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3

作品:《苔藓

    回到卧室的俞言将行李箱一扔,鞋一踢,泄气地扑上床。


    接连受气,导致她看哪儿都不爽。被子不够软,枕头不够香,就连房间只开了盏起夜的小台灯也觉得刺眼。


    她郁闷地扯过被子,脸埋进臂弯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


    像是睡着了,可耳朵却竖得极高。


    ——自从五分钟前楼下传来很轻的关门声后,整栋别墅就仿佛完全沉入水底,再也捕捉不到一丝动静。


    没人在乎她在哪儿,更不会在乎她有没有受委屈。大家都睡得很香。


    什么嘛……


    她跳下床,“啪”的一声打开门锁,并摇大摆地走出去。


    像是在练习踏步,每一脚都踩得极重,发出的噔噔声让整栋楼都亮了起来。然而站在楼道口往下望去时——


    兰姨的房门依旧紧闭,俞淮强的打呼声此起彼伏。


    饭桌前则多了一把椅子。


    屋内的陈设和走前并无差别。


    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几乎只经过一秒的思考,俞言重新回到卧室,再下楼时,背上多了一个硕大的登山包。


    ……


    夜风惊扰,树影绰绰。


    推开院门的栅栏,俞言的脚步却黏在了地上。


    她转身望着三楼的窗户好一会儿,有点赌气似地埋怨:“谁让你要去接他……”


    视线下移,喉头更是一紧:“爸……你等着后悔吧!”


    只是强硬的尾音还未散尽,肩膀就垮了下来。她抿着唇,提了提肩带,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你去哪儿?”


    忽然冒出的声音把虫鸣都吓散了,俞言猛地转头,左右找寻,最终在尽头那扇窗户后依稀辨认出一颗脑袋的轮廓。


    没等她回应,对方又紧接着追问:“又去朋友家?”


    应倪攥拳:“你烦不——”


    嘎吱——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上周翻修外墙,工人踩坏了兰姨卧室窗户的滑轨,每次推开都会发出这种令人牙酸的声响。


    “谁啊?”伴随兰姨困倦又警惕的声音,一道手电的光束随之扫过院子,“谁在外面说话?”


    俞言屏住呼吸,慢慢往石雕后移。


    其实这个角度兰姨是能看见她的,或许是灯光微弱,也可能是老花眼加重,光束草草晃了两圈后,窗户被重新关上。


    俞言松口气。


    可尽头的那扇,黑漆漆的身影依旧杵在那里。


    她冷冷地瞪过去,做了噤声加抹脖子的动作,硕大的登山包随之往肩上一甩,快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李衍追上俞言的时候,离出口只剩不到五百米,在路过最后一个分岔口时,终于确认了:“你不是去朋友家。”


    讨人厌的声音随着渐进的脚步声传进俞言耳朵里。


    她停脚,转身:“我去你家。”


    李衍明显被这回答弄得楞了一下。


    俞言却一脸理所当然:“你住我家,那我不得住你家。”


    要不是她毅然决然的模样,李衍会以为她在开玩笑:“我家很远,叔叔会担心的。”


    大概是从他口中听到叔叔这个昵称,俞言说不出的烦躁,脱口道:“关你屁事。”


    李衍对于她的攻击置之不理,只是说:“太晚了,回去吧。”


    “好啊,我们一起回。”她点点头,乖张地笑起来:“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话音落下,李衍手插兜里,看向了别处。


    “说话。“俞言不依不饶。


    李衍沉默了下,回头:“我无话可说。”


    俞言:“……”


    然后沉默,又是沉默。


    俞言轻呵一声:“不要脸”。


    话题终结,她斜他一眼,提了提背包,继续往外走。


    夜很深,身后的脚步格外刺耳,跟怎么也甩不掉的幽灵一样可恶。俞言被风推着往前快走了几步,经过变电箱前时一个急刹。


    见前面的人掉头,李衍以为是改变主意了,可跟着俞言重新进入小区时,发现她的行动路线与家的方向完全相反。


    难道真是去朋友家?


    李衍一边狐疑,一边专注地观察俞言的行动路径。十几分钟后,他穿过人工湖旁边的小树林,来到一座古堡式的建筑前。


    这里远离了住宅区,附近只有一个网球场。没有保安,一楼灯火通明,大厅门口的石柱上刻有“荔园售楼部”几个金色大字。


    往里走。硕大垂吊的水晶灯布满灰尘,桌椅凌乱摆放,电梯也无法运行,配上窗外婆娑的树影,像恐怖电影里的鬼屋。


    俞言一点也不害怕,早有准备地摸出一个迷你手电筒,上楼后七弯八拐地停在一个消防栓前,从缝隙角落摸出把钥匙,轻车熟路打开旁边的门。


    门一开,灰尘扑面而来。


    李衍呛了一口,借着清冷的月光打量了一圈。


    这应该是个废弃的会议室。


    在他观察环境的时间里,俞言已经走到最里面去了,拖来一张椅子卸下背包,拿出水杯,饼干,毯子,以及一个……帐篷。


    “你要在这过夜?”李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俞言不理他,埋头撑帐篷。


    “没水没电的怎么睡?”


    俞言还是不理他。


    李衍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你听过一个关于离家出走的故事吗?”


    俞言手一顿,有病是吧,当跟踪狂不过瘾,还要通过讲故事来教育她?当她三岁小孩?


    她忍无可忍:“吵死了。”


    李衍非但没有闭嘴,而是从容地拖开张椅子坐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身体完全陷进阴影里:“大概是七八年前,我家隔壁的一个姐姐,成绩特别好,在镇里上高中。”


    成绩很好还在镇里上高中?


    俞言在心里不屑地嘁了声。


    他的音色很低沉而清晰,像夜色一样阴冷冷地包裹过来。


    “一个周六,也是暑假,对,我想想,应该就是今天,她和她妈吵架了,和你一样把书包塞得鼓鼓的离家出走,不过她胆儿比较小,白天走的。”


    “但她家离镇上太远了,还没走天就已经黑了,她身上没钱,又困又累,那天还下着雨,只好躲进了前面不远的一个荒废的精神病院。”他顿了顿,补充道:“大门有锁,她是翻墙进去的。”


    特意强调翻墙,难道是摔断了腿?


    她可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精神病院一共有七楼,比这里多一层,有很多病房和办公室,她很倒霉,偏偏选了五楼的杂货间。”


    李衍的声音很低,却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各外清晰,甚至能听到讲述时伴随的轻微呼吸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代入进去。


    他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要选五楼吗?”


    俞言下意识地思考了一下,嘴唇挪了挪,终究没抬眼。手依旧在摆弄搭帐篷的支架,但早就心不在焉,分不清上下左右了。


    “那是唯一有光的地方。”


    俞言:“……”


    幸好没问,她还以为什么杂货间有床有吃的呢。


    “走廊很长很长,雨也越下越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借着墙角泛着绿光的指示标,慢慢地向有光源的地方靠近。忽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


    俞言被吓得浑身一颤,气愤地站起来,“你故意的是吧!”


    李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猜他听到什么声音了?”


    俞言冷笑:“鬼叫。“


    李衍:“男人在剁排骨。”


    俞言:“……”


    她有点无语:“你是不是饿了?”


    “人的排骨。”


    空气凝固了一瞬。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再开口。整间会议室,或者说整个废弃的售楼部,陷入一种莫名瘆人的死寂之中。


    仿佛这里不是售楼部,而是那座精神病医院,他们和那个女生一样,站在门外,透过缝隙,看着里面的男人高扬起手臂,一刀一刀地往下挥,血肉四溅,直至整个视线被染成模糊的红色。


    砰砰砰。


    俞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喉咙发紧的声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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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吓得脸色苍白,转头就跑,可太晚了男人已经发现她了,她一边跑一边呼叫,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不可能有人来救她,慌乱之中,她躲进了一楼的女厕所。”


    他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


    “厕所没有门,每一间只有一堵肩膀高的墙。她躲在最里面那间,蹲在最角落。很快,门口传来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李衍抬脚落下,抬起又落下。


    “啪、啪、啪。”


    鞋底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和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融为一体,一下又一下地在黑暗中炸开,压在心脏上,让人险些喘不上气来。


    大门敞开,外面和里面连成漆黑一片,俞言盯着某个方向,小声又惊恐地喊道:“别说了。”


    李衍跟听不见似的,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透过她看向那个女生。


    “她捂住眼睛,怕得浑身发抖,后悔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脚步越近她的恐惧就越强烈,好几次要哭出声来了,但她拼命咬住拳头,忍住了。”


    “终于,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男人终于走了。可女生还是很害怕,依旧捂着脸躲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天色逐渐变亮。”


    “当第一缕光线从通风口透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她长长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缓慢地站起来。”


    “然而,就在她准备走出去时,忽然发现有旁边有人在注视她,转头一看——”李衍慢慢地转过头去,俞言也下意识向右转头,就在这个瞬间,什么东西突然搭上了她的左肩膀。


    俞言背脊僵住,脖子像被冻硬似的,回头速度十分缓慢。


    李衍的声音低低萦绕在耳旁:“男人就站在墙后,露出半张脸,他盯着她看了一整晚,一直看着,就这样看着——“


    一回头就看见李衍隐在黑暗中的半张脸的俞言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拳打脚踢。


    李衍有先见之明,在她动手前往后退了好几步,毫发未损。


    他好心安慰道:“不用怕,只是个鬼故事。”故意忽略掉俞言惊恐又愤恨的神情环顾一圈,无所谓地耸肩:“这里也没有厕所。”


    谁说没厕所?出门右拐就是!两间都是女厕所,都有隔门旁边可以站人!


    俞言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故事里的画面和现实渐渐重合,恐惧和愤怒交织着涌上来,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要回去,我不在这儿了,我要回家!”


    见她大汗淋漓,脸色惨白,李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玩笑好像开过火了。


    可他心里还真没觉得这故事有多吓人,已经是同学间广为流传的鬼故事里最温和垫底的一个,还特意抹去了不少血腥细节。


    照理说,顶多到起个鸡皮疙瘩的程度,不至于把人吓得快晕过去了。


    不过胆小归小,命令起人来中气却十足。


    比如现在,俞言双手叉腰,下巴往旁边一抬,语气跟下圣旨一样:“你,给我收帐篷。”


    李衍哪敢不遵,走到那顶湖蓝色的帐篷前蹲下,甚至刻意不问她,好在他能一心二用,吓唬人的同时余光一直留意着俞言的动作,脑海里快速回放了一遍搭建顺序,小心地将外帐取下,然后一根一根地解开绑带,到了折叠撑杆这一步,有点束手无策了,几次尝试失败后,他转过头去。


    “这个怎么——”


    话在看到站在门外,优哉游哉转着钥匙圈的人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李衍站了起来,但俞言比他更快,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李衍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透明玻璃和她面对面。他拧了拧把手,面无表情地陈述:“这样不太好吧。”


    见对面终于脸黑,俞言大快人心,气死人不偿命地抬起右手变成刀状,歪头在掌心快速且凶狠“剁”了好几下“排骨”。


    李衍深吸口气:“对不起。”


    俞言眨眨眼,挥手,微笑,洒脱走人。脚步渐渐远去,李衍独自留在原地。


    那声音轻快,干脆,不带一点儿犹豫。


    鬼故事确实不可怕,可怕的是会演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