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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101章 两难
屋内两人正砍断了绳索欲翻窗逃离,瞧见正踏入门中的季向庭与夜哭,顿时睁大了眼睛。
“季公子!您这么快便找到我们了?”
面对如此景象,夜哭脸上也不免有些诧异:“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几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江潮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不由喃喃:“难怪我觉得此地装潢有些眼熟……像是杜家主会”
李元意顿时长大了嘴巴:“所以此地是杜府?那绑我们的人莫非就是……?”
季向庭垂下眼眸:“不用想了,就是杜惊鸦干的,否则他不会让人把我带到此处的,分明是知晓你们便在此地。”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面上困惑不已:“既不用我们要挟季公子,又不杀了我们,那杜家主如此行事究竟有何意图?”
李元意附和一声:“便是连守卫都不曾有,仿佛在都等着我们逃出去一般……”
季向庭皱眉环视一圈:“他就是想让我察觉出怪异,你们可还记得先前同你们说的‘愚者’之事?想来伪神的蛊惑让他神志动摇,才以此来向我求救。”
夜哭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抿着唇沉思片刻开口:“家主所说,伪神的蛊惑只会放大每个人心中执念,杜家主向来不慕名利,即便被蛊惑也断然不会与应家军与枯荣军开战,他如此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季向庭心念几转,似是察觉到什么,闭上眼睛神识一瞬便在杜府铺开,不过片刻便收回,神色凝重:“太安静了……此地根本没有修士气息。”
夜哭反应过来,神色一肃:“如今杜家边境侵扰不断,即便杜家军倾巢而出肃清叛党,也断不会惹人怀疑……这分明是想让杜家军与应家对抗!”
“杜家并非只有杜惊鸦一人独大,只要让其沉浸在那些风花雪月的幻象里,让杜惊鸦不理仙门中事,便能让那些野心勃勃的杜家长老从中作梗夺得兵权。”
季向庭拧眉,指尖灵力一凝,无形屏障竖起将无声的窥探尽数拦在屏障之外。
“‘愚者’绝不会甘愿手中只有叛军与杜家军两只筹码,我在杜惊鸦的书房内留了他给我的留影珠,明日我设法取回,你们便带着留影珠立即回应都原,将‘愚者’之事公之于众。”
“只要他们有所防备,‘愚者’想要蛊惑众生的困难便大了许多,连杜家主都遭此毒手,他们不会不信。”
李元意颔首,看季向庭不再开口,心中顿时一紧,不由追问道:“季公子,那你呢?”
季向庭袖中指尖收紧:“我要在此处逗留几日,设法将杜家主身上的镜片取出。”
夜哭脚步一顿,不赞同地看着季向庭:“你当明白,伪神如此作为除却控制杜家主外,便是要你因他而逗留,你这是自投罗网。”
季向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愚者’太了解我,若我当真退避,杜惊鸦必死无疑。”
“愚者”也定然有办法让前世的惨状在自己面前再度上演,届时心魔便无可转圜,足以将自己击垮。
他顶了顶犬牙,犹豫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回去后将此地情况尽数告诉应寄枝,去罢,‘愚者’能猜到我们的打算,一路上定然不太平,小心行事。”
既答应了有些人要坦诚相待,便不能让他失望。
夜哭目光沉沉地看了眼季向庭,终是带着两道依依不舍的身影转身离去。
“家主很在乎你,望你莫要让自己后悔。”
季向庭唔了声,眼前闪过应寄枝的身影,不由弯起眼睛,轻声开口。
“我舍不得丢下他的。”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季向庭眼中仅存的笑意才骤然淡去,他翻掌摊开,一枚佛珠便落入他掌心,他两指把玩片刻,指尖金光一闪便将其碾碎,下一刻,他的神识便出现在九重之上。
宫殿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归一眼下一片青黑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必季向庭开口便答道:“可以除去,但是九死一生。”
“你这辈子不受‘愚者’控制,是因为你重活了一遭,本命剑又给了应寄枝,若是要让应寄枝与杜惊鸦之流摆脱操纵,也只能照葫芦画瓢,但你要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是天地法则,纵然是我也无法承受数次违抗道法的反噬。”
季向庭眯起眼睛盯着归一:“你应当明白,若我到时因心魔而经脉寸断,便无人再替你卖命。”
归一掀了掀唇角,他刚与“愚者”斗了场法,如今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看着眼前胆大包天敢威胁天道之人也懒得计较。
“杜惊鸦还好说,‘愚者’重伤未愈难以为继,神力较上一世大有折损,才能让杜惊鸦足以挣脱拥有短暂清醒,你若是能让他重伤而不死,我便能尝试剥离出伪神的镜片,保他一名。”
“这需要你亲自动手,这也在‘愚者’的计划之中,届时杜家便能以此作靶,攻打枯荣军。”
季向庭瞳孔骤缩一下。
他再明白不过杜惊鸦心中所愿,若杜家军与枯荣军刀剑相向,便是对方最不愿看到之景,即便他能救下杜惊鸦,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他闭眼沉默片刻,才复又开口换了个问题:“那应寄枝身上的东西呢?”
靠自己的灵力维系应寄枝清醒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愚者”之物一日埋在他体内,便多一日变数。
归一带着神光的眼眸静静望向季向庭。
“季向庭,应寄枝的存在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能让你重生,摆脱‘愚者’控制,因为只有你才是足以斩神之人。”
“而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季向庭五指一收,近乎瞬间便明白了归一的言下之意,整个人如坠冰窟。
可不待季向庭再问,归一抬手一挥便将季向庭重新推回凡间。
“‘愚者’会先你一步要了杜惊鸦的命作为开战的缘由,你的时间不多了。”
季向庭身影一晃自凡尘醒来,腰骨处的暗伤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熟悉的气息不在自己身边,这样的疼痛他只能自己受着。
从前新伤旧疾一同发作的时候他尚且面不改色,可如今却因一句话,忽然便疼得厉害。
他仰头靠在门柱上,偏头望向窗外应家所在方位,良久才咬了咬牙,按着后腰转身朝杜家书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渐笼罩整片大陆,杜惊鸦却仍旧俯首于案牍之间,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似如遭雷击般整个人一震,倾身吐了口血出来,将画上的桃花染成血红。
他额角青筋直跳,身上青色光芒闪动不已,一片昏暗中,便听得他痛苦喘息的嘶哑声音响起:“闭嘴……我不想要这些。”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身侧书架因他的动作而摇晃一下,惹得书卷不住下落,在寂静杜府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常常的衣袖因动作而被撩起一截,上头不详的暗红色印记正明灭不已。
无人发现的角落,被季向庭刻意留下的照影珠正散发着微弱绿芒,将眼前怪异景象尽数收录。
不过片刻,杜惊鸦脸上的挣扎神色便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麻木的空茫,口中喃喃自语。
“我……本就没有野心,为何要在意杜家……”
“不、不对……”
季向庭站在房梁之上,看着杜惊鸦隐隐有清醒之色,心中稍稍一松便要现身,却听见那喃喃碎语骤然消散,杜惊鸦眼瞳一散一缩,脸色苍白地抖着嘴唇开口。
“归……归雁兄,醒……一醒——”
连他自己都似十分困惑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那双空洞的直直便朝季向庭的藏身之处望去,空洞眼眸中似是倒映出极为可怖的景象。
季向庭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一颤,在杜惊鸦茫然地注视下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胸口。
这分明是杜惊鸦前世才会说出口的话,怎么会……?!
“不能……让归雁兄有事……”
夜色之中青光闪现,属于杜惊鸦的本命剑嗡鸣着落入剑主掌心,缓缓对准了自己颤动的脖颈。
季向庭眉间压紧,闪身来袭至杜惊鸦身前,电光火石之间,灵力已来不及阻挡,他只能伸手死死抓住锐利剑锋,鲜血泼落,染红了一地散乱卷轴。
与此同时,应都原。
夜哭三人已是不眠不休赶了一日,被“愚者”控制的叛军极为难缠,纵使他们走得都是罕有人至的小路,亦是在不间断的打斗中狼狈不已,灵力运到极致,才堪堪在日落时分赶到应府。
“你们先回枯荣别院,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举妄动,等季向庭回来。”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顾不得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齐齐应声。
无边夜色中,一道极亮的灵光划破天际,直奔应家而来,应家子弟疑惑抬头,正欲拔剑抵挡,便见夜哭纵身便朝主殿疾驰而去。
他一把推开门,扫视一圈后便抓住了岁安的肩膀,一时灵力透支竟是站不住。
岁安眉头一皱,一把捞住往下滑的身影,便听他低声开口:“……家主呢?”
“方才被关押的应家长老派人带话,说是知晓杜惊鸦的情况,让家主独自与之密谈。”
“家主怎会信他的话?!”
岁安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边将灵力渡去一边和缓开口:“你先别急,听我说,家主……”
话音未落,应家大地突然剧烈一震,弟子们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地,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脚下蓦然出现的巨大裂缝。
“这是……?”
夜哭惊骇地睁大眼眸,失声道:“是地牢……”
“家主?!”
第102章 逆转
《天启风云录》载,泰荣一千零六十五年秋,杜家主杜惊鸦于宅中为好友季向庭所刺,杜家长老惊怒,彻查后发现其与应家狼狈为奸,意欲一统天下,遂下令率兵千里奔袭应都原,终为应家所拦,混战一触即发,史称深秋事变。
与此同时,应家主于地牢遇袭,生死不明。
一时间大陆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知自己何时成为这几方混战之下的无数冤魂之一。
九重之上,“愚者”斜靠在床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水镜之中兵临城下的模样。
他身前环绕着数枚镜片,正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微光,蛊惑着凡界附身之人,而在西方向,最大的那枚琉璃片已失去全部光彩,叮当两声落在“愚者”脚边。
那是与杜惊鸦命脉相连的镜片。
“愚者”侧首指尖一动,掉落在地上的碎片便缓缓漂浮而起,其中一抹浅淡洒然的绿色,在指尖转动下如水一般晕开。
而在北方向,被他置于心口的透明碎片中那抹银芒已彻底平静下来,麻木地追随着“愚者”神力的牵引。
“愚者”饶有兴致地将两枚镜片归于一处,摸索着推至面前形容狼狈的归一面前,弯起眉眼,眼角眉梢露出几分恶劣的笑意,如一尊琉璃像,终于有了三分灵气。
“前世今生,你给了他们如此多的权柄,可仍旧无法逃离我写好的命途,归一,你如何能配做这天道化身?”
归一盘腿坐在蒲团上,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视万物为邹狗的青年。
三年对神明来说不过须臾时光,可他的样貌却比初见季向庭时又稚嫩不少,从十几岁的少年,逐渐退化成几岁的稚童,一方世界的天道,竟是被一介伪神逼得濒临消散。
“你比我还不是东西,如今更是个瞎子,这天道纵使换个人来坐,也轮不到你。”
“愚者”叹了口气,一双颜色浅淡的瞳孔无神的“盯着”眼前快走投无路的神明。
“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权柄,不过是日子太过无聊,让这方世界陪我演场戏,待一切结束后,让一切归于寂灭,亦是意义。”
归一咬了咬牙,神力维持着“愚者”水镜中混乱的假象。
这疯子……但愿季向庭此刻已经得手了。
凡尘之中,杜府。
季向庭一双眼眸金芒灼灼,鲜血淋漓的手掌紧攥着曦光剑的剑锋。
“杜惊鸦,听我说。”
“那些都不是真的,醒过来你才能护住杜家。”
敕令自他口中吐露,化作金色字符没入杜惊鸦额间,对抗着天外之人的神力。
每多说一个字,便有成倍的反噬翻涌而上,冲击着季向庭周身经脉,淤血翻涌而上,却又被他一次又一次咽回。
杜惊鸦瞳孔震颤,在眼底不详的暗红光芒忽明忽灭,他齿尖战栗,终于在仍灵力对撞中清醒过来,咬着牙艰难开口。
“归雁兄……我信你。”
他对前世今生的真相一知半解,更是对伪神的存在,可他一双眼眸仍是极为澄澈,静静看着季向庭,握住他的手腕。
“无论如何……不要难过。”
下一刻,深嵌入季向庭手心的长剑顿时一松,曦光剑嗡鸣着飘至半空,将温玉点缀的剑柄靠在季向庭的手背旁,似是等着对方握住自己。
唯有剑主发自肺腑的信任,才能让本命剑为他人所用,成为对方手中能要了自己性命的利刃。
一瞬时间被拉得极长,简短的两句话让季向庭眼尾骤然红了,他抖着指尖闭目握住剑柄,再睁开眼时已再无游移之色。
他周身灵力尽数爆发,在天道神力的掩护下,凡间竟是被暴烈的灵力逼得凝滞一瞬。
季向庭眼前是重重鬼影,耳边是前世的心魔哭喊着化作七窍流血的友人欲向他索命,可他的手却极稳,在杜惊鸦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地洞穿了对方的胸口。
他不会再让杜惊鸦为了自己再粉身碎骨一次。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响起,深埋于杜惊鸦心口的镜片被剑刃斩作千万片掉落在地上,不过片刻便化作微尘,彻底消散。
时光凝滞,被长剑贯穿的伤口连血珠都不曾落下,杜惊鸦被定在原地,甚至察觉不到半分痛意,便被季向庭一把扶住。
纵然季向庭对剑意的把控如臻化境,能避开他心口最要命的命脉,纵使他凝滞时光将此刻延长,却也无法让人安然无恙,随着他灵力急速逸散,此刻杜惊鸦渐渐恢复知觉。
他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胸口处的伤口正急速磨灭着他的生机,可指尖仍抓着季向庭的手腕,似是仍记得要安慰自己的友人。
季向庭喘了口气,指尖按在杜惊鸦胸口,一双眼眸渐渐转化成暗金色,低声开口。
“回溯。”
天穹之上的宫殿内,归一陡然睁开眼睛,神魂出窍直冲凡间而去。
“你不要命了?!”
季向庭充耳不闻,澎湃灵力自他身上爆开,化作无数金色灵蝶飞扑涌入杜惊鸦胸口处,归一咬了咬牙,手中神力迸裂,将对方的神力推回。
天道神力在杜惊鸦体内奔涌,如枯木逢春般,他胸口狰狞的血口正以缓慢的速度愈合,惨白的面容也开始有了血色,季向庭体内灵力终于被他压榨到极致,此刻尽数枯竭,再无力支撑如此庞大的敕令,时光终于重新流转。
无形之中束缚在杜惊鸦身上的绳索,也终于消失殆尽。
归一本就缥缈的神识再逆天而行后越发浅淡,若非周身仍有若隐若现的光芒闪动,仿佛当真要彻底归于天地间。
他缓了缓气,难得有些气急败坏:“不是同你说了,他的命我会替你保下,为何还要如此鲁莽行事?!且不说以你的修为如此敕令断不会成真,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你如此糟蹋!”
季向庭捂着腰腹,灵力枯竭的撕裂牵扯着他周身经脉,反噬如利刃般游走,在他五脏六腑割出极细的口子,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线,看着归一失态模样,反是笑了出来。
“……你在怕什么?是怕我死,还是怕我当真能做到只有天道才能做到的事?”
归一神色难看,闭嘴不语。
季向庭弯起眼睛,一双眼眸金光未退,瞧上去越发似妖非人。
“无论是何种,下回若要兑现承诺,还请大人早些来。”
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归一虎落平阳,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
“应家如何?”
归一瞥他一眼:“应家长老自爆,应寄枝生死不明。”
季向庭瞳孔一缩,本就重伤紊乱的灵力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激得一时走岔,顿时喷了口血出来。
一双有力的双手扶住季向庭的肩膀,身旁熟悉的声音极为无奈地想起。
“别太紧张,他既能如此说,便证明应家主尚且安全。”
季向庭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下半分,他回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时醒来的杜惊鸦,仔细打量了许久,萦绕在他心头两辈子的心魔才终于在对方柔和的眼神中分崩离析。
“……你可算是醒了。”
杜惊鸦摇了摇头,笑道:“是啊,一醒来便被你吓了一跳。”
季向庭扯了扯唇角,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在杜惊鸦含笑的目光里缄默。
眼前这人如此聪明,纵然只是电光火石间的变故,也足以让他猜到前世今生的许多真相。
两人说话间,归一悄无声息地离去,杜惊鸦才终于收回视线,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先把事情解决了,以后再好好坦白你从前瞒着我的事。”
季向庭叹了口气,眉宇间萦绕的愁绪终于被杜惊鸦半开玩笑的语气下消散不少,举起手来求饶,两人对视良久,齐齐笑出声。
“被控制的那段时日我虽半梦半醒,大多事却还都记得,眼下杜家军怕已是兵临城下,你当如何?”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盘腿坐下闭上眼调息着自己身上紊乱的灵力,一心二用地开口道:“不是我,是应寄枝,你身上的事对我来说同样措手不及,我已尽快让夜哭返回应都原传消息,但大抵仍是来不及。”
“所以应寄枝遇袭之事,所有人都不曾料到……是他自己的成算。”
杜惊鸦挑了挑眉:“可如今也就你最为了解他,你觉得应家主如此行事,意欲何为?”
季向庭察觉到杜惊鸦有些揶揄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看着对方:“我说不好……这人心思比我还重,瞒的事又太多,若是直觉来说,我觉得他在故意让杜家军大意。”
杜惊鸦低眉沉思片刻:“即便那些杜家长老同云、唐两家叛军沆瀣一气,也无法与应家抗衡,何必如此……他是在试探什么?”
季向庭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昔日在望尘山中我同你说的话么?应寄枝一直知道我心中所愿……所以他在自毁城墙。”
他要仙门四家尽灭,也要这黑白不辨、不通人情的所谓神明妥协,前世今生,他虽不曾告诉旁人,却从未偏离过自己的志向。
便是归一与“愚者”洞若观火,也想不到自己竟大逆不道至此,也唯有与他牵扯了两辈子的应寄枝才能猜到一二。
只是连季向庭都不曾料到,他竟察觉得如此早,自重生之后,应寄枝便已在为自己铺路。
先接着自己的男宠身份得了个昏庸名声,自云天明生事将仙门三家尽数牵扯进季月的前程往事中时,应家那些腌臜便再无法掩盖,短短几月中,应寄枝任由那些别有野心之人煽风点火,如今不满应家的声音越发响。
若非没有杜家惊变,支持季向庭报仇雪恨的大有人在。
可他呢?如此偏激,他可给自己想过退路?
第103章 夜奔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目光忧虑的杜惊鸦,不由摇头一笑:“如今是伪神打着你的名头让杜家冲锋陷阵,不该担心我与应寄枝伤了杜家人么?”
杜惊鸦叹息一声:“手心手背皆是肉,本就是我疏忽才导致如此两难境地,伤亡也该算在我头上,与你同应家主又有何关系?”
他神色中愧疚之意不减,说罢便沉默下来。
季向庭最是了解他,明白他在此事上定然又钻了牛角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也不该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这笔账你该去找天道与伪神报。”
杜惊鸦看着季向庭有些凝重的模样,终于有些无奈地颔首:“别担心,你好不容易将我从鬼门关中捞回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想不开第二次,只是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你可要我相帮?”
季向庭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苏醒在‘愚者’计划之外,更是一步好棋,让你在战场上现身反有些操之过急,不若等应寄枝推波助澜把局做成,再出其不意为上。”
“如今杜家军倾巢出动,你留在此处反不会引人注目,只是怕要委屈临熙兄稍加伪装了。”
身上的疼痛仍旧没有缓和的迹象,季向庭不动声色地按着腰腹处,一边将昨日刻意留在书房内的留影珠取出,一边安慰。
“应寄枝明白杜家军举重若轻,若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伤害他们,你且安心,我再在渡鸦原呆几日,若是你身体无碍便……”
话未说完,便被杜惊鸦打断:“归雁兄,许多时候我倒更希望你能同云天明学学。”
季向庭有些疑惑地直起身来回首望向杜惊鸦,却见对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对待别的事物如此聪慧,偏偏对自己无比苛责,既不惜自己的命,更不肯对应家主心软几分,应家主怕是没少同你在此事上生气罢?”
季向庭唔了声,他难得有如此忠言逆耳的时刻,下意识便要反驳,却又被杜惊鸦一个眼神定在原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向来温和的人生气起来,当真是难以招架。
“归一同你说应寄枝的情况时,若我没料错,便是不用我劝,你也不会回应都原查看。”
杜惊鸦说得无比笃定,季向庭却也无法反驳,只好沉默下来,垂下眼睛握紧手指,半晌苦笑一下:“祖宗,快别说了……”
再说下去,他可就当真按耐不住心中早已泛滥成灾的焦急与担忧,要不管不顾地直奔应都原而去了。
纵使他明白应寄枝聪慧,也明白他修为深厚,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有那么些许可能,季向庭都不愿再去深想。
若应寄枝当真……只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己要疯。
“回应都原。既然你如此担心,为何不去看他?更何况你的枯荣军还在那里,他们定然比我更需要你。”
杜惊鸦一锤定音便将事情替季向庭尽数想好,不待对方反驳,便要将人往外推。
季向庭有些哭笑不得,反手撑住门框,轻轻出了口气:“其实方才我一直在想,前世我与‘愚者’棋差一着,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偏执。”
杜惊鸦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季向庭眉目间仍有些迟疑,思索着开口:“前世我总认为仙门之中每个人都罪孽深重,要以牙还牙尽数歼灭,才能将改天换地,让剑奴与凡人能够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如今……或许这其中多数人罪不至死。”
便如同“愚者”投下的镜片般,这些所谓仙门子弟也不过是在天道规则、仙门规矩下行动的提线木偶,与那些被蛊惑的傀儡并无分别。
若是再势利些,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那能赢“愚者”的胜算便又强了不少。
可身上的伤痕仍在,耻辱亦是这些仙门子弟给予的,他自己或许能想通,可是又为何替这枯荣军、替天下人原谅这些人呢?
“归雁兄,此事只有你自己能想明白。”
季向庭抿了抿唇,攥紧了手中的留影珠,终究是颔了颔首转身离去。
“我会将留影珠中的部分景象公之于众造势,待时机成熟便来找你,将这珠子还给你。”
视线交错间,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自季向庭眼中闪过,擦肩而过时一句道谢在杜惊鸦耳边响起。
杜惊鸦站在原地,看着红色身影逐渐远去,终于喟叹一声:“还是被你猜到了……”
他曾在望尘山中提过一句,留影珠是爹留给自己的保命之物,只是一句话便让季向庭察觉到了端倪。
他活过两世,前世“愚者”修为更甚,以季向庭与杜惊鸦之间的关系,伪神不会想不到要蛊惑杜惊鸦将自己的心腹大患除去。
可上辈子是杜惊鸦清醒着丢了性命,思来想去前世今生也只有一点不同。
杜惊鸦将自己的留影珠给了季向庭,没了保命符,他才成了“愚者”的猎物。
杜惊鸦不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可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将留影珠给了友人。
说到底,也只有相似之人才能成为知己,自己同样也改不掉总想着别人的毛病。
同一时刻,应府。
已是夜深,主殿大门紧闭,整座应府仍是灯火通明。
应家子弟被岁安聚在殿前,拔剑守着主殿,心里却犯嘀咕。
纵使两位副使面上不曾有慌乱痕迹,可方才的地动山摇人尽皆知,待恐慌过后,他们便反应过来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方大能骤然自爆,便是地面之上的弟子亦有不少被余波震伤仍需医治,更何况是与应家长老面对面的家主。
怕是……凶多吉少啊。
月色被浓云遮蔽,深秋寒气越发浓重,半空之中一声清脆的鹰啼响起,夜哭翻身跃上屋顶,抬手将苍鹰召下,取下竹筒上的纸片。
【杜家军千里奔袭,欲要找季向庭讨要说法。】
夜哭神色一凛,抬头望向殿前的应家子弟。
“杜家军欲在应都原边境引起骚乱,换上甲胄。”
他刻意隐瞒了季向庭的消息,惹得弟子们齐齐一抖,有人看了一眼主殿方向,喃喃开口道:“那、那家主又该如何?”
夜哭侧首看了一眼那发问的弟子,半张脸陷在阴影之中,显得越发冷硬。
“呆在这,便是等死。”
应家子弟被话语中的肃杀之气吓得一抖,顿时不敢再多言,匆匆跑回自己院中准备起来。
夜哭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岁安身侧,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主殿。
“家主便由你照看……千万小心。”
岁安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面容,声音放轻了开口:“夜哭,家主这是想让应家分崩离析。”
夜哭抿着唇不语,抬步便要往外走,却又被岁安抓住手腕:“即便如此,你还要去么?”
夜哭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望着岁安:“你认同家主的想法,我便会帮你。”
听见回应,岁安却仍不肯松手,目光灼灼地看着看着对方追问道:“那你呢?”
夜哭默了默,良久才闷声开口:“还有些想不明白,但我却明白,应家如今风气,我亦不喜。”
岁安愣了愣,听见这颇为率直的回答却是弯起眼睛,借着夜色掩护张口:“抬头。”
片刻后,夜哭神色紧绷地出现在应府门前,他身后是万千披坚执锐的应家子弟,随着府使浩浩荡荡地向西疾驰而去。
无人发现他耳根处久久不曾消散的红痕。
偌大应府顿时安静下来,唯有主殿内一盏微弱的烛光正不住跳跃。
应寄枝斜靠在矮塌之上,身披一件单袍,衣襟未系,露出内里胸口处染血的纱布。
他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布条绷紧后扯断,赶紧利落地将伤处遮盖,起身坐在桌案前。
战火渐起,无数应家暗卫自四方将消息送入,一刻不曾停歇。
在他耳边一刻不停的细碎低语终于在重创之下消停片刻,只是此番干扰怕是无法维持太久,需赶在“愚者”发现之前尽可能将消息递出去。
应寄枝借着烛光翻开一页,还未看清上头的字,便觉眉心一跳,抬手间一道银光便如利箭般无声无息地直射窗口而去。
黑夜之中,一道若隐若现地身影二指截住弓弦,一刻不停地翻过窗台,主殿上镌刻的万千咒文在他面前如果无人之境,才在烛火下显现出俊秀漂亮的面容。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应寄枝难得惊异一瞬,旋即便皱紧眉开口:“你怎么回来了?杜惊鸦……”
话音未落,应寄枝便先被人扑了个满怀,对方带着深秋泛凉的寒露,小心地避开他胸前尚在渗血的伤口,埋在脖颈处低声开口。
“先让我抱一会。”
满腹不赞成之意顿时便哑了火,应寄枝垂下眼睛,伸手按住季向庭的腰,将人揽紧了些。
“你受伤了。”
季向庭闭着眼睛埋在对方怀中,良久不曾开口,许久才松开些许,垂眸看着他胸前的纱布。
“这话该我来说。”
自走出杜府后,他从未有一刻察觉到自己竟如此归心似箭,才堪堪调息找回的部分灵力再次被他运到极致,如一阵风般直奔应都原而去。
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还不够快。
理智分明清楚眼下他最该去的地方是枯荣别院,那些少年们还在等着他,可他脑中满满当当只塞得下一个人,在杜惊鸦的劝诫后便再忍不住。
想见他。
他经历过太多分离,将士、知己、心上人,乱世之中,刀剑之下,苦痛只会成为索命的利刃,以至于他都快忘记害怕是何种滋味。
竟是连呼吸都觉空耗时光。
应都原与渡鸦原四百七十里路,他从未记得如此清晰过。
第104章 压城
夜色朦胧,一轮残月高挂,却也终究抵不过沉沉乌云翻涌,天地之间混沌一片,恍若风雨压城前最后一片宁静。
亦像是有人撑起天地一隅,留给世间有情人片刻喘息时间。
季向庭坐在桌案上,俯身伸手轻轻拨弄着他身上血染的纱布,垂下眼眸吹了吹。
“怎么伤的?”
轻之又轻的热意拂过正缓慢愈合的伤口,带起难耐的痒意,一片漆黑的主殿内仍是静谧一片,唯有细碎的低语不时响起,似是因一人的到来而四季如春。
“‘愚者’本就想让应家内乱,我只是见招拆招,以此压制他的蛊惑,不曾骗你。”
季向庭指尖窜起一缕灵力,缓缓没入应寄枝的胸口:“我该早些来找你的。”
他眼中惯常的笑意不见,静静凝视着应寄枝伤处,咬着颊边肉模样有些恼。
应寄枝捏着他的指尖,低声问道:“杜惊鸦可有大碍?”
季向庭摇了摇头:“有归一在,总不会有事。”
主殿再次静下来,季向庭感受到应寄枝的目光下意识抿了下唇,以为他欲问什么,心中顿时一提,可长久的寂静后,他却没有等来应寄枝的问话。
那颗晃荡不已的心便落不到实处。
若说从渡鸦原到应都原是归心似箭,可到应府之前,更多的却是近乡情怯。
他待在杜府不愿离去,亦是因为归一的话。
“你必须亲自动手,才能剖去应寄枝身上的镜片。”
这份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口,在季向庭动手斩灭杜惊鸦心口潜藏的愚者镜片时,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愚者操控杜惊鸦便能造成如此大的麻烦,更妄论应寄枝。
他手中利刃,终是要至亲之人的血。
季向庭甚至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觉得无奈至极。
兜兜转转,因果报应,应寄枝前世射出的箭、对枯荣军的债,终究在今生要被半逼着还回去。
去时他应了对方要坦诚相待,可如今看着应寄枝的眼眸,真相便再无法说出口。
进退两难,如何说都替人委屈。
季向庭能有与天抗争的勇气,可到了应寄枝面前,便只有在对方开口问时,才敢和盘托出。
可应寄枝却什么都不说。
他蓦然想起自己尚未恢复记忆时,那日在望尘山醉酒时听见的话语。
分明从前如何也想不起来,偏生在此刻福至心灵。
“前世之仇,尽可奉还于我。”
……应寄枝是不是早便料到有如此一天?
“归雁。”
季向庭骤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将应寄枝的手腕攥得如此紧,顿时有些愣怔。
“别怕。”
分明只有短短二字,却让季向庭满腔倾倒的复杂情绪顷刻便空茫下来,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神色如常的应寄枝,突然便捂住了眼睛。
“太过分了……”
怎么能够在知晓如此残忍的命运之后,在知晓这条命注定要落在自己手中时,还能如此平静地安慰自己,让自己别怕?
那他们如今又算什么?
分明明白应寄枝的本意,可胸口堵得厉害,若不找到渲泄口,
毫无道理,却又无法不迁怒。
气氛一瞬急转直下。
应寄枝一皱眉,感受到季向庭陡然激烈的情绪,本能伸手欲扣住对方的肩膀,却又被人生硬地推开。
对于复杂的情感他向来不善分辨,此刻他却能察觉到季向庭无处发泄的浓郁怒气,对自己的,对天道的。
方才那句话,显然安慰得不是时候。
可纵使气成如此地步,他也仍旧避开了自己胸口的伤口。
季向庭垂下手抬头,在手掌遮掩下失控的情绪在一瞬便消退下去,除却在烛火中微微泛红的眼眶,便再无踪迹。
这样的神色有些陌生,却又分外熟悉。
那是曾经貌合神离的彼此才会出现的模样。
“归……”
生疏的挽留话语尚未出口,应寄枝便觉衣襟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拽,身体便顺势前倾。
一团热意贴上来,随即便是毫不留情地一口将应寄枝的唇角咬破。
应寄枝神色一凝,伸手拽过季向庭的手腕,季向庭欲挣,目光触及应寄枝的伤口,却又骤然停住动作,僵着身子任由对方的气息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应寄枝才终于放开季向庭的手,看着对方后退一步,指尖蹭了蹭泛红的唇角。
“应寄枝,我与前世不同,你呢?”
夜幕深深,他最后望了一眼应寄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偌大主殿再次冷清下来,应寄枝瞧了眼空荡手心,将视线重新落在案牍上堆叠的公文。
可良久过去,他却始终不曾落下一笔。
他不曾料到两人久别重逢会是如今局面,却终是误打误撞成了眼下最好的结果。
让季向庭毫无察觉地再活一世,才能让他在杀自己时不会迟疑,彻底得偿所愿。
本以为自己坚如磐石,可在桃树下听见他如蜜话语,却又无法不为之沉沦。
镜花水月一场,已是得寸进尺,不该再奢望半分,只会害了他。
如此便好。
静夜之中是谁无声叹息,终是一宿未眠。
应都原,枯荣别院。
庭院之中的烛火烧了大半夜,被人剪了又剪,忽明忽灭地映在庭中将士脸上,无端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李元意皱眉在树下踱步了半夜,坐在一边的江潮听着连绵不断的长吁短叹,额角青筋一跳,终于忍不住将人拽过来按在一旁的凳子上。
“你晃得我眼都花了!眼下季公子不在,你急也没用!”
李元意泄气地将自己的袖子从江潮手中抽出,望向一旁同样神色凝重的十一。
“外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又有杜家长老里应外合地推波助澜,若是再放任,日后枯荣军要征讨仙门便是别有所图,如何能众望所归?我们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么?”
“当真是憋屈!要我说,不如直接同那劳什子杜家军打一架!定然打不过我们!”
一句问话道出枯荣军心中所想,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早便忍不住,未等十一的回应便此起彼伏地吵嚷起来。
十一侧首一瞥,凌厉目光扫过庭院,原本喧闹不已的将士们便纷纷安静下来。
“且不说如今季公子或许在他们手中,你们如此鲁莽行事,是想让局势变得更乱么!岂非正中那伪神下怀?”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不少怨言的军士便彻底息了声。
他们虽信季向庭的话,可这些天外之人对他们来说着实太过虚无缥缈,那蛊惑之力又太过神乎其神,让他们无从下手。
原以为只要掀翻仙门四家便能功成身退,不成想在这些庞然大物背后,竟还有更加遥远的存在。
那日十一再次给了他们选择去留的余地,惊讶之后却无人选择离去。
在决定追随季向庭之时,他们便早已将生死抛之脑后,只是觉得茫然。
若当真有季向庭说得那般可怖,他们不过芸芸众生,又如何能斗过对方?
除了季向庭外,无人能给他们答案,是以在焦躁的等待外,枯荣军们别无他法。
白玄蹲在角落看了看晦暗天色,摇头晃脑地叹出一句:“是场大仗啊……”
“哟,许久不见我们白公子何时学了算命的功夫?”
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将士们眼前一亮,顾不上其他便齐齐往前凑去,夜色之中终于瞧见一道让人心安的红色身影翻上墙头。
“季公子!”
十一几人冲上前去将季向庭打量了个遍,见其没有大碍,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当真吓死我们了!李师兄与江师兄可算没骗我们!”
自季向庭醒来后,整个大陆便开始风云变幻,枯荣军们才经历过分别重聚,便又要看着他们的统领来去匆匆,着实不好受。
此时季向庭面上已再无走出应府时的阴沉之色,伸手揽过忍不住朝自己撒娇的几位少年,弯起眼睛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想不想出去打一架?”
李元意按着被揉成稻草窝的脑袋,闻言一愣:“可是十一说如今流言蜚语不断,趁一时之快只会让……”
季向庭弯起眼睛,变戏法般从袖口摸出留影珠,看着两位少年:“便是要闹得越大越好,才能让更多人瞧见‘愚者’之过。”
李元意瞧见他手中之物,才猛地一锤手心。
他们在诸多变故之中显然失了分寸,竟是连季向庭的祝福都不曾记起,便匆匆赶回来稳定局势。
思及此,他不由有些懊恼:“季公子,是我与江潮疏忽,才落得如此两难局面……”
季向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今倒也不算晚,若是你能想明白我为何如此,便算你将功折罪了。”
李元意皱了皱眉:“如公子所说,自然是欲擒故纵,既让那‘伪神’掉以轻心,又能让人信服,只是公子当真要如此对待这些杜家军么?”
季向庭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一双双澄澈眼眸,唇角笑意淡下。
“这问题亦是我想问的,你们恨的究竟是这仙门四家,还是仙门中人?”
枯荣军们面面相觑,他们中有不少胸口并无多少笔墨,一时不知季向庭所言究竟为何物。
良久之后,季向庭轻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笑:“罢了,这本便是我该想的问题……”
“季公子。”
话音未落,便先被枯荣军中人打断,季向庭挑了下眉,转身看着对方。
那是位年纪不大的剑奴,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瞧上去毫不起眼,偏偏季向庭却记得他,也记得他前世躺在自己怀中,身中数箭却仍笑着安慰自己的模样。
“我不太懂别的,只知道有仇报仇,那些伤害过我与季公子的我绝不会放过,至于别人,我也……管不过来。”
话至此处,他有些腼腆地揉了揉脑袋:“季公子做的是好事,错的分明是伪神、天道与这吃人的仙门,为何要让好人辗转反侧?”
第105章 月光
此话一出,季向庭心中一动,沉默半响摇头笑了笑。
上辈子对于枯荣军的阴影太过惨痛,便是如今也让他心有余悸,才如此瞻前顾后。
将士们年纪虽小,却都是察言观色的人精,季向庭眉宇间些许神思不属他们看得分明,人群中推推挤挤片刻,十一便被挤到了季向庭面前。
他默了默,才拱了拱手开口:“季公子不必如此顾虑我们,既已下定决心追随您,便是心甘情愿为您舍身忘死。”
他难得会说这样的话,一段激昂话语被他说得毫无波澜,再配上那双无神眼眸,惹得季向庭有些忍俊不禁,有些紧绷的脊背也松下几分,半开玩笑地打趣。
“到底也是我先瞒了你们,此间事了,便由你们发落了。”
白玄正盯着脚下的蚂蚁窝发呆,闻言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眼睛一亮,顿时撸起袖子,显然把话当了真:“我爹前几日还传书于我问情况,若是能让季公子与我打上一架,来年的零花钱可又不用愁了!”
话还没说完,脑袋便被人拍了一下,白玄与满面不忍直视的江潮对视片刻,齐齐笑出了声。
季向庭了然这些少年正想方设法让自己宽心,靠在院墙边顶了顶犬牙,半是无奈半是释怀地弯起眼睛,心里那点理不清的烦躁竟当真被眼前吵吵闹闹的景象化去三分。
“应家军已赶往前线与杜家军对峙,纵使应家主与我们皆知其中内情,然应家与杜家人心杂乱,‘愚者’若想反击,定会在其中作梗,我们若是贸然前往,定然会让局面走向失控……季公子可有破局之法?”
季向庭回过神来,侧首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神色凝重的十一,在听到熟悉字眼时愣怔一瞬,待十一再唤才开口道:“要的便是一团糟。”
十一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季向庭却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先带弟兄们去前线,我随后便追上你们,之后纵使我如何行事你都要务必保证将士们不轻举妄动,若是有任何意外要兵戎相向,你们也只需做个假把式,保全性命为重,待人都到齐,你们便知该做什么了。”
这番解释反而让人越发摸不着头脑,十一抿了抿唇终究不再开口追问,只是眉宇间神色仍有些犹豫,季向庭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出他冷厉神色下的几分心不在焉,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拉到一旁的大树下。
良久,十一才压低了声音开口:“季公子曾经与先应家主为敌,本想护着枯荣军与应家军同归于尽,却被背后冷剑算计功亏一篑,可对?”
不等季向庭开口,十一便退后一步,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是我。”
夜色之中骤然起风,树影婆娑间叫人看不清季向庭脸上的神色。
“告诉我这些,你想我做什么?”
十一之间一道银光划过,匕首出鞘,削铁如泥的剑间对准自己颈间:“你该杀了我。”
季向庭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寡言的倔强青年,良久才弯起眼睛突兀地笑了声:“能知道这些,想来也不是一场梦那么简单罢?”
“自知晓真相开始,‘愚者’就找到了我,他说的那些我无法反驳,也无法保证最后时刻不会再次背叛你,杀了我才是明智之举。”
叮当一声,十一手中紧握的匕首便不知如何落到季向庭手中,一入手便知这东西金贵,半空甩了个剑花便重新插入对方别在腰间的剑鞘中。
“那你如今想杀我么?”
十一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便被季向庭勾住了肩膀。
“早便猜到了,只要你明白我与你所愿相同,你便不会反,纵使你当真糊涂,我又岂会在一处栽倒两回?”
又是这般不着调的语气,可却总能叫人无端安下心来,十一张口无言,心头酝酿了许多日的复杂心绪便被几句话堵得动弹不得。
分明是安慰的话语,却又带着意味分明的自负,感情是在变着法地夸自己。
他面无表情地将季向庭的手臂推开,朝人群中走去。
几日不见,他们家季公子刻薄堵人的嘴上功夫一点都没落下。
谈话功夫里,枯荣将士们早已穿戴整齐,眼巴巴得盯着季向庭看。
三年时光匆匆而逝,好不容易等到了重逢却又是聚少离多,少年们正是抽条的时候,几天一个样,若非季向庭记性好,怕是有大半认不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分明立誓护好这些孩子们,到头来欠他们的却越发多,却毫无办法。
他只能再次珍而重之地将枯荣军们重新打量了遍,抱拳一礼。
“诸位愿与我一道赴险,归雁感激不尽。”
此情此景,那些天花乱坠的愤然之词反倒失色,季向庭思忖再三,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沉甸的感谢。
李元意披坚执锐立于人群中,侧首看着身旁生死之交的弟兄们,瞧不见分毫胆怯之意,也不再对统领的话语感到受宠若惊,只是眉目坚定地回望着季向庭。
他眨了眨眼睛,刻意提了几分声量道:“还以为季公子会同我们摔杯为誓呢,我记得公子库里可藏了几坛好酒呢!”
无人瞧见的暗处,江潮感觉袖子被人拽了拽,嘴角一抽便有些无可奈何地附和道:“是啊,莫不是想藏私?”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顿时便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中荡然无存,原本还站得齐整的队形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围在季向庭身旁,不过片刻,便有胆大包天的将士东拉西拽,顷刻便让他们威风凛凛的将领身上挂满了人。
如何季向庭也舍不得在此时怪罪他们,也就给这些皮猴子钻了空子闹腾。
“季大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可是连酒香都不敢闻,可行行好罢!”
“喝酒壮胆,每人分一口,就是神仙我们也打得过!”
话越说越没谱,酒还没喝上就尽说胡话,季向庭被挤在当中哭笑不得,一人一下将眼前毛茸茸的脑袋们拍得一缩。
“阵前摔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给你们留着,活着回来想喝多少都挂我账上。”
前世的种种惨烈景象犹在眼前,季向庭向来不信鬼神,也不愿再在酒上重蹈覆辙。
少年人的体温透过重重甲胄传来,烫得季向庭脊背处的陈伤都不再作痛,他们不知想歪到何处去,吵吵嚷嚷地起哄起来。
“到那时可就是喜酒了!”
“应家主若是不愿,我们人多势众,怎么也要替大哥绑回来!”
“今日季公子回来得这么早……莫不是和应家主吵架了?”
季向庭指尖一蜷,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熟悉的名字被反复提起,让他不得不想起应寄枝的身影。
分明是作戏的争吵,可偏偏两人都三分当真,到了最后连回头的余地都不曾给对方留下。
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悄无声息,明明都极明白对方的脾气与苦衷,却仍要问个答案。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吵成这般田地的。
“后悔了?”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崽子们,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这又是想加练了?”
将士们纷纷一抖嗦,顿时作鸟兽散,不必季向庭多言便重新变回了那支锐利无比的奇师。
十一自一旁的大树底下走出,手中不知何时取了枯荣军旗,李元意接过一挥,军旗便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仍是无比草率的鬼画符,只是眼下再无人会小瞧这样一支军队,十一,将士们便悄无声息地窜入山林中,朝边境而去。
白玄站在队伍前列,脑中尽是刀光剑影之景,一双眼睛乱转,显然兴奋无比,然他还未一展宏图,耳边便传来一道声音。
“一会找机会出来,有紧要的大事要交由你做。”
白玄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四处瞧了瞧,最后猛地一掐手心才勉强收回过于雀跃的神情,如泥鳅般不动声色地划入阵列尾端,随后衣领便被人一提,转瞬便移至百里之外。
“季公子有何事交代?”
季向庭唇角一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回一趟碎叶城,找你爹。”
只是听到前半句,白玄的脸便垮了下来,咽了咽口水开口:“那……公子可随我同往?”
在对方的殷殷注视下,季向庭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前方战事吃紧,着实爱莫能助,不过你爹应当不会揍你,我需要城主帮个忙,在三日内尽可能多地聚集百姓去往边境,这一路上便要靠你相护了。”
白玄闻言缩了缩脖子,思量片刻后声音都有些发飘:“公子这是想欲情故纵,可这么大一群人要悄无声息靠近战场……我可打不过那‘伪神’。”
季向庭笑了笑道:“‘愚者’不会在意芸芸众生,只要我不在你们这边,便不会有大碍,你与枯荣军一道演练多年,寻常暴徒奈何不了你。
“这一趟若是走成,你爹以后都不会揍你了。”
最后一句话直打七寸,白玄顿时一改犹豫的模样,一把握住季向庭的手。
“一言为定!三日后我定会带人来!”
话还未说完,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季向庭弯起眼睛,最后一句话随风传入白玄的耳朵。
“先保全自己,若有意外,我替你担着。”
“怎么和我爹似的……”
白玄嘀咕了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
树林之中再次安静下来,季向庭足尖一点便翻身坐在枝干上,他仰头看着天边被云雾遮挡的明月,指尖一挑,腰间悬挂着的腰牌便垂在空中不住晃荡。
他指尖摸索着其上繁复的鲤鱼图案,良久一缕灵力才注入其中,一对灵动的鱼目顿时亮起。
季向庭闭上眼睛,整个人似睡着了般,不知过了多久,树下一声轻响,他却毫无知觉地翻身从树上坠下,下一刻便被人安稳地接下站稳。
紧绷的身体一瞬便放松下来,就连先前争吵的理由都已不再记得,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穿着宽大长袍的应家暗卫,面容掩在面具下叫人看不清。
唯独身上冷香凌冽,一来便不讲道理地将季向庭身上清苦药味尽数掩盖。
腰上的手指正要撤出,却被季向庭扣住手腕,他半个身子靠在对方身上,见对方不再后退,才松开拉拽的力道,指尖隔着面具描摹着眉眼。
“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季向庭顿了顿,犹嫌不够地再添一句:“之后也不许。”
说着说着,他的脑袋便一头埋进暗卫的怀抱中蹭了蹭,没头没尾地闷声开口。
“……下次得穿红衣来见我。”
月光终于自重重云雾中透下,照在树影遮盖下的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躲藏着爱意的岁月。
暗卫低头瞧着青年缓和的眉眼,像是忍了许久般,终于抬手顺着季向庭散乱的青丝按紧了。
“好。”
第106章 竹林
三日后,应都原边境,夕照竹林。
天方破晓,竹林之中一片雾气弥漫,一派静谧之态,然仔细一瞧才能察觉那郁郁葱葱的修竹间,竟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营帐自这百里竹林中绵延,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天际一道剑光划过,杜家弟子自长剑上一跃而下,步履匆匆掀帐而入,跪地朝长老一礼。
“季向庭逃至应都原,沿路杜家子弟皆被放倒,如今已失去他人踪迹,但潜在应府都探子回报,季向庭当夜便与应寄枝吵得厉害,意在阻拦应家出兵,两人不欢而散后应寄枝便带兵而去,季向庭则在后半夜才启程,与应家并不同道,怕是已生龃龉。”
杜家长老冷哼一声,脸上却无多少意外之色,他拨弄着手上扳指,侧首回望时眼中一点妖异红光若隐若现。
“倒是天助我也,只是此二人心机深沉,这番争吵不可尽信。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可用上了?”
“自然,应家军与枯荣军如今分开行事,只要设法在其中制造骚乱,一来二去纵使主将之间和睦,底下将士怕也要心生不和,接下来的事便能顺理成章。”
长老挥了挥手让人起身,接着开口问道:“杜惊鸦那边如何?”
“伤及心脉,怕是活不久,已派人去吊住了他的心脉,一切尘埃落定前不会有事,家主信物已尽数在我们手中,不会有差错。”
“嗯,务必看好了,别走漏风声,只怕他扮猪吃虎,渡鸦原的后路亦要有所防备。对了,方才有人来禀,这几日前来投奔的两家残党太多,营帐与粮草怕是要不够,你派人再去周边城池中运些出来。”
弟子闻言皱了皱眉,口中昔日旧主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叫他一时有些恍惚,为难的话语便脱口而出:“附近城池在杜惊鸦的默许下早已自立,怕是不会听我们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老一声咳嗽打断,对方脸色阴沉,不满地看着昔日杜家主身边的副使:“你便是如此在杜惊鸦近旁为其效力的?毫无修为的庶民又有何惧,杜家早该向其讨税,是杜惊鸦这个废物一直装傻才让他们逃了去,眼下不过是还债,该如何做你不明白?”
冥冥之中,自天上坠落的无形丝线一紧,那一瞬恍惚的清明之色便再遍寻不得,弟子垂下眼睛低头称是,见长老已背过身去不再回话,犹豫一瞬终于开口道:“长老,您率军至应都原边境,却不再深入,只为了让季应二人相互猜忌?”
“季向庭眼下恶名缠身,应寄枝再如何情深,又岂能舍弃应家?天意让他择其一,我们大军压境不过是推波助澜,在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而已,先动手反叫人怀疑。”
杜家长老原本因不快而低哑的嗓音渐渐扬起,似是随着自己的喃喃自语看见了极为叫人愉悦的景象,眼中红光闪烁得越发鲜明,他微微偏头,似是在听空中无声絮语,最后连唇角都不受控地扬起。
“你说得对,不过是些祖辈蒙荫下的世家子弟,若是我能剖出季月的本命剑,亦能坐稳着家主之位……日后这大陆上便是唯我独尊!”
分明是极为诡异的景象,可营帐内的守卫与弟子却全无惊骇之色,反而是在长老的笑声中同样露出幻梦般的得意来,他们眼眸中的暗茫似一条无形的红线,将这群各自心怀鬼胎的乌合之众串联在一处,密不可分。
只是这目无旁人的幻想还未持续多久,地面便开始震动起来,马蹄声自远方疾驰而来,高塔之上瞭望的杜家子弟捶响战鼓,长老大步走出帅帐,纵身一跃便来至高塔之上,冷眼睨着眼下这场风云突变。
不过瞬息之间,原本寂静的竹林平地起风,顷刻便将笼罩此地许久的浓雾刮散,锦鲤鱼纹与飞鸟纹样的战旗各自显出其真貌,随着一声骏马嘶鸣响起,寒光凌冽中,两支军队狭路相逢。
夜哭坐于骏马之上,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直指高塔之上的长老。
“踏足应都原之贼子,斩。”
长老脸色一变,似是因夜苦狂傲的语气愤怒不已,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义正词严地瞪着夜哭,灵力一催,质问之声便响彻正片大陆。
“乱臣贼子?我看是你们胆大包天,竟敢私藏残害杜家家主之人,想来也是,如今应家如日中天,早便不把昔日的盟约放在眼中了!叫你们家主来同老夫对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丛林之中,白玄气喘吁吁地拉着自家亲爹,带着浩浩荡荡的百姓日夜兼程,朝应都原边境赶去。
白玄低头去接溪流之中的清水,擦了擦额间的汗:“爹,你为何偏要跟来?”
碎叶城主没好气地看着自家毛头小子:“我若不来,你如何能稳得住如此多百姓?如何吃住,如何赶路,如何治病,别以为你同人家季公子学了三年就能游刃有余……”
白玄麻木地坐在原地听着城主在自己耳边恨铁不成钢地絮叨,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我记得小白公子从前最爱吃我这的麻团,正巧多了两个,你许久没吃东西,快和你爹一起分了。”
白玄顿时蹦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推拒:“我是习武之人,不碍事!你们留着吃,这几日要走的路实在多,辛苦你们了。”
作为城主家的小公子,他从小的大侠梦便是从碎叶城开始,在混不吝的年纪里闹出了不少误会,好事没干多少,反倒是给这些百姓们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懂了事再回想,怕也是难得城中人的喜欢。
更何况他已多年不再城中,是以这点省出来的吃食,他实在受之有愧。
推搡之间,便听杜家长老声如洪钟的质问回想在天地之间,惹得原本正在休整的百姓们齐齐抬头望向天际。
白玄松了口气,终于找到机会将零嘴重新塞回妇人怀中,在一旁瞥着少年动作的城主此刻也顾不上训斥,眉头一皱便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白玄看着他爹义愤填膺的模样一愣,回过神来巡视一圈,才发觉周遭百姓皆是相似的神情。
“当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季公子绝不会如此对待挚友!”
“要我看这两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唉,罢了罢了,谁叫季公子对那应家主情深不寿,说不准对方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如今时局动荡,我也说不准谁对谁错,唯有亲眼所见才能下论断。”
杜家惊变之后,枯荣军几次带回的情报皆是对季向庭的揣测谩骂之语,头几回的群情激奋被十一与岁安生生压下,以至于后来再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诋毁,连他们都开始习惯。
季公子做的事,他们问心无愧便好。
多年之后听到这些百姓截然相反的说辞,不可置信的人反倒成了白玄,城主看着少年呆愣的模样摇了摇头:“臭小子,这么多年总算是做了点事,否则短短三日,我如何能替你找来这么多愿意以身犯险的百姓?”
白玄揉了揉脑袋,几日前的场景便在眼中飞快流转。
三日时间着实太短,季向庭虽并未明说要多少百姓前往前线,可到底是多多益善,如此重任尽数担在自己身上,着实有些心虚,可将此事说与他爹后,对方却并无多少意外。
“三日确实有些短,不少人怕是赶不过来,五万人可够?”
彼时白玄尚且以为城主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谁承想一日之后,整座碎叶城便人满为患,自消息发出后,便来了八万人之多。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问那么多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百姓上了路,知道此刻,他才在停歇的空档里问出琢磨了许久的问题。
“你们为何愿意犯险?”
这回是方才不愿站队的青年开口:“仙门肆意蒙蔽掠夺凡人数百年,先是剑圣撕开了寒门可入仙门的口子,后又有季向庭以剑奴之身愿意与仙门对抗求个公道,我虽不认可他们的手段,但我同样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站在白玄身侧的妇人同样开口道:“我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应家主在青芜城留了我儿一命,如今他在枯荣军中常常寄信于我,此恩不敢不报。”
“那我是为了白小公子来的,这三年总有人瞧瞧帮城里的百姓,思来想去除了小公子也不会有别人爱如此行事,我孤家寡人的独身汉,这次死了,也算是同小公子看过一次江湖了!”
白玄抿了抿唇,视线再次扫过眼前许多面容,是商贾、农民与妇人,甚至还有不少剑奴的影子,此刻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季向庭偏偏要他来做此事。
微末小民,是总被滚滚红尘与仙门之人遗忘的部分,纵使如他这般毫无修为的凡人,与修士们呆久了,也难免看不见他们的声音,只听见那些修士的愤懑。
那些声音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警惕。
可这些芸芸众生,当真没有能翻天覆地的力量么?
城主一拍白玄脑袋,向来不苟言笑的面目里终于带上了几丝明显的笑意:“如今还算是有些样子……还不快些赶路?”
白玄好不容易升起的些许骄傲之色便在城主的数落下消失殆尽,一缩脖子走到队伍前头,护着百姓们接着往前走。
边境,夕照竹林。
无声的对峙仍在持续,方才那一声质问颇有震天撼地之能,足以让耳聪目明的修士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片刻,竹林之中便陆续传来声响,陌生的灵力在其间交织,将这摊浑水搅得越发难测。
夜哭凝视着高塔之上的身影,察觉到身后岁安的眼神才将手中剑收回,抿着唇让出一条道来。
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杜家便越占理,如今吸纳了各路叛党之后,纵使是面对应家也有四成胜算,若应家识趣,此刻便不会贸然进攻。
长老负手而立,面对着千军万马颇有几分算无遗策的从容,然下一刻,暴烈银光便自天际斜劈而下,贴着长老身侧斩落,眨眼便将那砖石造就的高塔砍碎。
一片烟雾弥漫,长老飞身而起,再不复先前从容仪态,眉目阴沉地望向来人。
素白衣袍垂落,应寄枝身上纤尘不染,手中银光消散,抬步间便移形换位走至近前,倨傲至极。
“何事?”
……这不认常理的疯子。
长老暗啐一声。
第107章 血色
毫不讲理的一剑落下,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杜家气势顿时矮了一截,长老瞧着应寄枝那张毫无人气的脸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缓了缓语气。
“应家主,两家相安无事多年,杜家断不会贸然撕毁盟约,只是如今杜家主生死未卜,我们断咽不下这口气,只要家主将季向庭交出来,我们自会撤兵。”
应寄枝手中不留名剑自他手中挣脱,在半空嗡鸣不已,剑尖直指苍穹明灭闪动,似是对长老颠倒黑白的说辞极为愤怒,蕴含其中的磅礴灵力逸散,足以让任何人心生警惕,也足以让有些心怀鬼胎之人越发意动。
如此忠心护主又灵力强悍之剑,就该落入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手中,才不算暴殄天物。
应寄枝的目光自上而下一瞥,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便清晰倒映出无数人掩盖不住的贪婪之色,待杜长老再唤时才开口道:“我不知他行踪。”
语气并非如他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剑招那般不近人情,甚至带着几分平时难见的缓和,杜长老心中一动,旋即试探道:“季向庭与家主关系匪浅,应家又手眼通天,纵是不知他行踪,应当也有消息,家主若是顾念旧情为难,杜家愿予应家每位弟子千金之赏,只为报仇雪恨,以后骂名由我等一力承担!”
杜家到底百年底蕴,话又说得大义凛然,利诱之下自然会有不少人心动。
应家子弟之中本就有不少看不惯季向庭之刃,这一路行军更是被“枯荣军”骚扰得不厌其烦,当即与身旁同胞窃窃私语起来。
“家主这是顾念什么旧情?他季向庭借着家主名义四处作乱多年,如今更是犯下如此大罪,为何要留?”
“哼,他借着应家的恩收拢各家剑奴建了个劳什子枯荣军,我看他早就想要自立门户,如此狼子野心,也就是家主……”
“如今他不愿出来,看来也是想让两家斗得头破血流,借此坐收渔翁之利!”
年纪稍长的同门一拉身后愤愤不平的二人,皱起眉压低了声:“你们忘了先前应家长老叛乱的下场了?连家主都敢编排!”
应家弟子下意识一缩脖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家主,又瞧了瞧阵前的两位副使,见他们都不曾对他们的狂妄之语有反应,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我看如我们这般想的也不会在少数,先前夜哭副使不就为了此事与季向庭大打出手数次?家主为了季向庭魔怔了这么久,难道当真要寒了应家子弟的心,连家主之位都不要么?”
细碎话语自四面八方涌入夜哭耳中,听得他眉头越皱越紧,几次将手搭在剑柄上都在岁安的注视下收回,最后被无奈的岁安牵住。
“别忘了家主说的话。”
夜哭抿了抿唇,想起昨夜与应寄枝的密谈。
夜色如水,主帐内不曾点灯,两人走入帐中便见应寄枝孤身坐在主位之上,宽大的黑色衣袍上仍沾着露珠,不知从何处归来,此刻垂眸盯着手中之物,却因桌案遮挡而看不分明。
岁安敏锐地闻到了应寄枝身上熟悉的浅浅药味,然他面上却不曾有半分轻松之意,细看之下脊背反而越发紧绷,不由心中一紧。
上一次他见到应寄枝如此情状,便是先家主暴毙之日。
自出征时便察觉到的风雨欲来之意越发鲜明,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家主。”
夜哭有些不明所以,本能却先察觉到岁安的转变,沉默地跪下行礼,却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岁安的肩膀。
应寄枝抬起眼眸望向他们:“明日无论发生何事,务必拦住应家军,保证季向庭的安危。”
夜哭皱了皱眉,开口道:“以季公子的实力,以一敌百亦不在话下,何况母蛊尚在,没有家主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当更小心杜家军……”
那日应寄枝与季向庭的争吵动静极大,纵使是他们也不知其中内情,那夜过后他们便完全失去了季向庭的踪迹。
这一路上的行军并不太平,时不时便有,或是多名应家子弟被杀,又或是粮帐被烧,每次骚乱的始作俑者却无比嚣张,叫人看清他的样貌。
与枯荣军士的穿着别无二致。
无比粗糙的栽赃手法,却又分外有效,两方本就积怨良多,如今这些阴谋诡计更是无异于挑衅,一时间流言四起,欲征讨季向庭的声音越发大,只是碍于家主之威,不敢太过造次。
如此情形下,应寄枝这些天却似毫无察觉一般,对群情激奋的应家军视若无睹,任由那毫无来由的谣言愈演愈烈,让夜哭听得心中烦躁。
他曾问过岁安,可对方亦不知家主心中所想,只是按了按自己皱起的眉宇笑。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季向庭,怎么此番反到为他鸣不平了?”
夜哭有些变扭地移开视线,硬邦邦地回应。
“用无中生有之事污蔑他人,我向来不齿。”
“啊……可我从前也替应家干了不少颠倒黑白之事,想来也是……”
那日他急着同岁安解释,也就想不起那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他并非没有看出岁安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愿开口,他便不会多问。
直到此刻。
话还未说完,夜哭垂下的手便被人一拽,他察觉到其中微微颤意,他顿时收紧手指偏头看向对方,顺着岁安的视线望去,便瞧见应寄枝手中之物。
那是本该送给季向庭的那枚腰牌,浓云之中一抹月光照下,才让他们看清上面新添的痕迹。
木雕之上,栩栩如生的鲤鱼鳞片间每一寸缝隙都被暗红色的痕迹填满浸透,像是什么温热液体喷溅上去,鲤鱼目上猩红的一点,像是谁未干的泪。
一瞬之间,某种极为恐怖的直觉在夜哭脑中炸响,可他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岁安按着后颈往下磕。
一如那雷雨交加的夜晚。
“岁安、夜哭听命,还望家主……务必保重。”
回忆渐渐模糊再瞧不清,反是某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家主之命不可违,可是岁安副使又该如何?”
夜哭心下一动,眼前便换了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倏地凝在一处。
战火中央,岁安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箭矢穿透他的躯体,却分毫未退。
在那战火尽处,是并肩而立的应寄枝与季向庭,应寄枝手中的长弓仍未放下。
“你若护着季向庭,岁安副使便是如此结局,他对你付出良多,你便要如此待他么……夜哭?”
“夜哭!别听,别想。”
岁安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夜哭蓦然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腰间长剑已半出鞘,若非被岁安拽着,怕是当真要做出什么来。
脑中的话语喋喋不休,每一句都让夜哭心神松懈几分,理智与妖异的蛊惑在脑中纠缠不已,便是连他这般对疼痛过于迟钝的人都觉有些难以忍受。
他身侧的岁安同样面色有些发白,两人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竹林之中神态各异的两家子弟后才对视一眼。
几万修士竟都在此地因“愚者”的蛊惑而神志不清,若非他们知晓真相得以留下些许清明,怕是也要称了那伪神的意。
两人齐齐望向半空中的应寄枝,心中忧思愈重。
家主与季向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天的反常举动是否意味着……他已不清醒?
九重天上。
面容苍白的青年闭目靠在床榻上,万千镜片环绕在他身侧,被他掌中红线紧紧缠绕,随着他都心念来回摆动,似是没有生命的傀儡任他摆布。
零碎镜片之中,唯有两片折射出的光芒若隐若现,在青年手中摇摇晃晃,始终不愿听话。
青年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制止,只是偏过头去,被白绫覆盖的双目“望”向床边。
“你的力量已退化到如此地步,还要与我争么?”
归一盘腿坐在一侧,手中柳枝左摇右摆,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要在两股灵力中断裂,几日之内他的身形虚了许多,听见“愚者”的话语睁开眼睛哼笑一声。
“不与你争,难道等死么?”
“愚者”歪了歪头,有些惊讶:“天道法则如何会消散?不过是被吞噬后归于一体而已……师父,万物无趣,如今这番乱象,难道不是全了你看戏的心思?”
归一一默,显然是对眼前人扭曲的思想感到恶心,良久手中柳枝才毫不留情地往“愚者”身上一抽,在对方苍白的皮肤上打下一条狰狞的伤口。
“别来恶心我,我没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强行催动灵力的滋味好受么?使了两辈子力还没让这天下如你所愿成为你随意把玩的傀儡,这便是你给为师看的成果?”
“愚者”闷哼一声,抬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肩膀却反而笑起来,镜片之中最明亮的那枚似是有意识般飘落在他手心,倒映出竹林之中的景象,正中央的应寄枝不知何时已被层层叠叠的无形红线缠绕,再动弹不得。
“你已底牌尽出,有何可惧?”
归一弯起眼睛摊了摊手:“那便试试看,届时若是输了,我便是自戕也不想同你沾上关系。”
“愚者”身形一僵,白绫之下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瞳死死“盯着”归一的方向,良久才恢复先前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是他手中浸透灵力的红线勒得越发用力,镜片旋转着散开,画面一再转换,只为了找到那个早已脱离他掌控的变数。
无数画面删过,那双自天上投来的窥探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一处。
他指尖一动,“看”着眼前场景,终于皱起眉。
夕照竹林。
任由应家将士如何窃窃私语,应寄枝始终不曾有任何反应,杜家长老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脸上假意的笑终于有些维持不住。
“应家主,若是如此你也不愿透露,那便恕杜家无理,闯一闯这应都原了。”
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声便铮然而起,杜家军与应家军齐齐拔剑,剑锋在余晖照彻下寒光凛凛,让本就寂静无声的气氛越发紧绷。
应寄枝垂眸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一点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在他眼眸之中明灭闪烁,渐渐浮起一点近乎讽刺的笑。
“仅凭杜家?”
此话刺耳无比,激得长老面目阴沉,手背青筋暴起,然他本就打着黄雀在后的主意,如此架势也不过是逼应家就犯,他扫视一圈,与应家军中一人对上视线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应家军中蓦然出现一阵骚乱,鲜血一前一后溅起,两名应家军被一剑捅了个对穿,连惨叫都不曾发出。
应家子弟纷纷退避,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便有人惊呼出声。
“是枯荣军!”
一声炸响,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军阵中顿时骚乱起来,将士们面面相觑,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才发觉那尚且温热的尸首上一击毙命的东西并非什么利器,而是一根绑着碎布片的树枝。
那鬼画符般的纹路,正是枯荣军旗的样式!
能在戒备森严的应家军中先发制人夺走两人性命,非寻常修士可以做到,加之那一声疾呼与旗帜,幕后真凶的名字呼之欲出。
“……当真欺人太甚!”
“家主,您是要让整个应家都葬送在季向庭手中么!”
“卑鄙无耻的叛徒!有胆便滚出来!”
场面一瞬便失了控,拔剑而立的应家军不再警惕眼前同样严阵以待的杜家军,反而对着茂密的竹林疑神疑鬼,更有脾气急燥的将士挥剑一劈,清翠修竹顿时倒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林中回荡不已。
杜长老摇头叹息一声,将手中利刃收回,近乎是语重心长地开口:“应家主,这便是你纵容反贼的下场!若您点头,我们便能共同迎敌,何乐而不为呢?”
话没说完,变故又生,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闷响,应家军内一人直挺挺倒地,身旁人不明所以地侧首一看,顿时抽了口凉气。
那位应家子弟被什么利器直直穿透面部,整个嘴巴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到死都睁大了眼睛,不知究竟是什么害了他。
夜哭站在队伍前列,勉强打起精神才看清杀人的利器究竟是何物。
竟是一片柔软无比的竹叶。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看了一眼半空中神色不辨的应寄枝。
人群之中,有人喃喃开口:“这不是……?”
这不是方才出声提醒他们的将士?!
“演当也要下功夫才是,你们何时见过我如此小打小闹地报复别人?”
竹林之中,一声轻笑响起,突兀地盖过一片嘈杂,惹得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第108章 离心
一袭红衣自竹尖之上飘下,逆着晚霞踩着厚厚的竹叶轻巧地朝人群走来,无数锐利的剑锋对准来人,却始终不敢、不能再进一步,就这般眼睁睁地瞧着他撇开重重杀机,闲庭漫步般走到中央。
纵使方才众人如何叫嚣着要将眼前人如何碎尸万段,可当季向庭当真出现在人前,却无人敢执剑相对,只敢对其怒目而视。
杜家长老眯起眼睛,灵力仔细地探过竹林中每一寸,却再不曾发现其他人的气息。
这鸿门宴,季向庭孤身前来不说,竟还敢当中再杀应家将士,究竟意欲何为?
他眼眸一转,思及先前来人禀报的捕风捉影的消息,重新思量起其中真假来,盯着眼前两人一时并未开口。
季向庭不曾望向半空中的应寄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不动声色的长老,抬手掷出一枚东西。
“我与应寄枝的账自然由我请自来算,长老又何必激我用这般拙劣的法子栽赃陷害?”
“证据确凿,你又何必再嘴硬?莫不是怕了?”
季向庭话还没说完,便被站在应家子弟打断,他偏头挑了挑眉,指尖一挑,竹叶便朝那说话的少年颈侧飞射而去,不过眨眼间便划开一条狭长的口子。
“这位公子何必着急,你不若先瞧瞧?”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那名怒火中烧的应家军在季向庭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里声声打了个冷颤,那是先前应寄枝在场时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冷厉,可纵使如此,他仍是抿紧唇十分不服,却最终不得不在威慑之下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钱袋,被季向庭扔出后便散开了扣,铜币顿时散了一地,一眼便能看出其上烙印的竹叶印记。
“那又如何?”
“杜家主上任之时便为了通商废除印有杜家徽记的钱币并销毁,据我所知只有杜家旧支还留存不少,作为身份象征,用于某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杜家主数次彻查却屡禁不止。以如今我与杜家的关系,还会有人给我这样的东西么?”
话语间,季向庭笑着瞥了眼沉默的杜家长老,见其仍不开口,不由挑了下眉。
“杜长老,我说得可对?”
杜家长老看着眼前笑语晏晏的季向庭:“我并不知此事内情,只是钱币一事无法作为铁证,见到此物我亦感到困惑,还请公子解惑。”
“杜家主与你交好,这些钱币他未必没有,你想一盆脏水扣在杜家身上,也是再轻易不过!”
季向庭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应家暗卫消息灵通,应当知晓杜家主重伤之前一个月,全城旧式钱币便已尽数收缴熔作新币,这些可都记在杜家账本上,以你们的能耐,岂非没有拓本。你若是再不信,可‘再去那尸首上搜一搜,应该能找到第二包一模一样的钱袋,我众目睽睽之下走来,塞一只尚且能够解释,还要再冒着风险多此一举么?”
他垂下眼眸瞧了眼那染着血迹的碎布条,拎起来晃了晃,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这画功,当真不如我枯荣将士的半分神韵。”
不用再多说,人群之中便有人大着胆子将那死状凄惨的应家子弟身上摸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另一只钱袋。
一时间本有些骚乱的应家军顿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间被季向庭的气势所摄,此番也终于冷静下来,察觉到方才这一连串的变故中极为生硬之处。
“杜长老,如今我可否能向你讨个清白?”
杜家长老一双精明眼眸缓缓扫过季向庭好整以暇的面容,沉声开口:“你想要我认什么?认我杀了这两名应家子弟?季公子,你可再瞧瞧,这两人本就是云家残党,被新编入军却始终不曾忘却与公子旧怨,隐忍至今伺机报复,也不算新鲜。”
季向庭似笑非笑地瞧了瞧眼前老者,点了点头并不反驳:“原是如此,还是杜长老心细如发,否则这一来二去,我与杜家的误会可又要更进一步了。”
杜长老皱起眉,心中暗骂季向庭之狡猾,若非自己谨慎,怕是要一起被拉入浑水之中洗不干净。
心中千回百转,然他面上恰到好处地卸下几分敌意,只是警惕地开口打断:“杜家与你之间又有何误会?大陆上下皆看到你前去杜府后,家主便伤重不醒,他胸前剑伤处的灵力便是属于季公子,万万抵赖不得,如今若是你愿认罪,瞧在家主与你的旧情之上,杜家不会要你性命。”
闻言,季向庭终于正了正神色,抱拳朝杜长老一礼:“我这人向来讲求公正,不是我做的便不会认,是我做的便不会抵赖,这一剑是我所刺,杜家如何惩处我甘愿承受,此事也因我而起,我断不会让两家交战,让杜家蒙受损失。”
“只是——”
“只是我这般行事是受应家主指使,我今日来便是要应寄枝给我一个说法!”
话音一落,竹林之中数万将士纷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戏码。
九重天上,“愚者”同样眯起眼睛,指尖一勾,绕在应寄枝身上的红线便转动起来,逐渐化作根根触手,粗暴地扎入对方的脑海,窥探着宿主的记忆。
凡尘之中,应寄枝整个人几不可查地一颤,脸色苍白几分,却无人察觉,只有分明背对着应寄枝的季向庭,在对方皱眉的时候若有所感地死死攥紧了手指。
如此探寻一圈,每一处都有应寄之的记忆相合,竟是全然不曾说谎。
可他控制其多年,为何从不曾知晓这些记忆?
“早便说了,你还是不够了解这二人,上辈子纵使杜惊鸦不自戕,季向庭也仍会为了那所谓天下无仙门的理想斩杀挚友,如今重来一世,季向庭或许会有犹豫,可与之两情相悦的应寄枝可不会想这么多,如此双赢局面,他岂会放过?”
“愚者”瞧着眼前景象,蓦然笑了一声,像是发现了极为有趣的事物,注意力全然不在眼前如此紧要的事上:“你动用所甚不多的神力,只为了掩盖这些秘密?”
归一靠在床边:“有何不可?我爱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知晓,不过也别太高兴,他们心中所想我亦看不分明,再来一世也不知季向庭最后到底怎么选,照你前世之经验,只要不触及枯荣军,这二人未必会反目,纵使季向庭睚眦必报,只是触及软肋,必会心软,只要不如你所愿不死不休,此局仍是我赢。”
“愚者”对归一的挑衅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凡间‘这场闹剧,嘴角势在必得的笑容越发大。
“那便让枯荣军出现便好了。”
“血口喷人!家主纵使要动手,也不许如此拐弯抹角!”
“哦?看来你对自己家主的脾性倒是了解的透彻,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向庭嗤笑一声,目光终于钉在应寄枝身上,不过片刻,眼下鲤鱼奴纹渐渐显现,鲜红颜色的鱼尾在霞光下闪动不已,几欲挣跳而出。
“家主,我的剑好用么?”
岁安瞧着眼前情形,眉宇间越皱越紧。
竟是连如此秘密都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家主与季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那是……剑奴印?!可季公子不是只是应二从花楼里买下的男宠么?”
“等等……他是剑圣之子,却说季月之剑早就与他融为一体,可如今又突然转了口风,莫非云家主的猜测,都是真的?”
“所以剑圣之剑能增长修为一事,看来是千真万确!”
这下不止是应家骚动不已,便是在一旁看戏的杜家军也忍不住看着二人揣测起来。
杜长老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反目成仇的两人,如此消息同样让他惊骇不已,半晌才开口道:“应家主,季公子所言是何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抬头望向那始终不置一词的身影上,质疑之色溢于言表,换做是任何人来,都会觉得如芒在背。
只是应寄枝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态,唯有“愚者”知晓,此刻属于应寄枝的神志在如何试图挣脱自己的掌控。
他操控红线的手指一顿,复而又开口:“如此拙劣的技法,我一探你便不再装聋作哑,这不像你。”
“你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归一摊了摊手,嘴角有些嘲弄:“应寄枝的记忆你不是都看过了?我如今被你压制到如此地步,纵使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也只能指望这两位祖宗能争气一些别让你如意,你在怕什么?”
话至此处,归一顿了顿,弯起眼睛:“你不是向来视这些人如蝼蚁,也有怕的时候?真是稀奇,否则你为何怕让应寄枝将这些话说出口?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
一连串反问如连珠炮般吐出,在一张娃娃脸承托下显得越发嘲讽,“愚者”顿时沉了神色,他指尖一勾,与镜片连接的应寄枝便开了口。
“他身上有引心蛊。”
第109章 密谋
一石激起千层浪,季向庭的骤然出现让局势变得越发复杂,不仅三言两语将原本大义凛然的杜家军一同拉下了水,也让应家密辛公之于众,吵嚷之中,杜家长老背手立于人前,无言打量着应寄枝与季向庭,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静观其变。
这枚无中生有的钱袋把杜家一起搅了进来,倒是让他都有些始料未及,反而有些摸不清那日杜府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纵使眼下季向庭孤军深入,也无人敢轻视,以他睚眦必报的德行,如今弑友的大锅扣在他头上,若不吃下这亏必然要被扒下一层皮来,眼下捏住了杜家的把柄却不深挖,转而如自己所愿和应家纠缠起来,更像是某种微妙的妥协。
莫非……
不及细想,那便季向庭便哼笑一声,几步上前便扯住了应寄枝叠得严实的衣领往下拽,周围一阵惊呼,无数拔剑声骤然想起,一道耀眼金光闪过,强悍灵力瞬间爆开,将所有应家子弟生生逼退一步。
季向庭一双眼眸金光闪动,直直望进应寄枝眼底,此刻两人贴得极近,近乎快吻在一处。
“倒是爽快,就不怕杜惊鸦来索你的命?”
“杜惊鸦之于你之所想,无足轻重。”
季向庭弯起眼睛,顺势点了点头:“的确,但比你的命值钱些。”
一旁的杜长老听清两人话语,心中顿时千回百转。
本是想让两家内讧,倒不想当真探出了季向庭的软肋。
他本是打算在此地将季向庭这祸端除去,再对应家徐徐图之,可眼下这趟浑水中,倒是应家的破绽更大些。
杜家仰三家鼻息度日多年,若说恩怨倒是要比季向庭还要重些,杜家不少人早就受够了应家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眼下季向庭手中握着枯荣军,若是杜家与其合谋,倒未必不能吞下应家。
他倒是要看看,季向庭是否当真绝情如此地步,能为了野心杀爱侣证道。
属于愚者的红线牵引着杜长老的心脏,然细看之下,却有无数属于长老自身的光尘脱离掌控之外,同样在悄无声息地左右着思想,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细微的异样并未被人察觉,应寄枝一句话让应家军无端矮了一头,有人人恨铁不成钢地瞧了瞧自家家主,开口反驳。
“纵使家主下了引心蛊又如何?又有谁能证明是家主指使的你去刺杀杜家主?人人皆知你自立门户野心昭昭,家主如此待你已是网开一面!”
“哼,我说杜家这回怎么这般硬气敢上门讨要说法,我看是贼喊捉贼,说不定早就同季向庭暗度陈仓,就为了扳倒应家!”
岁安将眼前景象收入眼底,旋即开口道:“杜长老,此事您也并不清白,若如此还要执意踏入应都原,那便是要与应家死战到底,可要想清楚了!”
此话一出,应家子弟充满敌意的目光便齐齐移向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杜家长老,手中寒光凛凛,仿佛下一瞬便要挥砍上去。
杜长老捋了捋胡须,目光定在季向庭身上:“季公子这一路疾驰而来,想来还未来得及听到消息,家主虽伤及要害,但仍有一线生机,如今来看,我是更愿相信季公子,只是……”
“只是——如何救,就得看季公子的心思了。”
日光渐渐升起,然这竹林之中的妖风却越发大,刮得修竹摇晃不已,无数竹叶打着摆飞散,如针般划过三方人的脸颊,一如其中暗藏的杀机。
季向庭动起的风波让竹林中的每个人都心思浮动,自九重之上垂下的千万根无形红线颤动着,每一刻都消耗着比先前更为庞大的灵力。
云端之上的宫殿中,青年靠在床上,神色一改从前的运筹帷幄之态,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是不减血色,十指被红线勒出深深红痕,绢布之下的双目紧闭,蛊惑着着无数镜片中宿主的思想,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
偏偏镜片中央属于应寄枝的意识仍在不要命地与他对抗,纵使是千夫所指也仍旧闭口尽力护,如此模样让青年不知回忆起什么,一抹厌恶之色闪过,他眉目阴沉下来,丹田之内所有灵力尽数倾覆。
青年前世的重创在几人的阻挠之下几经辗转都不曾好转,也就再不复手眼通天的模样,聚精会神之下,连一旁的归一都无力监视。
归一斜靠在墙上,灵体仍旧是那副一碰即碎的模样,在无人瞧见处他长袖之下的指尖光芒窜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悄无声息地进入镜片中,替那些芸芸众生带去两分神志。
他同样注视着云层之下正舌战群儒的季向庭,恍惚间竟与百年前的身影逐渐重合。
他摇了摇头,指尖一收便在袖中捏出一只酒杯,一边摩挲一边低声喃喃:“这回可当真是豁出去了,但愿这小子当真如他爹说的那般靠得住。”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应都原一处人迹罕至的平原之上,此刻三三两两坐满了人,正齐齐望向身侧的湖泊。
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不知被谁施了术法,竟显现出竹林之中的景象,连带三家争论之词都听得分明。
妇人拍了拍身旁的丈夫,啐了一口:“要我说这仙门就没一个好东西!”
白玄坐在远处,耳尖听见了两人的议论,几下便跑了过来,开口道:“我们家主帅也不清白啊,怎么只骂杜家与应家?”
一旁的李元意嘴角抽动,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你到底站哪边的?”
妇人瞧着两人打闹,似是瞧见了什么,嘴角微微牵起,笑容却极苦,轻声接过话茬:“白小公子,你出身显贵又遇着了贵人,是命好,我与夫君福薄,连着遇上两次饥荒,家里子嗣又多,您猜猜,我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白玄瞧了瞧妇人手上层层叠叠的粗茧,默默垂下眼没有开口。
“那时候仙门之中的人还会来收徒弟,瞧着根骨好的,给几贯铜钱便能要走个男娃,一开始家家都舍不得,可我们总想着,去了仙门,便是去享福修仙了。”
李元意心中一沉,昔日剑奴囚屋中所见之景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不由叹了口气。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娃娃们一个都不曾写信回来,一次都没有,连个梦都不曾托。”
“后来这天下乱了,不知怎的,在逃难路上竟做了个梦,我家孩子身上也有同季公子脸上一样的印记,他给我磕了个头,就走了。”
周遭一瞬静下来,妇人的声音分明极轻,却仍被风吹着传到每个人耳内。
她伸手一指,指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原,连绵的雨水与狂风将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叶打得四散倒伏,更有不少被连根拔起,然那碧绿颜色却始终不曾被枯黄掩盖。
“白小公子,我知先前那些说辞糊弄不了你,我们这次愿来,与其说是城主的面子,倒不如说是季公子的功劳。”
白玄闻言愣了愣:“季公子……他怎么来得及召集这么多人?”
妇人笑了笑,视线落在远处正在交谈的十一身上:“你们不是带着娃娃们回来了?我不懂这世道谁对谁错,也不知道季公子究竟要做什么,只知道季公子看到了我们这些凡人,我们也就有救了。”
李元意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才察觉到先前与自己勾肩搭背的弟兄们的神情皆有些近乡情怯的困窘,每一个都被三两百姓围住,手中被塞了不少吃食。
细看之下,他才从枯荣军与身旁百姓带着三分相像的面容中逐渐明白过来什么。
在这些人成为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成为朝不保夕的剑奴之前,他们也不过是谁的孩子,谁的朋友……谁的家人。
这般看着,李元意喉中一哽,低头按了按眉心。
“难怪季公子只是让我们来护送百姓……”
那日他听见季向庭的吩咐
妇人垂头抚了抚尚带着露珠的青草,轻声开口:“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便知道,你们家公子日后会带更多的娃娃回来。”
不远处,十一站在树荫底下,手中还捏着村里人硬要塞给自己的馅饼,有些不习惯地发着愣。
“可怜见的,身上咋全是伤?等季公子打赢了仗便回村子里,就算你爹娘不在了,还有我们呢。”
年少时的岁月已隔了太久,满目仇恨之下,从前的人和事都不再分明,以至于十一握着手中早已凉透的吃食,感受到的却是无所适从的烫,叫他又想起那日的密谈。
那日夜色中,几日不见踪影蓦然出现在他帐前,悄无声息地领着他来到树下。
“你脑子里那声音可还在?”
十一眼下一片青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季向庭:“我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快压不住它了……你早该杀了我。”
季向庭闻言失笑,转过身来望着少年。
“别动不动就讲死,你才几岁?”
他这些天一刻都不得停歇,显得越发瘦削凌厉,犹如一把出鞘的剑,然那双桃花眼弯起来,却仍能让人和缓下来。
“嘶,这话由我来劝也不太靠得住……好罢,我需要你去做件事,此事得豁出命去才能成,你敢不敢?”
十一眉心一跳,同从前一般的轻佻语气听得他心生烦躁,攒了许久的无名火终于冒出来,叫他忍不住开口道:“我已到如此地步,早已不堪大任,公子还是别再玩笑了之。”
“这事只有你来做才对。”
季向庭唇形一动,无声的几字吐露,叫他猛然抬头。
“喂,在想什么?连饼都不吃?”
肩膀被人拍了拍,十一骤然自回忆中清醒过来,回头才发现江潮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面露担忧地望着自己。
望着少年的面容,他抿了抿唇,似是用了大力气才将胸口盘旋的许多话咽下。
“枯荣军,日后你多照看着点。”
江潮揉了揉脑袋,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感到越发困惑,然十一却不再看他,只是朝天边望去。
日头升起来了,他要朝山的那头去。
第110章 引诱
竹林之中,杜家长老的一番话里的试探意味昭然若揭,惹得季向庭挑了挑眉,目光在应寄枝与老者之间游弋着。
气势汹汹的两队人马本是来捉拿季向庭的,奈何几个时辰过去仍不见进展,到头来这些修为出众的修士子弟各个长剑出鞘对准了季向庭,却已是神志松懈,原先剑拔弩张的场景如今倒显得滑稽。
纵使是“愚者”的操控,长久的对峙下这些弟子们也难免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啧,我看今日这仗可打不起来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长老也当真……”
“哈,这些天日夜兼程,反倒成了笑话!”
“噤声,要是被大人们听见了,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窃窃私语声逐渐轻下,可上位者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仍旧在这些仙门修士心中酝酿,一点点蚕食着“愚者”制造出的幻象。
九天之上,数以万计的镜片被红线控于半空中,却一改往日的平静,反而在丝线的束缚下来回震颤着,似是要挣脱无名的控制。
半靠在床榻上的“愚者”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绢布之下的灰白眼眸霎时睁开,死死“盯着”万千镜片中倒映出的季向庭的脸。
灵力极速枯竭让他的内府翻江倒海,整个人伏在榻上久久喘不上气,一字一顿都似从带血的齿缝间挤出。
“杀了他……”
万千琉璃片颤动得越发厉害,在其中央那被红线团团包裹控制的碎片似是察觉到主人波动的心绪,飞至青年的手心。
“早就同你说了,真要赌命,你赢不过我,也赢不过他。”
灵力消耗下,归一此刻已彻底化作一抹飘渺的灵体,此刻他闲适地靠在床榻边,看着发丝散乱满面病容的青年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便听镜片之中季向庭的声音响起。
“承蒙长老厚爱,只是如今我谁都不敢信啊。”
身着红衣的青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说话间不经意地上抬,不期然与愚者的“视线”撞在一处。
杀机毕露。
“咳……!!”
又是一口发乌的鲜血泼落,浇在“愚者”掌心光怪陆离的碎片之上,红线似是有生命般寸寸收紧,清脆的镜片碎裂声回荡在在寂静的白玉宫殿中。
他似是听见了归一的挑衅,又似是没有,一双早已瞎了的双眼流下血泪,死死瞪着前方,近乎疯魔。
整座宫殿都因庞大的灵力外泄而震动起来,一只瓷白酒杯不知从何处落了下来,滚至“愚者”垂在床侧的脚边,冰冷的触感终于唤回他些许神志。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酒杯上头南飞的大雁羽翼舒展,栩栩如生,与归一方才在手中把玩的是一套。
早已模糊的记忆扑面而来,昔日蓬莱幻境中,与季向庭面容极为相似的青年与化身凡人的归一与愚者对月酌饮畅谈,分明有与他们相同的野心,却又在最后走向与他们截然相反的道路。
“仙门治理固然安稳,可仙门之后又有多少血泪枯骨?不该是这样。”
“那你要如何?推翻仙门?那同样是血流漂杵,受伤的更会是你那些仙门至交。”
“我还没想好,不过总有办法的。”
“强者为尊,古来如此,天命如此,你还想与天斗?”
“天命不仁,当然要争,我嘛,自认算是人中翘楚,当然得我来扛大梁。”
那时归一刚被“愚者”重创,连化形都只能做个孩子,却在“愚者”嗤笑时蓦然开口道。
“既如此,我送你一把剑如何?一把能让剑主斩天的剑。”
“愚者”不太记得季月回答了什么,也不明白归一的用意,只是下意识这段对话被他传到了仙门四位家主的耳中,而季月也在那一年悟出了一把以一敌百的剑,年少成名。
那是一切祸乱的开端。
他曾觉得季月着实冥顽不灵,也觉得归一早已歇了反抗的心思,那把神剑不过是对凡尘一时兴起的捉弄,可在他之后,季向庭却比他更加胆大妄为,也走得更远。
他尚不曾查明归一究竟是否当真给了季月一把神兵,一切就开始乱了套,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局面。
那张笑得张扬的脸也逐渐与之重合在一起,又像是凡尘中那些他从来都记不住的脸。
“愚者”垂下头“看着”那只小巧的酒杯,指尖缓缓收拢攥紧,连指节都泛白,最后长袖一挥,那只显然被珍藏得极好的酒杯便飞撞在石柱上,化作碎片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区区蝼蚁……也敢如此以下犯上!”
伪神的力量倾泻而下,照得整座宫阙明亮道刺眼,而“愚者”眼前影影绰绰皆是心魔,对此浑然不觉。
杀心一动,便无法止息,此刻被他控制的镜片齐齐转动,对准了人群之中的季向庭,只为取他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属于归一的神力同样汹涌,拉扯着那些不曾被同化的修士,脱离红线的掌控。
归一眯起眼睛看着那在半空不断飞舞的红线,长袖之下指尖在白玉筑成的地上连敲数下,原本坚硬的地面便似水面一般泛起阵阵涟漪,云层之下的景象渐渐显现。
季向庭这一搅倒是替他拖出了不少时间,足以让“愚者”空耗灵力而不得其法。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便看季向庭的运气够不够保住这么多人了。
凡尘之中,无人在意处,应寄枝的瞳孔悄无声息地放大,妖异的血光正极速占据他原本清明一片的眼瞳。
耳边一刻不停的声音亦在此刻终于先前温和的假面,露出内里狰狞的恶意。
“应寄枝……重来一世他还是在脱离你的掌控,比起这天下,对你的情感太过微不足道。”
“让他再死一回,归一能让你们重活一世,我也可以,我保证下意识他只会记得你。”
“弯弓,杀了他!”
一切皆在无言中发生,季向庭却如有所感般骤然一顿,却不曾抬头看向应寄枝。
灵府中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溢出渐渐凝成一团灵光,应寄枝咬紧后牙,眼珠寸寸挪动钉在季向庭身上
“往这里射。”
前世季向庭夜晚的呓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催命似地逼着他举起长弓,再次对准季向庭。
“没事的……没事的……应寄枝,这是你该做的。”
属于季向庭的宽慰与“愚者”的蛊惑交织在一处,在他耳边嗡鸣一片,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眼前逐渐模糊,前世的血海再度显现,而在血海中央,季向庭捂着流血不止的右眼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自己,一只染血的金眸里是触目惊心的恨意。
而在现世之中,片刻间蛇骨弓已然成型,被应寄枝紧攥在手中,指骨咯咯作响,仿佛是理智与神力最后的争夺,在不知不觉中弓弦已然拉满,灵箭搭在其上蓄势待发,对准了季向庭的后背。
“……家主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不过片刻,这些微弱的声音便彻底消失,渐渐化作麻木呆板的语调,吐出相同的字句。
“杀了他……杀了他……”
“应家主,你这可是做贼心虚要杀人灭口?”
季向庭侧过身来,看着那支对准自己命门的箭。
僵持的场面一下便被打破,杜长老沉着脸上前将季向庭护在身后,然细看之下,却反而将季向庭的命门尽数暴露在应寄枝眼中。
岁安抬起头来看着那点寒芒,脸色一变,正要开口上前,却又被夜哭死死拉住。
“家主被控制了,你现在上去就是必死无疑。”
“别去。”
岁安猛然回头看向夜哭,却见他偏过头去唇角紧抿不愿看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也骤然松开。
那是夜哭下意识的举动,他头一次不顾应家的安危,反是先拉住了岁安。
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
岁安指尖一收重新牵住夜哭,抵御着脑中越发强烈的侵蚀,转头看向季向庭。
季公子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应都原边境的竹林之中,一道人影正在树上疾驰,足尖灵力明灭,显然已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纵使是修士之躯,如此奔波仍会腿脚酸软,可他却仍然不管不顾,看着尽头一点光亮飞奔。
还差一点……
他一边向前,一边抬手弯弓捏出一支灵箭,竟与应寄枝用的箭矢别无二致。
季向庭那晚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回响。
“我越拖延,‘愚者’便越会着急,届时他必会利用应寄枝除掉我,一击不成,仙门子弟亦会被操控着帮忙。”
“公子是想让我救你?”
季向庭弯唇一笑,摇了摇头:“我要你来杀我。”
“我太知道他了,纵使我如何与他商议好,那支箭,应寄枝也射不出,所以需要你帮忙,射出那一箭。”
“同上一世一样,尽管顺从‘愚者’的安排就好,他才不会怀疑你。”
“那你……”
“放心。”
短短二字足以抵得上千言万语,季向庭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十一眼前,他眼神一凛,这一瞬任由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掌控身躯,离弦之箭划破长空,直冲季向庭而去。
一声闷响。
同一时刻,平原之上,被枯荣军保护着的百姓们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变化。
天边翻滚起似血般妖艳的红云,分明是白日却有一道红月高挂,
有眼尖的眯起眼睛,指着天空中央隐约的人影,低声惊呼。
“那是什么……”
千千万万根无形的红线,连同操纵着红线的身影,竟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倒映在每个人的眼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