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里的天也是天，又高又远，又清又亮。


    张卫尉终于敛起那副伪装的平和，面色阴沉道：“实不相瞒，晋王妃命在下送姑娘出城。今日这餐饭你要是不吃，可能有好几日都吃不上了。”


    吃？她倒是想。


    她收回视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张卫尉可知我此刻最想做什么？”


    他虽不感兴趣，仍维持着礼节回答：“不知。”


    “我想坐牢。”她随口这么一说，双膝一折，坐回了凳上。


    张卫尉倒不太讶异，甚至好像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似的，点出了她的问题：“姑娘，你就是在这里住到老死，王爷也不会寻来。”


    她摇摇头，“王爷？要他干嘛？我就是想你们给我弄一座山头，挖一个深洞，再放四条比腿还粗的铁链拴着我。然后再弄来几个……”


    “妖怪”两个字还没说完，她忽的看见门外的天空上有什么东西掠过。


    她猛地起身冲向门边。张卫尉以为她要逃，急唤守卫阻拦。她刚跑到门前就被拽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掉了吗？出了这个门，你也插翅难逃！”张卫尉提起声调训斥起来。


    她跌坐在地，全然不理会他的训斥，怔忡片刻后指向门外：“刚刚，你看到了吗？”


    张卫尉不接话，差些就被她逃走的后怕还挂在脸上。


    她自顾自地比划了一下：“这么大这么长，乌黑一团，没有翅膀，却在天上飞着……不对，是漂浮。”


    还是成群的！


    “别想着胡言乱语就能让晋王妃放过你！”张卫尉不留情面地呵斥起来，“王妃让你勾引王爷，把他从那女人手中抢过来，你呢？不仅做不到，还肖想王爷！”


    她看他居然还在扯别的，仔细审视一番，她断定了他并未看见她所见之物。


    那也就是说，这异常景象在幻境中可能是首次出现，也有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才看得到。


    既然是异常，必有深意！


    可那到底是什么？在守藏阁里，她也没见过有哪本书上写过有这样的东西。


    她确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正想着求他让自己再看一眼，回头一望屋里，哪儿还有张卫尉？


    接着，她翻箱倒柜，从桌腿边掰下来一小节木片，在窗棂高处戳出小洞。


    借着小洞往外望，外头早就天黑了，可是她的屋子里，还是亮着的，还有光线从窗外透过来。


    不对……她屋子里没点烛火。


    意识到这一点时，窗洞里的像是深不见底的洞，也睁着一只巨大的眼，在凝视着她。


    就好像这间房子是悬于天际的孤星，被浩瀚的夜空围住了。


    因为是在幻境中，她很快接受了这个境况。


    耳朵贴在窗上听了一会儿，有些细弱的风在摇动枝叶，还有虫鸣从低矮的草缝里传出来。此外，再无他音。


    门外似乎是没有守卫的。她拍了拍窗，大喊了几声“救命”，也未引来任何动静。


    正此时，忽然听见“啪嗒啪嗒”的水滴声，开始下雨了。


    雨势来得很急，愈下愈猛，雨点落在屋顶上，似是要把瓦片都击穿一般。


    不一会儿，便有一滴雨打在天灵盖上，她捂了捂头顶，抬头一看，连屋角也开始漏水了。


    这王府的房屋质量看起来不太行啊。


    她腹诽了一句，雨势越来越大，外头的风也一阵紧过一阵，漏雨的地方从点到线，积在地面，都快漫过了脚背。


    寂静的王府也被这阵雨吵醒了。


    外头开始人声嘈杂，有人在奔走，有人在将主屋里的水往外倒，有人在试图补瓦，有人在转移宝瓶贵物。


    在这混乱之中，没人还想得起她这个阶下囚。


    她立刻知道机会来了，抄起凳子就砸窗，连砸了七八下，才砸出一个洞口。


    当下就从窗洞中爬出去，趁着夜黑雨急就要寻出路。


    一面跑一面藏，就怕被发现后，又扭送回去。


    到得一个转角处，往后头张望过未见来人，正要转身就溜，忽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了回来。


    她抬头定睛一看，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身披明光铠，胸甲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兜鍪遮掩大半面容，身后肃立着数十名士兵。


    她认不出是谁，对方倒是先说话了：“阿狸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中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懑，倒是有些不怀好意的恨意，想必不是晋王。


    她试图将手抽出来，对方箍得愈来愈紧，她只好讨饶：“你先松手，可以吗？”


    他的嘴角扬起来，松开了手，却不是真的在笑，“姑娘在这儿，兄长知道吗？”


    兄长不知是谁，八成就是晋王，她正不知要如何应答，身后忽然冒出来两个人，齐刷刷地行礼叩拜：“见过吴王。”


    “下去。”吴王命令道。


    她不知这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抬眼去看他，一下子撞见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不怀好意且充满玩味的眼神，她以前没有见过，但瞬时就看懂了。


    猎人看猎物，不就是这样？


    两个丫鬟没走，低声恳求道：“禀告殿下，晋王妃知道妖女跑出来了，特命奴婢追拿，幸得殿下相助。”


    吴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被王妃抓住了，也就是说，兄长尚不知情。”


    这并非问句，但两个丫鬟都慌了，不停叩首求饶，立刻被人拖了下去。


    “报——！”正此时，一个传令官拿着牒书从后方快跑上来，到吴王跟前跪下禀告道：“报吴王，继陇西郡、河东郡及江南道暴雨之后，京都又遭大雨，观察使廖信因恐河堤崩坏、屋舍尽毁，特请兵部调兵赈灾。”


    吴王微微侧过身，接下了传令官呈上的牒书，冷哼一声：“区区一个四品，都敢妄动兵部？”


    传令官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吴王恕罪，灾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吴王一听，抬脚就将人踹翻在地，“有你说话的份？”


    她看不过眼，脱口而出：“吴王殿下，此时正是你出人出力的好时候，否则等到整个京城都被淹了，你拿什么邀功？”


    这话说得刻薄直白，还满满的讽刺，果然将他激怒了。


    他猛地踏上前来，大掌捏住她的下颌骨，狠声道：“要不是看在你跟她一模一样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


    话一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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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开手，对传令官道：“拨三千兵力给廖信。若灾情失控，本王唯他是问。”


    传令官连声应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退进了风雨中。


    她还没反应过来吴王前面说的话，又听见他吩咐那两个侍女：“那就押回去见王妃吧。记得一五一十地禀告。”


    “点下救命，若是真的落在王妃手里，她必定会杀了我的。”她顾不得思考前因，张嘴就呼救。


    两个丫鬟爬将上来，不由分说地用绳子将她捆了。


    吴王站得笔直，好像风雨声掩盖住了她的求饶声，半点落不尽他耳朵里。


    到得王妃面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空荡荡的大堂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饶是地面上的积水都漫过小腿肚了，王妃还要从高台上淌过水来，连扇了她数个耳光。


    一边扇还一边骂：“叫你滚的时候不滚，现在想趁天下大乱死到王爷面前吗？”


    一只手累了，又换成另一只手，“本宫当初就应该杀了你，还说什么能帮我拴住王爷，其实你是想做初一，我做十五吧？跟我称姊妹，你还不够格！”


    等到扇得没劲了，才听到巧寿说：“主子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她不记得怎么被拖下去关起来的，被扇耳光倒也痛不到心里去，但也是有点眼花。


    总之挨到后边，她在混沌中，又回到了婴哭岭，见到山脚下人们穿梭在工地上。


    那座高台，比周遭的树都高出了很多，施工的进度比她预料得要快很多。


    后来，神识又从婴哭岭被拉回王府中，她的眼睛肿了，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只知道窗外雨声不停，地上的水又涨了老高。


    旁边有个人，她扭头一看，映入眼帘的好像是吴王的身影。


    “醒了？”是吴王的声音，“这般模样，倒像是你自己了。”


    话里有七分冷硬，三分唏嘘。


    可是下一瞬，他就用手包住她的下颌骨，用力一捏，道：“要说你不是她，可为何连眼神都一样？”


    有两行泪被挤了出来，待他松手，她才极慢极慢地说出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她，只是她不是我。”


    吴王一顿，脸色骤然沉下来：“什么意思？”


    她又喘了几下，才道：“就是说这躯壳没有变，但里头的神，已经易主了。”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就否定，“你当初明明承认自己就是偷了她的相貌！”


    “当初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她好些了，在幻境中，伤痛是会随着清醒时间一点一点消散的。


    于是她道：“或许我就是你找的那个人也不一定呢？”


    她算准了吴王也放不下狐妖这张脸，索性将计就计。


    果不其然，他猛地转过身来盯着她。


    此刻她终于看清他的容貌。


    约莫三十年纪，面容称不上俊美，但眉骨高耸带来几分凌厉，鼻梁挺直却稍显厚重，下颌线条刚硬如石刻。


    常年养尊处优让他的肤色略显苍白，此刻被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额角，更添几分阴郁。


    那身玄色蟒纹常服已被雨水浸透，金线绣纹在烛光下明明灭灭，映得他眼神愈发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