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萧承砚仿佛陷入了自我麻痹当中当中。


    他将自己锁在房中，终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务文牒，一步未曾踏出房门。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血色尽失，苍白得近乎透明。


    长风看着王爷这样也忍不住心疼，他知道其实王爷陷入了自责当中。


    潜渊阁桩目阁辅和权作阁辅就在他身边，若是换了以往，他早就想办法抓住他们了……


    这日，长风照例捧着一叠紧急文牒与军报踏入内室。


    室内光线昏沉，映着萧承砚专注而沉寂的侧影。


    他面无表情地翻阅、批注，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时而凌厉如刀，时而又涣散开一片灰霾。


    直到——他拆开其中一封以火漆密印的军报。


    倏然间，那死水般的眼底骤然凝聚起一点锐光。


    军报上墨迹赫然：【老鸦滩畔，昔人所疏瀹之水道，已得。】


    水道！


    若有此水道，粮秣辎重转运之困顿，迎刃可解！此役胜算，顷刻陡增！


    “长风！”萧承砚猛地抬头，就位开口的嗓音透着一丝喑哑。


    “属下在！”


    萧承砚闷咳了两声，肩背微颤，原本似被水汽氤氲的黑眸此刻深邃如寒潭：“传令，大军即刻开拔，奔赴西南！”


    “是！”长风领了军令，抬头了看萧承砚的眸子。


    他似有话要说，但终究压下。


    长风试探地问了一句：“王爷？是否还有其他的事情要交代？”


    萧承砚眸色一沉：“并无。”


    长风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


    待长风离开后，萧承砚又从手中拿出了方才藏下的另一张纸，只见上头写着——【水道痕迹微弱，入口巨石半塌，疏通之法存疑。另，似有斥候探查水道，意图不明……】


    出门的长风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明媚，却感觉不到暖意。


    军令已下，刻不容缓。


    然而，“老鸦滩”水道痕迹的确认军报，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此刻正被王爷刻意遗忘的人——顾惊鸿。


    那条路，是她的构想。


    那秘道，是她的学识与敏锐洞察力挖掘出来的。


    大军此行最险要的一环，其破解之匙，在她手里。


    于公于理，带上她，让她能在关键节点提供更精准的现场判断，甚至应对突发状况，无疑是风险最低、效率最高的选择。


    王爷素来以大局为重，所以，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话，应当就是带上顾惊鸿。


    若非昨晚之事，王爷定会亲自找顾惊鸿，可眼下……


    长风脚步在顾惊鸿独居的竹篱小院外戛然而止。


    他抬头望了望紧闭的院门，又想起王爷方才提及开拔时那略显疲惫的侧影，以及那两声压抑的咳嗽……


    带上顾惊鸿，利在军国，可王爷未曾吩咐，自己便这般自作主张终归不好。


    长风好像是第一次如此难以决断，来回踱步。


    王爷其实已经吩咐了对不对？他的眼神也是一种吩咐吧……


    再三权衡，长风终究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


    门开了，顾惊鸿似乎刚整理完行装，神色平静，她手中正将一张极小的纸条投入炭盆，火苗瞬间将其吞噬。


    “长风侍卫。”她微微颔首，侧身让他进来。


    长风开门见山：“军报已至，王爷下令，大军即刻开拔，奔赴西南。”


    顾惊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所以呢？长风侍卫是为水道之事而来？”


    长风心头一震，面上却有些风平浪静的意思，“是的。斥候回报，老鸦滩后方确有人工疏浚的旧水道痕迹，与姑娘所推演的古籍记载高度吻合！王爷已命西南方面按姑娘所述之法，着手疏通清理。此乃破局之关键！是以……”


    顾惊鸿摆手打断他，“我知道了。西南粮道关乎万千将士性命与战局成败，我责无旁贷。”


    恳谢之意尚未表达，只听顾惊鸿继续道：“但此行，我有三个条件。还请长风侍卫一字不差转告王爷，并确保严格执行。此乃合作前提，不容商议。”


    长风神色谨笃：“姑娘请讲。”


    “第一，我需要一座独立的营帐，位置需在帅帐侧后方，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地形，同时远离核心军务区。不得与王爷寝帐毗邻，亦不得在王爷日常必经之路旁。”


    长风点点头——意图很明显，这便是要彻底与王爷切断空间上可能存在的联系了。


    “第二，非必要，不接触。若非粮道疏通、舆图推演、机关布置等直接相关的紧急军务，我无需面见王爷。所有指令，由风统领你亲自传达给我。所有汇报，亦由你转呈王爷。我与王爷之间，只存在公务往来，无需任何私人交集。”


    ——这便是要切断所有军务上与王爷可能产生的联系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长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行目的，只为解决飞鹰涧粮道隐患，协助大军顺利推进。我的身份，仅限为‘军务顾问’。请王爷和风统领务必约束上下，将我与王爷的关系，彻底限定在此范围内，不得逾越半分！”


    顾惊鸿脸上明明笑着，长风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她继续道，“若能应允此三条件，惊鸿自当竭尽全力，以报王爷允诺随行之恩，亦为西南军民尽一份力。若王爷觉得惊鸿要求苛刻，或无法保证执行……那么，惊鸿便留在上京，静候佳音。”


    长风看着顾惊鸿笃定的眼神，瞬间明白方才莫名的压力感是来自哪里，原来顾惊鸿此言不是商量，是通牒。


    见顾惊鸿答应，长风面上终于压制不住地流露出喜悦，双手抱拳作揖：“顾姑娘的条件，长风……明白了！定当一字不差禀明王爷。姑娘稍候，长风去去就回！”


    他往前快走两步，忽然又回头认真作揖：“长风在这里，为西南的将士，先行拜谢顾姑娘。”


    顾惊鸿点头，目送长风离去。


    待他身影小时候，她又回眸望着炭盆。


    炭盆里最后一点纸灰打着旋儿熄灭。


    西南……她刚刚收到的潜渊阁的线报，鹞鹰也出现在了西南，并且似有打听老鸦滩暗道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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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由着他做成此事，岂不意味着那么多无辜将士的性命……这个畜/生！


    ……


    长风回到萧承砚的竹舍时，他正垂眸看着西南舆图，边上还放着一本《水机浚河经》，身形久久未动。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王爷。”长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萧承砚没有抬头，但长风知道他听见了。


    长风喉头滚动，硬着头皮低声道：“属下……去找顾姑娘了。”


    舆图前的身影依旧未动，但长风似乎感觉到那凝滞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老鸦滩水道……是顾姑娘提出的，属下想着……”


    长风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请罪的意味，复述了顾惊鸿那三条冰冷清晰的隔离条件。“属下擅作主张，请王爷责罚。”


    长久的沉默。


    静得能只能看到尘埃在光柱中飘浮的样子。


    在长风盯着那些浮动的尘埃，都快要眼睛酸涩的时候，终于，萧承砚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一片冰冷。


    “若是本王没记错，是长风你告诉本王的，顾惊鸿……她是潜渊阁的桩目阁辅，一个……情报头子。”


    长风心头一凛，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


    萧承砚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长风，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波澜：“此去西南，是打仗。刀光剑影，瞬息万变，每一个决策都关乎几万将士的性命，而此时，我们竟带上一个……情报头子？”


    他微微顿了一下，尾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仿佛在问长风，又像是在问自己，“……非要带上她吗？”


    长风被问住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王爷这平静的陈述，比之前的暴怒更让他感到窒息。


    萧承砚似乎未等长风回话，目光缓缓移回到舆图上那个标记。


    “可是……此事，关乎水道能否成功疏浚……最懂的人，似乎……也只有她了，不是吗？”


    长风猛地抬头，看向王爷。


    可萧承砚似乎也并不需要长风的回答。


    他起身，缓缓走向长风，又慢慢蹲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长风，“……这，总是……值得的，对吗？”


    他眯着眼睛想了片刻。


    终于，萧承砚唇瓣轻启：“准。此外，命王工丞、李工丞二人尽早介入河道疏浚工作，务必掌握河道本身及其周边环境，在我们到达军营之前，拟定可行方案，万勿私自行动。”


    长风踟蹰了一下，终是抱拳：“是！属下即刻去安排顾姑娘随行事宜！”


    未等长风离开，萧承砚忽然回过神来：“谢琰他，可大好了？”


    长风疑惑地摇摇头：“谢公子他……”


    萧承砚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伤得那么重，怕不是好不了了，得让他多留几天……”


    只要他们两个能分开，他还是有机会的不是么？


    长风蹙眉，旋即了然地点点头：“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