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年味

作品:《杨絮飘飘

    50.医院里的年味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鞭炮声刚刚响过,整个村子就像被撒了一把糖,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半大孩子正抢着没炸响的小鞭,掰开来用香火点着玩,“刺啦”一声,迸出一簇耀眼的火花。狗娃趴在窗台上,鼻子贴着冰凉的玻璃,看院子里大人们忙进忙出。屋檐下的冰溜子像水晶帘子似的垂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有的足有二尺来长,尖尖的像老鹰的喙。


    “狗娃,帮妈把芝麻递过来!”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油锅“滋啦滋啦”的响声,一股浓郁的麻油香味弥漫开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往外爬。狗娃慢吞吞地从炕上爬起来,突然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像是有人往里面灌了铅。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到厨房门口就停住了——灶台前围满了邻居婶婶们,她们麻利地搓着麻花,金黄色的面条在她们手中翻飞,像一群欢快的小蛇。案板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金山”,炸好的麻花金灿灿的,撒着白芝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孩子,愣着干啥呢?”四婶扭头看见他,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她手上的银镯子随着搓麻花的动作叮当作响,和锅里的油花爆裂声应和着,奏出一曲年的序章。狗娃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干得冒烟,像塞了一把沙子。他默默把装芝麻的碗放在门边的凳子上,又缩回了自己的炕角。炕烧得太热了,他的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手脚却冰凉冰凉的,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窗外,父亲和隔壁高伯伯正在沙土里炒花生,铁铲翻动的“沙沙”声混着花生的焦香飘进来,要是往常,狗娃早就蹿出去等着吃第一锅了,还要偷偷抓一把烫手的花生塞进兜里,留着慢慢吃。


    傍晚时分,父亲带着一身烟火气进屋,粗糙的大手里攥着几颗还带着余温的花生。“喏,刚炒好的。”他把花生塞进狗娃汗湿的手心,突然皱了皱眉,“手咋这么凉?”狗娃感觉父亲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那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去年冬天摸过的老树皮。父亲的手心很热,像个小火炉,烘得他额头发烫。


    “有点烫啊。”父亲的声音飘忽忽的,狗娃看见他棉袄袖口沾着的花生皮正随着动作轻轻抖动,像几只停歇的蝴蝶。父亲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拿着几片白色的药片回来,还端着一杯温水,“先把药吃了,明天还不好就去卫生所。”狗娃就着温水吞下药片,苦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他皱紧了眉头。父亲从口袋里摸出块冰糖塞进他嘴里,甜味渐渐化开,冲淡了苦涩。他忽然想起前天下雪时,自己光着膀子跑到院子里撒尿的情景。那天夜里真冷啊,月光照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盐,他提着裤子往回跑时,冷风像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现在想来,许是那会儿就着了凉。


    第二天狗娃的烧不但没退,反而变本加厉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浑身酸痛,尤其是肚子右侧,像是有人在那里打了个死结,越挣越紧。父亲用体温计给他量体温时,水银柱像匹脱缰的野马,直冲到39度的标记处。狗娃迷迷糊糊看见父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连常年被晒得黝黑的脖子都失去了血色。母亲急得在屋里直转磨,手里的抹布掉了都没察觉。


    “得去县医院。”父亲的声音很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一把将狗娃裹进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张红通通的小脸。母亲急匆匆地往布袋里塞着东西——毛巾、水壶、干粮,还有狗娃最爱吃的芝麻糖。


    去县医院的路上,狗娃蜷缩在父亲自行车后座,脸贴着父亲的后背。父亲的老棉袄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随着蹬车的动作,他听见父亲的心跳声越来越重,像村里打谷场上的连枷声,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耳膜上。寒风裹着细雪粒子扑在脸上,狗娃把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父亲的后背,那里有一块被汗水浸湿的痕迹,正慢慢扩大。路边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偶尔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跳跃,寻找着被雪覆盖的草籽。狗娃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父亲的背影在视线里渐渐模糊,只剩下那一起一伏的节奏,像艘小船在波浪中前行。


    县城的街道比村里宽敞多了,铺着柏油的路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黑黢黢的本色。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细碎的雪沫。路两旁的商店门口都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喜庆的年画上,胖娃娃抱着大红鲤鱼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狗娃勉强睁开眼,看见这些热闹的景象,却提不起一点精神。


    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头,消毒水的气味刺得狗娃鼻子发酸。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脚步匆匆,推着叮当作响的小车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候诊椅上坐满了人,有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母亲抱着他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穿白大褂的医生听完症状,突然笑了:“小娃娃火力壮,大冬天光膀子往外跑?”他冰凉的手按在狗娃肚子上时,狗娃打了个哆嗦。那双手像能透视似的,在某个位置突然停住:“这儿疼不疼?”狗娃点点头,感觉有只无形的手在肚子里翻搅,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肺炎,得住院观察。”医生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父亲心上。狗娃看见父亲的手抖了一下,然后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泛出青白色。


    病房里摆着四张铁架床,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锈迹,像老人手上的老年斑。靠窗的床位已经住了个中年男人,正捧着搪瓷缸子喝热水,热气把他的眼镜片蒙上一层白雾。见他们进来,男人友善地点点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父亲把狗娃安顿在最里面的床位,护士来输液时,狗娃看见针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下意识往父亲怀里缩了缩。


    “不怕,一下子就好。”父亲的声音很轻,粗糙的大手捂住狗娃的眼睛。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狗娃咬紧了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马上过年了,咱们爷俩就在这儿将就几天吧。”父亲说着从编织袋里掏出家里带来的棉被,熟悉的太阳味道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狗娃的鼻子。那是母亲经常晒的被子,每到晴天,她就会把被子搭在院里的铁丝上,用藤拍啪啪地拍打,震起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狗娃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梦里全是家里炸麻花的香味,还有姐姐追着他喂饺子的笑声。


    年三十那天,狗娃的烧退了些。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像蒙了层灰布。临床的大叔一早就出院了,临走时还塞给狗娃两个苹果,红彤彤的,像两个小灯笼。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俩,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滴落下的声音。父亲趁着狗娃睡午觉时回了趟家,回来时拎着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你妈炸的麻花,还有你姐包的饺子。”父亲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个铝饭盒,最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你王奶奶给的芝麻糖,说让你甜甜嘴。”狗娃捧着还带着父亲体温的芝麻糖,突然发现父亲棉袄袖口沾着面粉,想必是回家帮忙包饺子时蹭上的。他想象着一向笨手笨脚的父亲学着包饺子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夜幕降临时,县城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父亲在医院的院子里也放了一挂小鞭,狗娃被突如其来的“噼啪”声惊醒时,正梦见自己在家门口放“窜天猴”。他迷迷糊糊看见父亲站在窗前,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把外面的灯火折射成模糊的光斑。父亲的身影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碰到天花板。那一刻,狗娃觉得父亲像棵大树,能够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雨。


    “爸...”狗娃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父亲转过身,脸上带着狗娃从没见过的表情,像是把遗憾和强装的欢喜揉碎了拌在一起。他走过来坐在床沿,粗糙的手指拂过狗娃的额头:“退烧了。明天你姐说要来看你。”


    病房的灯管嗡嗡作响,在白色墙壁上投下青冷的光。父亲和衣躺在狗娃身边,单人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狗娃蜷缩在父亲怀里,听见外面零星的鞭炮声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寒风拍打窗户的声响。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麻油香气,狗娃深吸一口气,把这味道牢牢记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是唯一让他安心的气息。


    大年初二中午,姐姐带着邻居家的小金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小金穿着崭新的红棉袄,辫子上扎着鲜艳的头绳,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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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娃!狗娃!”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床前,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我家炒的,可香了!”狗娃看见瓜子壳上还沾着炒制时的细沙,想必是小金急着来医院,没顾得上洗干净手。


    姐姐放下沉甸甸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搪瓷缸子:“妈熬的梨汤,趁热喝。”温热的梨汤滑过喉咙,狗娃尝出了蜂蜜的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苦味。姐姐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处裂着细小的口子,她一边看着狗娃喝汤,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琐事:灶王爷的糖瓜被老鼠偷吃了,王伯伯家送来半扇猪头,后院的腊梅开得正好,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他们走的时候,狗娃扒着窗户往下看。姐姐的红围巾在灰蒙蒙的医院院子里格外显眼,小金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突然回头朝楼上挥了挥手。狗娃不确定她们能不能看见自己,还是使劲挥了挥胳膊。窗台上的积雪融化了又冻住,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壳,狗娃的手指贴在上面,刺骨的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看着那一红一小的身影消失在医院大门外,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初五早晨,医生来查房时笑容满面:“小男子汉恢复得不错嘛!”他摘下听诊器,金属听头在狗娃胸口留下一小块冰凉。父亲忙着收拾行李,把零零碎碎的东西塞进那个已经磨损的编织袋。狗娃坐在床边晃荡着腿,突然发现自己的棉裤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住院这几天,他竟然长个儿了。这个发现让他既惊讶又欣喜,仿佛疾病带给他的不全是痛苦。


    出院那天阳光特别好,街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像在演奏一支欢快的曲子。父亲在街口的熟食店前停下,称了半斤酱牛肉。深红色的牛肉切成薄片,纹理分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狗娃趁父亲付钱时,偷偷捏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咸香的肉汁在舌尖爆开,他满足地眯起眼睛,感觉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父亲扭头看见他偷吃,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那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回家的路上,自行车轮子碾过泥泞的雪水,溅起细小的水花。狗娃搂着父亲的腰,看见路边的柳树枝条已经泛出淡淡的青色,在阳光下像笼着一层薄薄的绿烟。春天就要来了,狗娃心想,等河开了冻,就能去捞小鱼了。村口的老杨树下,几个孩子正在放鞭炮,“啪”的一声脆响后,淡蓝色的硝烟在阳光下袅袅升起,慢慢散入清澈的天空。


    远远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狗娃突然觉得鼻子发酸。那缕灰白色的烟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像在写着什么字。院子里晾晒的被单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在向他们招手。隔壁周婶第一个发现他们回来,隔着矮墙就喊起来:“狗娃回来啦!”这一嗓子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左邻右舍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脸上都带着笑意。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一把将狗娃搂进怀里,狗娃闻到她头发上的油烟味,还有衣服里裹着的、厨房特有的温暖气息。姐姐站在门槛上笑,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擀面杖。奶奶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往狗娃兜里塞了把花生糖:“病好了就得甜甜嘴。”花生糖有些化了,粘在糖纸上,狗娃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糖。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里,在青砖铺的地面上画出一块明亮的方格。狗娃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邻居们。父亲正和几个叔叔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母亲在厨房里忙活,锅铲碰撞的声响伴着饭菜的香气飘出来;姐姐蹲在墙角喂鸡,金色的玉米粒从她指缝间漏下,像一串小小的流星。这一切平凡而熟悉的景象,此刻在狗娃眼中却显得格外珍贵。


    狗娃摸了摸口袋里已经有些融化粘手的花生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年味不只是麻花的香气、鞭炮的响声和新衣服的鲜艳,更是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暖,是父亲宽厚的后背,是母亲熬的梨汤,是姐姐带来的瓜子,是邻居们的问候。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心中有爱,就有年的味道。屋檐下的冰溜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狗娃眯起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心中充满了对新年的美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