,好在他师尊没有同他计较(当然也没有理睬他),他要是再敢打扰他们一次,总觉得他师尊就要忍不住把他这个不肖徒弟给踢出门墙了。
他仅仅难掩复杂之色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他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显然不是他们这些局外人所能干涉得了的,他这个做徒弟的,也就只能盼着他师尊能够得偿所愿了。
尽管他内心深处并不怎么相信他师尊可以做到……但是,那毕竟是他的师尊。
算了,他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慈航深沉地想着:区区宣扬佛法之事,哪有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让人头大?一看到他们两人之间那克制又压抑着的氛围,他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让他好好想一想当初多宝师兄是怎么跟他说的,然后就勇敢地上吧!
冲鸭慈航!你可以的!
他默默地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了。
傻子才待在这里呢!那不是纯粹找死吗?!
元始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慈航消失的背影,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徒弟,又重新望向了红衣圣人。对方似乎也停下了手,正低头同那石猴说些什么,又顺手揉了揉石猴的脑袋,放他离开了。
见到这一幕后,元始方才走上前去,轻轻牵起了通天的手。
“哥哥。”他弟弟抬起首来,轻声唤道。
元始微微柔和了目光,又看了一眼通天手中随手折来用来教导他徒弟的树枝,思索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开口道:“……通天可是缺了一把趁手的剑,若是为兄替你重新铸造上一把,你可会喜欢?”
通天抬眸看他,目光之中似乎带着几分奇异之色。
元始顿了一顿,又道:“若是不喜欢的话,就当为兄没有提过这件事吧。”
通天静静地瞧了元始许久,忽而重复道:“哥哥想为我铸造一把剑?”
元始点了点头,温声回答道:“是。”
“哥哥想铸造一把怎样的剑?”
元始想了想,同他商量道:“通天向来喜欢烂漫的桃花,不如便以这三月的春桃作为材料之一,铸造一柄桃花剑吧?”
通天便笑了笑,答应了他。
他说:“好呀,我等哥哥铸好的剑。”
第63章
慈航这辈子确实没有正儿八经地宣传过教义。
毕竟他身为玄门中人,又是阐教元始天尊座下亲传弟子,向来只见过众人不辞辛苦来到昆仑山下,无怨无悔拜在昆仑玉阶之前,等上无数个日夜,只求得他师尊一顾的样子。就比如说他那位姜子牙师弟,当初就是这样被他师尊收为弟子的。
因而在接到佛祖派给他的任务之后,慈航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传教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不是爱信信,不信滚,别打扰贫道修仙吗?
他犹豫再三,生怕误了大事,还是决定找佛祖商(求)讨(助)一二。
彼时的佛祖依旧在带领着佛陀们念诵佛经,眉目之间尽是庄严与慈悲之色。慈航定神望去,只觉得他那位多宝师兄越来越像是一位真正的“佛祖”了,就是那种佛龛之中供信徒们顶礼膜拜的神像。
佛祖垂眸看了他一眼,慈航赶忙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他。
佛祖微微思索了片刻,便缓声答道:“观世音欲化导众生,导之以大乘正道,或可以此四法。”
慈航合掌向佛,低头行礼:“愿悉闻之。”
佛祖便同他一一道来。
一曰布施,即为给予众生恩惠,真诚地帮助那些苦难众生。
佛祖道:“便如昔日哪吒三太子以莲花重塑肉身时,令其母为其建庙,他于庙中千请千灵,万请万应,祈福福至,禳患患除,如此四方之人皆来进香。你若如此,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信你。”
二曰讲经,以佛经经典为基础,向着众人宣讲佛法。遇到懵懂的孩童,愚昧的成人,无知的老者,亦可编出故事,寓教于乐,以此来教化他们。
佛祖道:“众人不知有佛,更枉论佛法,欲让众人知之,必时时讲经说法,言辞以简单直白为要,务必要使那些此生或许也不曾识上一个字的人亦能听懂。”
三曰利行,也就是要让众人从修行佛法一事中看出好处来。
慈航略微带着不解地看向佛祖:“若是以此心修行佛法,动机是否不纯?”
佛祖看着慈航,淡淡一笑:“燃灯古佛于那人间帝王的梦中施法,令他窥见了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所用的便是这个法子。”
慈航微微一顿,已然反应了过来。
佛祖缓声道:“人间的皇权,长生的渴求,江山永固的期盼……当帝王意识到他可以利用西方佛教帮助他加强他的权力时,他便会甘之如饴地前来西方寻找佛陀。”
至于那第四个方法。
佛祖垂眸看着慈航,缓声开口:“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
慈航微微抬首,对上了佛祖的目光:“……那些苦难众生需要什么,你就变化成什么样子去引导和帮助他们。以大慈悲、大愿心对他们循循善诱,潜移默化,方可顺利渡化他们,使之脱离苦海。”
四种方法讲完,佛祖微微垂眸,将他送出了佛塔:“慈航,你去吧。”
慈航……便收拾收拾包裹,带着他多宝师兄的一番谆谆教诲,默默地踏上了佛法东传的道路。
此时此刻的他站在烟火茫茫的尘世之中,一边听着旁边酒肆中传来的言笑之声,鼻间又闻到了淡淡的酒香。他往那酒肆中看了一眼,瞧见了正在不停地饮酒,一身颓废的酒客,他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神情恍惚而透着醉生梦死之感。
旁边的人纷纷议论,对着他指指点点,颇有几分非议。那人却依旧我行我素,自顾自地饮酒。
慈航思索了片刻,摇身一变同样化成了一个落魄的行路人,依稀可见他曾经的富贵生活,随即踏入了酒肆之中,向着那人走了过去。
“劳驾,可否拼个座位?”
那人抬头看了慈航一眼,又当做没看见似的继续喝起了酒,慈航便顺势坐了下来,又朝着酒家招了招手:“再来几壶好酒。”
既然他多宝师兄这么说了,那他就试上一试吧。连女装他都穿过了,再装一个落魄行人又有什么难的?
慈航自暴自弃地想着:就是按这个情况继续下去,他恐怕不久就能化身万千了:)
而这导致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燃灯古佛派出的僧人们始终不能找到慈航的身影。
有人说观世音菩萨曾现身于此地,渡化了一个迷途的酒客,他们匆匆来到此地,却只见得人去楼空。
又有人说菩萨刚刚路过他们的村子,救下了一个险些淹死的孩童,他们再度匆匆赶来,却只见得喜极而泣的爹娘正抱着一个总角年纪的小童,又纷纷朝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方向跪下磕头。
亦有人迷失于荒山野岭之中,却听得有一个庄重威严的声音正在讲述佛法,他被那声音吸引,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山林,沿途未曾遇到一只猛兽。而他再度回首望去,却再也听不到佛音。
大慈大悲观世音,救苦救难观世音。
无处不在观世音,普度众生观世音。
世人对观世音菩萨的尊崇逐渐兴盛,继而又对佛法产生了更深的兴趣。
西方极乐世界之中,如来佛祖拈花一笑,朝着东土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甚是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他合十双掌,闭目不语,端坐在莲花座上,在那漫天金光之下,竟有说不出的虔诚意味。
*
“慈航最近似乎很忙啊。”
通天圣人坐在石桌旁,一手支着侧脸,懒散随意地同他兄长下棋。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棋局,动作微微一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元始道:“那你就得问问你徒弟多宝了。”
通天看他,懒洋洋地问:“这和多宝又有什么关系?”
“好,没有关系。”
天尊淡淡一笑,顺着通天的话道,修长的手指信手拾起棋子往一个位置落下。
通天盯着他落子的动作看,脸颊微微鼓起,看上去甚是苦恼,落在元始眼中却是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怎么了吗?通天。”兄长注视着他,明知故问。
通天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把棋盘给掀了算了,果然比起下棋,还是直接掀了棋盘更符合他的性格吧?
元始却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在通天想要动手之前轻轻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指,又温声哄道:“就算通天掀了棋盘也是没有用的,为兄又不是不记得你下到了哪里。不如……为兄答应你悔上两步棋?”
通天呵呵一笑:“悔上两步棋难道就有用了吗?”
元始微微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嗯,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用处的样子。
他轻轻叹了一声:“那,悔上十步棋?”
通天抬头瞪他一眼:“哥哥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们从头再下一局呢?”
元始从善如流,纵容极了:“那就重新再下。”
通天摇了摇头,掷下手中的白子就要走:“不下了不下了,陪兄长下棋好生无趣。”
元始看了看他弟弟,在他起身时忽得拽住了他的衣袖,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又轻轻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人拥入自己怀中。
通天眨了眨眼,再度抬起首时,便对上了元始微微垂落的淡淡眸光,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一个晃神。
他兄长稍稍用力地拥抱着他,又在他耳旁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声音比拂过春日溪流的清风还要轻柔,比融融的日光更为温暖三分:
“那,这一局为兄让你赢,好不好?”
天尊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低眸看着怀中之人,耐心地哄道:“是为兄不好,不该这么认真地下棋,这一次,我们让通天赢好不好?”
他说了两遍让他赢。
通天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那人垂眸看他,神情依旧温柔。就好像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光明正大地放水,来让他“赢”。
红衣圣人垂落了目光,忽得拽住了身前之人的衣领,令他的兄长被迫俯下身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仿佛连吐纳声都清晰可闻。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仿佛对他兄长不自觉颤动了一下的喉结产生了兴趣,又饶有兴致地抬起手指抚摸上了它。
“通天!”元始低哑地斥责了一句,几乎是下意识地捉住了通天圣人作怪的手指,气息微微有些不稳,眉头也不由得拧了起来。
通天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危险一般,只弯眸浅笑,拖长尾音唤他:“哥哥——”
元始迫不得已地偏开头去,闭着眼眸,呼吸愈发得急促了起来。
却依旧能听到他弟弟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一字一句都踩在他的心上。
“哥哥还是不要随便想着放水比较好,毕竟弟弟我也不是一定就会输的。”
那人笑意盈盈,又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面容,纤长的指尖近乎温柔地抚摸过了他的眉骨,顺着鼻梁往下,又轻轻点上了他的薄唇,转而仰起首来覆上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在那个吻落下的瞬息,元始睁开了眼眸。
他晦暗难明的目光中映出了红衣圣人慵懒的姿态,那人的眼眸依旧是那般烂漫多情,动人心弦。可在那多情之外,偏偏生出了几分淡漠疏离的意味。
是多情人?还是无情魂?
“通天……”
他唤着怀中之人的名字,又见圣人静静地,温柔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元始垂落了目光,轻轻叹了一声:“……好。”
通天方才笑了一笑,侧过首去往远处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对元始道:“哥哥,好像出事了呢?”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温声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看看吧。”
第64章
随着几位佛陀携着经书抵达洛阳,陛下亲自颁布敕令修建的白马寺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建着,想来不久后便可以建好。
佛法在洛阳前所未有地兴盛起来,即便仍然比不过本土的道教,依旧被别人津津乐道着。
姜俪和她婆婆一道来拜附近的人们为观世音菩萨所造的佛像。
她很是肃穆地整理了一下荆钗布裙,方才踏入大殿中,对着那尊稍显简陋的佛像认认真真地拜下。
佛像的样子是根据他们这些曾经见过菩萨真容的人的形容所建的,虽说菩萨现身时有万千种化身,但大家最终决定按着祂最常见的模样替祂塑了金身。
所以出现在姜俪面前的,是一尊眉目慈悲,唇角含笑,衣裙翩然,手持玉净瓶的菩萨像。
她手持三炷香,虔诚地对着佛像拜了下去,闭目认真地祈祷着平安,一下一下地磕完头,方才站起身来,将香插在供案上,又扶起一旁的婆婆,同她一道离开。
柏氏温柔地看着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当初要不是遇上观世音菩萨,恐怕我们一家人都要在劫匪手中没了命,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总要回报菩萨的恩德,给祂烧上几炷香的。”
姜俪扶着她慢慢地走,脑海中也回想起当日那可怖的一幕,如今想想仍然是颇有几分后怕。
她点了点头,又询问柏氏:“娘,要不要再给菩萨供些香火钱,也好让他们把菩萨像修得更好一些?”
柏氏想了想,便从袖中又取出一串钱来交给姜俪,嘱咐她去交给寺庙中的主持。姜俪笑着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等到她们二人终于拜完佛回到家中,天边已经隐隐有些暮色。放学归来的孩童们在村落间玩闹,忙趁东风放纸鸢。
姜俪的两个儿女原在院落中打闹,见到娘亲归来又纷纷欢喜地迎了上来,姜俪也笑着俯下身去,一手抱着一个,又将街边买回来的炊饼给他们一人分了半个。
两个孩子抱着刚刚才出炉的滚烫又散发着香气的炊饼,面上的神情惊喜极了,忍不住咬了一口,又被烫得连连吐气,却仍然舍不得放下炊饼,小口小口边吹气边吃着。
柏氏面上的笑越发慈祥了起来,她先是进了柴房搬出今天做饭烧火需要用的柴,方才熟练地切菜,烧水,煮饭。谷物的香气渐渐从院落里飘出,引得两个孩子频频地往屋里看。
“奶奶,我们今天吃什么?”小姑娘睁大眼睛问道。
旁边的哥哥也跟着妹妹问:“奶奶,奶奶。”
柏氏朝着他们两人笑:“等你们爹爹回来就知道了。”
“哦——”两个孩子拖长声音应道,又纷纷跑出了院落,在村门口等待着他们的爹爹。
姜俪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绣着自己手上的帕子,趁着天色还未彻底黑下来,她还能多绣上几针。等到集市的时候去把这些绣品卖了,又能给这两个孩子多买几个炊饼吃呢。
绣着绣着,她又想起了她的那位夫君,低垂的眉眼间忽而有了几分羞涩之意。
他们二人之间不仅仅是媒妁之言,亦是多年的青梅竹马,等到他及冠那年,她亦及笄,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自成亲以来,二人从未红过脸,他待她向来是尊敬有加的。再加上婆母慈祥,以及这一双儿女,姜俪总觉得这世界已经待她极好了。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穿针走线,一时不察忽觉指尖一阵刺痛。
她赶忙低头看去,果不其然手指尖被针刺伤,渗出一点殷红的血渍,那血珠滚落在手帕之上,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痕迹,没来由的,她忽而觉得心上一慌,下意识站起身来,茫然地望向了远处。
两个孩子的笑声远远地从村落那头传来,时不时地能够听到他们喊爹爹的声音。
姜俪听着那声音,心下一松,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对着自己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柏郎怎么会出事呢。她可是刚刚在菩萨面前替全家人求了平安的呀。
她心下安定,将污了一角的手帕暂且放下,决定到时候再在上面绣朵芙蓉花上去,这样大家就看不出来这里被血污了一点了,这才朝着屋外走去。
堂屋中,柏郎果然已经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如往常一样站在院落之中,低头哄着两个孩子,又笑着抬头望了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相触,姜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柏氏此时也走了出来,五个人一起坐在桌前吃饭,孩子们的笑闹声伴随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怎么看都像是与平常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待到众人都吃完饭,她和柏郎一起收拾着桌上的剩菜剩饭,又见那人踌躇了一会儿对她道:“俪娘,你等等我,等会我有事同你说。”
姜俪笑着点了点头,体贴地没有追问,只等着他到时候过来。
只是她在屋里待了没多久,便听见了柏氏惊怒不已的斥责声,以及她到处寻找扫帚试图揍人的声音,姜俪心下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朝着柏氏的房间而去。
一进屋,她便瞧见柏郎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任凭柏氏责打,而柏氏则一副被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姜俪不明情况,只得赶紧上前扶住了柏氏,小心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之后才听见柏氏恢复了过来,心灰意懒道:“造孽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柏郎跪在下面,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姜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柏氏,小心翼翼地问:“娘,您这是怎么了?”
柏氏依旧没有消气,目光盯着跪在底下的青年道:“俪娘,你听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把这话再当着俪娘的面说一遍!”
姜俪不由将目光望向了他。
眉目清俊的青年跪在地上,又微微抬起首来望向了他向来温婉出尘的妻子,目光之中似有片刻的恍惚与犹豫,像是回想起了之前他们之间美好无瑕的岁月,唇边亦不由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笑意。
只是很快,他便低下了头,平静地给柏氏磕头道:“娘,孩儿不肖。孩儿欲远离红尘俗世,一心修佛去也。”
姜俪下意识地抓紧了柏氏的袖子,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青年低垂着眼眸,面上的神情是一片彻悟后的平静:“众生皆苦,唯有修行方可摆脱尘世之苦,以至于涅槃之境。孩儿不欲再为红尘羁绊,只愿追随佛陀去往西天极乐世界。”
柏氏听他还敢说,心下又是一阵凄然,忍不住责骂道:“你去修佛,那把我们这孤儿寡女的放在哪里?”
他仿佛已经思考了这个问题很久,此刻毫不犹豫地回答着柏氏:“娘亲,我已有一儿一女,足以对得起列祖列宗,绝不会令祖宗血脉在我这一代断绝。娘亲往后可以养育此二子为您养老送终。”
柏氏被他一句气得又缓不过气来,瘫坐在榻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姜俪在一旁听着,渐渐地明白过来了青年的意思,不由垂眸怔怔地看着他:“那我呢?柏郎?”
她以为她的声音很大,实际上却轻得几不可闻:“你去修佛去了,又想把我置于何地?”
她的夫君抬眸看她,像是留恋,又仿佛注视着他红尘俗世之中最后的诱惑亦或是劫难。既然是劫难,那么注定是要度过去的,哪能为她而停滞不前。
于是他思考了许久,歉疚地回答姜俪:“孤鸾久旷,有违人伦。俪娘,若是你愿意改嫁,我会替你选择一户品德高尚的人家,亲自送你出嫁。若是你不愿意,我愿将你认做我的亲妹妹,尽我所能,庇护你一生太平。”
姜俪问:“所以,你想同我和离?”
青年道:“是。”
柏氏一听,整个人忽而又能站起来了,她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旁边的鸡毛掸子,朝着那跪在地上的青年就是一顿乱打乱揍,打完了鸡毛掸子还不够,左看右看又拿起了旁边的擀面杆,转眼便是一顿乱锤。
“和离?!让你和离!你怎么不干脆让俪娘丧偶算了!也省得你要和离!”
他被打得面目青白,额头上破了一个大包,缓缓地往下淌血,却依旧一动不动,任凭柏氏责打。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姜俪方才回过神来,轻轻拉住了柏氏的袖子,唤了她一句:“娘。”
柏氏颤颤巍巍地丢下了擀面杆,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她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青年,只疲惫地拉住了姜俪的手:“这事是娘对不住你,俪娘不怕,他是绝不敢和离的。他要是再敢提这句,娘就打断他的腿!”
姜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转过头去对跪在地上的青年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同我和离,想来已经把婚书和和离书都拿来了吧?”
青年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姜俪笑了一声:“那我们就和离吧。”
“俪娘!”柏氏喊她,又不知该如何劝她。
同为女子,她又怎会不知和离之苦。说是和离,总归少不了一些嘴碎的会对姜俪议论纷纷,哪里比得上之前。
都是她这个儿子惹出来的祸事!不然怎会逼得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要同他和离!
柏氏瞪着青年,有心想要再揍他两下,却已经提不起力气来了。
青年抬起头来,望着他面前的两位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一位是他的妻子,缓缓地闭上了眼。
这一步踏出,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既然瞧见了光明大道,又岂能愿意再深陷在这泥潭之中,麻木不仁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他不想再每天在田间劳作,过着那一眼便可以看到尽头的日子,也不想去读那些没什么用处的书,永远跨不过那道由血缘组成的天堑!
他不甘心,他要修行!
红尘俗世终究不过过眼云烟,唯有佛门大道方是始终!
一念出,青年面上的愧疚之色骤然消失不见,他坚定地站起身来,同他的母亲与妻子道:“娘亲,俪娘,你们不也都是信佛的吗?我们曾经受过菩萨的恩惠,可见菩萨是真正存在的,那西方极乐世界也是存在的!”
“既然如此,你们对我脱离红尘俗世前去修行一事,应当感到高兴啊。”
柏氏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中难免带出些讽刺来:“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一心救苦救难,方才得到世人的供奉,认为祂是世间真佛,你一个抛妻弃子,不顾母亲年长执意离去的,难道也配修佛吗?”
青年摇了摇头,并不与柏氏争论。
母亲老了,已经愚昧无知了。她不知道红尘俗世只是修行之人的羁绊与劫数,而真正能够修成大道的,注定要抛弃这一切无用之物。
他只宽容地笑了笑,并对自己的决定愈发坚定了起来。
姜俪注视着他面上的神情,知道她们的话语再也劝不回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青年看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语气温柔道:“俪娘,我之前的承诺是真的,只要你想改嫁,我便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若是你不愿意,家中也定然不会少了你一口饭吃,更无人可以欺辱于你。”
“我们曾经有过白首之约,哪怕今日我不得不违约,亦不愿陷你于绝境之中。”
他这话说的,就仿佛对她仍然还有几分感情。
姜俪看着他,却只觉得可笑。
她轻声问他:“你今日觉得只要同我和离,抛弃家中寡母幼子离开,便算是斩断了红尘。若是来日你修行不成,会不会又觉得当初的红尘还未斩尽,忍不住回过头来杀了这一家老弱,从而彻彻底底地投入邪魔歪道之中呢。”
青年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目光,摇头道:“俪娘,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姜俪想:我也不曾想过我曾经以为的良人,竟然是会做出如此可笑之事的人啊。
青年似乎有些慌乱了起来,他看了看姜俪已经签好的和离书,赶忙接了过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等不到过夜,远处便听得一阵驴叫,竟是连夜离开了村庄。
屋内只剩下了柏氏与姜俪二人。她们坐在灯盏之前,彼此沉默无言,只见得烛火飘摇,伴着缓缓淌下的烛泪。
柏氏在这一夜之中恍惚回神,又拉起了姜俪的手,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开口道:“……俪娘,你还有两个孩子。”
她怕她轻生。
姜俪安抚地同她笑了笑:“娘,我知道的。”
柏氏便不再多说,只悲哀地看了她一眼,又拍了拍她的手,便将她送回了屋中。
两个玩累了的孩子倒是睡得很是安心,他们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姜俪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温和地替他们盖好被子,又在绣凳上坐了下来,轻轻从旁边的背篓之中拿起了之前还未绣完的帕子。
上面沾染的血迹依稀在目,姜俪静静地看着,随手拿起了剪子,将它一剪两半,又咔嚓咔嚓几下,彻底看不清原先的面目。
皑如山上松,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在许久的静默之后,姜俪一个人来到了空旷的院落之中,面对着天际那轮孤月缓缓拜下,心中唤着那位观世音菩萨的名号。
“菩萨曾经救我一家人,可佛法却又毁了我一家人。”
姜俪道:“信女不懂,若是我佛慈悲,为何又令人断绝红尘,抛妻弃子;若是我佛本就无悲无喜,坐看众生苦难,又何必予我希望却又将之夺走。所谓的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她困惑地问着这片天地,良久良久,无人回答。
姜俪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在一个恍惚之中,看向了被她携带出来的剪子。她茫然地看了许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下意识地举起了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似有血光一瞬。
慈航忽而睁开了眼。
第65章
那柄剪子被他出手打落,只微微擦破了点皮。
姜俪被那疼痛感惊醒,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突然回过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怎么会当真选择轻生?
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本就睡得不甚安稳的柏氏,她匆匆跑了出来,一边点起灯烛,一边望向了姜俪,在发现她脖颈上的伤口后,她先是大惊,接着又扑了过来将她抱入了怀中,连连哭喊:“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娘。”姜俪虚弱地唤着她,“我没有事情。”
柏氏扶起了她,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屋里,在灯下仔细地查看了她的伤口,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一边又骂她那个儿子“真是猪油蒙了心”,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做完这些之后,柏氏方才询问姜俪刚刚发生了什么。
姜俪摇了摇头,她只觉得她大脑一片混沌,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只轻轻抓住了柏氏的手,轻声同她道:“娘,好像是菩萨救了我。”
柏氏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并不去质疑她的话,只拉着她一道在屋里睡下了。
唉,之前她就应该陪着这孩子的,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一个人睡了。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等到白日再说吧。
姜俪也不挣扎,只在迷迷糊糊之中闭上了眼,她以为自己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恐怕难以安眠,却不料在她沾上枕席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在瞧见那间屋舍之中的烛火终于熄灭之后,慈航方才收回了视线,唤出了此地的土地公,询问这户人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土地公先是叹了一声,方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慈航:“那家的当家人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非要同俪娘和离,又说要断绝尘念,一心向佛。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被他给搞散了。”
“断绝尘念?一心向佛?”慈航诧异道,“他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徒增业障吗?”
土地公偷偷地看了眼前的观音菩萨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心一意认为唯有这样方才能修成大道。”
慈航不由沉思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想起了燃灯古佛。
他回过神来,先是同土地公道了一声谢,嘱咐他平日里多照顾一下这户人家,见他答应了,慈航方才起身离开了此处,心念一动,便已回到了洛阳。
洛阳似乎与他离开时并无什么两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人在高楼上相聚谈笑,亦有人在大街小巷间叫卖着糕点饮品,当垆卖酒的姑娘朝他好奇地投来一道目光,又掩着唇轻轻一笑,招待着前来喝酒的客人们。街道之上,则伴随着孩童们玩闹嬉戏的身影。
而在西雍门外,不知何时有了林立的佛寺,有僧人在院中讲述佛法,佛音浩渺,落入了慈航的耳中。
他顿了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
“观世音。”燃灯微微抬起首来,甚是意外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本座?”
先前他派出的僧人们怎么也找不到慈航的身影,导致他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打算,任由观世音之名逐渐传扬开来,毕竟明面上他是不能做得太过分的。
大家都在搞同一个项目,他时不时排挤一下同事,抢占一下先机,那叫做职场勾心斗角,头顶的两位圣人看见了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明目张胆损害圣人的利益,置整个项目于不顾,只想着搞死同事,那么两位圣人恐怕就要先行搞死他了。
只是令燃灯不曾料到的是,他找不到慈航,慈航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望着面前手持玉净瓶,眉眼渐渐沉静下来,当真有了几分悲天悯人之色的观世音菩萨,眼中掠过一丝忌惮之色,又缓和了语气:“观世音菩萨风尘仆仆而来,贫僧有失远迎,实在抱歉。不如入室详谈一番,也好让贫僧尽一尽地主之谊。”
三言两语,就把人当成了“客人”,而他却成了佛寺中的“主人”。
慈航懒得同他争论这点东西,径自开口问道:“燃灯古佛宣扬佛法时,可曾提过断绝红尘,一心修佛之说?”
竟是为这个而来的?
燃灯莫名其妙极了:“是又如何?欲潜心修佛者,岂可贪恋这红尘俗世?自当断情绝欲,割舍世间一切诱惑,一心一意投身于我佛门之中,方可成就大道。”
慈航缓声道:“包括抛妻弃子,不顾母亲老迈吗?”
“就在刚刚柏氏一族的村庄之中,有女姜俪,险些自尽,老母柏氏,连连哀泣,皆因其夫君,其儿子柏庄意欲断绝红尘,一心向佛,抛弃这一家老小而去。其人坚信唯有如此方能投身佛门,修成大道,却险些造成无边业果。”
慈航:“不知燃灯古佛,可曾知晓此事。”
燃灯看着他,微微奇道:“你便是为此人而来?”
慈航微微颔首。
燃灯终于明白了慈航的意思,他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大笑出声:“慈航啊慈航,旁人都说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当这观音久了,难不成彻底忘记了我们前来东土时的初衷?”
他看着慈航,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本就是为了宣扬佛法,传播大道而来,让越来越多的人笃信佛法,投身佛门才是我们的目的。他们自愿抛弃红尘牵挂,一心向我佛门,又与我们何干?总不至于是我们按着他们的手,逼着他们做的。更何况,佛门大兴,本就需要这样虔诚的信众。”
“听你这么一说,这柏庄倒是一个颇有佛缘的。能够狠下心来抛妻弃子,一心向佛的人在这世间少之又少,他这般行事,怎能不称上一句心志坚定?实乃可塑之才也!”
他对慈航的话显然并不赞同,用颇带几分责怪的目光看向了他。
慈航道:“为成就一己之道,便要牺牲旁人吗?”
燃灯笑道:“难不成依你之见,他便合该在这红尘中蹉跎一世,被他的老母、妻子牵绊?对了,他还有孩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怕是连这一生都挣脱不出这苦海无边了。如此,岂不是荒废了这一生?”
慈航不为所动,依旧坚定道:“红尘俗世,亦可修行,何须抛弃一切,反倒惹下无边业果。是祸非福也。”
燃灯不由叹气,以近乎怜悯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罢了。哪怕此时此刻你将此事宣扬出去,说这柏庄抛妻弃子,或许能够惹来一时的非议,但待到来日,若是这柏庄当真修成了佛,众人只会赞叹他心志坚定,一心向佛。之前的事情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笔传奇的色彩,成了美谈呢。”
慈航皱起了眉头,语气微重:“如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成佛。”
燃灯只道:“就算那名为姜俪的女子当真死了,他的老母也跟着去了,甚至于他的几个孩子也颠沛流离,最终消失在茫茫尘世之间,只要他能够成佛,大可回过头来找到他们的转世之身一一弥补,许个下辈子下下辈子的富贵生活——这段因果也就彻底了结了。”
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来日再报,也不会有什么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下跪求情,这才是这世间的真相。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寂然。
慈航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反复思考了许久,依旧挺直了身躯,抬首平静地对燃灯道:“即便世人都会这样认为,我亦不敢苟同。信女姜俪曾经向我祈祷,问我这世间佛为何物,我不曾回答于她,但我仍然认为,佛并不应该是这样的。”
燃灯终于不笑了。
他看着眼前之人,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就仿佛卸下了一层厚重的面具一般,面容上唯余一片漠然之色:“慈航道人,你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个吗?”
“你话中的意思,是在指责本座做得不对?”
此句一出,他语气骤然一冷。
慈航微微抬眸看他,手中持着玉净瓶,神色淡淡,仍然丝毫不退:“燃灯古佛如此行事,非但与我佛门无益,反倒损害了众人对我佛门的印象,还望古佛三思,莫要酿成大祸。”
“好好好,真是好得很。”燃灯面无表情看着慈航,忽而鼓掌赞叹。
“不愧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果真把众生的苦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连有人抛妻弃子这样的小事都能引起你的关注。想来是因为菩萨心中仍然牵挂着红尘,方才能生出这般感悟吧?”
燃灯不无恶意地开了口:“却不知这红尘有哪里好,值得菩萨这般挂心。倘若人人都贪恋红尘,哪里还会有皈依我佛之人?菩萨与其劝我三思,不如还是自己好自为之吧。”
慈航闭了闭眼:“红尘虽苦,生老病死,痴嗔不休,然欲脱离红尘,绝非以这般可笑的手段。”
燃灯:“话不多说,慈航道人,不如我们二位便在此做过一场吧。输了的那个自行回到西方,莫要再去干涉另一个人的传道。”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有人来同他争抢这份功德。
慈航手托玉净瓶,指尖从杨柳枝上拂过,眉目之间渐渐染上了几分悲悯之色,他衣袂翩然,踏着虚空而上,与对面的燃灯古佛对峙:“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做过一场吧。”
天地之间,霎时有风卷云涌,浪涛声起。
隐身于虚空之中,静静地听完了慈航与燃灯两人的对话的通天圣人方才动了动眉梢,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一旁的元始天尊,他拉了拉身旁之人的衣袖,引得那人垂眸专注地望向了他。
“若是哥哥呢?”
他抬眸问道,眉眼间带着几分好奇之色:“如果是哥哥面临这样的抉择,会选择红尘还是大道呢?”
第66章
元始闻言,微微垂眸,望向了身边之人。
那人的手还拉着他的衣袖,却忽而侧首询问着他这个问题,并且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像是对这个答案好奇极了。
“哥哥,红尘与大道,倘若你只能从这两个里面选择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他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通天,这对我们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红尘也好,大道也罢,对元始天尊来说从来不需要进行割舍。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他终究会得到。
可是这并不是他弟弟想要的答案。
圣人微微扬起了那双令他沉醉的眼眸,静静望入了他的眼中:“倘若有朝一日,这个世界需要哥哥去抉择呢?”
他的声音微凉:“红尘与大道,哥哥会去选那红尘,还是一心执着自己的大道呢?”
元始垂落了眼眸,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为兄……便选通天吧。”
他语气温柔,定定地望着红衣圣人,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你想要我选择哪一个,我便选择哪一个,好不好?”
——不可能。
通天听见自己心底清晰的声音:他的兄长,阐教的玉清元始天尊,他只会去选择他的大道,绝不会贪恋他脚下的红尘。这世间无人能够让他放弃他的大道,哪怕是他也是一样。
可元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望向他的目光平静又纯粹,就好像他此时此刻确实是这么想的。竟有片刻令他信以为真,又在下一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的天真。
这世间有无数人许下过无数个誓言,他们在许下誓言的时候,未必没有半分的真心。只是到头来,又有几人真正践行了自己的誓言呢?真正信了这些誓言的,反而成了世人口中的愚昧之人。
所以他到底一个字也没有信,只是配合地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十分不走心地应了一句:“哥哥真好。”
元始仿佛又叹了一声,像是看出了他的敷衍了事。
明明询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他,可到头来,却依旧是他丝毫不信他给出的答案。
通天心想:他可真是过分呢。
可是他要担负那么多人的命运,有着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又哪里还敢去赌枕边人的真心呢。唉,只好对不起他兄长了呢。
他转瞬就把这一件事抛之脑后,又望向了燃灯同慈航两人打斗的景象。他们两人在天上斗法,场面激烈,无疑令瞧见这一幕的凡人们纷纷跪地叩首,惶惶不安。
通天望了他们一眼,随手施展了一个法术,将整个洛阳城都庇护在下面,方才淡淡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哥哥,燃灯道人毕竟在准圣这个境界积淀多年,慈航未必能打得过他。”
“嗯。”
“那哥哥还不去插手吗?”
“不去。”
通天不由得侧首望了他一眼,甚是奇怪地问了一句:“这听起来不像是哥哥你会做出的决定呢。”当初他徒弟三霄娘娘揍十二金仙的时候,你不是还插手插得挺勤快的吗?
那人却只垂了眼眸,定定地注视他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不曾开口。
通天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问,心念一动,便已经出现在万丈高空之上,接着便挥了一下袖子,将燃灯意欲打下的定海珠纷纷定在了半空,又随手将它们收了起来。
燃灯于空中感知到他同定海珠之间的联系骤然消失,猛然在半空中吐出血来。他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方想开口怒斥,却在看见红衣圣人时转化为震惊:“通,通天圣人?!”
他被迫将不敬之语吞咽了回去,却见那人以袖掩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燃灯古佛认错人了,贫道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过路人罢了。”
燃灯:“???”
你,过路人?!
通天一本正经极了:“是啊是啊,贫道只是路过此地罢了,绝对没有一点想要插手你们两人之间的斗法的意思呢。”
燃灯的面色微微有些扭曲:“既然圣人是路过……”他在“路过”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又为何要强行夺取在下的定海珠呢?”
通天甚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当然是因为这定海珠本来就是贫道的东西啊。”
这怎么又成了你的东西?!
燃灯方要怒斥出声,却在想起什么时,唰的一下面色惨白。
通天歪头看了他片刻,唇边依旧噙着淡淡的笑容。
“贫道还以为燃灯古佛已经忘记了当初在封神量劫中发生的事情了呢,还打算提醒古佛一下。看样子,古佛现在已经想起来了啊。”他甚是遗憾地叹了一声,随意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又笑着对燃灯道,“当年难道不是燃灯古佛亲自布局谋划,方从我徒儿赵公明手中抢走这定海珠的吗?”
“你还曾经拿这定海珠偷袭过我呢。”通天圣人温柔道,“燃灯古佛这就不记得了吗?”
燃灯强颜欢笑:“圣人今日路过此地……便是为这个而来的吗?”
他丝毫没有考虑过圣人为慈航出手的可能性。
当初的封神量劫早就把两教之间多年的情谊给抹消得彻彻底底了,截教碧游宫门人绝对不会忘记那场血恨,更何况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截教的圣人,那位向来最是重情重义,重视他那群弟子的上清通天圣人。
所以他直截了当就认定了圣人的来意,并为自己近来的张扬举动暗暗叫苦。
坏了,当时他只想着能来东土宣扬佛法,却忘记了他极有可能会单独撞上这位圣人。可是通天圣人不是被他的两位兄长给带走了吗?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洛阳城中?
在极为短暂的瞬息之中,他又想起了西方的两位圣人。
一丝晦暗难明的想法隐隐浮现在他心中:那么接引和准提二圣呢?他们有没有考虑过他可能会撞上通天圣人这种情况?若是他们曾经想过……那么,难道他是圣人眼中的弃子吗?
不!绝无可能!
燃灯晃了晃头,将这个可怖的念头抛了出去,迅速镇定下来。面对着面前的通天圣人,他毫不犹豫地收敛了自己面上的神情,摆出了一副谦逊有礼的姿态,合十双掌朝着圣人一礼。
“之前是燃灯冒昧了,这定海珠确确实实是圣人的东西,燃灯惭愧,至今不曾归还此物。没想到竟能在这洛阳城中意外得见圣人,既然如此,正好可以将此物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圣人。”
在旁边暂时沦为背景板的慈航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人啊?!
然而更无耻的还在后头。
燃灯古佛深深地叹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十分歉疚道:“至于当年诛仙阵中一事……亦非燃灯本意也。燃灯当年也算是阐教门下,自然要听从阐教掌教圣人元始天尊的吩咐。圣人有令……燃灯不得不从也。只是后来燃灯也心知自己当日所为着实背弃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故而在量劫之后便转投了西方,只求能在日日的苦修之中渡化自己曾经造下的罪孽和业果。”
慈航闻言登时震怒:“燃灯你胡说什么,你当日分明是早有打算,叛我阐教!”
他一边试图打断燃灯古佛的话,一边又惴惴不安地看向了旁边的通天,心不断地往下沉着。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难言,若是小师叔听了燃灯这一席话,那他们师尊……
燃灯无奈地摇了摇头,用责怪的目光看了慈航一眼,继续对着通天信誓旦旦道:“还望圣人信我!当日若非是天尊早有安排,燃灯又岂会专门等在那里,就等着拿定海珠来偷袭圣人?此绝非出自燃灯本心也!”
他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当日发生的事情,力图把锅全部都甩到元始天尊身上,而他自己则是“情非得已”“迫于无奈”“于心不忍”地做下了这些事情。虽然他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过失,但最大的责任当然是在元始头上了!
所以通天圣人啊,与其找他这个小虾米的麻烦,您还是去跟您的兄长继续打生打死吧!
燃灯一边说着,几乎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虽说他确实编造了一点点的东西,但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真的啊!当时确实是那位元始天尊安排他等在那里暗算他的弟弟的呢。
所以说啊,人世间的情谊是多么的虚伪和脆弱啊,哪怕是相伴多年的兄弟,最终也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低微如草芥的凡人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圣人们也是这样。
燃灯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听说……这两位圣人似乎还曾祭拜过天地,立下誓言结为道侣……这可真是,太可笑了啊。
通天一直静静地听着,始终不曾打断燃灯的话,这显然让燃灯更有信心了。他讲到最后,整个人愈发地从容了起来。
就算通天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他也必然不会相信那位元始天尊!
无论如何,他都能在这两位圣人之间埋下钉子,待到来日,这些钉子便会慢慢生长成为一道再也愈合不了的沟壑——而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必然会再一次走上封神的旧路。
只是不知道这洪荒还能不能承受得起两位圣人再一次的大打出手。或许这一次,那位鸿钧道祖再也不会把他这位小徒弟给放回洪荒了吧?
燃灯想象着可能出现的景象,心中忽而觉得期待极了。
他果然还是十分讨厌这些圣人们的。分明同样是紫霄宫中的三千红尘客之一,凭什么这六位圣人便能得到鸿蒙紫气最终成圣?明明他也不差啊!为什么道祖偏偏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燃灯呢。
到头来这些圣人们,还不是被他燃灯玩弄在鼓掌之中!
通天见燃灯不再开口,微微笑了一笑:“燃灯道友可是说完了?”
燃灯回过神来,合掌轻叹,连声道了几句“惭愧啊惭愧”。
通天看他确实没有什么话想说了,方才侧过首去,对着一旁的虚空懒懒散散地开了口:“燃灯古佛刚刚说了那么多话,不知哥哥对此怎么看呢?”
哥哥?
什么哥哥?
燃灯顿了一顿,心中忽而生出了不妙的念头。
这不可能吧?通天圣人不是早就和他的两位兄长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他们怎么还会一起出现在这洛阳城中?
不可能!绝无可能!
燃灯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控制不住地转过头去,顺着通天圣人的目光望向了那处虚空。
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终究是成真了。
云端之上,一袭白衣,凛然高华的天尊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东西。他的视线始终看着他的弟弟——那位懒散肆意的红衣圣人,不曾移开半分目光。
听到通天的话后,他微微动了一动,视线轻轻地扫过了一旁的燃灯。
那是一个极为冷淡的目光,令燃灯骤然通体寒彻,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了思考,只听得通天含笑的声音,圣人分外体贴的问着他:
“燃灯道友,你也瞧见我哥哥了,现在要不要考虑考虑,再改一改口啊?”
第67章
柏庄匆匆从屋里逃走时,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
也许他只是不想面对姜俪望向他的目光,在她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之中,他整个人忽而无所遁形,被迫暴露在日光之下接受着众人的审判。
哪怕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但在那个瞬息……他依旧逃避了。
柏庄茫然地想着:或许他依旧是喜欢俪娘的,他也不是不爱他的两个孩子,以及……对他的行为痛心疾首的娘亲,他也是真心不想让她失望的。
可在大道面前,这些都是负担。
红尘茫茫,人生苦短,若是将一生都耗费在这些上面,他又怎能寻得自身的超脱?而且这大道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它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他愿意一心一意地投身佛法,潜心修行,定然是能够成佛的。
倘若他错过了这次佛陀传道的机会,他这一生或许就再也遇不到同样的机会了——那他必定会遗憾终生。
柏庄定了定神,望着眼前茫茫的前路。
所以,他注定是要辜负俪娘的一片心意的,哪怕他仍然记得当初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以及成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那些曾经带给他快乐的岁月并不是假的,只是它们再也无法触动他了。
佳人依旧是那个佳人,只是他的心变了,从此红尘种种,尽皆入不了他的心。
柏庄又叹了一声:只愿有朝一日,俪娘可以理解他吧。
毕竟俪娘也是信奉佛法的啊,他也不是背叛了她爱上了别人,他只是……比起情爱而言,更向往修行罢了。
古时候那些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把情爱放在最末?男子汉大丈夫,欲要成就一番事业,自然不能日日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中。更何况他想要修行,那所谓的红尘纷扰只会成为他的阻碍。
今生是他负她,若有来生,再令她来向他讨回吧。
柏庄下定了决心,便不再动摇,他不曾往身后的村庄看上一眼,只匆匆沿着大路往洛阳而去。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洛阳城,他便已经瞧见了天空上极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无比的刺目,令他不得不赶忙闭上双眼,却依旧阻挡不了生理性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是发生了何事?”
道旁的行人们议论纷纷:“听说是神仙们在斗法呢。”
“神仙斗法?”听到这一句的人们来了兴趣,“世上难道真的有神仙吗?不是说自从商朝灭亡、姜太公封神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神仙现世了吗?”
“那也仅仅是不出现罢了,又不代表神仙们都不在了。”
“也是哦。”人们沉吟了半会儿,信服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如今在上面打斗的是个什么神仙,真想去看上一看啊。”
旁人便笑:“你还想去看上一看呢,不曾听过一句话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啊,还是远远地避开为好。万一遇到个脾气不好的神仙,当心你小命难保。”
柏庄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之声,却又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仰起头来,近乎痴迷地望着洛阳上空的景象。
这就是他向往的大道啊!
若有朝一日能够得此大道,谁还会去在意那甚么红尘。
*
而此刻的万丈高空之上,燃灯古佛……只觉得自己压力很大。
他一点一点僵硬着颈项,望向了刚刚还在被他疯狂甩锅的元始天尊,又微微抬起眼来,瞧向了一旁始终笑意盈盈的通天圣人。心中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出口……
你们两兄弟*&%¥……是不是在玩我呢@%¥&*……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有意思啊?!
说好的打生打死呢?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呢?都特么是演我们的对吧?
当初在封神量劫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大家一起来坑通天圣人,转头你们就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不对。
燃灯微微眯起了眼眸,视线在两位圣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飞速地转动脑筋试图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他们不可能和好的。
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便如玉碎难全,白瓷有隙,哪是说弥补就能弥补得回来的。那可真真正正是仇深似海,不可有一日忘却。
既然如此,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必然是在演戏!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燃灯望向了元始,心中微定。
若是换做以前的元始天尊,恐怕在他说出挑拨二人关系的话语的那一刻,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动手送他去死了,估计他连一点残魂都跑不掉,哪里会一动不动地任由他说了那么多话。
而且他又不是没见过这两位圣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当年在昆仑山上,那可是连一条狗经过都要被踹上一脚的!
综上所述:他们必然是假的!
上述的思绪看似漫长,也不过仅仅在燃灯的脑海中打了一个转,他迅速地平复了心情,选择性地忽略了通天的话,只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缓声开口:“今日燃灯奉我西方二圣之令前来东土宣扬佛法,不料竟然遇到了两位圣人,实在是令燃灯惊喜交加。”
喜是一点都没有的,只想骂面前这两位圣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没事出来瞎转悠干嘛。
燃灯合掌轻叹:“这既是我们西方二圣之意,亦是顺应天道法旨,为不久后的西游量劫做好准备。燃灯不才,奉天命而至东土宣扬佛法,还望两位圣人看在天道的面子上,且容我等安然在东土传道。”
这是打算拿天道压人了吗?
通天挑了挑眉,略带几分兴趣地听着他的话。
以前怎么没有发觉这燃灯是个人才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可真有意思啊。
他笑着问道:“既然如此,燃灯道友又为何要同我这师侄打起来呢?”
燃灯面不改色:“一点关于宣扬佛法的小分歧罢了,算不上什么问题。”
通天:“你们二人既然一同前来宣扬佛法,却自己在内部起了分歧,听起来倒是挺不靠谱的啊。为什么不统一好口径,再来我这东土宣扬佛法呢。”
这是想把他们给赶出去?
燃灯眸光微微闪烁,他抬眸望了一眼慈航道人,思索了片刻便道:“刚刚在下转念一想,觉得观世音菩萨的言论亦是颇有道理的,不愧曾是天尊座下高徒,其思想境界远超常人啊。”
通天闻言便笑,又望了一眼旁边的元始,意味不明道:“哥哥,他夸你呢。”
元始不语,只静静地看了一眼燃灯。
哪怕在心底认定了两位圣人不过是在逢场作戏,燃灯依然觉得心底隐隐有些发冷,毕竟逢场作戏又不妨碍他们两个一起把他给弄死。
怎么才能利用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呢。
燃灯一边疯狂思考,一边努力应付着通天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忽而灵机一动,悄悄朝着通天传音道:“昔日封神一劫,想来圣人恨透了西方二圣以及您的两位兄长,若是您愿意,燃灯甘愿成为您在西方的棋子,为您传递西方的消息,以及……对付那两位圣人。只求您今日高抬贵手,保下燃灯。”
背叛一次是背叛,背叛两次也是背叛,反正都是背叛,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他继续给通天传音:“无论是西方也好,亦或是……阐教。只要是您想要得到的消息,燃灯都可以告诉您。”
通天微微抬眸望向了他,眼里似乎带出了几分讶异。仅仅是讶异,却不见惊怒之色。
燃灯忽而感受到了希望。
他压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努力地镇定了下来:果然,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上清通天确实是恨着他们的,无论是西方的两位圣人也好,亦或是他曾经的两位兄长也罢。哪怕他表面上丝毫不显,但内心深处恐怕对他们恨之入骨。
而这就是他的机会,他能够在两位圣人手中活下来的机会。
燃灯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他早就已经发了出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的传信。他已经等不到接引和准提来救他了,甚至于,他都无法确信他们会不会真的来救他。
他心底隐隐浮现几分阴霾,决定更加努力地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
明面上他仍然不卑不亢地同两位圣人们对话,暗地里却毫不犹豫地向通天透露了一些关于西方的信息,力图取信于人。
他毕竟在西方多年,远在多宝和慈航来到西土之前,他就已经待在那里了,自然也凭借自己的一些手段得知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信息。
就譬如说:“当年的巫妖量劫中,谁也不知道妖族的那十只金乌为何突然离开了东海上的汤谷,出现在洪荒大地之上,导致了十日之乱,巫族大巫后羿射落九日,彻底导致了巫妖大战的爆发。”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燃灯道友之意是……”
燃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准提圣人动的手。”
“那最后活下来的金乌十太子就是曾经在封神量劫中出现的陆压道人,陆压道人自封神后便消失不见,实际上是又回到了西方,化名为乌巢禅师,长居于浮屠山上。”
第68章
当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突然被揭露出来的那刻,通天最先想到的并非是痛惜挚友东皇太一的逝去,而是他与挚友的最后一次争执。
真是奇怪,以他们之间的情谊,竟然还会有争吵的时候。
然而他们确确实实吵了那么一场,惹得一旁的伏羲都不由摇头叹气。
他们具体吵了什么东西,如今的通天圣人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猜也猜得到,不过是关于东皇太一牵涉巫妖量劫过深,如今已有性命之忧这件事。
坦白说,不仅是他,连伏羲的头顶上都是黑云罩顶,血煞蒙尘的,一看就是个命途多舛的样子。
女娲特意从娲皇宫出来看了一眼她哥哥,一眼她就懂了。然后就温柔地问伏羲要不要现在就跟她回娲皇宫。
有些人啊,这么多年了,还是得靠妹妹吃饭。真是没用的东西。
伏羲就抱着琴摇头。
女娲就继续温柔地问,哥哥既然不想跟我回去,那么我该去哪里替你收尸呢?
伏羲沉思了很久,试探着同女娲道,其实他觉得他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的,不一定真的死定了,最起码魂魄可以逃回来的。
女娲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踹了一脚路边的伏羲,施施然地去找妖皇帝俊商量事情了。大概是关于如何保住妖族的后路的事吧?
伏羲只能默默地抱着自己和琴,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待在妖族天庭之上,等待着最终战役的到来。
顺便听一听通天圣人和东皇太一吵架。
通天很认真地给太一分析了一下局势,言辞委婉但依旧不看好他们会赢,当然也不一定会输,更有可能的是两败俱伤。言下之意就是不建议他们赌上一切开战,虽然他们都知道此战无法避免。
他的挚友很是敷衍地在那里“嗯嗯嗯”,只顾着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他,就好像现在不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此话说来不详,通天便不肯道之于口,只幽幽地盯着太一道:“好看吗?”
眉目朗然的青年甚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真诚地赞叹道:“吾友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更甚往日。太一见之欢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那是两眼吗?你那是眼睛都没有移开过!
通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担忧,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太一……”
他家挚友依旧笑得灿烂耀眼,十分顺手地抓起了他的手:“通天久不来天庭见我,可是被家中兄长牵绊?不如今日我便带着吾友一起游览天庭,一览此地春光无限。”
能关心点正事吗太一?
旁边的伏羲竟然也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是极是极,此时正是盛春之际,繁花如锦,未见荼蘼之色,合该约上三五好友闲游一番,也算不曾辜负大好光景。”
伏羲,你也很不对劲啊。
通天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人,到底没有撑住,就被哄了出去。
天庭之上的春景确实很好,百花争奇斗艳,伴着融融的日光,令人不由生出一种慵懒闲适之感。伏羲在石桌旁坐了下来,放下了他片刻都不曾离手的瑶琴,随手弹起了一支曲子,引来了青鸾彩凤,绕着他翩然起舞。
通天看了看一旁的太一,顿了一顿,终于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又见他笑着转过头来,甚是苦恼地同他抱怨道:“吾友,不要扫兴嘛。好不容易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又何必去谈这些无聊之事呢。”
可是圣人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目光微微沉下,轻启薄唇,唤着他挚友的名字:“太一。”
太一似乎叹了一声,目光静静地同他对视:“通天,那是我的哥哥。”
“我们从洪荒诞生,日月出现的那一刻便相依相伴,共同度过了无数个岁月。”他缓缓道,“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我同他一道建立起了天庭,共同见证了妖族的鼎盛,也愿意同他一起,面对着妖族命中注定的衰亡。”
“哪怕前路注定是死亡,我也不会离开他的。吾友既然也有兄长,想来也是能够体会我这般心情的。”
通天张了张口,似乎再也不能说些别的什么了。
他想起了老子,还有元始。
元始。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局面,他同样无法抛弃他的兄长们,独自一人活下去。既已同生,又何妨共死?
至少此刻的通天圣人不曾料到未来,这世间还有比同生共死更为残忍的命运等待着他。
见通天终于放弃了劝说他的念头,太一又笑了起来。眉眼灼灼生辉,果真是这世间最为耀眼的一轮太阳。他忽而起了兴致,揽住了通天的腰,靠近他耳旁戏谑道:“所以美人啊,不如还是同我共饮一杯,不醉不归吧。”
伏羲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看看元始圣人在不在这里,生怕天尊看到这一幕景象!那东皇太一就不必等到巫妖大战的时候慷然赴死了,他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使不得啊东皇陛下!快放开那只上清通天!他那位兄长可不是好惹的啊!
通天微微抬眸,看着眉目温然的友人,忽而垂眸一笑,远胜春光无限好:“好呀。”
伏羲:“……”救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举杯共饮,又不忘拉上他一起,三个人一起面对着眼前繁盛到极致,又隐隐有着凋零之象的春景,无所事事地浪费了这半天的时光。
然后,元始就黑着脸找上门了。
通天醉眼惺忪,如有所感一般拉上了身旁之人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唤他一声“哥哥”,依赖地靠在他怀中。
他的兄长似乎垂眸看了他一眼,隐约叹息了一声,又冷着面容问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一点点?”通天歪了歪头,神色无辜极了。
元始冷笑了一声,对着匆匆赶到的妖皇帝俊道:“今日一事,贫道记下了。”
帝俊:“……”
有本事你管住你弟弟啊?还不是自己管不住又舍不得管!像我弟弟就从来不会这么任性妄为好吧!
妖皇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元始天尊,方才叹息了一声,从地上捞起了他同样醉得不行的弟弟。
“真的不考虑一下去昆仑山吗?看你挚友的样子,他是挺想捞一捞你的。”
太一晃了晃脑袋,奇道:“兄长是打算让元始圣人或者鸿钧道祖把我给当场打死吗?”
帝俊瞥他一眼:“既然知道害怕,那你怎么还和上清通天做朋友?”
“当然是因为吾友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啊!”太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帝俊呵呵一笑,长得好看这一点他是承认的,但是脾气好?那可就算了吧!
……
后来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通天被他哥哥带回了昆仑,好不容易才从醉酒中醒来,便发现自己被下了禁足令。不仅仅是他的两位兄长不准他出昆仑半步,连他师尊听说他在这个时候还敢去妖族天庭也是十分生气,在昆仑山外设下了数道禁制,决不允许他插手巫妖量劫半分。
然后他就被迫安安静静地待在昆仑山上。
再然后,他就收到了东皇太一的死讯。
那日洪荒陷入永夜,足足三日,太阳再也没有在洪荒升起。
*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望着一旁不知为何突然走神的红衣圣人,极为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尖,又瞧了一眼底下越聚越多的人群,似乎连宫内的帝王都被惊动了。
他终于抬起眼眸,轻声询问他:“还不可以动手吗?”
早在燃灯开口的那个瞬息,他便已经起了杀意,若非通天当即传音止住了他,恐怕燃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他弟弟不让他动手,他便忍了下来,接着又一忍再忍,几乎忍不下这彻骨的杀念。
他怎么敢!
天尊的目光冰冷刺骨,哪怕燃灯始终避开了与他的对视,依然感受到了周围愈发冰冷的空气。他并不敢妄动一下,生怕对方见他想跑,便直截了当地动了手。
他只能祈祷上清通天看出了他的利用价值,看在这些消息的份上,能够暂且保下他这一条命,至于以后……未必他就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燃灯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
终于!
通天回过神来,先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同元始交流。天尊的眉头越蹙越深,像是对他说的话分外不满,可最终依旧是点了点头:“好。”
他活了?
燃灯不敢置信地想着,又见通天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燃灯道友先前曾说,你同我师侄在宣扬佛法上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争端?”
燃灯一边点头应是,一边又琢磨着上清通天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不妨当着众人的面一起宣讲一下佛法,好让大家为你们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对谁错。”
这……
燃灯稍有犹豫,又对上了通天淡漠的目光,心下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赶忙应道:“是。”
“当然,众人之言或许无法令人信服,还需要一个人为你们做一个公正的裁判。”通天十分随意地说道,“到时候,你们便请如来佛祖降临吧。让他来裁定你们到底谁对谁错。”
燃灯:“……是。”
他微微闭上了眼,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起了争端,却让佛祖来评判。圣人之意是想让他们以先前在洛阳的所有声望,来为那位如来佛祖铺路了。
竟有片刻,他忽而羡慕起了多宝道人。
第69章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两人自行处理了,通天只需要确保燃灯跑不掉就完事了。他一边想着,又一边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这位燃灯古佛,搞得燃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几乎以为他想反悔了。
果然……他还是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圣人上面,更何况他为了以后逃跑方便,并没有和通天定下什么契约。
单纯的口头承诺自然约束不了一位圣人,但他同样不想以后只能听从通天的吩咐,彻底失去原先的自由。
那便只能盼着在他找到机会逃跑之前,通天不会撕毁他们之间的承诺了吧。
燃灯心想。
至于通天要求的那个佛法辩论大会……
燃灯古佛微微一笑,望向了一旁的慈航道人,对方看他的眼神比起之前可以说是不友善多了。
慈航看着他们小师叔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他面前的燃灯古佛,袖中的手掌微微攥紧,终于冷笑了一声:“燃灯古佛真是好手段啊。”
燃灯笑了一笑:“手段不手段的,只要有用不就行了。”
要怪还不是怪你们自己,这可是你们亲手把这个机会送到我手上的啊。
慈航:“纵使古佛今日如愿以偿,却还不知日后如何。”
燃灯从他身旁而过,微微停留了一瞬,偏过头去望了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观世音与其思考这个,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准备这一场佛法辩论吧,千万不要像之前一样说不上话来啊。”
慈航的目光微微一冷,又见他大笑着离开,显然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佛法辩论……
慈航垂落了目光,心下隐隐泛起几分忧虑:即便他认为红尘亦可修心,大道并未断绝情欲,那世人呢,世人也会这样认为吗?
*
通天回到了院落之中,懒得去管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偶尔插手一下叫做乐趣,事事都管那叫合该把自己累死。他只是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刚刚从燃灯口中得知的那个消息上面,关于那位……陆压道人。
当年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那只小金乌,竟然是被藏在了西方吗?听燃灯的意思,当初还是准提动的手?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浓墨如鸦羽般的长睫轻轻拂落,遮掩下眸中的情绪,思考着燃灯话中的可信度。他确实没有骗他的必要,毕竟这种事情除了他和风希以外,谁还会去在乎?
巫妖量劫早已成了过去,哪怕曾经的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再怎么惊才绝艳,已经逝去的人,是不会有人再记挂在心上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想着去为他们讨个公道。
无论是成王败寇,亦或是王成寇败,输家永远都是输家,唯一值得思考的也不过是,到底是谁从巫妖量劫中得到了好处,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此而已。
通天想得出神,又在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时微微回过神来,如寒梅般冷淡的气息被那人轻轻带入了庭院之中,无声地浸透了他的感知。
分明是最为冰冷疏离的香息,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有侵略感,令他的思绪不由得停顿了片刻。
他似乎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并未再往前踏出一步,只静默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身影,像是等待着他转过头来,一眼便可以瞧见他。
通天忍不住去想:要是他始终不转身呢?那他又该拿他怎么办?
他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
就好像始终不曾察觉一般,一身散漫的红衣圣人伫立在满园的梨树之前,专注地凝望着斜伸下来的一枝梨花。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如雪般皎洁的花瓣,又俯身轻轻吻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那花苞轻轻擦过了柔软的唇瓣,带来浅浅的细腻的触感,衬得那本就鲜妍的唇愈发动人。
元始微微敛了下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的唇上。
他曾经品尝过那唇齿的滋味,在每个意乱情迷的瞬息,亦在偶尔出现的梦境之中。他弟弟有的时候予取予求,眸光潋滟地注视着他,眼底盛着盈盈的笑意;有的时候却满身抗拒,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逼得他不得不强行板过他的面容,迫使他始终凝视着他,方才俯下身去,听着那隐隐低哑又混杂着难耐的哭泣声。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眸光也愈发的深了。
虚幻的梦境对现实中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可是有的时候,虚幻本身就是它的意义所在。只有在梦境之中,当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做梦的时候,他才能这般放肆大胆,做出一切现实中绝不可能做出的举动。
倘若此时此刻亦是一场梦境的话……
元始垂落了眼眸,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到底是轻轻走了过去。
他们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来打破如今的僵局的。
“……通天。”天尊唤着他弟弟的名字,声音很轻很淡,比周围飘落的梨花花瓣还要轻柔三分,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那人也终于转过身来,静静地望向了他。
只一眼,他眼底的星辰宇宙都尽皆消弭殆尽,只剩下了他弟弟弯眸含笑的模样。
“哥哥。”
元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又抬起另一只手仔细地替他拂去发间沾染的落花。通天任凭他动作,只微微仰起首来看他,眸光纯粹,一如往昔之人。
他的眼角余光瞧见这一幕,一颗心似也柔软了下来,微微放下了手,又将他弟弟轻轻拥入了怀中。
先前燃灯开口时的愤怒、不安乃至于那些难以言说的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惶恐,都无声地消融在了这样一个比春风还温暖的怀抱之中。元始的心忽而安定了下来,只静静地,愈发用力地抱着怀中他心心念念之人。
“通天。”
他微微柔和了眉眼,像是心满意足了一般,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通天仰起首来看他,仿佛能从他兄长的面容上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元始的心思近来确实十分好猜,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换做以前,大概他也会很高兴吧。
只是如今……
通天微微叹了一声,又弯了弯眉眼,笑着问元始:“哥哥就这么喜欢我吗?”
天尊却摇了摇头。
通天微微有些讶异,又见元始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原本冷清的容颜似冰消雪融,仿佛在刹那间万物复苏。他微微弯起了唇角,绽开了一个犹如昙花盛放时的笑容,轻声对他道:“通天,我爱你啊。”
不是喜欢,是爱啊。
天尊闭上了眼,轻轻拥抱着他,以一种近乎梦呓一般的语气道:“……我爱你啊。”
爱是克制,是忍耐,亦是明知可望而不可及,却依旧忍不住去伸手触碰;是满心满意、心心念念唯有他一个人,会因他的一举一动介怀,会不安,会惶恐,却又在得到回应时化为满心的欢喜。
爱就是他望见通天时,心中唯一存在的情感。
洪荒初开的天地之间,万物尚且懵懂,四野空空荡荡,而他在第一眼瞧见他弟弟的那刻,却已然拥有了整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他来了,于是他的世界便有了色彩。
昆仑山上的万千风雪亦为之止息,只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命中注定的动心。
是劫数,亦是缘法。
“原来如此……”他听见通天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哥哥是爱我的啊?”
元始道:“是。”
“真好啊。”通天似乎叹了一声,又弯眸笑了起来,眉眼灼灼,天真又纯粹,“我也很爱哥哥呢。”
元始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怔怔地望向了怀中之人,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一切都如梦境般美好,他们两人本来就该如此,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世间人人皆知他们亲密无间,无人能在他们之间插足半分,而他们也会这样永远地走下去,直至洪荒的尽头。
“通天……”他又唤了一遍那人的名姓,反反复复,直至生死难忘。
通天仰起首来看他,他的眼底映入了元始天尊的身影,那么清晰,一笔一划都像是有人将之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兄长的模样他从诞生之初便已经看起,早已远不止千万遍,怕是在不知不觉间深入了骨髓,哪怕失去记忆轮回转世,亦能在擦肩而过的瞬息回想起他们前生的纠缠。
他自然是爱着他的啊。
他应该是爱着他的。
爱?
爱是个什么东西?
通天闭上了眼眸,任凭元始俯身轻吻着他的眉心,梨花纷扰,纷纷落在他们两人之间,果真像是落下了一场盛大的雪。
人间的都城之中春光正好,春日照得人暖融融的,街道之上人来人往,各自顺着各自的道路奔忙着。孩童好奇地看着枝头的梨花,忍不住去摇上一摇,看漫天落花纷纷似雪,又笑着去问旁边的爹娘何时这梨树才能结果,让他吃上好吃的梨子?
这是通天从紫霄宫中归来的第十几个年头,具体的日子,他已经懒得去记了。
第70章
“风希亲启:
昨日我从燃灯手中得一秘辛,其言昔日下落不明的金乌十太子如今正待在西方,化名为乌巢祖师。当年的十日之乱亦有内幕,或为准提所为,只是贫道思虑再三,亦不知准提插手其间有何图谋,其背后或许同样牵涉了茫茫天机,不可轻举妄动。
念及我们昔日为了寻回小金乌颇耗了一番心力,贫道特意提笔以告,还望师妹珍重。
上清通天”
娲皇宫中,女娲轻轻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焚烧,望着妖异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掉了上面的全部字迹,方才微微垂落了目光,重新坐了回去。
只剩一条尾巴的九尾狐从一旁窜了上来,熟练地在她怀中蹭蹭,好奇地仰起首来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女娲低头摸了摸她的头,神色中隐隐带着几分幽深之色,不知何时已经现出了人首蛇身的本相。
碧色的瞳仁中泛着冰冷的色泽,透着隐隐危险的气息。
“西方啊……”
原来在封神量劫之前,西方的圣人们便已经开始插手发生在东土之上的劫数了吗?不仅如此,还能瞒天过海,令他们都查不出来背后的主使人……
女娲平静地闭上了眼眸,再度睁开时,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提笔写起了回信。
“此事师妹已经知晓,断然不会随意行事。随后我会派人去西方一探究竟,验证事情的真伪。若是此事为真,我会寻找机会同他接触,一旦有了消息,师妹定会及时告知。
至于燃灯,此人不可轻信,师兄莫要留他太久。此人虽是小人,亦能祸害大局。
风希”
她匆匆写完,又将信笺用秘法送了出去,方才垂落了目光,深深叹了一声。
倘若当初她没有答应帝俊去保下妖族的话,或许会自由许多吧,至少不必这般瞻前顾后,畏头畏尾的。
只可惜,岁月如同东逝之水,向来不肯为任何一个人回头。她注定只能静静地坐在这娲皇宫中,用片刻的时光来思念故人,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女娲一边想着,忽而往九幽冥府的方向望了一眼,碧色的眼眸如同一汪深潭,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后土……
却不知她这位故人,是不是偶尔也会升起同她一样的想法呢?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存在了片刻便消失了。
圣人重新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该派谁前去西方。
*
人间的王朝之中,佛法辩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引起了众人的议论。宫中的君主饶有兴致地询问着燃灯,又被他熟练地应对了过去,只以为这又是一种宣扬佛法的手段。
慈航皱着眉头坐在院落中思考,时不时地又去红尘人家中走上一遭。
供奉着观世音的寺庙如今也渐渐兴起了,只是慈航从未去看过,但今日他犹豫了一下,又随意地选择了一座菩萨像,隐去了身形,在一旁聆听着众人的祈愿。
然后他就听见了他们五花八门的愿望。
有前来向他求姻缘的(慈航:“……这不应该去拜月老吗”),也有来向他求子的(慈航:“错了啊!这该去找碧霞元君”),然后求发财的,求升官的,求万事如意的,求平平安安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慈航抽了抽嘴角,很想跟他们说其实他也没有这么厉害的神力,但是后来又意识到,他们只是拜着他们心中的神佛罢了。
人们心中有所求,却不可得,便只能将之寄托于神佛的庇佑。
当然,他们也只喜欢拜那些有用的神明,就比如隔壁的财神庙,那真真是香火鼎盛啊,可见人民群众心中最朴素的心愿;文昌帝君的庙也不差,也许是因为某一位皇帝搞了太学,设了五经博士和太学生,亦有不少人纷纷来踏他的门槛。
总之,人人皆有所求,时不时地烧个香拜个神仙的,心里也觉得安定多了。他这个观音庙混在其中也算不上突出了。
慈航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庙宇之中,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
然后他又看到了姜俪。
姜姑娘当时虽然神智浑噩,但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人救了她,而她当时只向观音菩萨祈祷过,那就应该是菩萨救的人,所以她依旧时不时地来庙里上香,偶尔又采来一束道旁开得烂漫的野花,将它放在供案之上,又俯下身去认认真真地磕头。
她偶尔和柏氏一起来,偶尔独身一人,又或者带上两个孩子。
慈航静静地看着,听着她诚心地祈愿,又见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便召来那方的土地询问一二。
土地道:俪娘生活得还不错,她有手有脚,刺绣手艺又不错,能够养活一家人,柏氏又请了宗族里的人来,做主将她认为了自己的干女儿,又将自己的田地托付了出去,又是一笔收入,等到两个孩子大了,他们往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担心了。
慈航点了点头,便让土地回去了。
所以,这就是她每次前来的时候,仍然简简单单地求着“平安”二字的原因吗?
慈航坐在菩萨像的旁边,微微垂眸,陷入了思索之中。
红尘,红尘。
人间烟火尘世,人心所求万千。非要人断绝一切欲望,无欲无求去求那大道,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算是违背了人性?更何况,人向往神佛,本就出于自己的欲求。
就连神佛自己也未必断绝了喜怒悲欢,又岂能用这些东西来要求人呢?
慈航站起身来,眸光中似有光芒闪烁,他想,他或许明白怎么应对燃灯了。
*
各人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
而此刻的庭院之中,却只见得梨花纷纷然而落,漫无目的,自在极了。
似是发现通天也很喜欢这些皎洁如雪的花朵,元始随手施展了一个法术,便将此地的春光给截留了下来。然后他就看见他弟弟转过头来,眉目弯弯,望着他笑。
“哥哥怎么又为我逆了这四时景色,不怕被那些凡人发现吗?”
元始道:“发现了又能如何?”
通天眼眸一转,若有所思地答道:“也许他们会以为此地有梨花生了灵智,成了精怪,方能这般四季长青,花开不谢,要把这树给伐倒呢,说不定还会请人来作法。”
元始便又在外面加了一重屏障,权且当做障眼法。
“如此可好?”他问。
通天低眸一笑,令周围万物都为之一静:“自然是极好的。”
元始于是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令他坐在自己的怀中,通天抬首望了他一眼,微微敛了眸光,安静地靠了上去。
他的兄长似乎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方才从身后拥抱着他。
通天听见了一声极为浅淡的,满足的喟叹声,轻轻拂过他耳畔,带来微微的痒意:“通天……”
圣人只倦怠地掩着唇,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随意地应了他一声:“哥哥。”
元始轻轻拥着他,又微微垂落了眼眸,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怀中之人。通天渐渐在满树梨花的香息中闭上了眼,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同样是灿烂的春景,只是同人间的梨花不同,那是极为烂漫多情的三千桃花。
他兄长曾经为他在西昆仑种下了万千的桃花,每逢花开之际,世间烂漫的春光连成一色,几乎令人怀疑他兄长将万千春光都截留在了昆仑山上。
粉白花瓣纷纷而落,落满了整整一地,他站在那里,任凭花瓣拂过他的衣袍,又忍不住伸手去采撷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朵,看它落在他的掌心之中,依旧那般明艳动人。
元始站在他的身旁,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
他们一起在桃林中漫步,直至天色将暮,方才踏着满天的星光一道回来。
老子看着他们两人,忍不住摇头叹气,通天却又悄悄地去看身旁之人,接着就发现元始也在看他。
兄长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此时却柔和了眉眼,静静地看着他。
通天对上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格外欢喜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在那里,令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剩下了身旁之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时候的他,一定是很喜欢元始的吧。
虽然那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再怎么浓烈的爱意也如繁花一样,总有凋零在枝头的那刻。那样的苍白孱弱,令人不忍目睹。
通天在梦中叹息了一声。
元始微微蹙了一下眉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力图让他睡得更加安稳一些。又轻轻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眉睫,无声地喟叹着:
“通天……”
他梦到了什么呢?可有片刻梦到了他?他在他弟弟的梦中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是美好的,还是糟糕的?
元始垂落了眸光,又轻轻地抱紧了他,在心底许愿道:
希望这会是一个足够美好的梦吧。
慈航从院外进来,本想询问一下他师尊的意见。
结果抬头就见他师尊抱着他们小师叔,小师叔靠在他兄长怀中,似乎已经睡着了的景象。
他:“……”
慈航掩面后退,打算下一次还是先提前问一问他们师尊再进来吧。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师尊!他可以发誓的!
元始却微微抬起眼眸,缓声喊住了他:“慈航。”
慈航神色一凛,迅速垂首行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心下却忐忑极了。
他垂着眼眸,只有眼角余光瞧见了圣人的一角衣摆,又听见了元始淡淡的声音:“对于佛法辩论,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慈航垂首道:“弟子已经想好怎么应对燃灯古佛的论点了,应是可以得到众人的认同的。”
元始道:“不要在辩论大会那天再去争取别人的认同,在那之前,你就可以去找一些认同你的人了。”
慈航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了天尊淡漠的目光:“大会召开那日,场上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是认同你观点的人,到时候无论你能不能说服人,又或者那些人会被燃灯说服,起码有人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为师不想看到有任何意外发生,你明白吗?”元始淡淡道。
慈航望着元始,缓缓点头:“弟子明白了。”
元始道:“那就去吧。平日里无事不必来此。”
慈航:“……弟子领命。”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没有错过他师尊低下头望向他们小师叔时那骤然温柔的神情,几乎是瞬间便从寒风猎猎的冬日到了春光融融的盛春。
唉……算了,他还是当没看到好了。
通天迷迷糊糊之间只隐约感知到好像慈航来过了,元始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很快就又走了。
他也懒得睁眼去看,只甚是懒散地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