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黎甩上车门，出租车开走时带起一阵风，发丝拂过眼睑，他眯了眯眼睛。


    晚上医院大门外没有照明的灯，唯独招牌上那几个红色的大字闪得人眼花。霍黎低头看了眼手里拿着两本书，大步往里走。


    他和一个从医院出来的人擦肩而过。那个人快撞到他，霍黎往旁边躲了一下，碰掉了那个人手里的塑料袋。霍黎弯腰捡起来，塑料袋里装了件衣服，重量不轻，他递过去。


    “不……”一辆车经过，忽然有一瞬间的光亮，正好照在面前那个人的脸上，霍黎一怔，“韩洋？”


    韩洋接过塑料袋，歪着头问：“你刚才没看见我？”


    霍黎觉得韩洋手里拿着个锤子，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他的手指蜷缩，把没拆封的塑封袋抠开了一个口子。“没……不是，我没清楚是你。”


    他夜盲这件事从没跟别人提过，连家人都不知道，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他没放心上。晚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东西，多正常一件事。


    他只是晚上眼盲，但心不盲。


    霍黎想问韩洋怎么晚上出来，今晚忽然降温，比平时冷，风也很大，但说出口变成质问的语气，“你出来干什么？”


    想改口，韩洋抢先一步。


    “你的外套被我弄脏了”韩洋说，“对面有家干洗店，正好拿去洗。”


    霍黎回想起那天韩洋拍了下他的肩膀，当时以为是他疼，现在想来应该是他看到衣服上的血。


    霍黎的视线从韩洋的脸上慢慢往下移，他记得是俞晔晨给韩洋拿的换洗衣服，是没看天气预报吗；这么单薄的一件衣服披在病号服外面，就敞开着，风全灌进去了；穿校服的时候还知道把拉上拉链，脑子被撞傻了？


    没来由一肚子气，他忍着没发作——韩洋为了给他洗衣服才从医院出来。


    在生气和高兴之间，霍黎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


    韩洋试探着问：“你不是说不来吗？”


    “本来是来不了的。”霍黎的语气僵硬，出门前他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都被推翻，最后想起还有两本书没有给韩洋。他把书递递给韩洋，“但我们准备放假了，放假期间我不在学校，这两本书还没给你，所以抽时间给你送过来。”


    “放假？”韩洋眨了眨眼。


    “啊，我们有圣诞节的假期，半个月。”霍黎解释，“有点像你们的寒假，不过我们春节那一周也是放假的。”


    韩洋点点头，他了解一些，他们学校国际部也是这么放假的。当普高还在苦苦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别人已经放假了，他们只有羡慕的份。这个“他们”里没有韩洋。


    在学习上他总是比同龄人快一步，他有机会跳级，可最后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走完完整的读书之路。一旦让韩委发现他能走捷径，韩委从他这里夺走的就不仅仅是几百几千。


    两人调换了手里的东西。两本未拆封的书拿在手里很沉，那件呢子外套提在手里也不轻。


    韩洋说干洗店在马路对面，他们一起从天桥过去。


    干洗店老板见到衣服上的血迹，似乎习以为常，在医院附近什么场面没见过。低头写了一张单子，推到两人面前。


    “三十，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韩洋把一张五十的纸币放在台面上。


    “扫码。”霍黎拿出了手机。


    他上下打量韩洋，又瞄了一眼旁边的霍黎，把印有收款码的牌子拿到霍黎面前，“扫码吧，没零钱找不开。”


    店里的音响发出到账提示，老板让霍黎留个号码，然后把收据的客户联撕下来给他，“两天后过来取。”


    霍黎拿着收据和五十块钱，递给韩洋。韩洋接过来，折好放进衣服口袋。


    走出一段距离，韩洋说：“我转给你吧，弄脏你的衣服，这个钱应该我来出。”


    “不用。”霍黎低着头看地面，韩洋说话的时候他才抬头，“真想谢我，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韩洋隐约知道霍黎想说什么，“除了去你家，其他事都可以答应你。”


    霍黎本来就指望人情这个筹码，他救了韩洋，这个人情不小，一般人会立刻答应。9就这一会儿，他脑子的CPU快烧干了，也没想到让韩洋无法拒绝他的办法。


    韩洋不露声色地看着他，抿嘴，像在忍住笑。


    靠，韩洋怎么知道他的打算？


    “你……”


    韩洋直接告诉他答案，“你爸今天来医院看我，他告诉我的。”


    “哦。”霍黎脸上立刻没了笑容，虽然他到目前都没想到怎么说服韩洋。被霍翔嵩提前说出来，他感觉自己被卖了似的，现在韩洋也拒绝他，有一瞬露出不易察觉的失落，转而问：“他还说了什么？”


    “我还没满十八岁。”


    “嗯。”霍黎应了一声。


    “理论上是需要一个监护人。”


    霍黎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嗤了一声，“霍翔嵩正合适。”


    韩洋低头，“没错，他也这么说。”他往前走，踏上天桥的台阶。


    霍黎跟了上去，和他并肩走。韩洋的头顶正好到他眼睛的位置，这个高度差很适合勾肩搭背。


    “从霍叔开始资助我，物质上给了我很多支持，我还小一点，没有办法兼职，学校也拿不出奖学金的时候，都靠他每个月给我的五百……”


    霍黎不想听关于霍翔嵩的任何事情，他放慢了脚步，和韩洋保持着半步的差距。


    韩洋穿的衣服不厚，霍黎还能从他走路的动作，描出骨骼的位置。搭一下应该不会怎么样吧，霍黎想。他把手绕到韩洋背后，碰了碰他的衣服布料，接着往上移，精准地把手放在韩洋的肩上，整个人往他身上靠。


    突如其来的触碰，两个人同时颤了一下。韩洋先被吓了一跳，霍黎心虚地收回手。


    韩洋看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眼右边的肩膀。


    两个人站在天桥中间，风很大，能把人推着往前走。


    “所以，我不能再接受他的好意。”韩洋总结性发言。


    霍黎脱口而出：“为什么？”


    “你刚才没听我说的话？”韩洋转身往前走，他的脚步比之前迈得大，迈得急。


    霍黎眨了下眼，韩洋走下楼梯，消失在他视线。


    生气了？


    “喂。”霍黎小跑着追上去，很快赶上韩洋，“去我家住，有这么难以让你接受吗？”


    他追上来之后，韩洋配合他调整了脚步，不快不慢，没几分钟走到住院部的楼下。


    韩洋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看来今晚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韩洋跨上台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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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起手里的书晃了下，“谢谢你借我书，我尽快看完还给你。”


    他的话给了霍黎提示，霍黎第二次抛出橄榄枝。


    霍黎走上台阶，从韩洋手里抢走那两本书，“我家整个书房的书，你去了可以随便看，霍翔嵩也乐意，不会像我，每次进书房都会被他赶出来。”


    韩洋伸出一只手，是个讨要的动作，“霍叔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少说两句气人的话，他不会骂你。”


    霍黎把书交还到韩洋手里，“我陪你上去。”


    虽然韩洋没有明确拒绝，用书来引诱的计划还是行不通。


    老城区的医院有个通病，设备年久失修。两个人站在电梯里，能明显感觉到晃动。霍黎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两个身影，他转头，发现韩洋也盯着电梯门看。因为看到倒影里霍黎转了头，他也转头看过来。


    眼神交汇，谁都没躲，谁都没说话。


    韩洋先败下阵，“我头发这么短，是不是看着不习惯？”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不是。”霍黎意识到自己总盯着人容易造成误会，又补充了一句，“看着比之前顺眼。”


    好吧，误会更深了。


    韩洋的表情明显一怔，随即低下头笑了。


    霍黎伸手，刚抬起来，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韩洋抬眼的瞬间，捕捉到了他收手的动作。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被一阵花香代替，病床旁的茶几上，放了一束百合。现在不是百合的花期，反季节的品种，开得不是那么好。


    韩洋见他盯着花看，主动解释了那是教导主任和班主任送的。


    霍黎非常刻意地叹了口气，他没遗传到戴安华的演技，也没有学到霍怀周喜怒不形于色，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向韩洋传递内心的情绪。


    “关心你的人那么多，霍翔嵩都排不上号了。”


    “……”


    霍黎从那束花里抽出一朵快蔫的，掰下一片花瓣说：“不住我家。”又掰下一片说：“住我家。”


    他掰下最后一片花瓣，“住我家。”他抬眼看向韩洋，“这是天意。”


    这不像霍黎会做出来的事。


    韩洋大为震惊，不知道当下做出什么表情好，干脆无视了，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试卷，“我要准备写作业了。”


    霍黎把光秃秃的花枝扔进垃圾桶，按着韩洋的试卷，低头问：“你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说后天。”韩洋顿了下，“但我想明天就出院，多住一天就要多一天的花销。”


    霍黎拿开手，试卷跟着他的动作抬起来，然后落下去，“出院之后怎么办？”他坐到床边，屈起一条腿，膝盖抵着韩洋的膝盖，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异常认真。


    “我是认真的，医生说你是轻微脑震荡，短期看着没问题，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在家里晕了，没人发现怎么办？”霍黎掰着手指和韩洋数，“我家有保姆阿姨，有司机，有家庭医生，怎么样都不比医院差。”


    ……


    霍黎走之后，韩洋在窗边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的，恍惚以为是霍黎按着他的头，让他答应了。


    他抽了一朵百合，把花片一片一片摘下，摘到最后才反应过来


    ——百合花六片花瓣，只要一开始选定了一种假设，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