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记录
作品:《一个人的长征》 西山逐渐恢复往常的样子。
留下的不过是北平城里,那些茶馆酒楼一些真假难辨的谈资。
有说是**的游击队,不知死活,摸进了皇军的防区被剿灭了。
也有说是重庆方面的人,想搞什么刺杀,结果自己人打起了黑枪。
众说纷纭。
但没过几天便连个声响都没留下,就沉了底。
这城里的人,早已习惯了**。
死得多了,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顾言也从人们的谈资里消失了。
他像一颗被扔进了巨大机器里不起眼的螺丝钉。
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该待的地方——西城那座,挂着“防疫给水部”牌子的灰色的院子。
院子里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台永不磨损的钟表。
早上七点,汽笛声会准时响起,将人从浅薄的睡眠中唤醒。
然后是洗漱,吃早饭。
早饭很丰盛。
有白米饭,有味增汤,甚至还有从日本运来的新鲜秋刀鱼。
小野寺信博士说科学研究,是需要消耗大量脑力的。
所以营养必须跟上。
吃饭的时候研究员们会聊聊天。
聊的是东京最近又流行起了什么样式的和服。
德国的闪电战,到底有多么的不可战胜。
也会聊昨天三号特别处置室里,那个从山东抓来的体格强壮的“马路大”。
“马路大”在日语中是“圆木”的意思。
在这里人命不如圆木。
说这些“马路大”在被注射了新型的伤寒杆菌变种后,撑了多久,才断的气。
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很专业,就像两个木匠,在讨论一块木头是适合做桌子,还是做椅子。
脸上甚至,还会带着一丝发现新数据的孩童般的欣喜。
陈墨也坐在他们中间,偶尔还会点点头附和几句。
比如他会用那专业的化学知识,向他们提出一些更“高效”的建议。
“或许,下次可以在培养基里,加入一点微量的葡萄糖。这样可以加快菌株的繁殖速度。”诸如此类。
每当这时,小野寺信都会用一种赞许和欣赏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吃完饭便是工作。
陈墨又回到了他那间,窗明几净的充满了现代化气息的实验室里。
他的新任务是分析,一种从华夏南方的沼泽地里,提取出来的未知的病毒样本。
据说这种病毒能引起极其剧烈的出血热。
是帝国准备用在南方战场的一种新的战略武器。
陈墨一丝不苟地操作着那些冰冷的玻璃仪器。
萃取,分离,培养,染色,然后放在那台宝贵的显微镜下观察。
镜片下的世界很美。
那些致命的病毒,在亚甲蓝的染色下,呈现出一种如同深海珊瑚般妖异的蓝色。
它们在培养基里安静地**增殖,充满一种蓬勃邪恶的生命力。
陈墨将这一切都冷静地记录了下来。
他甚至还用他那不错的画工,将这些病毒的形态,惟妙惟肖地描绘在了实验报告上。
下午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他会去院子里那片由小野寺信,亲自打理的小小玫瑰花园里,散步。
小野寺信很喜欢玫瑰。
他说,玫瑰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
既有最娇艳的美丽,又有最锋利的尖刺。
像科学,也像战争。
有时候他会在那里遇到松平梅子。
她会开着她那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来这里给小野寺信送一些她哥哥,从前线托人带来的欧洲的红酒和雪茄。
她看到陈墨会远远地对他点点头。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情绪很复杂。
有感激,有好奇,也有一丝刻意的疏离。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高贵的波斯猫。
既想靠近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奇怪的男人,又本能地害怕他身上那股冰冷的危险气息。
陈墨也只是对她礼貌性地笑一笑。
然后转身离开,他知道这朵带刺的玫瑰,现在还远未到可以采摘的时候。
任何急于求成的举动,都会让这只狡猾的猎物瞬间警觉。
而傍晚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会有几辆盖着厚厚帆布的卡车,从外面开进来。
直接开到那间挂着“特别处置室”牌子的金属大门前。
然后一些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的材料”,会被迅速地抬进去。
紧接着金属大门便会重重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哭喊和求饶。
再然后。
院子里那根高高耸立的巨大黑色烟囱里,就会冒出一股股带着怪异甜腥味的黑烟。
那烟会顺着风飘散到整个北平城的上空,和那些普通百姓家里,升起的炊烟混杂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
陈墨每天都会站在自己实验室的窗前,静静地看着那股黑烟。
一看就是很久。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也不要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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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到了深夜陈墨就回到了,汪时为他安排的那间独立的小院里。
他有提出出去住,但都被汪时严厉拒绝,说是:
“我跟你父亲是什么交情,到了这里就像到家一样……”
“既然到了家,哪有出去住的道理。”
陈墨没办法,只有乖乖留了下来。
这院子很安静,也很安全。
樱子那个被他,“吓”过一次的日本女特务,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次回来,陈墨都会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房间里,所有可能被安装了**器的角落。
然后,拉上厚厚的窗帘,点亮一盏瓦数最低的台灯。
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者听音乐。
他从皮箱的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
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硬皮的笔记本和一支派克钢笔。
这是他的另一份“实验报告”。
一份只记录给他自己和那个**何时才能再见到的组织报告。
陈墨打开本子。
本子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看似毫无规律可言的化学分子式,和数学公式。
他用那支冰冷的钢笔开始记录。
用代表“碳”的C和代表“氢”的H,来记录日期和时间,苯环的结构式来代表不同的人名。
用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方程式,来描述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用最精准的物理学的数据和模型,来分析他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
小野寺信今天抽了三支雪茄,喝了两杯清酒。
情绪平稳。
实验室的A区今天运进去了十二个“材料”。
八男四女。
预计损耗周期为七天。
松平梅子今天来的时候穿的是月白色的和服。
她的车上多了一个新的司机,需要进一步核实其身份……
陈墨写得很慢很仔细,像一个最严谨的学者,在撰写一篇足以改变世界的学术论文,也像一个最冷酷的判官,在记录一群魔鬼的罪行。
他知道,自己正身处一间比鲁迅先生笔下,那间更巨大、更坚固、也更,黑暗的铁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沉睡的人。
只有一群正在狂欢的,**的魔鬼,和无数正在被吃掉的沉默的冤魂。
他无法大声地呐喊。
也无法将这间铁屋立刻砸穿,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手中这支小小的笔,和脑子里那些冰冷科学的符号。
为这间黑暗的铁屋,为这个沉睡的世界。
提前写下一份最详尽、最真实、也最不容辩驳的——死亡证明和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