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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洪荒]教主今天打上玉虚宫了吗》 第51章
石猴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猴子。
他在诞生之初就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旁的小猴子们都有自己的爹娘,石猴却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就像是从一块石头里面莫名其妙地蹦出来的一样。每当石猴和那些小猴子们玩闹过后,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回了自己的家,只剩下自己一只猴子时,都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旁边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歪头看着他,开口教他道:“这种感觉叫做孤独。”
孤独?
石猴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依旧把它暗暗地记在了心底,并对头上的那只松鼠道了声谢。
小松鼠晃着她的尾巴,本想一蹦一跳地离开,瞧见石猴这个模样又犹豫了片刻,跟他道:“也许你可以和一些猴子交些朋友,这样他们就会接纳你,把你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你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石猴觉得松鼠说的很有道理,他便尝试着与猕猿为亲,与獐鹿为友,又与狼虫虎豹为群,当真再也没有感到过孤独。
他白日在花果山上玩闹,晚上在石崖之间休憩,日复一日快活极了。又带领着猴群找到了水帘洞,占洞为王,成了猴群的头,将那“石”字隐去了,只称呼为“美猴王”,从此更是享乐天真、不胜欢乐。
可是终有一日,那般天真无邪的欢乐也会结束。
在他意识到“死亡”这一个概念时,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又包围了他。
石猴怔怔地看着小猴子们聚在一起刨着坑,将那只死去的老猴子静悄悄地埋在了里面,又重新往坑里填土直至将坑填满,最后那块土地上面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那一刻他不寒而栗,像被一道闪电骤然劈中,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不一样了。
原来他此刻享受的欢乐并不是没有止境的,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死,会像那只老猴子一样被人埋在土里。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他,他会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一样再度孤零零地死去。
不,那不该是他的结局。他要跳出这样的命运!
石猴懵懵懂懂地抬起了眼,望着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有一种情绪在迸发,在催促着他前行,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寿数终有尽时,他想要跳出六道轮回的桎梏,不死不灭,从此真真正正地逍遥在这世间!
在这个念头萌发的刹那,它就再也无法消失。他注定会踏上这条道路,与任何人都无关。
哪怕那一位红衣的道人垂了眼眸,认真地询问他:“猴王居于这花果山福地洞天之中,自由自在纵情恣意,享尽了逍遥人间之乐,为何还要去追求长生?”
他抬起眼眸目光灼灼地望去,知道自己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答案:“我欲求长生,只愿再不受这片天地的桎梏!”
他注定要跳出轮回,踏碎凌霄,在这片天地之间撞个头破血流,依旧不改其志。
石猴最终选择撑着木筏出了海,一路顺着风浪而行,任凭那风浪将他带往未知的方向。
他观察着他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学习他们的那些礼仪,又穿上了捡来的衣袍,逐渐褪去了那天生灵物隐约的懵懵懂懂之感,开始熟悉眼前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有的人试图欺骗他,抓住他。
有的人无私地帮助他,指引着他。
石猴记住了那些恶意,也记住了那些善心,知道这世间人有千面,变幻莫测,远比花果山上众猴之间的打闹玩乐复杂上千百倍。
他从人群中经过,看着他们或警惕或好奇,或嘲笑或惊异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一派平静。
可是神仙呢?佛祖呢?
他想要求得的长生之道到底在哪里呢?
石猴苦恼极了,他遇到山川便往山上去寻,遇到岛屿便去岛上寻觅,他四处打听着神仙的所在,却只听得那些人道:“这座山上曾经是有神仙的,只是后来,神仙不见了。”
石猴问:“神仙都去哪里了呢?”
那人便讳莫如深地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对着石猴道:“那些神仙啊,如今都去天上做神仙了。”
石猴听得十分糊涂,对方却不肯再对他多说,只摇了摇头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去那边看看吧,也许那里还有神仙留在这世间。”
石猴只好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渐渐地,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场浩大的量劫,有无数的神仙陷于劫数之中,或身死道消,化为灰灰,或入了天庭,在那天上做一个小官。侥幸活下来能够拥有自由身的神仙们,多数又心灰意懒,不再理会红尘俗世,兀自闭关静修去了。
有人问他:“知道了这个之后,你还想去求那长生之道吗?”
连那逍遥自在的神仙也未必能得以自由,量劫一起,任他如何通天修为,最终也沦为劫数中的一抹灰烬。
石猴想了想,仍然点了点头:“要去的。”
他不去求长生,便注定面对寿元耗尽、天人五衰的局面,与其担心那缥缈无垠的劫数,倒不如把握住他的现在。
石猴很是自然地想: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的嘛。总不能在第一步还没有迈出的时候,就开始担心后面第九百九十九步时发生的事情了,那岂不是杞人忧天吗?
他谢过了那人的指点,又扎好了一个新的木筏,便又乘着它出了海。在他寻觅长生之道的第九个年头,他兜兜转转的,被那顺流而下的风送到了西牛贺洲。
*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林间的樵夫举斧砍柴,一边用力,一边唱歌,丝毫没有发觉旁边的树丛微微晃动,从中探出了一只头上插着草叶的石猴。
石猴被他的歌声吸引,目不转睛地朝着他的方向看来,接着就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他满心欢喜地想:“他遍寻不得的神仙难道就在这里吗?”
石猴毫不犹豫地从树丛中跳了出来,抖了抖自己身上沾染的草叶,便对着那樵夫拜了下去:“老神仙,老神仙,请收我为徒吧!”
那樵夫被飞来一猴吓得一怔,听到他的话后更是慌张,他连连摆手否认道:“休要胡言,我哪里算得了什么神仙。”
石猴问:“你若不是神仙,何故说出神仙话来?你听‘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是道德真言,玄门妙法,你既然懂得这个,如何不是神仙?”
那樵夫大笑,给石猴指了指山上的方向:“这词可不是我自己编的,而是那山上的神仙教给我的。他见我常常烦恼,便将这词教给了我,让我时不时地念上一念,好排遣心中的烦忧。”
石猴闻言,却是更加恭敬地拜了下去,目光炯炯有神,像是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还望老人家指点神仙所在,我寻求长生之道已有足足数载,只求能寻得一位真正的神仙拜他为师!”
樵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奇道:“你这猕猴,不好好享受人间之趣,何故要耗费时间在这无用之事上,学那些帝王将相费上无数光景寻求长生?”
石猴道:“我求长生,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了我自己。”
樵夫道:“既是为了自己,便更该去珍惜眼下的日子,而不是去追求那缥缈无垠的天道。”
石猴又道:“我同样不是为了追求天道,我只想跳出那六道轮回的桎梏,从此逍遥于世间。”
那樵夫将“逍遥世间”这几个字念了数遍,面上的神情介乎于怅然与叹惋之间,仿佛痴了一般,又对着那石猴道:“曾经也有一群逍遥自在的神仙,他们居于蓬莱仙岛之上,往来皆是同道之士,享受着世间清风明月、海波徐来之景,只是后来他们依旧为了自身痴妄入了红尘,毁去了那一身逍遥。”
“那所谓的逍遥快活,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人生在世,何处不是囚牢?你花费数载光阴在这无用之事上面,同样是不知不觉入了樊笼啊。”
石猴静静地听着樵夫讲述着那一个个曾经发生的故事,又在他停下时开了口:“即便如此,我仍然要求那长生。”
樵夫摇了摇头,一边叹着“痴儿”“孽障”,到底给他指明了前路。
“在距离此处不远有一座山,名为灵台方寸山,那山上有一座洞府,乃是斜月三星洞,里面住着一位名为菩提祖师的神仙,在他那里有你想求的长生之道。”
石猴俯身拜下,甚是感激地给樵夫行了一礼,便毫不犹豫地朝着他指的方向前行。
只留下樵夫一人微微摇头,下一个瞬息又消失在了原地。
*
通天于冥冥之中有感,睁开眼眸朝着远处望去,在那海水冲刷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木筏停靠在那里。
那只石猴仰起首来望着这片崭新的大陆,目光仍然如同初见时那般炯炯有神,像是汇聚了天地造化之灵气。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他来了。”
元始“嗯”了一声,仍然垂眸替圣人梳理着他长及腰间的长发,并不是十分在意是有一只石猴,还是一只金猴银猴的前来拜师求道。比起这个,分明是眼下该给他弟弟梳个怎样的发式,又戴个什么发冠更为重要。
他耐心地打理着那柔顺地披散下来的乌发,看着那墨色发丝如同最为上好的绸缎一般从他指缝间流淌而过,又微微低下头来,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圣人。
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是再亲密不过的姿态。
“如此,你可算是得偿所愿了?”他的语气微凉,透着隐约的寒意。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是啊。”
确确实实是得偿所愿。
看样子,准提当时被他发现之后就当机立断收手了呢,没有妄想着进一步来插手这件事。又或者是……他觉得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
毕竟圣人的眼里向来只有与他地位相同的其他圣人,哪里会真的低下头去认真去看那些他们眼中的蝼蚁呢?
不过这也恰恰方便了他,至少他答应他师妹的事情是可以做到了的。
通天这么一想,唇边微微扬起几分明艳笑意,眉眼舒展开来,像是一颗落入盈盈夜色之中的夜明珠,愈发显得夺目耀眼。
元始微微垂了眸,从镜子中望见了红衣圣人此刻的神情,捏着木梳的手微微一紧,又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就这么高兴吗?
他似乎有几分不满,又忍不住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引得圣人回过头来,慢声同他抱怨道:“哥哥!”
“嗯。”元始应了一声,略微松开了一点,却仍然牢牢地将圣人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是守护着自己绝无仅有的珍宝似的,近乎吝啬地守着他的弟弟。
通天对上了天尊微微暗沉的目光,不由得又叹了一声,随即警告道:“哥哥,你已经梳了我头发半天了,再梳不好就让我自己来梳!”
“马上就好了。”元始的声音依旧很冷静。
“真的吗?”通天对此表示十分怀疑。
元始道:“真的。”
在最后通牒之下,哪怕是追求极致完美的强迫症也会有短暂治愈的时候,很快元始便微微直起了身体,看着面前红衣玉冠,眉目如画的圣人。
他坐在铜镜面前,懒懒散散地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轻轻地笑了一声:“哥哥就为了这点事情非要折腾这么久,总觉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元始的神色丝毫未变:“那只石猴已经到山门那里了。”
通天方要往外走的步子微微一顿,侧首瞥了元始一眼,似笑非笑道:“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转移话题的方式非常生硬?”
他说完就轻笑着推开了门扉,只留下元始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天尊微微叹了一声,心想:除了你,谁还敢这样同我讲话呢?
……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
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石猴一路行来,不由得微微抬起首来望着眼前这一幕幕的景象,像是隐约觉得自己终于找对了地方,他的步子越来越慢,神情也愈发的肃穆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寻了一处溪流对着那水面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方才走到了山门之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那山门之外徘徊,半晌方才咬紧牙关走上前去,欲要叩响山门。
不料还未等他上前,那山门忽而缓缓打开了。
他微微一怔,抬首望去,便见三四十个仙童立于阶下,羽衣翩跹,似欲乘风而去。又有人身着一袭大红道袍,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石猴望见那人,神色显然怔了一怔,震惊唤道:“道长?”
通天微微一笑:“正是贫道。”
原先以为的神仙突然变成了曾经出现在花果山上的红衣道人,这令石猴的脑子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呆呆愣愣地看着通天,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几个字清晰入眼,显然他并没有找错地方。
他痛苦地挠着自己的毛茸茸的脑袋,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方才试探着问道:“菩提祖师?”
通天微微含笑,朝着他点了点头。
石猴看上去更加的苦恼了。
他抱着脑袋反复思考着人生,猛然间灵光一闪,整只猴子跳了起来。
世人都说神仙收徒向来要经过十七八重考验,非通过考验者无法拜入仙门,难道说他之前的种种……石猴又想起了他每一次在海上遇到海啸与风暴时的逢凶化吉,当机立断就拜了下去:“师父!请收下徒儿吧!”
他目光炯炯,神情坚定又虔诚:“弟子一定会孝顺师父,勤奋修行,绝不会有一日懈怠!”
通天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垂眸看着那石猴,微微戏谑道:“你就不再仔细问一问贫道那时候为何会出现在花果山上?又为何假扮成云游的道人,同你说不懂长生之道?”
那石猴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果断甜言蜜语道:“师父做事当然有师父自己的道理,若是师父愿意告诉徒儿,徒儿就听一听原因。”
通天看着面前机灵的石猴,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缓缓道:“贫道那次出现在花果山上,本就是为你而来。”
石猴讶异地睁大了眼眸,抬起头来对上了通天的目光,又见那红衣的圣人唇边含笑,定定地看着他:“你怕吗?”
石猴张了张口,脑子里似乎一团浆糊,又隐约明白了通天的意思。
他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渐渐镇定了下来,勇敢无畏地直视着通天:“徒儿不怕,徒儿只怕师父不肯收下徒儿。”
通天垂眸看着他,微微抬起手来,似要抚上那石猴的发顶,又轻轻停滞在半空。圣人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垂眸问那石猴:“你依旧要求那长生之道吗?”
那石猴抬眸望着他,一双眼眸之中似有烈火焚烧,流光溢彩,甚是夺目:“是!”
他斩钉截铁道:“我欲长生不老,与天齐寿!”
通天眸光一动,天机向他隐约展露了一角画面,他看到了那只立于天地之间,手持金箍棒,踏碎凌霄,桀骜不驯的石猴,又或者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敛了眸光,宽和地笑了一声,抚上了他的发顶:“那就授你,长生之道。”
且看你我二人,是否能挣脱出那命数。
第52章
准提走进了屋内,唤了一声:“兄长。”
在蒲团上静坐的接引圣人微微睁开了眼眸,合十双掌,缓缓吐纳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准提,随口问道:“那些截教弟子终于肯被渡化了吗?”
他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那边莲花佛塔传来的动静,原本还想起身去看上一眼,感受到西方的气运又猛得上涨了一节后,他也就懒得管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上清通天,能把他这灵山闹个天翻地覆。次次都要他这个圣人出面,他不要面子的吗?
准提点了点头:“如来佛祖亲至佛塔劝说他们改修佛法,许是受了佛祖的感化,他们终于不再那么冥顽不灵,一味抗拒我佛门功法了。如今皆已回头是岸,正在抓紧时间苦修呢。”
“如此便好。”接引满意道。
看来还得是昔日的截教大师兄出面方能制得住那些截教弟子们。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道:“佛祖此举倒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有了更多的仙人加入西方,方才有我们佛门的兴盛啊。”
“虽说这些年以来我们也在不停地宣扬佛法,力图拉拢更多的人加入西方,但如今的佛门仍然缺乏足够的人才。此时不显,以后势必会拖累我们发展的进度。”
接引谈及此处,目光微微沉下:“归根到底,我们西方还是缺人啊。”
自洪荒诞生以来,东方和西方本该是齐头并进的,可这世界却偏偏更偏爱东方的神仙们,无论是法宝也好,人才也罢,只见得东方到处都是奇葩美玉,而与之相对的西方却是一派贫瘠。
再加上当初的鸿钧道祖与魔祖罗睺一战,直接打崩了西方的灵脉,进一步导致了西方的贫困与落后……哪怕当真出了什么神仙人物,也是留不住的。
接引目光沉沉。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天道将六个圣位中的三分之一都给了西方。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们西方先天不足,洪荒天道为了平衡便选择了他们兄弟二人,给了他们成圣的机会。
他们不可能抛弃这块土地跑到别的地方去,正相反,他们要永远留在这里,担负起推动西方兴盛的责任与使命。
从洪荒诞生之初,历经了数次量劫,他们已经为西方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阻拦西方的兴盛,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这样想着,接引又看了一眼准提,询问道:“你是觉得为兄不该给予佛祖这么多的权力吗?”
准提顿了一顿,沉吟着开了口:“他到底曾是通天圣人的弟子……”
他想起了那位红衣圣人,并不觉得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大弟子会真的背叛他的师尊。无论是出于他个人的想法,亦或是由于亲眼瞧见了那些截教弟子们的固执。
他始终无法信任多宝道人,并对他的行为举止一直保持着戒备之心。
准提望向了接引,坦白道:“兄长,我并不觉得给他太多的权力是一件好事。有些人不会因为一时的落魄而颓废放弃,恰恰相反,他们会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在尘埃中等待新生,待到来日,我们给予他的权力,反倒会成为他借以赐向我们的利刃。”
接引也道:“可是准提,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西游量劫近在眼前,这是属于佛门的机遇,亦可能将佛门彻底埋葬。西方的兴盛是我们兄弟二人毕生的夙愿,为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这个愿望。”
“而且,那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多宝鼠罢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接引圣人的神情淡淡,透着不以为意之感:“也就是上清通天看重他,不仅带他回了昆仑山,还让他做了截教的大师兄,否则这样普普通通的多宝鼠洪荒到处都是,又有谁会低头看上它们一眼呢。”
“就算他当真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又能拿我们两位圣人怎么样呢?凭他一介区区大罗金仙巅峰的修为?”
接引的语气平静而残酷。
“不到圣人,终为蝼蚁,这位截教曾经的大师兄注定只能做那棋盘中的一颗棋子,难不成,他还想翻身掌握这棋局吗?”
说到此处,连他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他又抬首看了一眼准提,放缓了语气道:“放心好了,为兄自有分寸,只不过是打算利用他宣扬佛法罢了,待到西游量劫一过,为兄便想个办法让旁人取代了他。准提,你对此安心便是。”
准提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到底是点了点头:“既然兄长并未全然信任此人,那愚弟也便放心了,此事便依兄长之意吧。”
接引闻言露出个笑来:“好了,莫要再提此人,不如同为兄讨论一下该派哪些人先去东土建些佛寺佛塔,宣扬佛法吧。”
“有了虔诚的佛门信徒,才能进一步扩大我们西方的影响,也为西游取经做好铺垫。待到来日,洪荒万家生佛,人人朝拜西方,便是我等最好的回报了。”
这确实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准提肃穆了神色,在接引的对面坐了下来,先是抬手蒙蔽了天机,以防此间发生的一切被其他圣人感知到,方才在屋舍内同接引轻声交谈了起来。
*
通天垂眸看着面前的石猴,感受着自己心中分外矛盾的心情。
他既期待着他来,又隐隐希望他不会来。
若是石猴不来,至少他能够享受到人间逍遥之乐,而非踏入这凶险莫测的劫数之中。可他若是来了,通天却也是十分高兴的。
他始终是喜欢那些积极向上的弟子们的,生命力旺盛的像是地里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他欲求生机一线的大道。
他教导他们,盼望他们成才,通过他们又将他的大道继续传扬下去,直至某一日,这世间人人皆可向道,这便是他的夙愿。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那只石猴软乎乎的发顶,哦,现在不应该叫他石猴了,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孙——悟——空。
悟空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脸上的神情十分兴奋,几乎想要一蹦三尺高,又顾忌着不能在通天面前失礼,便竭力地忍耐着,面上却是一派天然的纯真欢喜之色。
“师父师父,您什么时候开始教我长生之道啊?”
通天道:“先把这本《黄庭》背下来再说。”
那石猴便接过书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对着通天闪亮着眼眸:“师父师父,我会背《黄庭》了。”
通天道:“要能倒背如流哦。”
悟空“哦”了一声,又拿着书走了,这回半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道:“师父师父,我会倒背《黄庭》了。”
通天圣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略带苦恼地叹了一声:好久没有亲自带过徒弟了,这年头的徒弟都这么热情的吗?
他无奈地问:“既然会倒背了,那你可曾读懂这书了?”
石猴诚实地摇了摇头,又给通天比划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
“师父师父,我大概能看懂这么多,别的就不行了。”
通天便端正了神色,正儿八经地摆出了做人师尊的架势,一手执着那《黄庭》,又十分顺手地拿书敲了敲石猴的头。
悟空睁大了眼眸望来,引得圣人略带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坐好!听为师讲道。”
石猴左看右看,搬起旁边的蒲团放到自己的屁股底下,乖乖巧巧地坐了下来,以一脸求知若渴的神情望向了通天。
不得不说他乖巧懂事时的样子,简直像是每一位师尊梦寐以求的徒弟。通天教导徒弟的爱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越看石猴越觉得顺眼。
他真诚地感谢了一下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也感谢了一下著名的手办达人女娲娘娘的馈赠,便专心致志地投入了伟大的教育事业之中,为培育未来的洪荒祸头子而不懈努力。
两人一个教,一个听,双方都十分高兴,谁也没去顾及时间的流逝,可谓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不知何时,一袭清冷白衣的天尊立于长廊之下,任凭山间的天光云影在他面容的一侧投落下厚重的阴影。那双极为浅淡的眼眸倒映着红衣圣人的身影,又隐隐泛起了几分幽深之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哪怕是正被那目光注视着的红衣圣人本人也是一样。
良久之后,那幽深之色渐渐隐没,元始微垂了眼眸,似有片刻的诧异,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在此地,又在望见通天和石猴的身影时骤然回过神来。
元始敛了眉眼,语气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喜怒:“果然……通天还是这么喜欢这些毛绒绒的东西呢。”这回竟然连石猴也不放过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师徒和乐之景,半晌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正在欢乐地教导着徒弟的通天圣人只觉得有一重高大的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阴影逐渐笼罩了他,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奇怪,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就听到了他兄长浸透着寒意的声音,那一字一句如同金石相击,甚是清脆动听,又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来自死亡的气息。
“通天,你在做什么?”
通天圣人:“……”
啊,想起来了,他刚刚好像把元始给忘记了诶=。=
第53章
通天僵硬着颈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了元始冷淡的面容。他兄长垂眸看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幕。
通天轻咳了一声,看了看面前虽然神色疲惫但依旧神采奕奕的悟空,又算了算他这次讲道所花费的时间,眉头不由跳了两跳,赶忙放下了书卷,对着石猴道:“好了,我们这一次就讲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下回再继续往下讲。”
悟空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面前的通天,十二万分地不想离开,不由踌躇道:“师父……”
通天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安抚道:“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为师这一次本来也不该讲那么多的,只是见你听得欢喜,便不由自主地多讲了一些,还好你二师伯提醒了我,不然为师还怕酿成什么大祸呢。”
悟空这才罢休。
他认认真真地对着通天一拜,又对着旁边的元始行了一个礼,口称“弟子悟空,拜见二师伯。”
元始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作为回应,方才将目光又落到了某位略显心虚的红衣圣人身上。
等到童子领着悟空去了他的宿舍,一行人消失不见之后,他轻轻一抬手,取出一方玉榻,拉着通天坐了下来,又不忘沏上一盏茶水,顺手将白玉茶盏推到了圣人面前。
通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兄长十分神奇地从广袖里面取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把整个昆仑山的东西都给搬来了。
再看看周围的琼楼玉宇,满庭的瑶花异草,以及在这洞府各处侍奉着的童子们……
大概已经把昆仑山给搬空了吧?
“怎么不喝?可是觉得这茶苦了些?”元始淡淡道,“讲了这么久的大道,不觉得嗓子疼吗?”
他垂眸看着通天,眼眸里浸透着微微的凉意,又见红衣圣人抬起首来看他,歪头想了片刻,便朝着他的方向挪了过来,十分顺手地拉上了他洁白如新雪的衣袖,弯眸笑道:“兄长沏的茶向来最合我的口味,又怎么会苦呢?”
花言巧语。
元始闭了闭眼,在心底冷静地点评道。
可是他的神情仍然不由自主地松动了几分。
元始天尊怎么可能会真的生他弟弟的气呢?就算真的气狠了,看到他弟弟弯眸浅笑的模样,他好像又能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给忘了。
天尊微微垂下了淡漠疏离的眼眸,浅淡的瞳仁之中倒映出通天圣人的身影,他轻轻拧着眉头,像是带着几分不满,伸手将圣人拥入怀中的姿态却是分外的诚实。
通天抬起首来,恰好对上了元始微微垂落的目光,似有长风徐徐而过,拂过两人的发丝,几番交错,几次纠缠,藕断丝连,难舍难分,像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隐约有些出神,又见元始俯身而下,亲昵地贴近了他的耳垂,那声音似叹似惋,近乎于梦呓:“通天……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拿他怎么办才好?
难道不是他该拿他的兄长怎么办才好?
通天侧过首去,与他额间相抵,唇边噙着一抹盈盈笑意。
“自然是……兄长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然后他就十分愉悦地瞧见他兄长的眸光暗沉了下来,禁锢着他腰身的手臂微微收紧,愈发用力地将他拥入了怀中。
他似是笑了一声,又被元始略带不满地压了下来,于此清风明月之间,品尝着一个吻的滋味。
通天微垂着眼眸,任凭身上那人施为,思绪却已然飘到了九霄云外。
世人总说是九尾狐蛊惑了君主,谁又知道是不是那君主早就臣服于她,心甘情愿被她蛊惑呢。背负着祸乱江山的使命而来到商朝都城朝歌的美人,每一分笑意里都暗藏杀机,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谁真正求而不得呢。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又对上了元始微微冰凉的目光。
红衣圣人丝毫没有走神被抓的愧疚感,抬起眼眸,又拖长了音调唤了他一声“哥哥”,下一个瞬息,又被元始更深地压了下来。
搞不好这才是他兄长拿出玉榻的原因吧?
虽然他也不敢真的做些什么,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通天叹了一声:算了,随他吧。
*
女娲在娲皇宫中微微抬起首来,看着缓步踏入宫阙之中的通天圣人。
她似是怔了一怔,又站起身来朝着他走了过去,微微扬起一个笑来:“师兄今日的心情仿佛还挺不错?”
通天对着她眨眨眼:“还好吧,也就那样。”
“如你所愿,风希。我已经收下了悟空为徒,他悟性极好,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弟子。”通天道,“我甚至有些不忍心看着他一无所知地踏入这场劫数之中,被迫撞个头破血流,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
女娲闻言叹了一声:“师兄……”
通天道:“我会尽心尽力教导他,也会帮助他应对这场劫数,不会让他落到和当年的九尾狐同样的下场。”
女娲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止,她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旋即莞尔一笑:“师兄既然这么说了,师妹我想来也是可以放心的了。”
“那么师妹可还有什么事情不曾告诉为兄吗?”通天单刀直入询问道。
他抬眸看着女娲娘娘,眸光纯粹一如往昔,永远是那个一往无前,仗着青萍剑在手,便敢打遍整个洪荒无敌手的上清通天。
女娲看着她这位师兄,想起他昔日的模样又是一叹:“师兄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通天也不否认:“在答应收下悟空为徒的时候,我有一个极为短暂的片刻窥见了天机。我看见他立于云霄之上,手中持着一把名为如意金箍棒的兵器,双眸灼灼如烈火,面对着无数的天兵天将。有人掷出法宝拦他,有人站在高台之上垂眸望着他,那些人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唯有悟空的身影清晰入眼。”
有那么一个片刻,他想起了那座封神台,以及站在上面的他自己。
命运兜兜转转像是一个轮回,每一次量劫他似乎都会失去些什么,巫妖量劫中是他的挚友东皇太一,封神量劫中是他的亲朋师友、万千弟子,那么西游量劫呢,他又会失去一些什么东西?
通天圣人眸光淡淡,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女娲微微拧起了秀气的眉,她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又瞧了瞧周围自从通天圣人到来之后便分外静谧的娲皇宫,想了片刻,她又抬手加固了一下屏蔽天机的禁制,方才对着通天发起了邀请:“此事不好为旁人所知,还望师兄入室详谈。”
通天微微颔首,干脆利落地跟着她入了内殿。
两人于石桌前对坐。通天微微掀起眼眸看着他的师妹,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女娲组织了一下语言,从悟空出世的那一刻讲起,将鸿钧道祖对她窥探天机的警告一一道来:“……我当时便琢磨着要将此事告知师兄,只是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还好师兄亲自来了,也省得我再想方设法同你联系。”
通天耐心地听完,闭上眼眸沉思了许久,喃喃地唤了一声:“师尊……”
他想起了那位紫衣华发,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一副青年模样,无人能看穿他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鸿钧道祖,想起了他师尊对他的关心与爱护,也想起了他在封神量劫之后,被他的师尊亲自带走关在紫霄宫中的情景。
那时的道祖垂眸看着身受重伤的他,语气之中带着淡淡的痛惜,像是不忍看到他把自己给折腾成这副模样,又隐约动了几分真怒,斥责他到底知不知错。
他说他不知,他上清通天何错之有。
鸿钧分明是被他气得狠了,那双眼眸幽深入骨,直直地注视着他,左看右看,似乎想寻些什么东西揍他一顿,偏偏最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又没有动成手。
那时的通天只觉得他师尊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割裂之感,现在想来,或许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通天思索了一会儿便将这个疑问又藏在了心底,此时此刻并不是探究这件事最好的时机。
他抬起眼眸望向了女娲,缓声询问道:“那么风希,你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被当场降下天谴责罚,防止进一步地窥探。
女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二之后方才开了口:“……我看到了他的死劫。”
通天眉头一跳,神情微微冷了下来。
女娲缓缓道:“灵明石猴孙悟空,命途多舛,波澜起伏,曾登凌霄宝殿,号为齐天大圣,又入五指山下,被佛祖封印五百载。后于西游量劫之中遭遇他此生注定的命劫,最终身死道消,魂魄不存,散于天地。”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顿了一顿,又继续讲了下去:“按我们那位师尊之意,这是他注定的命数,无人可改。”
“……”
良久良久,女娲方才听见通天起身的声音,她的那位师兄眉眼淡淡,分明自己还在命运长河之中苦苦挣扎,却仍然同她平静地开了口:“风希,这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
“我回去之后会好好教导悟空的。”
女娲站起身来欲要送他,又见红衣圣人摆了摆手,谢过了她的好意,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只留下女娲一人立于原地,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许久之后,娘娘的衣袖莫名其妙地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探出头来。女娲顺势低头看了一眼,瞧见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冒了出来,朝着她分外乖巧地叫了两声。
女娲不由笑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刚刚通天师兄提到九尾狐的时候,你便想出来看他,难不成,你对自己的过去还有几分印象吗?”
她说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知道它早已忘记了一切。
祸乱商朝的九尾狐当年便已经魂飞魄散,她勉强搜寻回来的这一缕残魂绝无可能记得曾经发生的过往,也不会记得那位曾经与她山盟海誓的商王帝辛。当然,她也不会允许她再度回想起过去。
有些事情还是忘记了比较好,不然就会同她师兄一样过得这般辛苦。
女娲微微叹了一声:“命中注定吗?”
“正好,师妹我也不是十分相信这种东西呢。”她笑了一笑,“只希望师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54章
死劫吗……
万籁俱寂的屋舍之内,通天埋首在桌案之上,紧紧蹙着眉头,像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噩梦之中。
一旁的元始原本还在垂眸看着手中的玉简,此时也像是有些坐不住似的,频频朝着通天的方向看来,最后干脆站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为什么会是死劫呢?
因为他收了悟空为徒吗?
不对,如果不是他突然来到西牛贺洲的话,那就应该是准提收他为徒了。无论如何悟空都会踏上道途,也注定被卷入这场西游量劫之中。
通天在梦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么说,有些事情难道是注定避不开的吗?
元始拧眉看着他弟弟的模样,迟疑了片刻,又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上他的眉心,轻声唤道:“通天?”
那在睡梦之中蹙着眉尖,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脆弱姿态的圣人仍然沉沉地睡着,仿佛他魂魄的一缕不知何时脱离了身躯而去,留在此地的不过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元始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俯身将他轻轻抱了起来,走了几步,又把圣人放在了柔软的云榻上面。
红衣圣人无意识地闭着眼,神智昏昏沉沉的,任凭天尊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查探着他的状况。那冰凉的指尖触碰着圣人的眉心方寸,似乎想深入探查一二,又顾及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敢轻举妄动。
元始垂落了眼眸,压下眸底一抹暗色:要是老子在这里就好了。
他们的那位长兄虽然平日里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有需要的时候他却不在这里,总归是令人烦躁的。
通天先前就已经昏迷了一次,如今又无缘无故昏睡过去,甚至怎么也叫不醒……难不成当年的封神量劫还给他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吗?
元始一边想着,一边凝眸注视着圣人,心里一片冰冷之感。就在他打算不管不顾划破时空带着通天回到八景宫时,又听得一道极为轻淡的声音:“……元始。”
元始天尊顿了一顿,正在酝酿着的法术在他手中倏地一声散去。他垂下了眼眸,望着身旁的通天微微睁开了眼眸,朝着他的方向望来。
他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柔软的恍惚之色,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正身处在何地,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身边熟悉的事物。
元始听着他又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那双熟悉的眼眸上方的长睫微微翕动,比最为轻盈的蝶翼更为脆弱,令他不由生出一分心惊胆战之感。就好像他一个没看住,通天便会如一阵云雾一般消散在世间。
天尊下意识放缓了吐纳的声音,连出口的话语都轻柔极了:“我在。”
他微微俯下身来,以一种极轻的力道拥抱着他的弟弟,像是守护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通天,不要怕,我在这里。”
通天彻底睁开了眼。
在隐隐察觉到空间波动的时候他便觉得有点不妙,不由得加快速度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中。果不其然发现元始正在读条一个复杂的空间法术,看这个法术的落点……八景宫?
他的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下一个瞬息又陷入了一个熟悉的冰冷怀抱之中。
通天顿了一顿,抬起眼眸望向元始,对上了他兄长带着几分担忧与欣喜的神情。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等会儿,他昏睡了很久吗?
他记得他明明已经十分抓紧时间了啊?
通天下意识算了一算,又定神一看,嗯,方方过去半个时辰而已。
元始你——
然而他的兄长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低首拥着红衣圣人,眉眼微微舒展,柔和得近乎不可思议。
“你刚刚不知为何昏睡过去,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我想要叫醒你却怎么也叫不醒,心下不免担忧极了。”
“还好你终于醒过来了,不然为兄恐怕就要忍不住带你回八景宫了。”然后他弟弟也就别想再出来了。
通天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危险感,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周围扫了一圈。
奇怪,这危险感来自于哪里呢?
他重新望向了元始,轻轻叹了一声,道歉道:“是弟弟不好,让兄长担心了。”
元始微微笑了一下,霎时宛若冰雪消融,昙花一现,好看极了。
通天被晃了一下神,又听到天尊隐隐含着几分愉悦的声音:“没关系的,只要通天平平安安醒过来就好。”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说起来,通天刚刚是做了什么噩梦吗?眉头一直蹙着,像是十分苦恼的样子。”元始问。
通天微微一顿,又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情与女娲告知他的话。
死劫啊……
他淡淡一笑。
那就来看看吧,命运与他,最终鹿死谁手。
红衣圣人抬起头来,笑着回答了他兄长的问题:“是一个十分有挑战性的噩梦呢,哥哥。”
元始凝眸看着怀中的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既然通天这么说了,那他就这么信了吧。
倘若以后发现通天骗了他……罢了,还是希望他弟弟能瞒他瞒得久一点吧。
天尊静静地想着,又温柔地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
*
此后的日子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通天坐到桌案之前,凝眸望了一眼窗外开得灼灼的桃花,重新摊开了一卷空白的玉简,思考了许久,方才在玉简上刻下了第一个字,接着就分外熟练地刻了下去。
他打算为他这个新收的徒弟重新改编一下截教功法。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人,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特点,哪怕他最初编写截教功法时便已经尽量考虑了当时洪荒众生的普遍水平,却仍然避免不了这种无法适配的情况。这种时候就需要他重新修改一下功法,使得它更加适合当事人。
嗯,也许是当事猴。
圣人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专注地落在玉简之上,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去,继而将它稳稳当当地刻在玉简之上。
他做这种事情已经十分熟练了,毕竟也是曾经坐拥过无数毛绒绒的一教之主,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圣人又不忘顺手往里面添些阐释性的话语,防止那只石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元始坐在一旁,微微抬起首来看他。
天尊的目光落在红衣圣人专注凝思的侧脸之上,拢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仅仅是这样,他的神情便逐渐平和了下来。
偶尔通天转过头来与他对上一眼,又朝着他一笑,天尊的眉眼便轻轻舒卷开来,任是旁人看了,也觉得他心情颇好。
也许他所求的本就是这么一点东西吧。
只要他弟弟一直在他的身旁,无论他在做些什么,当他一抬起头来便能看见他,心情就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元始天尊无声地在心底叹了一声,又起身走了过去,先是看了一眼他弟弟在写些什么,方才俯身同他轻声讨论了两句。
两人皆是玄门的圣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无论什么功法在他们眼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有些功法对大道讲得粗浅一些,有的则更加深入具体而已。当然,不同的功法指向了不同的大道,他弟弟所写的功法,自然是永远追寻着那世间渺茫的一线生机。
元始的目光落在那玉简之上,仿佛能瞧见他弟弟那颗百折不挠,九死不悔的道心,不由得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通天瞥了他一眼,极为轻微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问:“哥哥可是觉得我这功法编的不好?”
“不,你写的很好。”
天尊温和地回答道。
他在通天身旁坐了下来,又伸手指了指玉简的某一处:“只是这一处语句你要不要再想一想,那毕竟是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通天凝眸思索了一会儿,当真拿刻刀将那一处字迹给削了,又重新写了一句上去。顺带又在旁边补了一行小字:“据你二师伯所言修改,为师觉得甚有道理,不知你怎么看?”
天尊唇边的笑意愈发真切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只觉得满心的欢喜都仿佛要溢出来了。
即便是专注于修改功法的通天也能感受到他兄长相当具有存在感的目光,他低眸看着手上的玉简,眸光微微敛下,似乎有了片刻的出神。
元始……
他闭了眼眸轻轻一笑,再度睁开眼时,眸底依旧平静无波。
通天圣人很快就将功法重新修订了一遍,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了,方才唤来门外的小童,让他将这功法送去给悟空。
小童认真地接过了玉简,仔细听着圣人吩咐他的话语,点了点头道声“记住了”,继而从屋内退了出去。
暂时无所事事的通天圣人又朝着灵山的方向看了一眼,重新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屈指揉了揉眉心,开始思考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
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否则一旦停止了思考,就容易被回忆的深渊所吞噬。
他对此可是很有经验的呢。通天想道。
第55章
灵山上愈发热闹了起来,渐渐当真有了几分佛门兴盛的气象。
慈航从山上往下望去,瞧见了一行行如同芝麻点似的人群,他们蜿蜒成一条长龙,从石阶往上向着佛塔一步三叩,面上皆带着虔诚之意。
天地间的气运汇聚在西方,而西方的气运又汇聚在灵山。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如来佛祖。
他该说不愧是那位圣人门下的大弟子吗?就他一人便将所有人压得黯淡无光。
慈航心下感慨不已,目光一抬,又扫到从殿内出来的燃灯古佛。他面上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情,也不知道接引圣人找他说了一些什么,很快就驾起云光离开了灵山。
慈航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东方……竟是往东土而去吗?
他神色微微一凛,先是给元始传了一道讯息,后又抬步往莲花佛塔的方向走去。
自佛祖踏入此间渡化东方的有缘人开始,这里便大变了模样,原先禁锢用的阵法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佛塔的大门敞开着,任凭所有想要聆听佛祖讲道的人踏入其间。
慈航到达此处时,已然见到数位佛陀与菩萨端坐在蒲团上,同那些有缘人们一道正在听着高居于莲花宝座上的佛祖讲解佛法。
佛祖法相威严,眉眼却低垂着,像是悲悯着此间深陷苦海的芸芸众生,欲要尽祂所能,将他们渡上一渡。
慈航抬首望去,仅仅一眼,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竟是不敢再直视于祂。
他隐隐带着几分心惊,昔日的多宝道人,如今的如来佛祖,竟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吗?这简直是……半步为圣的境界。
可是这才过去了多久?自多宝被太清圣人送往西方,从修行截教功法到转修佛法,又到证道成佛,区区千载时光,一个人怎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颇为难以置信地想着,又见头顶轻轻扫来一道目光,那道目光的主人像是洞彻了一切,缓声唤他一句:“观世音。”
“你来寻本座何事?”
慈航微微抬首,发现周围的讲道未停,佛祖的声音仅仅在他一人的脑海里响起。察觉到此事时,他低眸垂首,合十双掌,摆出了与旁人同样的姿态,方在自己的心里回答佛祖:“燃灯古佛不知何故往东土而去,想是两位圣人的吩咐。”
“燃灯……”佛祖缓声重复了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之后回答了他的问题:“圣人意欲往东土传教,好为西游取经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慈航也不去问佛祖是如何知晓的,如果他这位多宝师兄当真已经半步成圣,恐怕灵山上发生的事情他都能够察觉。准提和接引两位圣人能瞒得了天机,可未必能瞒得了就在灵山上的佛祖。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声“明白了”,便欲将此间的消息继续传递给元始天尊。
又听佛祖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可愿意同去?”
什么?
慈航愣了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佛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去东土,传授佛法?”
他真的不会被他师尊给砍了吗?
“天尊慈悲,自然不会。”
对不起,虽然他确实是元始天尊的亲传弟子,也向来敬重他的师尊,但正是因为如此,他对他师尊的印象一直都是:听不听话,不听话就砍了。
慈悲……
你是在说我师尊吗?
师尊他除了对小师叔温柔了亿点点,关心了亿点点,体贴了亿点点以外,他什么时候慈悲过啊?!
就这样他还在封神量劫里坑的小师叔和你们截教一脸血呢!多宝你都忘记了吗?
然而佛祖的语气依然平淡:“燃灯既然去了,我们自然也要去一个,若是慈航你不去,那就把文殊派去。”
慈航:“……”
多宝师兄,你真的不是在趁机公报私仇吗?我承认我们当初做的不地道,但你这种操作是想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你若是觉得担忧,大可先行过问天尊的意见,看看天尊允不允许你往东土传教。你们之间应该是有联络的方式的吧?”
慈航心下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佛祖微垂着眼眸,神情缥缈无垠,他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莫测的压力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佛祖……”
“好了,莫要多言,你去吧。”
佛祖微微垂落了眼眸,随手断开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重新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讲授佛法之中。
只留下慈航一人坐在原地,痛苦不堪,踌躇不定,反复思量,仍是不敢QAQ。
呜呜呜师尊,收到这条消息的您,能不能轻点揍我啊。这都是隔壁大师兄发的疯啊!我真的是被迫的啊!
慈航步履沉重地去了。
多宝垂眸不语,扫了一眼底下正在悟道的截教弟子们,又抬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接引……
他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那就拭目以待吧,看看这灵山,最终到底是谁的灵山。
*
元始终于收到慈航的消息时,时间又过去了几日。
他大概是拖无可拖了,只得自暴自弃地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元始,并在消息中写到“皆听师尊吩咐,弟子不敢有丝毫违逆之处”,又道“此乃多宝师兄之言,应是为玄门与佛门的气运之争考虑”。
元始将那消息看了一遍,随手将它毁去,便起身去找他的弟弟。
通天圣人正在逗他的徒弟玩。
先是考了考他修习截教功法的程度,又随手摸出了一本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佛经,一本正经地对着悟空胡说八道:“世人常说佛道之争水火不容,却不知佛本是道,两者原是一脉所出。你既然要同我学习长生之道,不如顺手把佛法也学了吧?”
悟空瞧了瞧通天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一堆玉简,不由得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师父,弟子仅仅只是想学习长生之道,这长生之道需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通天不假思索道:“那当然啦,欲求长生,自然要懂得方方面面的道理。”
悟空已经不是当年的悟空了,他是一只略懂道法的石猴了。
他勇敢地提出了疑问:“可是师父,为什么弟子要懂《炼器的一百零八个小常识》呢?”
通天爽快地答道:“自然是为了能够炼制出能够防身的法宝啊,欲求长生,怎么能不好好保护好自己?”
悟空又问:“那这本《素女经》呢?黄赤之道也在我们修行的范围之内吗?”
通天正色道:“确实啊,双修之道乃是著名的养生大法呢,当年九天玄女教授黄帝时,就特意花了部分时间专门同他讲授了房中术呢。”
悟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通天见状,干脆把那本佛经也塞到了他的手上:“佛法自然也是这个道理啦,你也不用急着把它们全都学会,还是以我玄门功法为主,其他的随便学学就好了。”
悟空只觉得他整只石猴都要不好了,虽然他前来求师问道时已经抱着要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心,但这颗坚强的心脏在战胜了一切风浪之后,竟然在一堆叠的比他整个人还高的玉简面前,硬生生地动摇了一下。
这么多东西……他到底要花多久才能学完呢?
通天含笑道:“大道之难,难在日积月累,不可有一日懈怠,而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资战胜一切。”
他仿佛看透了悟空的心思,又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一年不成便两年,两年不成便百年,千载光阴犹如一旦,等到你最终找到自己的大道回首望来时……”
悟空下意识接道:“就会觉得这些不过寻常了?”
通天温柔道:“就会发现你仍然还没有学完。”
悟空:“……”
悟空:“???”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看向了通天!
通天没有忍住笑了起来,又伸手揉了揉石猴毛茸茸的头发,他先从那堆玉简里给他挑出了几卷,又将另外的玉简都装进了一个乾坤袋中,再将这些东西都交到了悟空的手上。
悟空看着他的动作,仰起首来看他。
“当然了,贪多嚼不烂。你目前只需要看这些就够了。”
悟空问:“那师尊怎么把这些玉简都给了我?”
通天一笑:“自然是要让你知道学道不易,莫要生了骄娇二气。”
因为我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教导你成才啊,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悟空抱着玉简沉思了片刻,对着通天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弟子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好意。”
坏心眼的师尊又趁机揉了揉石猴的脑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好啊。”
辜不辜负我倒不是很重要,只希望你来日遇到自己的劫数时,能够用上我教你的东西吧。
心满意足教完徒弟的通天圣人终于抽出空来朝着旁边的元始天尊看了一眼,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懒懒散散地扯上了他兄长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好似撒娇一般问他:“哥哥,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微微柔和了下来:“通天,灵山来信。”
灵山啊……
通天圣人抬起了眼眸,看了一眼元始天尊,思考了一会儿,又弯眸笑了起来。
“看样子,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呢。”
第56章
慈航忐忑地等了很久,几乎怀疑他师尊正在思考如何弄死他。到时候他是该直接认错呢,还是再挣扎一下下?认错的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挣扎的时候呢?
然后他就收到了元始的回复,回复很短,只有两个字:
“速去。”
好的,那没事了。弟子这就麻利地收拾包裹去也。
师尊有令,慈航莫敢不从。
两人的居所之中,元始平静地回完了慈航的消息,方才侧首望向一旁正在无所事事把玩着他头发的通天圣人。
他原先束在玉冠中的乌发被通天随意地缠起一缕,在指尖绕啊绕的,丝丝缕缕地纠缠着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乌发如墨,衬着那纯粹如雪的肌肤,平白生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圣人微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偶尔像是忘记了这件事,眼眸放空注视着远方,接着又似回过神来,像是猫儿似的伸出爪子无聊地拨弄了两下。
元始侧过首来,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眸光愈发的温和起来。
正在走神的红衣圣人回过首来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抬起眼来望向了元始,随即又放下了手:
“哥哥回完消息了?”
元始未答。
他注视着圣人微微蜷曲的手指,轻轻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纤细的指尖,将它捂在手心之中,用自身的温度温暖着它,又微微低下了头,轻轻吻上了他的指尖。
通天的眉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他垂下眼眸望着元始,又见那人抬起首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通天。”
圣人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未能说出口,只听得元始缓声道来:“燃灯古佛欲来我东方传教,你打算去看一看吗?”
通天花了片刻功夫回忆燃灯是谁,方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
“多宝怎么说?”
元始道:“他让慈航同燃灯一起去传道。”
“哦?”通天挑了挑眉,觉得有意思极了。他一手支着下颌,一边拿眼瞥元始,“哥哥不生气?宣扬佛法诶?要是撞上了以前的熟人岂不是会很尴尬?”
元始看着他:“不生气。”
通天刚想说“真的吗?我不信”,便又瞧见元始低眸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通天:“……”
他的神情再度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时,下意识地就想用力把自己的手指给抽出来。那人却忽而攥紧了他的指尖,不肯轻易放他离去。天尊一贯冷淡的声音轻轻拂过他的耳垂,像是拂过覆盖着苍雪的大地的冬日,平平淡淡的,却任谁也无法将之忽视。
“如果是通天的话……不生气。”
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通天身上,又微微露出个极淡的笑来。
半晌,通天垂落了眼眸,冷冷淡淡道:“哥哥不生气就不生气吧,可以先放开我的手了吗?”
“再不放手就该轮到弟弟我生气了。”
元始看了看他的神情,这才轻轻地松开了他的手,然后就看到通天立刻往旁边挪了一大步,远远地和他隔开,像是在警惕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他轻轻挑了一下长眉,忽而觉得今日的心情似乎是他近来最好的一天。
又或者说,只要通天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他便觉得一日比一日更令人愉悦。
“好了,通天若是想去的话,现在就可以准备一二了。还有你那只石猴,你既然要出远门,还是要好好把他安置一下的。”
通天并不是很想理睬他,闻言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元始却丝毫不曾在意,神情平和,果真像是养了一只坏脾气的小猫似的。当然,那些毛绒绒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的弟弟一根头发,又或者说这世间之人,本就无一人能同他弟弟相比。
他唯独不知的是,在他弟弟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想到此处,天尊的眸色又隐隐深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忍不住又想朝他靠近,只是顾忌通天的态度并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之后,元始轻轻叹了一声。
*
通天被鸿钧带走在紫霄宫中关了足足千载。
千载的意思就是,不仅仅是当年的商朝早已灭亡,那取代商朝建立起来的周朝亦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人间的王朝几度变更,如今在中原大地上的人间君主乃是汉朝的皇帝。
世间沧海桑田莫如此般,当年攻入朝歌之中意气风发的武王姬发,面对着最终选择在鹿台上自焚而死的纣王帝辛,永远也不会想到在短短的三百年不到的时间里,西周的最后一位君主周幽王便以“烽火戏诸侯”的千古骂名葬送了西周。
当年的帝辛曾经为了立九尾狐苏妲己为后,废除了姜皇后,而命运兜兜转转,又在下一个轮回中再现了曾经的一幕。周幽王愿为褒姒一笑点燃烽火戏弄诸侯,也同样愿意为她废正后申侯之女及太子宜臼,改以褒姒为后,其子伯服为太子。
历史像是一个诅咒,她循着自身的规律周而复始地运转,即便世人总爱把祸水之名冠在一个女子头上,相信是她们蛊惑了君王,也永远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任谁也无法千秋万代高居于王座之上,享受着万民的供给,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商朝之后是周,周之后是春秋战国的乱世,亦可说是“东周”,秦朝在短暂地大一统之后又二世而亡,而后便是汉朝。而这汉朝又分两汉,乃是西汉与东汉。
此一日,东汉的汉明帝夜间梦见神人,神人浑身冒着金光,身躯高大而威严,在梦中同他说话。
明帝努力地听了半天——当然什么也没有听懂,只记住了神人脑后那太阳形状的光芒,又瞧见他立于云端之中,垂眸俯视着底下的君主。
他从梦中惊醒,其他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唯有神人的身影长长久久地留在他的脑海之中,始终挥之不去。明帝思索再三,以为这是上天的启示,便在朝上询问着底下的大臣们:
诸位可曾听过长成这样,就是这样这样的神仙啊?
大臣们面面相觑,皆称没有见过这样的神圣,唯有一人站了出来同明帝道:“此乃佛陀也。”
明帝问:“何谓佛陀?”
那人再答:“臣闻东土之外,有一西方极乐世界,其间有得道者,号曰‘佛’。”
他又接着说了一些关于佛陀与极乐世界的事情,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令人怦然心动,明帝思虑再三,终于决定派出使臣往西行进,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寻找佛陀。
天命在那一刻骤然亮起,命运长河奔流不息,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下去。
灵山之上,如来佛祖垂眸看着底下聆听他讲道的众人,又忽而抬起眼来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他停止了佛法的讲授,令诸位佛陀微微怔然,片刻之后有人站起身来,合掌朝着佛祖拜下:“我佛,可是发生了何事?”
佛祖收回了视线,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位,微微一笑:“此乃我西方的盛事,诸位可与之同乐。”
众人不解,又见佛祖望向了东土的方向,悠悠开口:“佛法东传,自此而始也。”
佛陀们一愣,又下意识地顺着佛祖的目光望去,他们呆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露出了欣然的笑意。
“佛法兴盛,乃我们西方之兴盛也。”
“这皆有赖于两位圣人和佛祖啊。”
众人纷纷念起了佛号,灵山之上,一时有万千个声音齐齐诵着经文,引得接引和准提亦不由侧目望来。他们望见了底下虔诚地诵着经文的佛陀与菩萨们,也瞧见了莲花座上拈花一笑的如来佛祖。
准提的眸光微微深了几分,他喃喃地唤道“多宝道人”,却到底没有起身去打断这一幕。
一切都是为了西方,只要西方能够兴盛,一切都是值得的。
三十三天外,鸿钧道祖微垂了目光,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他望见了东土发生的变化,又瞧见了灵山上愈发兴盛的气运。
片刻之后,他望向了那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如来,他那位小徒弟曾经的弟子。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瞧见了什么令他有些意外的东西,不由挑了挑眉梢,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痴儿。”
他的弟子试图撇清多宝与玄门的关系,甚至不惜拿自己为他铺路,只想让他在两位圣人手下的日子能过得好些,可是他大底是不会料到多宝竟会如此大胆,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师尊心甘情愿为他的弟子付出,他的弟子又不惜一切来回报他的师尊。
如此景象,不得不说。
“通天确实收了一个好徒弟啊。”
鸿钧淡淡地想着,对多宝又多了几分满意。
倘若他的跟脚能够再好上一些,恐怕这三十三天上都该有他的位置了。如今到底是……可惜了。
不过看多宝这样的表现,他大概也能放心地把主导西方兴盛的权力交给他了,待到来日,说不定这灵山之主的名字,又会换上一个呢?
通天对此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鸿钧想起了他那位向来放心不下的小徒弟,又忽而对着旁边的造化玉碟开了口:“通天下界已有多久了?”
造化玉碟算了算:“约莫十载有余吧?怎么,你又想他了?”
“听老子说他之前无故昏迷了一段时间,怎么也唤不醒,不知是不是封神量劫遗留下来的后遗症。”鸿钧一边道,一边又叹了一声,“我想着要不还是把他喊回来再看一看,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替他想些办法。”
造化玉碟无情地指出了事实:“你就是想他了。”
“当初封神量劫之后,你死活拦着天道不肯对他动手,只肯把他关在紫霄宫中。说什么伤势未好?通通都是借口。鸿钧,你瞒不了我的。”
鸿钧道祖静默了一瞬。
良久之后,道祖轻轻一叹:“贫道确实是想他了。”
“通天这一生向来太平无忧,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偏偏遭遇了封神……贫道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支撑下来的。若是他一直待在紫霄宫中,至少我这个做师尊的可以一直保护他……”
只可惜,他大底是不肯的。他也不愿将他拘束在此。
罢了,还是想办法敲打一下那群人吧。
他的徒弟,哪能让人欺负了去。
第57章
燃灯再度踏上东土之时,不免有些感慨。他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在封神之前,他凭借着曾经作为紫霄宫三千红尘客的优势在阐教做了副教主,在封神之后,他意识到玄门气运大跌,阐教和截教并无一派是胜者,反倒是冷眼旁观玄门内部争斗的西方教获利颇多时,他又干脆利落地转投了西方。
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择良友而交,禽择良木而栖。燃灯自问自己不算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谁能给他更好的待遇,他便会选择谁。要怪就要怪东方的神仙们在封神里各个都打成了猪脑子,便宜了旁边负责捡漏的西方教吧。
他在背叛玄门时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心里还暗暗地等着看圣人们的笑话。只是兜兜转转一圈,没想到今时今日接引圣人竟然让他带领着一队僧人来东土传教。
重临故土,不说感慨万千,燃灯心里到底也是有那么几分复杂的。
想到此处,他不免侧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老熟人——慈航道人,当然,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观世音菩萨了。
菩萨衣裙迤逦,眉目冷清,手持玉净瓶,瓶中插着一支杨柳枝,法相庄严,令人不敢直视。他似乎察觉到了燃灯的目光,回首望来,客气而疏离地道了一句:“燃灯古佛。”
燃灯也不至于在这个关头上和慈航起冲突,因而也只是淡淡一笑,甚至同样客气地回了一句:“观世音。”
两人打完招呼后就干脆地闭上了嘴,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慈航面上不显,心里却在隐隐地崩溃,一想到他如今的样子可能会被他曾经的那些师兄弟们看到,他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仔细想想,当初多宝师兄提议说要么他来,要么让文殊师弟来时,他就应该干脆利落地把文殊给推出来的,毕竟众所周知,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现在好了,终究是他一个人担负起了所有:)
慈航笑不出来,面上的神情愈发的冷淡了起来,只是落在迎接佛陀和僧人们的使者们眼中,眼前的观音尊者宝相庄严,眉目悲悯之余又有一种缥缈遗世之感,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心,丝毫不敢起冒犯之意。
他们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迎接西方这一行人,向他们诉说了皇帝的意思,并邀请他们暂且居住于鸿胪寺中。
使者还特地解释了一句:“陛下为迎接佛陀与经书所建的寺庙还在修建之中,并非有意怠慢诸位贵客。”
燃灯合掌轻叹,自有一种神圣而不可冒犯之感:“我等从西方极乐世界而来,只为传扬佛法,并非为了俗世的享乐,何需陛下耗费国库为我等修建寺庙?还望陛下顾惜万民。”
使者面上的神情愈发的恭敬起来,既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是确确实实觉得眼前这群人不像是骗子——说不定真的是神仙呢。
上一个冒犯神仙的听说是那个商纣王吧?后来连国都亡了。
可见神仙们并不都是好脾气的,就他这个小身板,甚至都不需要神仙们用上一个手指头的力气,怕是就得化为灰灰了。
使者色愈恭,礼愈至,再三邀请燃灯这一行人。
燃灯推辞了又推辞,最后实在推辞不掉,方才摇头叹息了一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使者方才松了一口气,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干脆陪伴着西方这一行人一道往国都洛阳而去。
慈航对于这些无聊的交谈与试探并不是十分感兴趣,而且这支佛法东传的队伍中的最高领导人本就是燃灯古佛,他纯粹是被多宝给塞进来的(……),所以他也就乐得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跟随在一旁。
只是虽然他不说话,使者却丝毫不敢忽略他的存在,依旧待他毕恭毕敬,时不时地来嘘寒问暖一番。
慈航维持着他观音菩萨该有的逼格,只偶尔高冷地回上一句,大多数时候则一句话都不说,只以一双平静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使者。使者望着这双眼眸,不知为何屏住了呼吸,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妄动半分。
他们一路行来无不是风沙满面,哪怕是形容最好的,也不免染了些行路的疲惫之感。而眼前的这位,据说是西天的观世音菩萨,周身却纤尘不染,以一双慈悲目注视着周围的芸芸众生,仿佛早已证得了无上大道,超脱了世间红尘纷扰。
若非为了传达佛祖的真意,渡化在苦海中挣扎的生灵们,如祂这般的人物,怕是根本不会踏足凡尘半步吧?
使者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对慈航口中的如来佛祖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心,又隐隐生出了几分向往之意:佛法高深,不知道他是否有缘聆听一二,或许,他也能超脱人世,得道成佛呢?那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又是一副怎样的模样,不知他终其一生,是否有机会去见上一见?
就是不知这佛法和道法哪个更加厉害?
道家有“白日飞升”之言,这佛门又有“立地成佛”一说,想来之后的洛阳,大概会很热闹了吧。
当然,这都是陛下要担心的事情了。陛下选择道法,他们就弘扬道法,陛下……若是决定一心向佛,那之后的洛阳,大概又会多出一批专门研究佛经的人吧?
使者把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面上丝毫不显,只专注于负责稳稳当当地把这一行人带到洛阳,之后的事情,就该与他无关了。
*
斜月三星洞中,通天依旧在抓紧时间教导悟空。
一身慵懒的红衣圣人倚靠在石桌旁,一手撑着下颌,模样懒散极了,又微微抬起眼来,看着面前时不时抓耳挠腮,又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石猴,不免失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悟空兴高采烈地回道:“师父讲道讲得好,弟子听到妙处不免心头欢喜,忍不住做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拿书卷敲了敲悟空的脑袋:“也就是为师不在意了,换做旁人,你再这样试试?”
悟空挤眉弄眼,故意朝着远处努了努嘴:“师父说的‘旁人’,可是这个旁人?”
“休得胡言!”通天难得正色了一下,直起了身子,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你二师伯乃是你的长辈,待长辈要举止有度,恭敬有加,岂可在背地里玩笑?”
悟空赶忙道歉,抓着通天的衣袖不放,连连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还望师父原谅这个。”
通天却并不开口,只垂了眼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石猴许久,良久之后,方才轻轻叹了一声。
他俯下身来,又伸手摸了摸悟空毛茸茸的脑袋。那只石猴抬起眼眸看他,眸光灵动,充满着蓬勃的生机,此时此刻仿佛被他吓到了似的,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他:“师父……”
通天温声道:“不怪你,是为师没有好好教你。”
悟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拉了拉通天的衣袖,同他道:“不是的,是弟子的错,是弟子刚刚一时不注意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通天却并不回答,只长久地注视着他,仿佛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似的。
圣人又摸了摸石猴的脑袋,暂且放下了还未讲完的道德金文,转而同他慢慢地讲起礼来。
他问悟空:“何谓礼?”
悟空转了转眼珠子,试探着答道:“就是那些凡人口中说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通天摇了摇头:“不,你说的是道德人伦,而为师问的是礼。”
他停顿了一瞬,望着略微带着几分疑惑之色的悟空缓缓开口:“所谓的‘礼’,首先指的是等级制度,也可以说是,尊卑有序。”
悟空似乎有些愣住了,通天微微叹了一声。圣人在反复的思考之后,仍然决心把这一部分内容讲给他听。他不想磨灭这只石猴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但他必须把这个世界最本质也最残忍的规则先教给他听。
只有懂得规则的人才能更好地利用规则,而非被这个世界隐藏着的规则所抹杀。
“如今这个叫做洪荒的世界里,实际上是一个金字塔的结构,最底下的是普普通通的修士,站在最高层的是洪荒的六位圣人。而圣人往上则还有那缥缈无垠的天道……这个世界的本质,目前依旧是弱肉强食,是强者为尊,所以这个金字塔的结构并非像人间一样凭借血缘划分,而是凭借着自身的实力。”通天缓缓道。
“这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就好在,只要你拥有实力,某种程度上就能拥有一切,比你实力低的人,就仿佛站在这座山的山脚上,只能仰起首来看着站在山腰处的你。坏处是,表面上人人都讲仁义道德,实际上大家都很诚实,依旧搞得是强者为尊那一套。”
通天看了看石猴,语气平静至极:“为师让你尊敬你二师伯,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二师伯是你的长辈,在道德礼节上你要尊敬他,而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你二师伯比你强。”
“不敬长辈未必是个死,但是不尊重比你强大的人,却必然会死。”
通天闭了闭眼,轻声问他:“你能明白吗?”
悟空看着通天,慢慢地点了点头。
通天对着他笑了一下,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当然,为师同样也很强,实在不行你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报出为师的名字,大多数时候都能解决。”
悟空看着他,怔怔地问:“菩提祖师?”
通天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不,是上清通天。”
上清通天圣人。
第58章
上清通天。
这对悟空来说并不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
他从花果山出来,乘着木筏出海,任凭海上的风浪将他带往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虽说不曾遇到什么真正的神仙,但也曾拜访过几个见多识广的精怪。
精怪们活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足以见证洪荒的一段历史。又因为闲极无聊,很愿意对着找上门来的悟空随意地谈上两段。
当时有一只被当地百姓们供奉着的黄大仙就很高兴地招待了悟空,一边给他摆上了上好的宴席,一边又兴之所至,跟他谈论起他的祖辈的祖辈的祖辈……也不知道几个祖辈经历过的故事,其中便有谈到过这位圣人。
悟空好奇地听着他讲述的故事,听着曾经那场波澜壮阔的封神之战,什么姜子牙啊,哪吒啊,杨戬啊,把那一场神仙斗法讲的是出神入化。待到最后,那黄大仙不知何故,又略带几分遗憾地提到了那位通天圣人。
“要是那位圣人还在的话,你或许可以去找他拜师。”
悟空奇怪道:“既是圣人,又岂会随意收下弟子?”
黄大仙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副神往之色:“这位圣人可从来不在乎弟子的跟脚如何,只看你有没有一颗坚定的道心。像我们这样不入流的精怪们,也就是这位圣人肯收下我们为徒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悟空,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仿佛对那位圣人很熟悉似的,甚是笃定地开口道:“圣人向来喜欢长得毛绒绒的徒弟,像你这样的,圣人一见就喜欢。”
悟空便问:“那这位圣人去了何处?”
黄大仙闻言,面上忽而露出几分怅然之色:“听我那祖辈的祖辈的祖辈……说,这位圣人被他的师父给带走了,从此杳无音讯,人间难寻。”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待在这个地方无聊度日?恐怕也同你一样出海远游,寻觅仙踪了。”他叹了一声,神情十分遗憾。
悟空看着他,心想大概在黄大仙的心里,也曾经有个修仙问道的梦吧。他不免对他感到了几分亲切,要是他能够忍住不对着他流哈喇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悟空默默地看了一眼黄大仙,悄无声息地往外挪了两步,并对着他道:“我是一只石猴。”
言下之意,他并不好吃。
黄大仙相当委屈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努力挪开了望向石猴的目光,幽幽地叹了一声:“可是你看上去真的十分好吃啊,要是平时……算了,看在我们刚刚言谈甚欢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
悟空:“……谢谢?”
黄大仙摆了摆手,眼不见为净道:“去去去,快走快走快走,别再在我面前碍眼,小心我忍不住真的把你给吃了。唉,猴子啊,你记住,若是你是真心想求仙问道的,千万别碰那血食。碰了的,就再也修不成仙了,还会被那些臭道士们喊打喊杀的。”
悟空道:“我只喜欢吃桃子。”
黄大仙两眼一翻,唤出他的徒子徒孙们,直接把石猴给轰了出去。两扇石门咣当一声就在他面前关上了,险些撞上石猴的鼻子。
悟空站在门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鼻子,又朝里面喊了两声:“黄大仙?黄大仙?”
石门静悄悄地立在荒地之中,周围覆盖着葳蕤的野草,天空中只剩下了一轮毛乎乎的月亮,正俯瞰着底下的石猴。他站了一会儿,意识到黄大仙并不想理睬他了,石猴方才挠了挠头,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往事历历在目,悟空怔然地抬起头来,望向了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那只黄大仙说的没有错,通天圣人确实很喜欢毛绒绒的徒弟,第二个想法才是“为什么是他呢”。在他拜师的第一天,圣人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他那日来到花果山中,本就是为他而来的。
可是,为什么是孙悟空呢?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让圣人亲自下界来收他为徒?
通天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因为悟空的身上,担负着很重要的命运呢。”
“命运?”石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神情甚是不解,“弟子只求逍遥世间,又岂会担负上那所谓的命运?”
通天认真地想了想,方才同他道:“因为有的时候,命运并非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它有着自己的想法,半点也由不得我们。”
“那就把它握在我们手中吧。”悟空毫不犹豫地对通天道,他仰起头来拉住了通天的手,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圣人的掌心之中,就好像把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圣人手上一样。
“师父,我不相信那所谓的命运。要是真的相信了它,我就不会离开花果山,四处求仙问道了。”悟空道,“我不信,您也不必去信。孙悟空的命运,永远只会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石猴目光灼灼,仿佛有烈火落在那双眼中,通天望着那双眼,竟是难得的怔然了一瞬。
曾经……他曾经也是这样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竟令他也有片刻相信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那些由别人写好的字句,凭什么来决定他上清通天的命运?
通天垂了眼眸,听着自己心底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
圣人的眉眼舒展开来,那是极为艳丽张扬的眉目,又透着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之感,仿佛下一个瞬息便会劈开这宇宙苍穹,重新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焕然一新的世界。
他定定地看着悟空,语气温和而愉快:“好啊,你不信,我也不信。”
“让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一切吧。”
你的死劫,与我的天命。
……
元始再度看到通天时,便见红衣圣人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眸光流转之间,仿佛蕴含了天地间八分的神采,剩下的两分则由众生共同分享。他随意地望来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又弯了弯唇角,笑意盈盈地唤道:“兄长。”
元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才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石猴,缓声询问道:“你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吗?”
通天道:“不可以吗?”
元始眸光微微冷淡了下来,像是带着几分不悦,却仍然道:“……可以。”
“只要通天高兴便好。”
通天道:“弟弟我很高兴呢。”
元始看上去更生气了,他看了看通天,忍耐地闭了闭眼,竟也是忍了下来,同他道了一声“好”,只是又走到了通天的身旁,轻轻牵起了他的右手。
通天侧首望他一眼,又对着旁边的悟空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走了哦?”
悟空点了点头,圣人便驾起了云光,一行三人共同往东土而去。
*
西方那一行人已经到了国都洛阳之中,很快又得到了来自皇帝的接见。燃灯得到消息后便去寻慈航商量,问他们两个人里面到底是谁去见皇帝。
燃灯道:“毕竟那只是一位人间帝王,若是我们两人一起去,未免显得太过于重视他了,难以展现我西方教的威严。”
慈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敷衍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燃灯古佛了。”
燃灯假意推辞,语气分外亲近:“这怎么好意思呢?毕竟佛祖派观世音来,也是为了传扬我西方教啊。”
慈航冷淡道:“好,那我去。”
燃灯:“……”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面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慈航淡淡地扫了一眼,听着燃灯勉强找了个借口,为他之前的话描补:“总之……还是先由贫僧先去见一见这皇帝吧。”
你想去就去呗,话那么多干什么?
慈航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这位燃灯古佛看上去越来越糟糕了。以前在阐教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嘛,呵呵。
他也懒得同他去争这个先,反正他多宝师兄的要求里面也没有这一条。慈航十分干脆地同意了,连话都不带变上一下的:“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燃灯古佛了。”
这敷衍之意简直是呼之欲出啊。
燃灯又沉默了。
他相当勉强地笑了笑,方从慈航的居所里出来,心里却又无声地骂了起来:不愧是阐教弟子,和那位阐教的元始天尊一模一样!就好像人人欠了你们二五八万似的,个个拽成这样!还不是被截教的三霄娘娘按着揍?!
他看着慈航,突然就觉得隔壁的截教又眉清目秀起来了。
还好他如今已经是西方教的人了,否则迟早会被活活噎死!
燃灯一边想着,一边努力平息着自己心头的怒意,半晌方才端正了自己面上的神情,准备亲自去见那位皇帝,顺便抢占一下先机。
你清高!你不在乎!到头来还不是要听我燃灯的!
另一边的慈航只觉得无聊极了,他懒得再在屋里待着,索性变化出自己原本的模样,只让观音尊者的法相端坐在蒲团上静修,自己则随意地溜了出去,打算看看这国都洛阳中的风光。
他边走边看,心情倒也愉快了几分。
相比于西方极乐世界,他果然还是更喜欢东土的景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师尊才肯下令召他回来,也许要等到西游结束吧?
慈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随意地抬起了眼,打算往另一边走去。
顷刻间!说时迟那时快!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慈航的目光陡然一僵,近乎难以置信地抬起首来,手指颤抖着,无比惊恐地唤道:“师师师师师……师尊?!”
慈航整个人忽然裂开了。
时隔多年之后,他又看到他师尊温柔地牵着他们小师叔的手,垂眸凝望着身边之人,走在这茫茫红尘人海之中。
第59章
此夜明月皎洁,长街灯火通明,来往行人如织。不知人间是何节日,方有这般热热闹闹的景象。
他身旁的石猴早已愉快地融入了人群之中,新奇地玩闹了起来。通天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元始牵着他的手,又替他隔开了汹涌的人潮。
在无形的法术之下,周围的人与他们都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却无人意识到此地小小的异常。
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元始的心情方才像是好了一点,至少没有一直持续不断地往外散发寒气了。
通天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那人垂眸望来的目光。天尊的神色中微微透着几分冷淡,那双冰凉的眼眸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无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又在某一个瞬息被某种情绪打破,以致于那波澜不惊的湖面倏忽漾开几许涟漪。
他感受到他手腕之上那微微加重几分的力道,以及他兄长颇带着些咬牙切齿意味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唇边的笑愈发散漫无辜了起来。
“哥哥,你在生什么气?”圣人仰起脸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扯了扯天尊的衣袖,模样纯良极了。
元始垂眸看他,微微拧着眉头,寒声问他:“为兄在气什么,难道通天不知道吗?”
他弟弟无辜地摇了摇头,朝着他眨了眨分外单纯的眼眸:“弟弟不知道呢。”
“哥哥的心思向来那么难猜,弟弟我又不是次次都能猜到的。”
圣人说是这样说着,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显得绮丽烂漫,几乎明晃晃地昭显着他意图看好戏的心思。
元始心想:世上竟有这般明知故问之人。
而这一个人,偏偏他又动不了分毫。
是不忍心,是不愿意,是无底线的纵容与放任……才会让眼前的红衣圣人这般有恃无恐,肆意地挑衅着他,随意地在他的忍耐范围内蹦跶。
元始的眸光愈深,扣着他弟弟手腕的手更加用力,顺着他的心意将他心心念念之人禁锢在身旁。
——即便是如此,他依旧不愿放开他。
“既然猜不到,那就不必猜了。”元始淡淡道。
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
通天讶异道:“那怎么能行?若是猜不到,哥哥岂不是会一直这么生气?要不,哥哥给我一点点提示?”
元始停住了脚步,淡淡地望着旁边的红衣圣人。他微微掀起了眼帘,唇线抿得平直,略微带着些隐忍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好吧,既然哥哥不愿意同我说,那就算了吧。”
通天见好就收,恰到好处地卡在了元始的忍耐范围之内,直把人惹得眸光愈深,幽邃入骨,偏偏又差那么临门一脚,始终爆发不出来。
元始的胸膛隐隐起伏,整个人显得愈发冷淡了起来,浑身上下写满了“都给我滚,别来烦我”这几个大字。
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却丝毫不畏惧地扯上了他的衣袖,指着旁边那盏模样精巧的琉璃宫灯侧过首对元始道:
“哥哥,我要这个。”
元始本是不想理他的,倘若他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的话。
天尊冷冷淡淡地抬起眼来,目光先是落在拉着他衣袖的通天圣人身上,然后才看向了那盏悬挂在卖灯小贩的摊位之上的琉璃宫灯。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像是看不上这凡间的工艺,试图同他弟弟商量道:“你喜欢琉璃灯?玉虚宫中便有一盏琉璃灯,我回去后把那盏给你,好不好?”
通天挑了挑眉:“哥哥说的那盏琉璃灯,可是与风希她的宝莲灯齐名的玉虚琉璃灯?”
元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不然呢?除了这盏灯以外,还有什么灯能配得上他弟弟?
然后就被通天无情地拒绝了。
“不,我就要这盏。”
元始:“……”
好气,但不可以和他弟弟生气。
兄长坚强地微笑着,忍了又忍,到底是走上前去,同那小贩询问那盏琉璃灯怎么卖。
卖灯的小贩很是热情地迎接了这位上门的顾客,喜笑颜开地回答他:“不要钱的,只要能够答出琉璃灯上的问题就行!”
元始试图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石,把它变成当地货币的想法登时破灭了。
他二度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由转过头去,看着身旁正好整以暇等待着他的红衣圣人。满街满巷的明亮灯火落入那双盈盈发亮的眼眸之中,像是落在漫天银河中的星辰,烂漫而多情。
那人站在咫尺之遥的灯火之下看他,眉眼微微柔和下来,像是一场世间难得的美梦,珍贵得令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挽留。
可通天不要他的一切。
他只要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
元始垂落了眼眸,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心底的声音。他转过头去,望向了那盏宫灯,片刻之后说出了上面问题的答案,顺顺利利地拿走了它。
他毕竟是圣人,想要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了解这些凡间的东西,遇到难题怎么办?问一下天道啊!
至于天道的心情?
天尊并不在乎。
他只要他弟弟高兴就好。
好在终于得到琉璃宫灯的通天圣人看上去确实颇为高兴,他低眸看着元始亲自拿回来的琉璃宫灯,静静地瞧了一会儿里面明亮的灯火,又弯起眼眸对着元始笑:
“谢谢兄长。”
元始微微垂着目光看他,神情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伸出了修长的手指,重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在这万家灯火之中无声地漫步,凝望着眼前的俗世红尘。
就是在这个时候,慈航看见了他们两人。
*
慈航的面色相当惊恐。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看到这一幕都是会怀疑人生的。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本该此生不复往来的师尊和小师叔,在他面前如此和谐地相处着。
他师尊面上的神情是自封神量劫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温柔体贴,原先冰冷的眼眸仿佛冰雪消融一般,透着融融的暖意。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而站在他身边的红衣圣人……啊,是我那多年未见的小师叔啊。
慈航泪流满面。
不愧是小师叔呢!师尊一见到小师叔整个人都好起来了,都愿意笑上一笑了。也不是之前那个看谁都烦,见到大师伯就想砍的样子了。
他也终于想起当初他为什么愿意跑到西方当菩萨的原因了,连被迫穿女装都没有打消他这个坚定的念头:还不是自从师尊和小师叔闹翻了以后,整个人都显得阴晴不定的,他实在是怕他师尊一个没忍住连他也给砍了。
虽然他师尊不会真的这么干,但是,但是……真的很可怕啊!
好了,现在小师叔终于回来了!他也终于得救了!
慈航喜极而泣,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尊!”
下一个瞬息,他又被天尊冷冷地扫了一眼。
慈航:“……”
糟糕,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他师尊和小师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向来是十分讨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的。
那些没眼色的截教弟子当初都被多宝师兄给熟练地拎出去了,而他们这些阐教弟子们也很自觉地自己领着自己离开了。
现如今……
慈航一个激灵,当即转身就走,决心当自己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到。
“慈航?”
通天微微停住了脚步,侧过首去,若有所思地唤道。
小师叔,别喊。
答应我,别喊!求你了!
请务必当我不存在好吗?您安安心心地跟我们师尊一起闲逛就好了!
通天确定了一下自己并没有看错,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唤道:“慈航。”
慈航:“……”
很好,现在他要是敢继续往前走,就是个“不敬师叔”的罪名了。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跟隔壁三霄娘娘落到同一个下场的……
慈航深吸了一口气,欲哭无泪地转过身来,一边面对着他师尊极为冰冷的死亡视线,一边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向着面前的两位圣人行礼。
“弟子慈航,拜见师尊,拜见师叔!”
通天挑了挑眉:“慈航啊,你刚刚明明都看到我们了,你跑什么?”
慈航:“……”
小师叔,你这是想让我死啊。
他坚强地微笑了一下:“弟子以为师尊和师叔隐瞒身份来到人间,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弟子不敢打搅两位,唯恐坏了师尊和师叔的大事,故而闭口不言,转身就走。”
哇塞!我真机智!
这个理由不错吧,是不是很有道理!
通天“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们本来也就是打算来寻你的,正好遇上了也是缘分,不如一起走走?”
小!师!叔!
慈航整个人都僵硬着,丝毫不敢抬头对上他师尊愈发冰冷的目光。
总觉得他师尊已经十分想干掉他了呢?现在狡辩还有用吗?他今天到底为什么要出来散心啊?安安心心待在屋里闭关不好吗!
通天侧过首去,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怎么看呢?”
元始平静地看了一眼慈航,方才望向了通天:“就依你吧。”
通天微微一笑:“好啊。”
慈航:“……”
——天要亡我。
第60章
通天微微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的慈航道人。
穿着玄色道袍的青年模样甚是清俊,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此时不知为何却一直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见状不禁摇了摇头,随口问起西方近来可有发生何事。
虽说先前慈航也传回来不少消息,但大多讲得比较简略,如今既然撞上了,毫无疑问要把人逮住好生问上一问。
慈航先是抬眼悄悄地看了一眼通天,又侧过头去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元始,在心里反复纠结了一番,方才开了口:“近来啊……”
他把稍微重要一点的事情都捡着说了,想起他们小师叔毕竟是截教的圣人,应该会想了解一下那些截教弟子的情况,便又刻意多说了一些和多宝师兄相关的事情。
只是说完之后他抬首望向通天,却不见圣人面上有什么反应。
通天静静地听着,微微闭了闭眼,直至他讲完后许久方才似回过神来,对着他笑道:“说完了?”
慈航沉默了片刻,又努力搜肠刮肚,把各种枝枝节节的事情也拿出来全都讲了,这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通天。
面前的红衣圣人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眉眼风流可堪入画,一颦一笑尽是写意,一袭红衣墨发,唇边含笑,像是这世间难得的绝色。
可他总觉得有一些不一样了。
慈航忍不住回想起从前的事情,尤其是两教还在昆仑山上时的情景。每当他们闯出祸来被师尊责骂时,只要小师叔一踏入玉虚宫中,死寂的气氛便会瞬间冰消雪融。然后他们就会被不耐烦的师尊像赶鸭子似的赶出去,如同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
他偶尔回头望过一眼,瞧见他们素来冷淡的师尊垂眸望着他面前的红衣圣人,竟也柔和了眉眼,只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温声同他交谈。
那时候阐截两教之间的关系还很好,他趁着夜黑风高去偷三光神水中养的锦鲤时,还会喊一喊隔壁的赵公明。
——然后他们两个就会一起挨罚。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
通天大致听了一遍,对西方发生的事情约莫有了个了解,知道多宝目前的境况算不上太坏,到底也算是安了几分心。
至于那燃灯古佛……
通天敛眸不语:新仇旧恨,他该怎么同他算上一算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问慈航:“你们如今来到东土宣扬佛法,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慈航先是摇头,说皇帝派来的使臣们都很配合,看上去皇帝本人也对佛法很是期待。说着说着,他又下意识地同通天抱怨起来:“小师叔啊,你不知道,那燃灯真的好烦啊。”
非要玩那道貌岸然的一套,就跟别人看不穿他的小心思似的。
下一刻,慈航又感受到了他敬爱的师尊的目光。
慈航:“……”
糟糕,一时忘形了。
他重新端正了一下自己面上的神情,摆出了分外严肃的姿态,以汇报毕业论文时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情,再度进行了一番陈述:
“燃灯古佛对宣扬佛法一事势在必得,不容旁人插手半分,他明面上称这都是尊奉西方二圣的旨意,可依弟子之见,他分明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如今西方隐隐以如来佛祖为尊,燃灯古佛似乎对此颇有不满,私底下有怨怼之声。综上所述,弟子妄加揣测一二:恐怕他有与佛祖夺权之心。”
通天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当年燃灯与尚未成圣的三清同为紫霄宫中的三千红尘客之一,按理算是同辈,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居然愿意拜入阐教门下,甘居他兄长之下,不得不说一句忍辱负重,所图甚大。
待到他兄长成圣,燃灯也顺理成章地做了阐教的副教主,在阐教地位尊崇,几乎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从此处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十分有野心,也十分能忍的一个人。
只是身处高位久了,他又岂能容得下有人比他站得更高?而且那比他站得高的,还是曾经的“截教大师兄”,他这个“阐教副教主”反而不如前者。
心下不平,怨怼自生。
通天往西方望了一眼,接引和准提大概也在利用他这种心情吧。
对于这两位圣人而言,多宝也好,燃灯也罢,都是“东方来的人”,他们绝不容许这些人和和睦睦,抱成一团。势必要从中挑拨,利用他们之间的仇恨,这样,他们才肯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
想清楚了之后,通天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面上不显,只温声对慈航道:“对了,贫道之前刚刚收了一个弟子,他与西方也颇有一些缘法,慈航可要先见一见他?”
慈航心下一惊。
小师叔你怎么又收徒弟了。
又想:完了,师尊他人还好吗?
他最后才注意到那句“与西方有缘”,不由微微一怔,抬首望向了眼前的红衣圣人。圣人含笑望来,眸底的情绪却看不真切,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雾气。
慈航顿了一顿,恭声答道:“师叔的弟子必然是惊才绝艳之辈,可惜弟子出来得急,不然也该给这位师弟带些礼物。”
通天摇了摇头:“不必客气,你若是真心想送他东西,不如多准备一些蟠桃吧。你师弟他最爱吃桃子。”
蟠蟠蟠……蟠桃??
慈航的眼皮莫名地跳了一下,愈发地不敢去看他师尊面上的神情。
听起来小师叔这回收的徒弟,又是他们师尊最最讨厌的毛绒绒呢。小师叔怎么总是喜欢这些毛绒绒的东西,当初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通天对着远处招了招手,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刷”的一下窜出了一只穿着道袍的石猴!
那石猴长得一看就是他们小师叔会喜欢的样子,满脸喜色地蹲在正中央看着周围表演舞狮的人群,又在听到通天的声音后迅速地从人海中挤了出来,还不忘紧紧抓住他头上戴着的葛巾。
“让一让!让一让啊!让俺老孙过去啊!”
人海被迫分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石猴趁机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几下就来到了他们面前,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才对着通天行礼,兴高采烈地唤道:“师父!您喊我什么事啊!”
通天顺手替他扶了扶歪斜的帽子,又笑盈盈地指了指一旁的慈航道:“来,悟空,见过你慈航师兄。”
原来是叫悟空啊。
慈航暗自记下,摆出了自己最温和亲切的表情对着那石猴笑了一笑,又见那石猴甚是礼貌地同他见了个礼:“师兄好。”
“师弟也好,师弟也好。”
慈航想了片刻,顺手从袖子里面摸出个法宝送给了他。蟠桃目前是没有了,但是见面礼还是要给的。
悟空也认认真真地接了,又乖巧道:“谢谢慈航师兄。”
师弟真乖,师弟真可爱。
慈航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幽幽地想道:希望他们师尊看在这是个乖巧懂事的师弟的份上,心情能够好上一点吧。
虽然他也不抱什么希望就是了。
一行四人顺利地团聚了,今夜似乎也走到了尾声,看完热闹的人群互相讨论着又四处散去,打算趁着宵禁之前回到家中。
慈航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另外三人,沉思着开了口:“通天师叔……”
“嗯?”
慈航道:“今夜天色已晚,不知师尊和师叔可有住处?若是没有,不如暂在弟子这里歇息一二?那些官员们不知为何特意为弟子安排了一个相当大的院落,想来是能够住下几位的。”
通天想了想,又望向了一旁似乎很久没有都没有说话的元始。
天尊微微敛着眉目,神情看不真切,又在感知到通天的目光时,微微颔首:“走吧。”
慈航心下一松,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燃灯古佛今晚入殿面圣,大底会被这位陛下留在宫中,师尊和师叔也不必特意避开他们,随弟子来便是。”
通天他们便跟上了慈航,往鸿胪寺而去。走至寺门前,随意地施展了一两个障眼法,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走入了寺中。
慈航毫无疑问把院落里最大最好的屋子留给了他的师尊和师叔,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又不忘给他这位新鲜出炉的小师弟找了个住所,顺带把这些官员们供应给他的水果全部给了悟空。
毕竟是石猴嘛,想来除了桃子以外,其他的水果他也应该是喜欢的吧?
安排好一切之后,慈航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屋里走,十分安详地合十双手,躺在了床榻之上。
今晚过得可真梦幻啊……
通天瞧了瞧眼前的屋子,并没有什么嫌弃的意思,以往孤身在外,幕天席地的日子他也经历过,眼前的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看着元始进了屋舍,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意见,便顺手把房门给关上了,又随口问道:“哥哥,慈航说的事情你怎么看?我们要不要随便给他们挖一个坑?”
通天叹了一声:“还有那个燃灯,不知道为什么弟弟我突然有点手痒,十分地想搞死他呢。”
不然怎么说师徒同心呢?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通天圣人升起了和多宝道人同样的想法。
只是不知为何,元始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通天觉得有点不对,略带疑惑地唤了一声哥哥,又打算转过头来看他。
还未等他转过身来,他便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哥哥……?”
他微微蹙着眉头,却见凛然高华的天尊微微垂落了暗色的眼眸,俯身靠近他的耳畔,那声线冷淡,像是浸透了万载光阴的霜雪,一字一句冷冽入骨。
“通天。”
那人冷冷淡淡地唤着他的名字,又更深地将他禁锢在了怀中,一刻也不肯放松。
通天抬起头来,目光落入元始望向他的眼眸之中,被那幽暗沉郁的色调一惊,下意识拧了拧眉:“元始,你怎么了?”
他想伸手去查看元始的情况,那手却被他兄长轻轻捉住,又低眸吻了一下。
通天:“……”
他的眉睫微微颤了一下,又见天尊微微俯身靠近了他,语气渐渐柔和了下来:“通天是在关心为兄吗?不必担心,为兄无碍。”
你这个样子,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无碍啊。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直至天尊无奈地叹了一声,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将人彻底拥入了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之前。
方才听到他兄长淡淡的声音:
“通天……似乎很喜欢慈航呢。今晚你同他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同为兄说上几句……”
他无声地叹了一声,眸光幽深入骨,偏偏不忍动上怀中之人分毫:“早知道他今晚会来……为兄今日便不该来,对吗?”
“若是他不来就好了,那通天的眼中,便只有为兄一个人了。”
那该有多好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