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尾声

作品:《见春

    兰见春不远万里,回到了潼裕,回到了吴沟村。


    阳光倾洒在辽阔的黄土坡上,轻风荡过麦田和荒原,带来了黄沙,也带来了麦子香。空中偶有一声鹰鸣,点破了这天的湛蓝蓝,点破了这地的黄澄澄。


    黄河在山崖下奔腾,将这里的黄沙,将这里的爱恨带去遥远的东方。


    兰见春坐在马上,透过棉布头纱往上看,塬上的狐仙庙犹在。她的马踏上黄土,慢慢地爬到了塬上,最后停在狐仙庙前。


    狐仙庙屋顶残败,门敞开着,殿内的狐仙像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莲花座上。兰见春将马拴在门口,走进了庙中。


    她看见了一地的白骨。


    狐仙娘娘胸口的刀伤还在。


    她的眼泪翻滚,挣脱眼眶奔涌而出。


    狐仙庙的一切,都在记录着当年的那场屠杀。


    兰见春跪在狐仙娘娘面前,不停地磕头。


    当初那一剑,没能要了她的命,从那之后,没有她闯不过去的鬼门关。


    是的,是她的命不该绝。


    是的,是命把她推到了上京,又是命召唤她回到了家乡。


    兰见春望着狐仙娘娘悲悯的双眼,终哭出了声。


    “夫人……”


    兰见春回眸望文楼,这八尺壮汉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您受了多少苦哇……”文楼擦眼泪,“这的人,都受了多少苦哇……”


    兰见春走出狐仙庙,蹲在文楼面前,抬起手轻拍他的后背:“都过去了。”


    文楼哭着说:“这么多骨头,都已经藏进山沟沟里了,屹王他们怎么还能找到!”


    兰见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将军,都过去了,我们已经赢了。”


    “可是……万骨枯哇!”


    “虽万骨枯,但功成。”兰见春深吸一口气,释然地呼出,“将军,无论如何,终究是赢了,新帝还给了我们一个公道。”


    文楼点头,他接过来兰见春的手帕使劲擦眼泪鼻涕。擦干净才想起来不对,求救似的看向兰见春:“夫人,让陛下知道,属下会没命吗?”


    “我没那么多事,”兰见春忍俊不禁,“不会的。”


    “那这帕子我给您洗干净了。”文楼顿了顿,“我还是给您买个新的吧……”


    “没那么事!”兰见春笑,“这东西我多得很,就当是我送给你了。将军收拾收拾,过来给我搭把手。”


    “行。”文楼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您要我干啥?”


    兰见春望向殿内,沉声说:“收尸。”


    文楼吹响鸽哨,一股黄沙从下面往上涌,他叫来了那五十个护卫。


    “夫人,埋在哪?”


    “就近埋在庙外面吧。”兰见春望着狐仙像,恭敬地垂下眼眸。


    一半护卫在塬上挖坑,一半跟着兰见春捡骨头。


    兰见春走进殿内,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卷起袖子开始捡地上的骨头。攒了不少之后,再拎起外袍带到外面的坑外,如此反复。


    他们捡了十多天,才把狐仙庙周围的尸骨都找全,埋在了一起。


    几百个人的骨头埋在一起,最后只堆成了一个小坟包。兰见春在坟上种了一颗槐树,小树苗跟个矮豆丁似的,但终会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隐蔽树下千百穷苦人的灵魂。


    兰见春又和了泥,一点点地修补狐仙像,为她描了金漆;文楼带着人修好了狐仙庙的房顶,重新铺上了瓦片。


    荒废了五年多的狐仙庙,焕然一新。


    她收拾好了香案,为狐仙摆上了贡品和香炉,带着人离开了此地。


    —


    她回家了。


    在重山叠嶂之间,一颗大柏树的北面。


    这曾是瑞生的私塾,那场洪水带走了一切,但没有带走私塾门口的柏树。她认得树,就认得家。


    望着那棵树,望着它落下的树荫,兰见春好像看见了六年前,瑞生与学生同坐在树荫下读书论道,她听见了读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1……”


    树下的先生抬起头,朝家的方向看去。兰见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名穿着粗布袄的女子站在家门口,她背着新猎到的鹿,得意洋洋地朝树荫走去。


    “瞧瞧!我猎的,公鹿!”


    她大笑,神气得像个得胜归朝的大将军,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背过身给树下的先生看她的猎物:“瞧见没?”她回头冲他伸出一根手指:“只一箭!我就取了它咽喉!”


    “我们虎娘就是天生的猎手。”


    她笑得更灿烂了:“我今天就去丘州把它卖了,换了钱,给学生们买纸墨!”


    “谢谢师娘!谢谢——师娘!”


    她挥挥手,大有事了拂衣去的潇洒。她向丘州的方向去,与兰见春擦肩而过。


    兰见春目送她远去,回身一瞧,大柏树下一片寂寥。或许在某个地方,村妇虎娘还跟她的瑞生哥好好地生活,那里没有洪水,没有苦难。


    她笑。


    往事随风而去。


    她不再留恋过往,因为未来,有更好的生活在等她。


    兰见春用铲子挖出了一个小坑,从怀中取出一只黄杨木小盒子,打开是一副水晶眼镜。


    她还记得瑞生眼睛不好,这次回乡,特地从丘州城买了一副眼镜,她还向店家讨了一个大些的盒子。


    她掏出怀里的荆棘钗,放进了眼镜盒中。她把黄杨木盒子埋进了土里,埋成一个小土包。


    她把关于家乡的所有念想都带回了家乡,封进这个小盒子,埋进故土。


    文楼拖来两大麻袋纸钱,兰见春掏出火折子点燃。火焰燃起,噼啪作响。


    兰见春站起来,将那道圣旨展开,扔进了火中。帛书很快就化为了灰烬,风顿时变得很大,像是有心似的,特地将圣旨的灰烬往兰见春脚下吹。


    “天亮了。”


    “雾散了。”


    兰见春哽咽,她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她捂着胸口,蹲下、跪在火焰旁,再次失声大哭。


    “雨停了。”


    “雾散了。”


    “天亮了。”


    普通人的一生何其艰难?平凡人想向上生长,想要一份公道,想像人一样活着,何其艰难?


    要豁出血,要豁出泪,要豁出性命。


    但兰见春和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一样,像野草一样活着,无论脚下的土是贫瘠,还是肥沃,她们都从未有一刻选择过放弃,选择过死亡。


    火焰慢慢熄灭,兰见春擦去了眼泪。她双手支撑着地面,再次站起来。


    ——待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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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俯瞰她的故乡。


    那场洪水为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养料,荒原上长出了庄稼。又有人搬到这里来,这片土地,又将造福一方。


    秋收时分,麦田金黄。


    时隔五年,沧海变桑田。


    兰见春闭上眼,张开了双臂。


    风荡过麦田,掀起了金黄色的波涛。带着淡淡的麦香奔向她,故乡的香味、尘灰、阳光将她拥入怀中。


    她听见箭簇倒回弦上,听见河水倒流的声音。


    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双臂张开着,拥抱了朝阳;


    她看见新婚的自己坐在板车上,穿着崭新的红色棉袄,鬓发上插着一只嫣红的绢花,瑞生为她驾车,群山野草都是她的伴娘;


    她看见自己手中握着长枪,在自家私塾的大院中教学生们习武,她有三个女学生,她们都是她从萃神山中捡回来的“贡品”,现在却在她的庇护下长成了强壮的女人;


    她看见大雨滂沱,自己揣着沾血的万民书,策马穿过重山叠嶂,穿越魑魅魍魉,在千百双黝黑的手臂的托举下登上九重宫阙,在狼顾虎视之下,展开血淋淋的万民书;


    她看见雪纷纷的金銮殿,叛军如蚂蚁爬上玉阶,火铳爆炸,多少人的脑浆炸裂,血染红了玉带河,萧回赵照愤恨不已,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最后她看见自己又推开了京城小院的门,槐树开了满冠的槐花,一转身,看见萧沃倚着门框,用浸透炽爱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不由得感慨,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能一次次地绝处逢生,能在一无所有之际,遇见萧沃。


    她庆幸自己在濒死之际选择求生,庆幸自己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向上生长,庆幸自己坚定地选择了对的人,对的方向。


    她听见塬上有农人唱:


    “犁翻开千层浪,


    荒坡变良田呦——”


    三年前,她成为了乔竹心的学生。


    她日复一日地接受乔竹心的训练,疲惫和血汗让她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是对的。


    “老师,我累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兰见春迷茫地问:“老师,‘我’到底是谁?”


    “你从哪里来,又为何到这来?”


    “老师,这有什么用吗?”


    “有用,因为人是目的。”


    兰见春想了很久,才回答乔竹心:“老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纯粹不变的情谊,想要福祸同当的家人,想要人世间有公道,想要天下善良的穷苦人俱欢颜。


    兰见春睁开眼,阳光亮得她睁不开眼。她笑了出来,心也如故乡的歌声一般宽广。


    “兰见春!”


    有人呼唤她。


    她闻声回头,看见一个黑影摔下了白马,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过来。那人被宽大的衣袍绊了一脚,脸朝前摔了个狗啃泥。


    她忍俊不禁。


    萧沃狼狈地爬起来,顺着田埂,踏过又贫瘠变得肥沃的土地,踏过多年的磨难与艰辛,踏过世俗的阻拦与嘲笑,奔向兰见春。


    兰见春粲然而笑,美得像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河水,故乡的山峦,故乡的彩虹。


    她张开双臂,拥他入怀。


    天大地大,万物生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