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青萍之末(八)
作品:《请不要再进啦》 新郎迎亲归府之前,崔述果然亲至,礼宾迎他入席,一时之间,在场朝臣的议论之声悄然停了片刻。
为贺喜事而来,他今日着一身以金线暗绣云纹的绯色锦袍,衬得颊上亦添几分喜色。
几位刑部和户部的旧日僚属上前同他交谈,询问他近况,他淡笑着答话,始终温文尔雅,有问必答,瞧着似与先前并无半分变化。
吉时至,傧相赞引,二位新人入青庐成礼。皇后居主位,永定侯夫妇二人随在下首分列左右入座。
礼官高声喝礼,二位新人依令跪拜。在此间隙,蕴真将面前的珠扇稍稍偏移了半分,恰能瞧见主位上的国母,与侍立在后的周缨,扇面再稍稍往西一侧,便瞧见了人群前方的崔述。
她冲崔述笑了一笑,虽含淡淡的忧郁,但眼神平静而坚定,示意他自己绝无半分后悔。
礼成之后,新婚夫妇暂时退场,章容命众臣宾主尽欢各自尽兴,而后随永定侯夫人换至内院用膳。
宴席过半,蕴真于新房内端坐,听着窗外的丝竹管乐之声,一言不发。
竹影松心作为韦湘身边得力的大丫头,自周缨离府之后,仍回澄思堂伺候,此番蕴真嫁予薛向,韦湘实在放心不下,又将这俩干练可靠的丫鬟交予蕴真,陪嫁入府。
府中多年情分相系,松心上前劝道:“二姑娘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外头免不了还有一番礼节要周全,姑爷想来还有一阵才能回来。”
蕴真点点头:“想个法子,把薛府仆妇都支走。”
松心领命,到外间同薛府为首的仆妇说:“天色已晚,少夫人心里闷得不适。”
仆妇神色恭敬,赶紧吩咐府中仆从去取清凉安神的薰香来,又遣人去取盥洗之物并小食甜点,一时间院中众人皆各自领命散了开去。
松心警醒地瞧着外头,盏茶功夫过去,果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混了进来,忙迎上前去,在其肩头拍了拍。
周缨吓得一愣,一回头瞧见是她,喜道:“松心。”
松心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随她走。
竹影在窗沿下瞧见,忙同蕴真道:“是周姑娘。”
蕴真迎到门口,一把握过周缨的手,将她拉至里间榻上坐下:“冥冥中感觉今日能得见你,果然。”
周缨细细端量着她,眼里有不忍之色:“薛家所为,我都听说了,可惜近来都不曾瞧见你三哥,无从相问。这等事情,也不好问易哥儿。你……还好吗?”
蕴真点头:“无事。永定侯府所为虽非君子之行,但我后来想得明白,这亲是我自愿结的。”
周缨不解:“为何?”
蕴真答得认真:“三哥近况你也不是不知。这样众人皆避的关头,不管薛向是出于何种动机,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前来求亲,至少算得上有几分担当。他敢如此,我便也嫁得。何况,不管怎么说,门楣、官品上,他哪一样也不是配不上我,聘礼、仪程上更不曾亏待我半分。”
“可你以前与我说,愿觅良人,赌书泼茶,薛向显然不是上选。”
“世间事,哪能没有遗憾?”蕴真淡笑着说,“我从前也不过是骄纵,自以为是,以为家人都宠着我纵着我,我便要天上星也要得,如何会选不到一个如意郎君?如今才知……如今忆来,也无甚要紧了。”
明明是笑着的,但话里的破碎却令听者揪心。
从前那般纯真烂漫的姑娘一夕间变成这样,周缨一时有些不忍。
蕴真却笑着接道:“那日周缨姐姐说,羡慕我良多。其实我何尝不羡慕姐姐,好歹能由心行事。”
目光落在大红鸳帐上,蕴真语气倦而寥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倒是姐姐才该好生想想,人之一世,如何不是过?来这红尘走一遭,朝闻钟罄,夕听暮鼓,倥偬三万日,常有憾生。还是当拨开眼前雾,斩却心中障,叩问本心,否则机缘难定,往后或许又是一生之遗憾。”
周缨仿佛被雷击中,怔忡良久,没有说话。
盯梢的竹影上前提醒:“时辰不早了,周姑娘避避吧。”
周缨从怀中取出一枚同心佩,递交到蕴真手里:“无论如何,还是望你们举案齐眉。备了许久了,总想着万一还有机会亲手交给你,便没有让易哥儿提前带给你贺喜,见谅。”
“蕴真,愿你往后行止由心,多加珍重。”
她说完便出了门,蕴真借着烛火的光去瞧手中的同心佩,上镌一朵凌霄花,与原物意趣并不十分相配,然而看来却不显突兀,想必是出自她别出心裁的手笔,不由淡淡一笑,将那佩子默默握紧了。
松心却未引周缨出院,反而推开了一侧庑房的门。
周缨不解地看来,松心解释道:“二姑娘请了三郎进来叙话,周姑娘稍待片刻,应当快到了。”
门扇掩上,光影倏地被隔绝了开去。
周缨在屋内静站了片刻,虽知不合礼法,若被撞破恐遭灾患,但如何也挪不动步子。
她已有三月多,不曾见过他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朦胧的暗影中,一颗心陡然跳快了几分。
许是崔述心生怪异,顿住了脚步,松心解释道:“二姑娘说,三郎先前送来的嫁妆都收到了,您的心意她心里清楚,此行无怨、无惧,三郎不必担忧,更不必歉疚。新嫁规矩繁冗,今日便不必再见了。独有一位故人,睽违许久,三郎应当见上一面。”
松心将门轻轻推开,崔述犹疑片刻,提步进来,恰对上一双紧张而焦切的眸子。
门扇在背后阖上,为避人耳目,室内未曾燃灯,昏暗而朦胧。
周缨疾步往前,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心下戚然:“你身子还好么?”
钳住他双臂的力道不小,崔述轻微吃痛,不由垂目看去,见着她抓握得极紧的双手,又抬眸来看她。
四目相对,周缨陡然反应过来失礼,忙将手一撤。
臂上的禁锢倏然消散,他心里亦随之一空。
须臾,他才答道:“将入夏了,早好全了,不必挂心。”
周缨道:“那便好。”
崔述安静地站在门口,好似要借着晦暗的光线,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屋内静谧,二人挨靠得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崔述目光落在她眼角,关切道:“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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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么?差事如何?瞧着倒是憔悴了。”
周缨此时才算彻底回过神来,语气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国子监丞领翰林先生们将殿下的课业重新编排了一遍,与先前差距甚大,授课也多照本宣科,殿下应是不满,与皇后抱怨过几次,故皇后有些生气,认为你托病贻误殿下课业,今日恐要寻你麻烦。”
语气是平静了,担忧之色却越说越显,崔述没忍住一笑:“我是问你自个儿。”
周缨闷闷地“哦”了一声:“我还好。照常在明德殿侍读,但皇后或许有心用我,偶有别的重要场合,也会带上我。”
“难怪今日你会出现在此。”崔述点头表示赞同,“你之心性,皇后有识人之能,很难不喜欢。中宫手下缺人,逐步重用也是应当。”
“只是身上差事多了,难免受累,还是要想法子躲躲懒。”
周缨不由一笑:“那你呢?近来也是在躲懒么?”
崔述颔首:“闲来无事,冬日赏雪,春日煎茶,也算自在。”
周缨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为何追银一事明明功德圆满,他却莫名其妙地受责避居府内,久不出入朝堂宫闱。譬如为何明明圣上未夺少师之职,他却一直称病不肯前来授课。
但种种疑问,从年前积压到现在,到头来,见着他人好好地站在跟前,终是无甚好问了。
只余一句,只要人好好的,便没事。
不曾当真身患重病,不曾因此失意落魄,便足够了。
此一时,彼一时,朝堂起复之事不过片刻间,历朝史书所载三起三落者亦不乏其人,由来如此,并不足挂齿。
独独人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已是这几月里,她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鼻尖不知为何有些酸,眼里几乎要淌上雾意。
勉强屏住心神,才没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她接他的话头道:“平心静气地养上几月身子,若有裨益,也算值当。其余俗事,不过浮云遮眼,不值挂心。”
知她在尽力宽慰他,他点点头,算是认可她这说法。
松心在外头敲门,周缨忙醒了神:“我该走了。待会儿皇后应该会召你,你当心些。”
“嗯,我知晓了。”崔述应下。
目光落在那扇黝黑的门扇上,瞧见她步履匆匆地离了庭院,这才抬步出了门,回到前厅。
周缨回返时,章容已用膳完毕,赐随行众人隔间用宴,外头笙歌管乐,她听来却觉有几分凄楚,吃了几口便没什么兴致,怏怏放了筷。
司檀瞧见,劝她多吃些:“宫中平日也难吃到这般丰盛的餐食,不若多尝尝。”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却只是说:“近日脾胃不好,怕吃多了积食,各位慢用。”
她方才便借口更衣出去许久,司檀不曾疑她此说,只当她是真有些不适,又转过去和众人闲话。
周缨在这番热热闹闹中,侧头去瞧通往外院的垂花门,试图从此间的喧嚷中,再觅一回那萧索的身影。
待这边用膳毕,伺候皇后更完衣,章容略一抬眼示意,司檀便吩咐永定侯府的仆妇:“娘娘将为两位新人本家和外家赐赏,主家着人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