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同
作品:《亚父》 荣落山外。
裴文冕负手而立,青丝随风拭过脸颊,辽远的目光望向山巅。
昔日凸出一节的陡崖,已被削平了。不见坟冢,不见枯树,亦不见坟边草庐。
身披袈裟的大师领着弟子,席地坐在崖边,背对着两山之间宽阔的沟壑,口中念念有词诵着经书。
那崖下,也正热火朝天地建着寺庙。
纤云踌躇着唤道:“娘娘,风大,回去吧。”
虽然这位娘娘,平日里也寡言少语、清清冷冷的,但如现在这般,紧咬着牙怒目而视的模样,还是让人心颤。
天仙一样美的人,生起气来,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威压。
裴文冕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回娘娘,几位师傅是奉了陛下的命来驱除邪气妖风的。”
“疯子。”
“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他来求什么神佛,建什么寺庙!”
纤云张目,四下一顾,忙道:“娘娘,慎言。来时赵公公对奴婢提起过,这是陛下从私帑里出的钱财,与国库无关。”
裴文冕冷哼,“他一针一线、一粥一饭,便是最简单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从百姓那里来的,”触及周遭宫人们惶惶瑟瑟的神色,裴文冕勉力平复呼吸,缓声道,“也罢,随我到山上走走。”
高回乐对纤云点点头,纤云几人迟疑着应下。
一路上,众人有意寻些乐子使裴文冕展颜,但都被裴文冕止住。又见裴文冕眼眶泛红,便再不敢多言。
裴文冕胸腔闷得慌,旷野里的风也无法吹散这股闷气。二十岁前,裴文冕从不认为她会和家人分离这般久。二十五岁前,裴文冕也从不认为她再也无法回去。
十余年的苦读,五年的努力,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意义,化作无力流淌在四肢百骸。
即使察觉纤云等人随之紧绷的情绪,裴文冕分不出心神多做宽慰,只能尽量放缓了嗓音,“莫怕,我不过是散散心。”
纤云揪心,小声道:“统领大人,您劝劝娘娘吧。”她不像高大人,与娘娘是旧相识,就是急得火燎眉毛,也不敢贸然上前。
高回乐踌躇着,终究上前道:“娘娘,回吧,陛下还等着您。”
裴文冕牵唇,冷笑道:“何不抬头看我?”
高回乐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不合礼制。”
裴文冕嗤笑,抬起他下颌,看他低垂眼睫遮住眸光,“是不合礼制,还是羞于见我,我自有分辨。”
“说起来,你倒和他像得很,一样的忘恩负义、无耻之徒。”
数年前,她治理流民,从中举荐了高回乐。如今,她要离开时,反倒因为他告密而失败。
裴文冕很难不怀疑,皇帝送她毒酒时,高回乐在一旁看着,一定一句阻拦的话都没有。
高回乐单膝跪在裴文冕鞋边,视线里是翩跹的裙角,“臣有罪。但请娘娘回宫。”
裴文冕怒极,踹在他肩窝上,“滚开。”
高回乐常年习武,挨上裴文冕这一脚,不过寻常罢了。防她再气,便塌了肩背,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裴文冕闷得难受,缓缓躺在柔软青葱的莎草上,睁眸看那轮明亮硕大的太阳,直到被刺得再也睁不开眼,眼角滑下泪珠来。
朦胧间,裴文冕仿佛还能看到爸爸妈妈对着她笑,看到爷爷奶奶催促她去关注最新的学术动向,听到师兄师姐喊她一起去给老师做汇报。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裴文冕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纤云等人忧心的面庞。
在这里,有人想借她得到荣华富贵,也有人不想被她牵连。他们都忧心忡忡,却没人是真的关心她。而会关心她的人,也不在这里。
裴文冕以手撑地,屈膝坐着。
即使失去了最宝贵的一切,她也还是她。
生命可贵,纵然到了最差的的境地,裴文冕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去做。
“下山吧。”
高回乐适时上前,“娘娘,陛下在京兆尹府上等您。”
裴文冕哼道:“坏人心情。”
已入秋,下过几场秋雨,愈发寒凉了。
他们从荣落山回去,路上还能遇到被右相赶出城的流民。流民个个面黄肌瘦,发乱如蓬草,穿着衣衫褴褛的薄衣,神情麻木。有些流民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还带着伤。
裴文冕挑帘看着,发现他们瞧见马车周围的侍卫,便慌乱地向八方奔逃而去,不禁皱了眉头。
事发半日有余,那家伙召人探讨许久,竟连个章程都还没出来吗?如今百姓已然应激,见了侍卫都怕成这样,可想而知受右相摧残有多严重。
河边柳树下,几个年轻官员清朗的嗓音随风飘来。
“快些招呼着,给百姓寻个落脚地,不然裴公知道了,定要不悦。”
“裴公已多日未现身了。仕途起起落落,恐怕大祸临身呐。”
“你要是也投靠左相,我可就和你绝交了。”
“我才不。”
裴文冕平静地放下帷幔,“先去我府上。”
高回乐掉马靠近,“陛下还等着。”
裴文冕沉下脸:“他是有说不许我回去,还是有说不速至就要砍了我的头?”
高回乐为难道:“这……自然都没有。”
自从裴文冕入宫迟迟不归,何老妪便日日忧心,想方设法打探了许多消息,无外乎裴文冕病急告假。
何况近些日子,在荣落山上守墓的老周叔也回来了。二人将所知一对,晓得裴文冕怕是身陷囹圄,自不敢轻易离去。凡裴文冕书房和寝居,二老一并照看,绝不许旁人踏入半步。
见了骤然归来的裴文冕,何老妪和老周叔先是惊喜,继而又被她这一身华贵装扮晃了眼,愣怔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吩咐侍从候在外面,裴文冕招何老妪入寝居,持着何老妪枯瘦双手,道:“何阿婆,我送你和老周叔到江南去,可好?”
何老妪嗓音发颤,“大人,出了何事?我和老周绝不走!”一时心下悲戚。大人不愿言说,可单那红肿的双唇,和抬袖间皓腕一闪而过的红痕,就足够何老妪明白一切。
即使那人是皇后娘娘留下的小太子,何老妪此刻也禁不住生起怨恨。
裴文冕摇头,“你们走了,我才安心。便是不走,我也要将这宅子转赠与你。”
何老妪回握回去,干燥温暖的气息透过手背传给裴文冕,“不,大人,您总得有个依靠。”
裴文冕一点点松手,转身苦笑,“身本飘零,何所依凭?”
锵地一声。
银光闪过,何老妪锋锐的簪尖几乎贴近她堆了褶皱的脖颈。
裴文冕迅速回头,在银光一闪而过时,死死攥住何老妪手腕,不忍抬首,“你,这是何苦!”
何老妪眼含热泪,“大人,我和老周与您相伴许多年,就是您要我们的命,我们也绝无二言。却原来,在您这里,便是无所依凭么?事已至此,望大人万事以保身为重。”
裴文冕何尝不震动,“我知道的。只是,阿婆,我忘不掉。”
“抱歉,何阿婆。我从前没办法为你和老周叔送终,如今依然不能。”
何老妪粗糙指腹拭去裴文冕眼角泪水,“老身都晓得,大人做不到的事,从不许诺的。”
裴文冕摇摇头,“阿婆,我来时见城外难民众多,你为我讲讲其中因由。我库房里还有银钱,待我走后,你和老周叔找些人,先到外面煮些粥。可能凑齐人手?”
何老妪连连点头,“有大人发话,就是要百个千个,也没有凑不齐的。”
室内寂静,室外却一片热闹。御厨招呼着徒弟,正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忙得火热,余光却瞧见一抹雪白身影被簇拥着出了庭院,满脸的笑意霎时化作挫败。
“别做了,今日主人家又不在府内用膳。”
语罢,不顾众徒弟的哀嚎,御厨看一眼案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不禁怀疑,他做的饭有这么难吃吗?
倒不是难吃,只是裴文冕确实不得闲。何况宫里膳食也是由御厨精心烹饪,对裴文冕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乘马车到了京兆尹府,下车前,裴文冕戴上了帷幔,脸庞便隐没在层层淡青细纱中。
府上属官迎出来,被纤云和一众侍卫隔在几丈开外,也不见生气,一路将人拱到了清雅的鱼藻院,方道:“您且稍后,陛下不时便至。”
纤云已经将院内仆役都遣了出去,换上了自己人,闻言问:“可有解闷的?”
属官连连点头,殷切道:“早便备好了,您看...是偏爱丹青、手谈还是射覆?下官精通这方圆之道,若贵人不弃,下官愿博一乐。”
纤云还在思索间,裴文冕便道:“不必了。拿与裴丞相相关的卷宗过来。”
“是。”
这本是不太合规章的,但属官不敢不从。毕竟人是和圣上一道的,他实在摸不准,究竟是这位只闻其声而不见其面的贵人要看裴丞相,还是皇帝要了解臣子的动向。
他很快就将卷宗送来,而后就被宫人请了出去,和板正守在门口的高回乐对上视线,挤出个笑,热切地攀谈。
禁军统领都要守门,他进不去门,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裴文冕一页页翻过卷宗,没看见有到京兆尹这里告她的百姓。到底是官方文书,只记载契书变动和各类官司。裴文冕见的最多的,就是她将名下田地转让给百姓的记录。
直看到最后几页,裴文冕指尖顿住,神色也凝重起来。
近月前,皇帝已经放出话,要裴文冕罢相,待罪宫中。那时她自身尚且前途缥缈,哪儿知许多百姓到京兆尹门口求见京兆尹,言明裴文冕与民秋毫无犯,必有蹊跷,求他京兆尹转述给皇帝听。
再翻一页,百姓集聚惊动了右相,遭护卫驱逐,不少人都挂了彩。
虽说民不与官斗,但往后几日,还是陆陆续续有百姓为此事到京兆尹府来。
裴文冕合上卷宗,负手行至窗前,视线越过半卷竹帘,望向四四方方的天井,和天井下倒映着云卷云舒的荷花缸。
她的确是秋毫无犯,但自认仅此而已。不贪墨、不鱼肉乡里,处事尽可能公正,这样就能让他们甘愿为她说话吗?连高回乐都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
她陪伴皇帝那么多年,到头来皇帝不也还是一点情意都顾念不起来?
听到背后独属于帝王的脚步声,裴文冕道:“来了?过来坐。”
帝王蓦地生出几分忐忑,而后又将这几分忐忑甩走,但胸中的话还是先一步出了口,“老师,你生气了?”
裴文冕并不动,“你我从来都不是师徒。”
帝王跪坐在案前,随手拿起卷宗来看,笑道:“那自然。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裴文冕缓步过来,等着他看完,“或许你需要关注京城的治安和吏治。”
帝王似笑非笑,“后宫不得干政。”
裴文冕道:“我说话是我的事,你要罚是你的事。”
帝王抬眼打量着她。
衣裙雪白,乌发如墨,裙尾有几点微不可见的绿意,带着草木清香。柔美的装束中和了些许冷淡,但视线触及她眉眼,他便明了,她还是从前那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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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嗤笑道:“你太天真了。”
裴文冕敛眉,“这些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可流民呢?”
帝王伸手,将她垂落颊侧的发丝别至而后,笑道:“不劳你费心,会有一个满意的结局。”
他根本就不打算插手,满意的结局也只是对他而言。
裴文冕心头涌上寒意,不动声色地避开。
帝王神色微冷,又在裴文冕看来时恢复如常。
“回宫。”
……
回宫时暮云四合,等裴文冕将崭新的官服穿上,天已经黑了。
纤云捧着烛盏,照亮裴文冕如仙如玉的脸庞,惴惴不安,“娘娘,这真的行吗?”
她很小就入了宫,虽然不认得这身官服,但取衣服时,尚宫说这是丞相的服制,这句话纤云还是听得清的。
裴文冕宽慰道:“无妨的。届时只你一个人跟着我。”
“是。”纤云的欢喜压过不安,如今娘娘要做事,只许她一个人跟着。或许在娘娘那儿,她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已经成了心腹了!
裴文冕笑笑,“出了蓬莱殿,若有陛下以外的外人在,知道怎么称呼我吗?”
纤云激动道:“大人!”
她原以为,娘娘待陛下是无心的。可若是无心,又怎会在人前遮遮掩掩,唯恐泄露了身份给陛下惹麻烦呢?
但很快,纤云又苦恼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太招摇,我听说是丞相大人才能穿的,碰上朝臣只怕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不如我们换身小官的衣裳?”
“不必,”裴文冕道,“我自有分寸。”
二人踩着月色出殿,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养心殿。裴文冕看了一眼弯眸笑得高兴的纤云,吩咐道:“你候在这里。”
纤云杏眼忽闪,自认对娘娘的心思十分明了,笑道:“是,奴婢一定守好门。”
远远看见赵公公,裴文冕问:“杨节好了吗?”
赵公公道:“没呢。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一个月里,都下不了地。”
裴文冕感叹,“这二十杖下手可真狠。”
赵公公心道,这不是拜您所赐嘛。但他不敢说出来,一边引路一边道:“宫里都这样。陛下等着您了。”
绕过深深帘幕,帝王正端坐在御案后,凤目含笑,“今日怎么过来了?”
裴文冕从袖中拿出一块玉雕,近前道:“南下时准备的,刻了许久,一直没机会送你。今日我回府,顺便取了来。”
是一块栩栩如生的玉雕,触手温润,可见精心打磨。帝王接过,凑近烛火,青玉上便镀上一层融融的光。
他嗓音发紧,“你刻我...刻得真像。这是何时备下的?”
裴文冕耐心重复,“南下时。我每每夜间雕刻,归京前便已完成,只等着回来了送你……”
“别说了,”帝王搭上裴文冕肩头,将人带近了,封上红唇,带得裴文冕也微微细喘。
他手拢在裴文冕脑后,裴文冕束好的头发也凌乱了,皱着眉不满地看向他。
“莫气。”
裴文冕不语,任凭他牵着她的手,在铜镜前一立一坐。
帝王拆下玉簪,看那满头乌发如瀑般散落,柔顺地贴在裴文冕颊侧,不由呼吸一窒,捧着她脸颊,轻轻吻上光洁饱满的额头。
裴文冕道:“更乱了。”
“没事,有朕在。”他拿起象牙梳,轻柔地将长发一点点拢起,学着宫人的模样,把丝带系在裴文冕脑后,垂在披落的发上。
看了看,又簪上一支金蝶。金灿灿的蝴蝶伫立在她发上,宛如活过来一般。
“这样可好?”
裴文冕点头,“很好。我明日还能来找你吗?”
“自然。”帝王揽着裴文冕。就这般拥她入怀,软玉生香,看她微抬头看来时,清润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面容,便就好似不再烦忧。
相比起其余更亲密的接触,这样和谐地待在一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更让他欢喜。
纤云望着天上一弯瘦月亮,等了很久,才见裴文冕从殿里出来,拢了拢衣裙迎上去。
裴文冕道:“回了蓬莱殿,你不必再跟着我。秋夜容易着凉,厨房煨了汤,你去用一些。”
纤云一怔,“您不用吗?”她还记得赵公公叮嘱的话。他们这位娘娘身体不太好,每日膳食都必有几道精心搭配的药膳,但效果总不见好。
裴文冕偏头低咳一声,笑道:“我要睡了。”
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除非她倒在路上。
纤云忍不住笑起来。一直到回了蓬莱殿,捧着鲜香的热汤,视线还是不自觉飘向寝殿。
翠袖和紫琴相视一笑,抚掌道:“别吹汤了,热乎乎的汤都被你吹得凉透了。先前娘娘吩咐了熬汤,我们还以为是娘娘要用的没曾想是给你准备的。哎呀,你别笑,趁着我们俩不当值,快给我们讲讲娘娘今日都做了什么。”
纤云忙道:“嘘!你们小声些,别惊扰到娘娘休息。至于娘娘做的事,那不是我能说的。但你们也别急,我准备一直留在蓬莱殿里,娘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两人拱手谢道:“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俩也待在这儿。喏,这是我们带的火腿和糟鱼,送你。”
纤云谢过,送走了二人。
晨间看到娘娘那般冷淡,她也是起了离开的念头的。她们还需要在宫里待很多年,不求人前多显贵,只图安安稳稳出宫,并不想被牵连。
现下,纤云也说不出娘娘有什么不同。若要说,似乎是看她的目光实了些,不再那么飘渺,也不再像是看一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