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救我

作品:《见春

    萧沃入宗正寺之后的第五天的晚上,有人深夜叩响兰见春的房门。


    她一开门,门外的男人就俯身拱手行礼:


    “之前是行远怠慢了兰夫人——”


    她微微侧头,发现是磬音楼的东家顾鸥。


    顾鸥从身后侍从的手中取过一只螺钿盒子,打开之后,是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一点薄礼,还望兰夫人原谅。”


    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顾鸥怎么今天上门来赔礼道歉?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是萧沃。顾鸥上门来赔罪,也只能是因为萧沃。


    兰见春没有拿他的礼,问:“东家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行远斗胆,求兰夫人救救荫槐。”顾鸥双手捧着盒子,“五天了,他在宗正寺粒米不进,要熬死了。”


    兰见春想起那三个因为议论萧沃而被处置的晦院官员,虞水又因此特地来废件室提点她两句,道理明摆着——她不能管萧沃的事。


    兰见春说:“宗正寺是皇家禁地,我……我也没办法。”


    顾鸥哽咽道:“我能帮兰夫人想办法,我能把兰夫人送进去,但……我们都劝不了荫槐。行远想,兰夫人能不能……能不能劝劝荫槐,跟陛下低头认错吧。”


    兰见春沉默。


    “他身上还有廷杖留下的伤,不能再熬了,再熬,真的没命了。”顾鸥把螺钿盒子塞进兰见春怀里,“求你了。”


    “我……”兰见春顿了许久,还是把盒子还了回去了,“我也无能为力。”


    顾鸥捧着盒子:“如果你是因为我过去怠慢了你,我可以给你赔更多的礼,我也可以给你磕头赔罪。”说罢就已经撩衣服准备跪了。


    兰见春伸出双手拦住他:“不是因为东家!东家误会了。”


    “荫槐对你很上心,他甚至为了你,给我好一顿数落。”顾鸥道,“我是他的陪读,长这么大、那么多年,他都没跟我红过脸。他是真的在乎你,没有他,你怎么进得去晦朔司?”


    顾鸥在埋怨她凉薄,兰见春咬着下嘴唇,无话可说。


    “你要眼睁睁看他去死吗?”顾鸥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储位吗?他若是为了储位,为何要与陛下针锋相对?为何遭挨打挨饿的罪?!”


    “你别说了,”兰见春低下头,“求你别说了。”


    顾鸥擦擦鼻子:“如果他听我们的话,但凡我们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来求你。”


    “司规森严,我没那个胆量。”兰见春往后退,准备关门。


    顾鸥一手撑住门,手臂青筋暴起,他气得脸都红了,他死死盯着兰见春的眼睛,盯得她浑身冰凉,盯得她无地自容。


    “人人都知道要自保。”顾鸥低声说,“老天怎么生了萧荫槐这个大傻子。”


    兰见春伏在门框上,头都埋到了地下,她害怕得瑟缩。


    “罢了。”顾鸥抹了把脸,顺势擦去了眼泪,“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罢了……罢了……”


    顾鸥抽噎着,转身离开。


    兰见春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想起初见萧沃时他就花钱给自己请郎中、买最好的药材;想起他为了文试,从晨起就盯自己功课,直到晚上自己歇息了,萧沃还在挑灯修改自己的策论;想起他为了给潼裕人争一个公道,拼出了这条命。


    ——陛下当着群臣的面廷杖你的时候,你该有多疼呢?如此多年守护的本心,让大杖击了个粉碎,你疼死了吧?


    是啊,顾鸥说得对,如果没有萧沃托举,别说进晦朔司了,自己恐怕都得死在逃亡的路上。


    怎么轮到自己这,却瞻前顾后,害怕得要命呢?


    晦朔司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送过来了,对啊,她们已经知道了。只要她们想,随时都可以把自己划为岷王党。


    都已经这样了,自己还怕什么呢?


    “好。”兰见春低声说,“我愿意去宗正寺。”


    前面的顾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开始,仅是驻足。


    “东家安排吧。”兰见春说,“我会劝他放弃。”


    顾鸥迟疑良久,缓缓回头,他松了口气,俯身再次给兰见春行礼。


    —


    顾鸥的办法就是把兰见春藏在菜篮子里,跟着板车一块送往宗正寺。


    一路上,她抱着一只小食盒,藏在一堆白菜下面,摇摇晃晃窝窝囊囊地进了宗正寺。


    宗正寺又大又荒凉,到处都是颓圮的墙和腐朽的树。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才看见了那间燃着小油灯的房间。


    她敲门,没人应答。她透过门缝往里看,发现萧沃就趴在地上。脸颊深深地往下陷,臀部的血都晕透了纱布。他瘦得只剩骷髅架子,乍一看就跟饿死的尸体一样。兰见春马上就哭了。


    兰见春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从门缝插进去挑开了门闩。


    萧沃听见门响,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发现来的是兰见春,他抬起右手往外甩了两下,意思是让她走。


    兰见春差点被门槛绊倒,她踉踉跄跄地摔进了他的房间,手中食盒差点洒了出去。她抱着盒子,有些不敢往萧沃身边去。


    “走……”


    萧沃不死心地挥着手。


    兰见春把食盒放在地上,瘫坐在他身边。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是冰凉的。


    “你别吓我……”兰见春怕的不行,萧沃就像要熄未熄的烛火一样,感觉一阵风来,就能把他的命带走。


    似是无意,萧沃的食指尖划过了她的掌心,兰见春豆大的泪珠往下掉,在他手心汇成一个珍珠大的小水洼。


    “吃点东西……”兰见春的手一直在抖,把粥从食盒里拿出来时,还差一点把碗摔了。她盛了半勺想给萧沃喂进去,结果喂不进,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兰见春赶紧用手帕帮他擦,萧沃望着她,眼睛没了光芒。


    兰见春一直擦眼泪,她把碗放在了地上,爬到他头上去,咬牙把人抬了到了自己怀里。


    她抱着萧沃,左手夹着他的脸颊,试图把他的嘴打开,右手则擓一勺粥,强行倒在了他嘴里,逼着萧沃喝了几口粥,还把人呛得胆汁快咳出来了。


    “为什么来……”萧沃倒在她怀里,呆呆地望着房梁,“你不能来见我,会引火烧身……”


    兰见春把碗端起来,想都给他灌下去:“来,多喝一点。”


    萧沃把头一扭。


    兰见春哭着说:“喝一点,求你了。”


    萧沃闻声,努力抬起手,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泪。


    “我太没用了。”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兰见春抚摸他的额头,将他蓬乱的头发都捋到了脑后,“除了殿下,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在意我们这种人的死活了。”


    “我没本事……”


    “殿下不要这么说,”兰见春使劲摇头,“陛下已经下令严查潼裕贪腐,潼裕人都会记得殿下的。”


    萧沃不说话,一直流着眼泪。


    “就像殿下对我说的,来日方长。”兰见春说,“殿下不能急这一时,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呀。”


    萧沃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眼泪很快就润湿了她的衣袖。


    兰见春轻轻拍他的肩头,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她望着窗外,不知不觉眼泪就模糊了视线。


    “外面都是雾。”兰见春轻声说,“上京的雾就没散过。”


    “我不知道我是气父皇偏心,还是气自己没能耐。”


    “殿下没有错,错的是陛下。”


    风掠过树梢,卷下最后几片叶子,枯叶擦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音。萧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觉了,永不复醒。


    “殿下,吃一些吧。”兰见春把勺子递到萧沃唇边,哄孩子似的恳切,“啊,听话。”


    “我胃痛,什么都吃不下。”萧沃脸颊贴在她的手腕内侧,微微动,还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她怀里。


    “会把身体熬坏的。”兰见春心疼地说,“只一点,一点也好呀。”


    萧沃不动,他阖上了眼眸。


    兰见春抱着他,他瘦得只剩骨头,真硌手,像抱了一团沙,无论她怎样用力,都没办法阻止萧沃的生命如沙子一般流逝。


    忽然,他们同时闻见了一股腥味。


    兰见春猛然抬起头,看见窗户的右下角藏着一个白点——是箭头的反光!她张开双臂,身子向下倾斜,而身下突然迸发一股巨大的力,将她向后推,她整个人向后倒,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是萧沃。


    一道寒光刺破了他的右肩。


    “殿下!”兰见春看见窗口闪过了一个人影,她想冲出去抓刺客,但萧沃把她摁在了身||下。


    “别,别去……别撇下我……”


    “殿下!”兰见春伸出颤抖的右手,把他揽进了怀里,恰好能看到他肩膀上的箭,弄了一脸血,她被烫到似的颤抖道,“您伤得很重,我得去给您叫大夫。”


    “不要去,你会暴露的。”


    “那也不能在这等死啊……”兰见春哭道,她的手一直在抖,“不要啊……”


    萧沃强撑起脖子,望着她的眼睛,眼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他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腹拂过她的眉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心满意足地笑了。


    兰见春问:“疯了吗?”


    萧沃说:“你以前可是……拿着刀剑威胁我的人,现在居然会……会心疼我。”


    兰见春反问:“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有心情开玩笑!”


    萧沃摇头:“伤得不重。”


    兰见春望着他惨白的脸,吓得直哭:“可你本来都要饿死了,哪里还禁得起中箭?我要去找大夫,你别拦我,我现在就去……”


    萧沃又一次把她摁了回去:“听我的。”


    “我不想你死……”


    “听我说,”萧沃包裹住她的手,“我现在还能喘气,我没事……你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


    萧沃眼中的不舍似曾相识,兰见春心都在滴血:“我帮你处理好伤口再走,好吗?”


    萧沃没放开她,看起来不同意。


    “我会很快的。”兰见春说,“东家都帮我找好了退路,你不用担心我。”


    萧沃放开了她,兰见春腾出了手,把他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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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起来。她一手摁着他肩膀,另一手则一层层地脱掉萧沃的衣服,将伤处袒露在外。


    兰见春看见他后背上有蜈蚣一样的鞭伤,她忍不住问:“这……”


    “小时候,父皇用马鞭抽的。”


    “他怎么能这么对你?”兰见春用掌根擦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没事……早就好了。”


    兰见春抽抽鼻子,从食盒中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先擦去箭伤旁的血,再把金疮药一股脑地洒在伤口上。她慌里慌张的,一时没拿稳药瓶子,掉在地上,洒了一部分。


    “别慌。”萧沃安慰她。


    兰见春更止不住眼泪,她忍不住埋怨自己:“都怪我……”


    “他们冲我来的。”萧沃愧疚地说,“这几日送来的饭食,都有毒。我扛到了今天,他们也按捺不住要来杀我……是我连累了你。”


    兰见春以为他在安慰自己:“殿下……”


    “我说的是事实。”萧沃气若游丝,“从我进宗正寺的第一日起,他们送来的饭菜,我都要给屋里那只老鼠吃。”


    萧沃看向墙角,黑暗中,确实有一坨毛茸茸的肉团。


    “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的午饭就出问题了。”萧沃盯着死老鼠,“它死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兰见春用绷带绕过他的肩膀和胸膛,一圈又一圈:“殿下觉得,是谁干的?”


    “老二。”萧沃悲凉地说,“那日的廷杖没要了我的命,他便要我没法走出宗正寺。”


    兰见春沉默地为他包扎好,跪坐在他身后,望着他背后的疤痕。兰见春伸出指头,只敢用指尖轻触那些疤痕。微微的天光落在萧沃蜷曲的背上,鼓起的鞭痕泛着光,受了多少苦呢?


    “殿下,现在……心里还疼吗?”


    “疼。”


    兰见春伸出双手,抚过他的肩膀,从背后抱住了萧沃。


    当她的脸颊贴在那些伤疤上,萧沃忍不住瑟缩,他睁大了眼睛,被炽热得滚出了眼泪,一滴滴地打在兰见春的手背上。“母亲死后……从未……有人这样怜惜过我,从未……”


    “活下去吧,”兰见春额头抵着他的后心,嗫嚅着,“活下去吧,殿下。”


    萧沃握住了她的手。


    “就当是为了我们,活下去。”


    “我好累。”萧沃轻声说,“地上硬,抱抱我。”


    兰见春帮他把衣服穿好,坐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双手。萧沃倒在了她臂弯里,像漂泊已久的船终于找到了收留他的港湾。


    兰见春望着他的后背,望着血慢慢地晕开成一片,眼泪止不住地滑进他的发间。


    萧沃眨巴眨巴眼,困意潮水似的涌向他。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又挑不开了。


    “殿下……殿下……”兰见春一直喊他。


    但萧沃的精神随着血液慢慢地流逝着,他越来越困,越来越没力气,身体越来越冷。兰见春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荫槐,荫槐。”


    是先皇后景怡。


    萧沃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烟雾缭绕、看不清方向。


    “母后!”他大声喊,左顾右盼,焦急地寻找母后的身影。


    但她化成了夜间的风,化成了路边的草木,化成了跃动的烛火,伴在他身旁。


    萧沃一股脑地往前冲,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红彤彤的曼珠沙华,看到了寂寞的奈何桥,看到了桥那头母后牵着泠妹的手,她们平静地望着他。


    萧沃跌跌撞撞地冲上了桥,可母后却摇了摇头,转身向后走去。


    他大喊:“母后!”


    可景怡就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离开。泠妹在她身边一蹦一跳的,还一个劲地回头看自己。


    “母后!”萧沃跑到桥中间,桥竟然开始晃,不断有砂石砖块往下掉——桥要塌了。


    萧沃还往前跑:“别丢下我!”


    景怡驻足,回身望着他:“就站在那,别动。”


    “母后,别撇下儿臣,好不好?”萧沃跪了下来,“您带儿臣走吧,儿臣真的累了……”


    景怡无比留恋地摇头:“回去吧。”


    萧沃给她磕头:“儿臣好累……您带我走,让我解脱,好不好。”


    景怡做了个“走”的手势:“有人在等你,回去。”


    大雾再起,萧沃再次迷失了方向,他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听见奈何桥不断坍塌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一直说:“殿下,回来吧……求您,回来吧……”


    他前后为难,最后还是使劲地往前跑,想追上母后的脚步。可脚下的桥却一寸寸地碎成了柳絮,不停地往下掉。


    身后那个声音不死心地呼唤他:“回来吧——”


    萧沃怎么追都追不上母后了,他扶着断桥,痛哭流涕。那声音如影随形,他想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


    大雾弥漫,吞没了断桥,吞没了忘川,像一双手把他揽在了怀里。萧沃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的救命稻草。


    “殿下,回来吧,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