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弃子
作品:《为异端加冕[西幻]》 “欢迎回家。”阿德里安显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这是哪?”萨沙甩了甩手。银色的蜘蛛丝飞到阿德里安的黑色斗篷上,但他并不在意。
“老大,你回来了!”一身破烂皮甲,佣兵模样的小伙子说。
“老大,你那个,呃,你说的秘密任务,进行的还顺利吗?”另一个装扮相仿的家伙问。
阿德里安扬了扬眉,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那是当然。你们看到她,就知道了。”
“这是?老大您新发现的好苗子?”那个灰发的家伙问。看起来他与阿德里安的关系不错,才会连着问首领好几个问题。
“大概算是?”
萨沙并不愉悦地对上阿德里安神秘的笑眼。
“走吧,去基地。”阿德里安攥住萨沙的手腕,拉着她踏过湿滑的地面,穿过弯弯绕绕的窄道。
“你就这么急着让我窥探到你们组织的秘密?”萨沙问。
“确切说,是我的秘密。”阿德里安回头望着萨沙,“我知道,倘若我不告诉你,你不会与我结盟的。”
萨沙:“呵呵。你就不怕我听了你的‘秘密’,依然不与你结盟?那样你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阿德里安:“别忘了现在真正被动的是谁。”
也对,她们的灵魂碎片是一样的。当萨沙攻击阿德里安时,自己也会受伤,反之亦然。但盗贼公会的其他成员就不是了。
尽管费奥多尔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如幽灵般在萨沙的脑中盘旋,她还是觉得,“灵魂之友”或许比临阵脱逃的“教友”更可靠。
就算到了无计可施的最后时刻,她也可以在阿德里安的梦境中,扰乱他的精神。
一连串思绪飞快闪过萨沙的脑海。她惊觉自己变成像那位死灵大法师一样冷酷多疑的人。
“只有你自己是实在的。”
萨沙想:“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相信费奥多尔的那句话呢?”
穿过半暗不暗的走廊,阿德里安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生着一层薄锈的铁门,领着萨沙进入一个房间。
阿德里安:“这是首领书房二号,也就是我在索莱城的办公场所。”
既视感真的有些像主教的秘密审讯室,萨沙在心里吐槽。
房间面积不大,透光显然也很糟糕。但里面同样弥漫着淡淡的可可清香,布置得井井有条,与亡灵森林腹地的驻地大致相当。
“你介意告诉我可可香氛的配方吗?”萨沙不禁问。
阿德里安笑道:“或许你可以直接问费奥多尔。闲话少说,我想让你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萨沙眼珠转了一轮,“该不会是你想洗白你自己,说明你不是坑死莎夏·希尔达主教的真凶?”
阿德里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作出任何类似摇头的反应。
他走到书桌前,拉出中间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
纤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根削去表皮的干燥紫藤萝枝条,从小瓶子里滴出两滴精油,落在米白的干枝条上。
枝条被挥了几下,空气中开始弥漫柠檬、鼠尾草、紫藤萝与薰衣草的层层芬芳。
费奥多尔的助眠香薰。在少年时失眠的夜晚,萨沙曾经在脑中声音的指引下亲手调制香薰。
在萨沙困得实在忍不住合上双眼之前,她瞥见阿德里安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就像是有意睡着,邀请她进入自己的梦境。
就像一只疲倦的小黑猫走入花园,邀请来客一同前往。
一个少年坐在漆黑的礁石上,面对火红的大海。少年一手抱琴,一手持弦。
硫磺味的海风裹挟着弓弦琴的乐音,迎面吹来。
萨沙从背面绕到正面。只见那少年黑发红瞳,头顶生着一对犄角,看上去大约十五岁。
昔日的阿德里安。只不过梦境的主人现在看不见她。
弓弦琴声如诉如泣,伴随着少年的轻声歌唱,像细细的银针刺入萨沙的脊髓。
鲜红的血液
剥落的组织
如昼的光亮曾拥我入怀
如夜的黑暗今将我笼罩
火红的血液
从我的独眼溢出
火红的血液
染上纯白的织物
淋漓鲜血结成纽带
构成我的生命经验
它亦是一种祝福
虽然是一种诅咒
微光女神斯提尔希昂
请回应我的哀求
在不属于我的生命中
我的战歌为谁而奏响
在冻结的暗影中
我也不会停止
月下毁灭的轮舞
朝向生命的死亡
萨沙记得,妈妈曾经给她唱过这首歌。她说那是泉音会的隐修士们传唱的歌谣,但或许比隐修会更加古老,由斯提尔希昂的信徒所作。
可为什么从小在地狱长大的小恶魔伊恩,会知道这首歌谣?
这是他刻意编织的幻境,为了混淆她的视听?
一个人影的出现让萨沙不禁一震。
“伊恩,你很有天赋。”
来者一身猎装,两个双麻花辫垂在身前。
“妈妈。”萨沙默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沉入冰水里。
“你从来没有说过我‘有天赋’!”
一定是阿德里安编造的场景,来击破她的心理防线,好像她只有与他者合作,才能获得力量。
而费奥多尔也是瞄准了她渴求肯定的心态,将她引向通往黑暗权力的道路。
“我只教过你一遍,你就会自己演奏了。”安轻抚小伊恩的脑袋。
萨沙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看得模模糊糊,有些刺痛,好像总也揉不出眼中的灰尘。
小时候,安一遍又一遍地教女儿拉弓弦琴,而气恼又不服输的萨沙哪怕磨破了手指,也奏不顺一首完整的歌谣。
这时候阿列克谢会拍拍小萨沙的肩:“没关系,或许你的天赋不在于此,我们学剑吧。”但结果总是萨沙连最基础的刺与挡也做得倍感吃力。
“下午我会教你练剑。”安对小伊恩说,“虽然阿列克谢已经不在了,我的剑法也与他的风格不同,但我与他一样强。”
萨沙向前迈步,却一脚踏空,回过神已是另一个空间。
伊恩右手持一柄细剑,维持着向正前方突刺的姿势。
安冷冷地说:“保持,不能动。”却亲自走到伊恩身旁,拍了拍他的小臂,又轻转他的手腕,为他纠正姿势。
“很好,就是这样。”安冷漠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妈妈咪啊!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小孩啊!”
萨沙蹲在黑色的沙滩上。深沉而浓郁的橘色余晖落在她的脸颊上,烫得将要烧灼。她把脸埋进手掌中,掌心也变得湿润滚烫。
“不对,这是幻象。幻象。幻象!”她在心中重复着,“哪怕我所见到的场景确实发生过,但对于现象的解读,却可以有很多种,而只有一种是真正的答案。”
“真的吗?”另一个声音说,“你连日常社交都无法理解,还想读懂人心?”
沙滩上少年与女人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个纤瘦的黑色身影站在萨沙跟前。
“你的母亲与父亲都是很可敬的人。”黑色身影顿了顿,“她将琴与剑教给我,是为了能够把这些教给你。”
“可为什么要离开?安,和阿列克谢,一个招呼也没有留下。”泪水从指缝滴落。虽然在年少者面前痛哭很丢脸,但萨沙早就想大哭一场了。
而且如果把在地狱的年龄也算进去的话,大概阿德里安比自己大一二岁?萨沙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实。她向来很不擅长根据外表判断人的年龄,但方才那段画面,好像时间就蕴含在画面之内。
或者说,她可以直接感知到时间的位置。
“你会知道的。”斜上方传来一个磨砂的声音。
“伊恩?”萨沙感觉剩下的话都堵在了鼻子里。
“虽然这么说很没道理,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
阿德里安见萨沙仍是蹲在地上,便伸出一只手:“我教你剑法。”
“除了对我展示优越感,还有什么用吗?”
阿德里安愣了半秒,发觉在法师面前提剑术确实有些瞧不起人。
他支支吾吾道:“呃……大概,法力不足,或者法杖失灵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精疲力尽了。”萨沙无奈地苦笑。
“或者,你可以成为剑咏法师,像你小时候最崇拜的精灵剑士伊芙卡纳勒那样。”
萨沙感觉自己真的要气笑了:“不对……剑士是瑟尔维迪昂,而伊芙卡纳勒是神箭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喜欢伊芙的故事?”
“安告诉我的。”
“原来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孩子吗?”
萨沙试图在阿德里安的记忆中翻找,然而却像进了中央教廷的图书馆,而且指引牌全部被摘除,无法找出关于安的记忆碎片。
阿德里安:“倘若你愿意与我结盟,我会分享我所知的所有信息。”
萨沙问:“包括你对什么食物过敏?”
阿德里安:“难道你就想知道这个?”
萨沙回道:“不然?我不想窥见你那些阴暗的过往,就像我不会刻意盯着路边的狗屎。”
但这话其实说得并不算有道理,尤其是从一个“献祭”了三十三位修士的黑巫师口中说出。
阿德里安摇了摇头:“我们的记忆都是不完整的,但我们拥有的是同一张拼图的碎片。”
“其实比起我妈,现在我更在乎我的家乡,我是说整个康提纳大陆的安危。”萨沙已经从短暂但强烈的情绪中走出,恢复平时冷静分析的状态。
在儿时失踪的母亲与父亲是她的软肋,但不应该困住她的未来。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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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她的理性不太愿意承认,直觉上却默认,安与阿列克谢不像是不负责任的母父。
“那么每周中的几个晚上,你都可以来我的梦境,我会使你学会你母亲的剑法。”
“可以。”萨沙话锋一转,“但我不与任何人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结盟,包括安托万,也包括你。”
阿德里安:“那盗贼公会呢?”
“我会考虑以光明教廷,或者伊瑞斯教区的团体身份合作。”
想到这一点,萨沙惊觉,距离选举枢机主教的日子,也就是每五年的春至日,还有不足两天。
“很好,测试通过。”阿德里安笑了笑。
什么测试?萨沙一头雾水。
养成独立坚毅冷漠多疑的死灵大法师接班人的测试吗?
一声巨响。铁门砸在墙壁上,一层石灰抖落在地。
“你在对她做什么?”一个白袍身影出现在门口,又把铁门重重关上。
“费佳?”萨沙从梦境中惊醒。
阿德里安却像没睡醒似的,缓缓从书桌上支起头来,半睁着尚未由红转绿的眼睛,嘟囔道:“什么……不是说好一起教育我们的孩子吗?”
我们……的孩子……
萨沙差点把口水喷了费奥多尔一身。
而费奥多尔的目光像匕首一样落在阿德里安脸上。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首先,这是安·提尔达的孩子,她托付给我照料。其次,我算是你的长辈。”
阿德里安打了个哈欠,紧接着面色突然变得阴沉无比:“我是说,我们大家共同的孩子。我对男的没有兴趣。”
萨沙脱口而出:“你们的过家家适可而止?”
她看着纤细少年似的阿德里安:“不是兄弟,你算上没来人间的年龄,也就比我大一岁,至于吗?”
又望着一头银发却毫无老迈迹象的费奥多尔:“费佳,你什么时候学会倚老卖老了?”
阿德里安嘴角勾起:“萨沙,很高兴你站在我这边。”
费奥多尔欲言又止。萨沙注意到他的喉结滚了一轮,把未言的话语吞回腹中。
·
与此同时,安托万的出境并不比萨沙明朗多少。
银月高悬,他久病初愈,困得像块湿透的木头,却不得不半躺在医疗室,听导师说谜语。
“老师,您先前说中央教廷已经搬到索莱城,可为什么又要我去教皇国取资料?”
“你太高估我了,我改良的魔法袋还没有强大到把整个图书馆搬过来的程度。”克莱芒推了推半月形眼镜,“而且没有必要。”
“不过您想的也对。”安托万用力睁着眼,并且保持目光聚焦在那副有点滑稽的眼镜上。
光明魔法比元素魔法便利不少的地方就在于层级分明、法权神授。不同教阶的牧师拥有不同等级的权限,只有在中央四芒星与利希昂神像下获得认可的圣职者,才能开启贮藏着对应等级的藏书室。
而现已成为异端的雅尼克·兰格一众,根本不可能打开中央图书馆的密藏。
“你听说过航船难题吗?”
就在安托万以为克莱芒要告别的时候,他的导师开启了新的辩题。
安托万:“您是说,曾经您判决提尔达法师时引用的那个法哲学案例?”
一艘漏水的客船航行于大海上,风雨飘摇,孤立无援。水手只有“挑选”某些乘客,甚至是别的船员,把他们扔入海中,剩下的人才可能获救。
克莱芒点点头:“社会是一艘大船,每个人都应该做好掌舵的准备。然而如今风雨飘摇,大船正在漏水。船上挤满了人,掌控者不得不选择该将谁扔到海中。”
安托万咬着苍白的下唇,放在被子下的手铰在一起。
克莱芒:“我知道你向来没有异心,不觊觎圣座之位。你向来只愿辅佐他人,这该称之为忠诚,还是对于承担过多责任的顾忌?”
安托万微微张嘴。他对上新教皇严酷的面容,一时竟说不出话。
窗外,冷冷的月光透过两片窗帘间的缝隙,无声地摔碎在地上。
克莱芒:“可我若是死于此次时代之巨变,又有谁能实践我的遗志?”
萨沙。亚历珊德拉·提尔达。
安托万心中已经浮现出那个名字。
他已经选定了他将辅佐的那个人,选定了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教廷的腐朽源自虚浮,像盲目的飞鸟一样追逐炫目的太阳。
而只有像山树,扎根深渊,才不会在炫目白光中失去心灵的视力。
他并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死在前线,但他相信她的存在、她的行动,已经超越了奇迹的范畴。
愿那个人理解他的“背叛”。
平缓低沉的声音把安托万的思绪拉回房间。
“两日之内,你必须把资料带回来。不要被别的无关的事物分散注意。”
安托万直视他的老师冰霜似的浅蓝色眼睛:“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