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杜蘅来昆仑派巡查，她就觉得奇怪。


    如果非要她形容，她只能说那一日的杜蘅简直像条见了肉就不松口的疯狗。


    ……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虽然她与他分道扬镳多年，之间如隔天堑，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喊打喊杀吧？


    ……非但要当场按死她不成，还给她扣那么大一顶邪修余孽的帽子！


    …………虽然她本来就是。


    陈在野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又问了一遍：“你那时是因为张不扬……”


    “是又怎样，”杜蘅蓦地回过头，又像是懊悔慢慢转了过去，从她的视角，只能瞧见他的半明半暗的侧脸和抿紧的嘴唇。他半天才又囫囵了句，“你既然都猜到我并无害你之意，就别再问了。”


    “？没有害我之意？”她听到这话，非但心里没有舒坦，反而生出一股无名火来，“那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锤成邪修？”


    “我又没有证据，我那么说不会有人信的，他们只会觉着……”他也急切起来，声音却越来越小，“只会觉着我无理取闹信口胡诌……我知道你定然随身带着‘流风’和‘回雪’……”


    “那你还要搜我身？这还不算害我？”


    “那不是也没有搜出来吗！而且，我看云起时不顺眼吓唬一下他怎么了！我就只是想找个由头把你带回止戈新盟……”


    “那你说，把我带回止戈新盟还不是害我？？？”陈在野听了他这不要脸的话，一时又惊又怒，竟然哈地笑出了声，这人，这人！


    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万一齐道一时脑热搬出阴阳珠让她摸，她就真得下辈子注意了！


    “你听我说，此计虽险，胜算却大……”


    “哈哈！胜算的确大，经你这一计，我十成十要死，胜算可太大了！”


    “你听我说完，止戈新盟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等他说完，陈在野就不禁为他鼓起掌来：“妙，实在是妙啊！”


    “你以为只有张不扬在暗中寻找神器吗！？”


    杜蘅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膛上下起伏着，只得祭出这一句。


    ……也的确管用，至少陈在野不笑了。


    “据我所知的就有十一人，昆仑派、片玉堂、岳峙门等等各路宗门正是搜查的重中之重，”他缓了缓情绪，“只有止戈新盟，‘远求而近遗，如目不见睫’，师傅查不到自己头上。我平白无故无根无据抓你，其他人也只会以为是私怨，也不敢多事得罪我，等你到了新盟，我就……”


    难怪之前白藏秘境关闭时，他没头没尾说的那句“宗门大比之前勿回昆仑、岳峙”。


    她不想听他抓自己回止戈新盟后的计划，她只想问：“止戈新盟寻神器做什么？”


    按理来说，虽然阴武学六件上古神器中的五件都下落不明，但阴武学者几乎消失殆尽，能物尽其用的人都不在了，还怕它们能掀起什么风浪。


    诛邪清剿之后止戈新盟是找了一段时间，但因为实在耗时耗力所以放弃了，怎么过了一百年，又想起要找了？


    杜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含混说道：“我猜，或许是那个谶言的缘故。”


    那日齐道说，天机阁给了他一则谶言，“白藏秘境开启时，就是邪主诞生之日，邪主降临，世将沦为炼狱”。


    陈在野懂了，齐道是怕了，而且怕得不轻。


    害怕阴武学死灰复燃，害怕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所以连阴武学那遗失的五件神器也要找来毁去。


    她低头瞧了一眼腰间的芥子袋。


    阴武学六大神器之一的流风、回雪二刀，的确在她这里。


    杜蘅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你不该随身带着，我早就劝过你，不说毁去，也该找个地方藏起来。”


    陈在野的思绪似乎被他这一句吹了很远。


    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久到令他几乎要以为她没有听见时，她还是回答了。


    “普天之下哪还有藏身之地。”


    “什么意思。”杜蘅不明白她究竟是在说流风和回雪，还是在说自己。


    她白了一眼，转而吐槽起其他来：“这种事跟我直说很难吗？要帮我就帮，非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谁要帮你？还不是因为我鬼迷心窍在师傅面前替你作了保，你个邪修余孽要是被发现了，我还不是要受你牵连，”他脸一绿，声音也不由大了好些，“我是在帮我自己！”


    “那直说怎么了？我看你就是蠢，蠢没边了！”


    “暗寻神器是密令，你懂什么叫密令吗？还有，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那你刚刚还不是说了？”


    “那还不是因为张不扬发现了？”


    “那你怎么就叫他发现了？”


    “怪我了？我凭什么一定要帮你拦着他？”


    “哦？你不是说帮的是你自己？左右脑协商好再说话行吗？”


    “……”


    杜蘅败下阵来，竖起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吵累了，两个人各拾了个板凳坐下。


    相顾两无言。


    “我真是欠你的。”杜蘅颓然地撑着额头，喃喃道。


    半晌，她突然道。


    “你的确欠我。”


    他闻言，愕然抬起头，陈在野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痕迹。


    她怎么能拿这话激他？？？


    她为什么拿这话激他！！！


    这不是一句气话或者玩笑，他突然意识到。


    也没有愤恨、憎恶……那些该有的似乎都没有，就好像这只是一句陈述。


    他却觉着如坠冰窟，似乎所有脏器都冰缩成了一团，令他颤抖起来。


    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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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早已领悟过她的冷酷和残忍。


    他忘不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说，你欠我。


    她说，所以你走吧，我替你应了止戈新盟，你走吧，趁今夜走，给自己留几分体面。


    他那时狼狈极了。


    而此刻，他仿佛被她那句话再次拉回了那个夜晚。


    好狼狈。


    他突兀地想，云起时听到他们的争吵，听到她这样残酷对待自己，一定痛快极了吧？


    这么想着，耳边就仿佛传来云起时讥讽的、得意的、恶毒的笑声！


    就像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扇出了他全部的屈辱和痛苦，扇出了无助和不甘，它们在他脸上的火海中翻腾尖叫！


    令他几乎是从喉间滚出了一声呜咽！


    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毫不在意或是反唇相讥，至少不该是现在这副圆睁着眼，嗫嚅颤抖的模样。


    痛吗？


    他想，他痛极了。


    她知道他痛极了吗？


    鬼使神差的，就像是老天定要他颜面扫地似的，他脱口而出。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语毕的那一瞬，杜蘅感觉自己就像被当街扒光了一样！自尊、脆弱、不堪撒了一地，被看透，被路过的人践踏，在地上摩擦，被恶鸟啃食！


    陈在野却笑了。


    “百年前的你知，百年后却反而不知了？”


    “我没有想害他们。”那句从他口中吐出了千遍百遍的解释，还未经大脑思考，就再一次率先道了出来。


    “我跟止戈新盟说那些话只是因为……”


    “可他们死了。”她平静地打断了。


    “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我知道。”


    “那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赶我走？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自尊拦了他一把，没有让他将完整的问题说出。


    “对不起，”陈在野却先一步道歉了，“我知道当年的事谁也算不到，我不怪你，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罢了。”


    啊……怎么能是这种理由。


    竟然是这种理由。


    杜蘅攥紧了衣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阵阵钝痛。


    痛是空无的痛，就像心脏被挖空了一块，却填以迷茫。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


    他恨她，因为他以为她恨他，所以他不仅要恨，还要恨得更多。


    可她怎么能不恨他呢？


    可笑至极。


    这些年可笑至极。


    然而渐渐地，他却从这片肉般的痛楚中，尝到了些别的滋味。


    快意，释然，欣喜，失而复得，或是别的什么。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她说，我可以等，等到你能原谅自己、我也能原谅自己的那一天，我们就能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