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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第91章 长夜


    应寄枝嘶哑的话音落下,虚空中的季向庭瞳孔一缩,半晌仰头闭了闭眼。


    接二连三的心魔复现让他的心神动荡不堪,季向庭缓了许久,才勉强定下心神思忖起来。


    原来……如此。


    这便是他直到终局也仍未摆脱“愚者”蛊惑的原因。


    只要不留名剑还在自己体内,他便永远无法随心而动。


    这便是前路尽断的命途。


    所以自己才在唐意川身上取出的碎片里,看到自己再度前往北域山神庙,寻找解法。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所以他前世的死亡与重生,从来不是什么意外。


    他复又想起小沙弥不曾说完的后半句话。


    【你还需有人愿意为你……】


    会是应寄枝么?


    他又到底付出了什么?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惑,一片混沌的幻境再次显出景象。


    “重生是逆天改命,我要付出什么?”


    小沙弥手中佛珠一停,半睁眼眸瞧了季向庭一眼。


    他面上仍是轻松惬意的模样,然这次再见,他眉目间的倦怠竟是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似是在一心二用做着什么极为消耗精气的事,半晌才懒散地开口道:“你的本命剑。”


    季向庭皱了皱眉:“只是如此?”


    不留名剑已被“愚者”污染,被舍弃已是必然,他又何必再提?


    小沙弥揉了揉眉心:“若非我正在天外天与“愚者”斗法抽不开身,我又何必需要找到你们来帮我?为了你们我已付出许多,又岂会在乎这一点?”


    语气难得坦诚,配上对方罕见的烦躁神情,倒是让人无法怀疑。


    季向庭垂下眼眸:“那日你说的并非如此,还需要有人为我做什么……应寄枝呢?”


    小沙弥摇了摇头:“原来那时你还醒着,为何一定是应寄枝呢?你有没有想过,应寄枝虽处处帮衬你,却从未解除过你身上的引心蛊,为何?他同我一样,不过是借你之手出去仙门四家而已,会愿意替你承受代价么?”


    季向庭皱了皱眉:“我们之间的事何须你来置喙?如此费尽心思反驳,这不像你……所以应寄枝究竟做了什么?”


    “我可是为了让你迷途知返,季向庭,杜鸦原山林之中那几百条人命是真的,杜惊鸦死时的袖手旁观亦是真的,纵然是为了对抗“愚者”,可你当真可以毫不在乎么?你现在还敢信他么?”


    季向庭瞳孔一缩,小沙弥的质问在庙堂内声声回荡,似是万千神佛发出的诘问。


    心魔应声窜出,他似是被浸在一片血海之中,海底是枯荣军士的哭嚎与杜惊鸦的叹息,一双双鬼手拽着他往下拉。


    为什么要在意他?


    为什么不阻止他?


    为什么!


    季向庭猝然惊醒。


    片刻犹豫,已是答案。


    这番试探,他落了下风,便再套不出小沙弥口中的真相。


    对方瞧着季向庭冷汗淋漓的模样,缓和语气:“何必这般惊恐?你倒不如担心失去本命剑的你重生之后,又该如何与他抗衡?”


    季向庭沉默地盯着他,小沙弥只好无趣地瘫了摊手:“好罢,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在应府的藏书阁中读到过一本言修之道的杂书?”


    季向庭终于有所反应,讽笑一声:“……这世唯有剑修一道,千百年来无人能改命。”


    “当然可以……否则你爹为何要把这本书放在藏书阁呢?”


    小沙弥笑起来:“看来你爹不曾替你讲过话本。这世间万千术法皆归天道,是天道宽和,才让天启大陆的凡人有了绵延寿数的剑修之道,而他最爱用的术法却是言修。”


    “落字成令,无敢不从。”


    季向庭眉梢压紧,瞬间便明白过来小沙弥说此话的缘由,运起灵力便要抵抗,却仍在其轻描淡写的字句里动弹不得。


    “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只要我允许,下一世你便能是言修。”


    “不过眼下你最好还是睡一觉,将刚才的东西都忘了为好。”


    属于天道的灵压落下,季向庭咬着牙苦苦支撑,却仍是在片刻后不甘地沉睡而去。


    小沙弥松了口气:“当真是不好骗啊。”


    他伸手捏开季向庭的嘴巴,一刻佛珠从他手中滚落掉在口中,一道咒文便被显现在季向庭唇舌之上。


    他左右瞧了瞧,戏谑地改了几道笔画:“看你骗了应家主这么多回,不若下辈子便坦诚些,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痴心?”


    “放手。”


    冷硬的声音响起,小沙弥将手收回,下一刻季向庭便被人抱走。


    “抽他人之剑封存于体内不仅需要人手被剥皮抽筋之痛,更是九死一生,再无转世可能。”


    “以此为代价换他安稳重生,却还要被他误会,你当真舍得么?”


    应寄枝侧首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在他怀中,季向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颤,小沙弥无声一眨眼。


    虚空之中,季向庭垂下眼眸,被刻意掩盖的记忆终于尽数浮现。


    幻境颤动不已,画面碎裂又拼凑,如同万千灵蝶飞过季向庭身侧,与他脑海中那些话语交织在一块。


    “让他随我一同再活一次,需要做什么?”


    “你本可以安心等着便是,何必多此一举?上一次见面我问你的问题,你已给出了答案不是么?”


    小沙弥转过身来,面对眼前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寺庙之中,季向庭持剑而立,他身上甲胄尚未除去,似是才下战场便匆匆跑来此地。


    对抗“愚者”的神识让他憔悴不堪,短短数月未见便又瘦了一圈,衬着滴血的长剑显得越发凛冽。


    他并未回答小沙弥的问题,只是沉声开口:“没有他,便是重活一次,结局也不会更改。”


    小沙弥盯着季向庭片刻,蓦然一笑:“当真是不坦率,这点当与你爹再学学。”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回望对方:“不好意思,我爹死了。”


    小沙弥举起双手止住话题,开口道:“便是我有通天本领,要让你们两个一同重生,也消耗极大,我需要你的一半灵力。”


    “你应当明白,如今你与应长阑只有五成把握,再失去一半灵力,你的剑便要被仇敌强行剖出,所受之痛不会比应寄枝少,更何况,应都原之战‘愚者’不会让你清醒着战胜他的棋子,你当真还能记得这些话么?”


    季向庭眯了眯眼,蓦然开口:“我自愿赠剑予应寄枝,还会疼么?”


    小沙弥啊了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疏忽,不由失笑:“许是如此……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便只在乎这个?”


    “只要这个便足够。操纵傀儡的非人之物注定不懂何为芸芸众生,他必败无疑。”


    季向庭不欲多话,起身便要推门而出,却又被小沙弥叫住。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对应寄枝有了转变?”


    季向庭垂下眼眸,沉默良久难得坦诚:“枯荣军这笔账不该算在他头上,命途已让我们错过太多,在仅剩的清醒时刻,我……不想再骗自己。”


    应家与枯荣军开了战,所有人都不曾看好的枯荣军,竟是首战大捷。


    纵使被祸乱之因蛊惑,季向庭也仍记得应寄枝始终不曾用他的弓再伤任何一名枯荣军。


    这让应长阑与“愚者”都恼怒不已。


    在赶往雪山之前,他曾短暂停留于应家军帐前。


    里面浓厚的血腥味化不开,不用看便知应寄枝受了怎样的刑法。


    季向庭突然察觉,他与应寄枝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不过寥寥百年,一生便快走到了头。


    而分明应该在许多年前便能明白的答案,却因为他的犹豫而再无机会说出口。


    实在是太过遗憾。


    小沙弥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眸。


    “归一。”


    “我唤归一,你很有趣,够格能唤我名姓。”


    季向庭脚步一顿,侧首回望归一一眼,眼中浮起一点浅淡的讽意,转身离去。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应都原血战前夜,应府。


    屋内隐秘却又暧昧的声响停歇,本该沉眠的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蓦然睁开眼。


    月亮隐在云层之中遍寻不得,一切都是寂静无声,便是“愚者”也无法预料,这对纠缠颇深的怨侣,彼此胸口处藏着怎样的真心。


    他舌尖的咒文尚未画完,却仍在他灵力的驱动下强行亮起,新生的言修之力与昔日的剑修灵力在他的筋脉间相撞,扯得人生疼。


    应寄枝警惕地皱起眉,才睁眼眼中却是清明一片,正欲说话却又被季向庭捧起脸吻住。


    “别动,听我说。”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与应寄枝仍是貌合神离的模样,伤人话语一句接一句,刺得彼此鲜血淋漓。


    季向庭弯起眼睛,于无人处将蒙尘的真心坦露,连亲吻都是软的,在灵力的控制下,他看着应寄枝茫然的眼神,伸手抓住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右眼。


    “明日我若是醒不过来,便往此处射箭。”


    “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这才是我的答案。”


    他看着应寄枝猝然通红的眼眶,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压住对方体内暴动的灵流,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时我再把其他你想听的话说给你听,嗯?”


    似是情人间温存的低喃,又似在哄脾气差劲的孩子,季向庭蜷在应寄枝怀里闭上眼,声音渐渐变轻。


    “……除了第一句话,其余的都忘了罢。”


    季向庭掌心不住颤动的瘙痒终于停下,他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好闭上双眼。


    今夜太长,今夜又太短。


    阵阵冷香萦绕在鼻尖,季向庭终于在最后一夜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习惯仍无法改变,如同上瘾一般,而季向庭却不愿改变。


    但愿明日慢些到来。


    第92章 将醒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夏夜,应都原血战。


    季向庭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自爆时的痛楚,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生命尽处,他终于摆脱了悲哀的命途,得到的却是一种一切尽归虚无的空茫。


    唯有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牵绊住了他游离的魂魄,让他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刻骨铭心的痛意。


    季向庭很想似从前那些日子般张口说些俏皮话,哄一哄他从未笑过的心上人。


    可“愚者”还在苍穹之上注视着他们,他不能至应寄枝于死地。


    他的魂灵穿透了生死的界限,一路飘到苍穹之上,看见“愚者”与归一斗得两败俱伤,才终于勉强分出胜负。


    纤弱苍白的青年被归一凝结出的万千灵绳束缚,他唇角溢血,却并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腕。


    “我还会醒来的。”


    归一袖袍一挥,将人甩到墙上上:“那便再斗一场。”


    “愚者”弯起唇角:“拭目以待。”


    青年手腕下压,归一眉头一锁,身上白光同样炽烈,护住的却只是战场上的应寄枝。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似是这些执棋人对棋子吝啬的怜惜,季向庭的魂魄被强行按回凡间,回魂之时他动了动手指,用最后力气在“愚者”的术法落下之时将自己仅剩的清醒记忆转移出去,连同昨夜那些无人记得的情话。


    他无法说话,只能长久地用平和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凝滞的身影,直到被刻意凝聚而成的恨意席卷而上,他闭上眼,便再也不曾睁开。


    还好……他们还会相见。


    季向庭自爆带来的业火烧灼着战场上的一切,它将应长阑击晕后便收敛了锋芒,轻柔地绕过应寄枝后,舔舐着他留在战场上的弟兄们,似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划出一道生与死的界限。


    今生的季向庭再度看见无声哀的应寄枝,他终于不似先前那般犹豫,几乎是飞奔过去,隔着一世时光抱住对方。


    尽管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可若不这么做,季向庭只觉胸口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归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场之上,他狼狈不已,连身形都是若影若现,神情更是难得的急切:“跟我走。”


    最后一点残影消散于应寄枝怀中,再遍寻不得,他缓缓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归一身后,衬着被心上人的血染红的衣袍,更似一抹孤魂野鬼。


    不留名剑带来的不只是属于“愚者”的诅咒,还有汹涌而来的情感。


    曾经有人躺在床榻之上,抓着自己的发尾好气地问道:“少主,真想不到等你有了这把有情剑后会是什么模样。”


    山神庙内,归一阖上木门,回身开口:“感觉如何?”


    在他的视线里,那双向来寡有情绪的眼眸终于第一次显露出浓郁到极致的情绪。


    冰川之下,是滔天的恨意,尽管应寄枝并不能理解这其中原因。


    一颗心在烈火中烧得哀嚎不已,让他控制不住地去怨憎。


    为什么是他们?


    他已经替季向庭选了最好的路,又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独留自己一个在此世苟延残喘,不得解脱,便是再活一次,见到的也只会是对自己满目厌憎的季向庭。


    敕令的禁制在言主消散后失去作用,被忘却的记忆重新归于应寄枝脑海,那一句又一句内敛却又温柔的情话,如今却只让应寄枝越发难以释怀。


    谎话连篇。


    万千情绪揉杂在一处,甚至在某一瞬间,应寄枝甚至疯魔地想着:


    若命途无法违抗,那便在开始处掐断。


    是不是只要拘住那只向往自由的鸟儿,放进自己打造的囚笼之中,他便再不会从空中坠落?


    “凝神,你在被‘愚者’蛊惑。”


    应寄枝眼前的魑魅魍魉终于短暂消散,归一盘坐在他面前,手中亮起一抹炫目至极的白光,一颗破损的琉璃球逐渐浮现。


    “我会将封印‘愚者’的部分禁制放入你体内,有它的神力护体才能让你不被时空漩流撕碎,但这也意味着重生之后,被‘愚者’蛊惑之人成了你,你也再不能谈及真相分毫,让它提前醒来。”


    “‘愚者’不会放弃操控他的棋子,我将那些存有季向庭记忆与灵力的碎片混入其中,藏在唐、云两位家主体内。”


    “他在等你。”


    归一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将琉璃球推入应寄枝心口,万千镜片随着应寄枝周身流淌的血液切割血肉,顷刻间便血肉模糊。


    五脏六腑被搅碎,他七窍流血,将本就看不清颜色的素白衣袍染得更红。


    应寄枝踉跄一步,身后一阵无法抵挡的吸力便让人彻底跌入时光洪流之中。


    归一最后的忠告响起。


    “乖乖等着,还想要命就不要去改变此地的一切。”


    漩涡啸叫着,如利刃般切割过应寄枝本就千疮百孔和皮肤,在他体内,不留名剑亮起微弱的光芒,替新主抵挡住三分千刀万剐的痛意,


    虚空之中,季向庭无声地注视着应寄枝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与应寄枝纠缠的契机着实称不上多么风花雪月,他从不否认,多数时候自己是因为这张脸而色令智昏,嘴欠地调戏两句后便被人收拾得心有余悸。


    然而此刻,昔日容颜已改,他心中悸动却仍不曾减弱半分。


    上一世,季向庭尚且会因他们之间诸多的阴差阳错而犹豫,可今生回首重拾记忆,看见这样的应寄枝,他却能义无反顾地跟着对方跃入洪流中。


    现世的时光彻底静止,随着庞大的神力爆发而开始缓慢倒转,鲜血回流,废墟重建,一切回到虚无的初始,又开始重新流转。


    无数画面环绕在应寄枝身侧,他沉默地追随着季向庭的身影,看他从牙牙学语长成意气少年,又在望尘山的大火中毁于一旦。


    他看见应长阑在火光中漠然离去的背影,看见季向庭在废墟之中哭得痛彻心扉,又在无数深夜里将支离破碎的灵魂重新拼凑,独自踏上复仇的道路。


    应寄枝看着季向庭来到应都原打探着应长阑的消息,守着对方经过的时间等在路口,以身为饵用自由换取复仇的机会。


    分明方才还想将人禁锢,可真正看见季向庭引颈待戮的模样,耳畔“愚者”不怀好意的蛊惑便再牵绊不了他分毫。


    剑奴不该是他的归宿。


    应寄枝伸出被血染透的手,不顾归一的警告轻之又轻地将少年往身旁一推,与青楼的老鸨撞在一处,那浓妆艳抹的鸨母皱眉正欲骂娘,便先被眼前少年的好颜色闪了眼。


    “快把人捆了!这样貌,啧啧,可太对那位爷的胃口了!”


    年少的季向庭一愣,那浅淡的冷香不知为何有些熟悉,可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便是片刻分神,他便被鸨母架着走进花楼。


    应寄枝蓦然喷出一口血来,他本该将人送去更好的地方,可洪流的反噬让他再没有力气改变,时光无情地翻页,接着往后走。


    他拼尽全力做出的细微改变在被世界修正,他看着应长阑无数次与季向庭擦肩而过,皱眉派人追查对方的身世。


    他喘息着,盯着时光里父亲冷硬的侧脸。


    应长阑还在,他便永远护不住季向庭。


    ……那便取而代之。


    不留名剑颤动着,被应寄枝强行抽出,剑光悍然斩向时光漩涡的壁垒,他身上爆出一串串血雾,却分毫不停。


    “应寄枝。”


    “它拦不住你。”


    他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及回头,便似被什么轻柔地抱住。


    在错乱的时空中,季向庭终于能握住上一世应寄枝的手,他身上灵光闪动,绚烂的金光包裹住眼前人,两道灵力融合到一处涌向不留名剑,剑身亮起耀眼炙热的光芒,那一瞬连天地都无可奈何。


    洪流被震天撼地的剑光斩断,应寄枝踏破虚空,带着满身血气走进应府的家主殿。


    应长阑诧异抬头,看见自己的孩子多年之后的身影。


    他身后金光璀璨,似是有人妥帖地为他编制了坚实的甲胄,那光芒太过熟悉,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昔日那惊才绝艳之人死而复生,再度站在自己眼前。


    短暂的惊异后,应长阑便平静下来,他靠在桌案之上,不曾让应家军进来回护,反而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孩子。


    “看来竟当真有人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应寄枝沉默地注视着应长阑。


    这是他与季向庭许多痛苦的开端,这也是他如今能拥有保护心上人的力量的开端。


    是他的仇人,亦是他的至亲。


    应长阑沉下眉眼,吐出最后的教导。


    “既然做出了如此决定,便别犹豫。”


    应寄枝与季向庭的虚影一同举起长剑,剑光划破天际,鲜血淋漓。


    一切尘埃落定。


    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季向庭睁开眼眸,眼前一片轻歌曼舞。


    而在应寄枝的身边,来自多年之后的季向庭的神识正在被逐渐抽离,他伸手扣住应寄枝的手腕,将灵力灌入他的身体,修补着他体内的千疮百孔。


    日光自天边缓缓升起,将殿中照得金光璀璨,在一地耀眼光芒中,应寄枝终于瞧见了久违的虚影。


    被太阳偏爱的少年歪着头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笑意,歪了歪头露出一对犬牙。


    “你瞧,我来找你了。”


    所以别害怕,纵使记忆缺失,纵使命途险恶,我都会再一次为你悸动,再一次站在你身边。


    纵是天地也无法磨灭。


    轻之又轻的话语随着那半抹虚影一同碎成千万片,化作曦光照在应寄枝身上。


    噩梦将醒,愿你我前路,皆是坦途。


    望尘山中,一青年沉睡在桃树之下,周身被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掩盖,静谧又安然。


    被花香眷顾的青年眼睫一颤,缓缓睁开双眼,恰巧此时,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他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心上人,伸出双臂。


    “应寄枝,好久不见。”


    第93章 月圆


    兜兜转转,大梦三生,季向庭终于能安稳地扑进他想念许久的怀抱之中。


    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应寄枝的声息填补,两世积聚的情感在胸口流淌,酸胀不已,让他光是被对方有力的臂弯环抱着便忍不住高兴地眉眼弯弯,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应寄枝身上。


    倦鸟归林,望尘山与心上人的怀抱,皆是他的归处。


    在醒来之前,季向庭曾想了许多话要说予应寄枝听,可如今真见到了人,他却又成了昔日月色之下慌慌张张、笨嘴拙舌藏不住心思的少年,先红了耳根。


    一时间谁都不愿开口,应寄枝垂下眼眸正欲探查季向庭的身体,却先被人按住了手腕。


    在他的右臂之上,狰狞蜿蜒的暗红印记闪动不已,不怀好意地昭示着“愚者”已醒的事实,季向庭皱起眉,指缝间金光乍现,全盛的灵力爆发竟生生将那印记短暂逼退。


    “滚出去。”


    九重之上,苏醒的青年靠在床榻之上,睁开眼睛看着指尖,感受到被短暂分割开的神识,讶异地挑了下眉。


    他正欲催动神力,却又被一只手拦下。


    “只是拦你一日让他们歇歇,我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若试试?”


    “愚者”侧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神色自若的归一,手中神光一散,不置可否地打消了念头。


    待如蚁附膻的视线彻底失去踪迹,不过抬眼功夫季向庭便又成了先前笑吟吟的模样,他伸手捧住应寄枝的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映着应寄枝的身影,比日光还要明亮几分。


    “少主,先前欠了你几句话,如今我来兑现,不知少主如今可还愿意听?”


    他刻意喊了昔日旧称,前尘往事便扑面而来,应寄枝眼眸一动,定定望向怀中之人,两人贴得极近,连呼吸都缠绕在一处。


    那是无声的纵容。


    季向庭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应寄枝,笑意越发深,似是思索了一番,才倾身上前吻过他的眼睫。


    “那些伤你的话皆非我所愿,所以都忘了罢,记得我今日同你说的便好。”


    “从前没得选,你能安然无恙我便已知足,但如今我却想要更多,想同你去看这天下美景,亦向同你在此处安眠。”


    轻缓的情话随着细碎的亲吻一同落下,温热的触感点在眉心,又在鼻尖流连,季向庭垂眸看着应寄枝,落在他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还有……我心悦你,两辈子。”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便仰头倒在桃花瓣铺就的花海中,被应寄枝夺去了呼吸。


    花香与冷香混在一处,让他醉得不轻,头晕目眩地埋在应寄枝怀中,被轻柔的纠缠包裹得密不透风。


    同先前任何一次亲昵都不同,不见争锋相对,唯有细水长流的缠绵。


    细碎的低喃散在春风中,应寄枝稍稍退开些许留给季向庭喘息的余地,可对方却并不领情,反而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被亲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往上贴,连同那双长而有力的双腿一起环在应寄枝的腰上。


    “再亲一下……”


    他仿佛认定了会拥有自己全部的偏爱,连撒娇都那般理直气壮,偏生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熠熠生辉,叫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拒绝。


    也叫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


    应寄枝分明恨他谎话连篇,又恨他拉着自己坠入红尘中尝透情爱,又次次一意孤行对自己狠心至极,可听见他说喜欢,便丢盔弃甲,只剩眼中无奈至极的一点笑意。


    仿佛生来便要栽在他的手心中,心甘情愿将一刻真心交付。


    季向庭束发的布条在长久的唇齿纠缠中散开,青丝便在花海上铺开,转瞬便有花瓣落在上头,与应寄枝垂下的发丝缠绕在一处,亲昵得无法分离。


    衣襟被扯开些许,那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便狡黠地钻入季向庭的衣衫之间,在锁骨处留下浅红印记。


    大抵是太想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季向庭便已有些受不了地蜷起指尖,脚踝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应寄枝的腰,换来了警告似的咬痕。


    应寄枝仰起头,温热的唇瓣换做泛凉的指尖,季向庭眼睫一颤,却纵容地敞开怀抱,将一切尽数接纳。


    “嗯……还想听什么?”


    他没有等来应寄枝的回答,只是腰窝处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似是某些意味深长的暗示,季向庭哼了声,失神片刻便试探着开口。


    “少主……?”


    应寄枝收回手指,看着眼前眼神涣散的人,眼中笑意又深些许,却仍未应答。


    季向庭难得看见应寄枝外放的情绪,顿觉有些新奇,眨了下眼睛又唤:“……家主。”


    回应他的是叫人喘不上气来的吻,与骤然浓烈的冷香。


    ……还不对。


    他惯爱钻牛角尖,却又没什么耐心,可面对应寄枝的捉摸不透的心思,他却愿意皱着眉思索,即便此刻已再难维持神志,却也乐此不疲。


    望尘山春光皆属于他们,足够让季向庭不急不忙地得出答案,尽管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说不清是坏心眼作祟还是这称呼太过让自己耳热,他掩耳盗铃地绕开去想别的。


    一切都无比和缓,季向庭昏昏沉沉,本就混乱的思绪时不时被应寄枝打断,他便索性停在原地,用想到的称谓唤他,含糊不清地信口开河。


    “家主……还在生气呀……”


    “应寄枝……你不是也瞒着我要取剑……我们算扯平了……”


    “今日……嗯……还想和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话语说到最后,又成了没头没尾的撒娇,应寄枝的纵容让季向庭不讲道理地得寸进尺,靠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游刃有余地试探着他心中的答案。


    可渐渐地,季向庭便再没有力气去想更多,声音拉长了变得有些不成调,颠三倒四地乱喊,然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却始终没有从他口中说出,于是这些蜜一般的话语便被亲吻尽数吞没。


    “你说什么都说给我听。”


    应寄枝的声音终于在他耳边响起,分外心虚的季向庭总觉得话语里带着不太分明的幽怨与委屈,只好胡乱点头,伸出汗湿的手去捏他的耳垂。


    “我说了好多呢……你可太难猜了……”


    话虽如此,可季向庭的眉眼仍是雀跃地弯着,没有分毫不耐,隔着水雾看着应寄枝同样和缓的眉眼,便忍不住心软。


    当真是奇怪,从前他在床榻上向来有些没羞没臊,随手买来的春宫画看完转头便能将那些让人耳热的称呼毫无顾忌地说给应寄枝听,企图得到他些许不一样的反应。


    回回被教训得极为凄惨,但回回都不长记性。


    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称谓,又有何紧要?


    可如今与应寄枝心意相通,那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他便忽然唤不出口,只是想一想便觉得难为情得厉害。


    但瞧应寄枝的模样分明便是想听,他咬了咬被亲红的唇角,心一横便要张口。


    然还未将字句吐露,他便觉手腕被人一拉,他向前一倾,手掌撑在应寄枝胸口,坐在对方身上,顿时睁开眼。


    季向庭难得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反应了一会。


    偏生应寄枝睁着一双黑沉眼眸,仍就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说罢。”


    他整个人顿时一僵,头一回有了羞耻之心,应寄枝话音刚落他浑身血液便往头顶窜,近乎是从头红到了脚。


    偏偏应寄枝太过了解他,眼下他不上不下卡得极为难受,想不说都不行。


    太过分了,他说了这般多,敢情没听见那句话,应季枝便是哄不好。


    季向庭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被应寄枝逼得如此窘迫,可纵使如此他仍无半分恼意,反是叫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他眼角带着泪意,忍无可忍下艰难地自力更生,蜜色皮肤难得红得这般醒目,桃花瓣飞舞着落在他的肩膀发尾,又受惊般从他身上抖落归于尘土。


    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眼角眉梢是快满溢出的爱意,可口得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喜欢你……”


    “寄枝哥哥……喜欢你……”


    世间万千情话抵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季向庭将此话说出,便似一道闸口被打开,一声又一声,重复着低喃着将同样的话语说出口,带着急促的颤音在应寄枝耳边回荡,飘荡了两辈子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眼眸中终于露出了浅淡却又真切的笑容,抬手抱住脱力倒下的人。


    “嗯,知道了。”


    “季归雁,我亦是。”


    季向庭瞳孔一缩。


    浪潮倾覆。


    随风飘散的花瓣盘旋了许久,将桃树之下亲密无间的二人逐渐淹没,似是天地无声的祝福。


    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得偿所愿。


    直到夕阳西下,季向庭才裹着应寄枝的外袍懒洋洋地自树林深处的暖池里走出,赤脚踩在石头小径上,宽大的衣袍让他整个人都埋在里头,没骨头似地走了两步便要唤应寄枝。


    站在一旁的应寄枝目光始终不曾从季向庭身上离开,对方甫一抬手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仅着一件单袍也仍旧齐整。


    季向庭窝在他怀中,闭着眼睛伸手去占应寄枝的便宜,直到被他扣住手腕,才睁开眼。


    晚风习习,两人此刻正坐在屋顶之上,身旁还搁着温好的酒壶。


    季向庭捞过酒壶灌了一口,便倒在应寄枝怀中,仰头看着眼前皎洁明月正缓缓升起,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他连美梦都不曾奢望的景象。


    他看了看院落中枝繁叶茂的桃树,往应寄枝怀中蹭了蹭。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94章 天地


    “上回因祸得福,我这辈子头一遭回望尘山,我爹便给我托了个梦,让我别欺负你。”


    季向庭牵着应寄枝的手漫步在小径上,话至此处弯了弯眉眼,揶揄地一扫应寄枝叠得严实的衣襟,揉了揉酸软的腰。


    “也不知到底是谁欺负谁。”


    应寄枝伸手揽过他的腰,暖融融的灵力便顺着腰骨蔓延上来,季向庭顿时受用地半靠在他身上,短短一段路就这般缠缠绵绵地走了足足一盏茶。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后,应寄枝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地势上扬的悬崖,翠绿的草叶在晚风中晃动,沙沙作响,崖尖处竖着一块石碑,此刻正对着苍穹之上的那轮圆月,


    应寄枝蓦然停下脚步,季向庭回过身来,指尖摩挲着他的腕骨。


    “随我去看看他们罢。”


    应寄枝垂下眼睛,只是犹豫一瞬便被人捧着脸重新抬起,季向庭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垂。


    “天底下竟还有家主会怕的事?”


    应寄枝眼眸一深,季向庭挑了挑眉,极为上道地亲他一口顺毛。


    “他们会喜欢你的,嗯?”


    才升起的些许五味杂陈便在对方的插科打诨下消散得无影无踪,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应寄枝心中似是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撞,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指尖,终于做出了妥协。


    两人踏着月色走近石碑,季向庭抬头瞧了瞧石碑旁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伸手拍了拍树干。


    “当年我离开时怕两位老人家冷清,特地挪了棵小树来陪着,本也没指望它能活,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


    应寄枝垂目看着石碑,百年过去,石碑底座上爬满了藤蔓与青苔,唯有石碑上极深的印记,清晰如昨。


    季月、柳如霜。


    偌大石碑上只刻了一对名姓,没有雕饰,亦没有生平与溢美之词,朴素得让人无法相信这便是名极一时的剑圣最后长眠之地。


    在这一对名姓下留着一道显眼的刻痕,似是何人姓名的第一笔,可不知为何,那人终究没有将它刻完。


    应寄枝伸手抚摸着那道突兀的刻印,他对季向庭的字迹太过熟悉,即便是百年前的旧印,他仍能感受到其中浓烈到无法宣泄的愤怒与哀痛。


    也本能地明白这道刻印之下,季向庭本想刻上的东西。


    那是季向庭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年纪小,遭此劫难觉得天都要塌了,在废墟之中找了一晚都拼不齐爹娘的尸骨,给他们下葬刻碑的时候害怕得不行,便想着干脆自裁一了百了。”


    季向庭盘腿坐在石碑前,拎着酒壶往地上撒了一半,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醇厚酒香顿时飘满了整座悬崖。


    “结果那时候怕疼没敢做,晚上睡觉时便被我爹骂了一通,说白养我这么多年,教了我这么多剑招……啧,他那哪是教,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找个由头揍我一顿罢了。”


    “不过知子莫若父,我醒来之后便不服气,定要将这仇报了回来给他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山。”


    再惨烈的往事也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褪色,在说这些话时他嘴角噙着笑,眼神亦是缓和。


    直到被人紧紧抱住,季向庭才从回忆中抽离,伸手拍了拍应寄枝绷紧的脊背。


    “如今想来,我那日若是真这么做,怕是得后悔,还未讨到媳妇儿便英年早逝,难怪不受我爹待见。”


    应寄枝低头扫一眼怀中之人。


    人是没醉,但话说不到三句便原形毕露,插科打诨拐着弯占自己便宜。


    “你不会。”


    他在洪流之中见过年少的季向庭,有着那般明亮双眼的人,如何会被惊惶吞没,庸庸碌碌地斩断自己的命途?


    他注定会走出望尘山,成为比季月更加耀眼的存在。


    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眨了眨眼,两个人安静地相拥片刻,才开口问道:“先前便想问你,望尘山的院落是你重建的,便是我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你之前……是不是来过?”


    “前世应都原之战后,归一曾让我进过一处幻境。”


    季向庭握住应寄枝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段对归一来说无关紧要的往事,每多保存一段记忆,便要消耗成倍的神力,自然被对方果断抹去,又随意编排了些谎言掩盖。


    是以幻境之中,季向庭死后的一切才显得那般仓促。


    应寄枝向来内敛,从不会将这些隐秘宣之于口,若非季向庭主动问起,怕是又要被他藏在心底不见天日。


    应寄枝并未回答,季向庭便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当着父母的面便要伤风败俗地磨人,又被应寄枝按在原地。


    “你在书房里的剑谱上画了画。”


    季向庭轻轻啊了声,回忆起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鬼画符,颇有些被人揭了老底的不自在,不由摸了摸鼻子。


    “我爹都没发现,倒是被你先瞧了去……”


    应寄枝看着眼前人泛着红的耳根,眼中浮起一点笑意。


    他不曾告诉季向庭,这才是他最不愿细想的时光。


    自季向庭死后,应寄枝外露的哀恸之意却并未持续多久,至少归一第二日再见他,便又恢复成了先前漠然冷淡的模样。


    归一皱了皱眉,收回搭在应寄枝手腕上的手指:“你现在的状态没法进行回溯,如此下去你与他都活不了。”


    手臂被袖袍掩盖,应寄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归一:“我无事。”


    归一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烦躁:“你这哪是没事……罢了,或许让你将那剑穗埋了就能清醒了。”


    应寄枝坐在桌案旁,任由归一手中白光闪动,将自己拉入无边幻梦中。


    不留名剑的效用并非季向庭口中那般神乎其神,至少眼下,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应寄枝的心中又归于一片虚无。


    幻梦之中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四季如春的青山上简朴安宁的院落。


    总使从未踏足过望尘山的土地,他亦明白此地曾是季向庭原本的家。


    应寄枝漠然地停在木门之前,推门而入。


    最初的三日,他同往常一样在拂晓之时起床修炼,接下来的时光便缓缓走过院落的每一处,最后停在书房里随手翻开一本书,消磨一日时光。


    他并不明白归一造了这样一处幻境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第四日,他在清脆的铃声中苏醒,睁开眼瞧见一位少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将风铃挂在窗前。


    再一眨眼,季向庭便消失不见,只剩窗边的风铃轻轻摇晃。


    他皱紧眉推门而出,又见桃树底下迎着花瓣练剑的少年,正欲开口,那身影便再次消失。


    应季枝望着虚空,轻声开口:“你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这只是一处无人的幻境。”


    应寄枝重新看向空无一人的桃花树,沉默半晌终是往院落中走。


    他走得极慢,也极轻,慢到一日只够去一处地方,一停便是整整一天。


    他看见年幼的季向庭在庖屋内笨拙地同娘亲学厨,看见他趴在书房的地上,坏笑着在季月的剑谱上乱画一同,又被季月追得满屋子上蹿下跳。


    仿佛此刻,应寄枝才是那抹无形的幽灵,无人能瞧见他,是以他只能卑劣地注视着院落之中发生的一切,连开口的勇气都不曾有。


    应寄枝终于被巨大的无望笼罩。


    窗前的风铃,书房内的鬼画符,季月屋内挂着不曾取下的小木剑,在他没有出现幻觉的时刻,这些零碎却又无处不在的、属于季向庭的东西却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记得那般清楚,连季向庭练剑时劈裂的砖瓦有几枚都能一一列举而出。


    每一样都在提醒他这是何其鲜活又让人喜爱的身影,每一道身影都在他耳边叫嚣——


    那个人已经死了。


    终于在第十日,应寄枝不再走出房门,他盘腿坐在床榻之上,闭目让灵力在周身运转。


    “哥哥?”


    “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我请你吃颗糖罢!”


    “理理我呀。”


    他睁开眼,看见站在自己床前,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溅上他掌心紧攥的剑穗。


    少年探头看了看,伸手将那剑穗接过:“你怎么有我的东西?原来你认识我么?”


    “那你是为了我而难过么?”


    少年揉了揉脑袋,伸手捂住应寄枝的眼睛。


    “你不要难过了,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


    应寄枝张了张口,喉中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在少年温暖的掌心中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面上一片湿热。


    那一刻,幻梦碎裂,天地都在震动,狰狞的心魔自那颗本该无尘的尖啸着生长而出,万古同悲。


    被死亡麻痹的心终于在如同万箭穿心的疼痛中重新跳动起来,让应寄枝从一片虚无坠入暗无天日的人间。


    在半个月的封闭之后,他终于重获理智,回到了这个寂寥冰冷的凡尘之中。


    “想到什么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我都要忍不住亲你了。”


    泛着凉意的指尖被人握住,应寄枝回过神来,唇上便一暖,季向庭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便松开,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问。


    “嗯,一些旧事,没有大碍。”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拉着应寄枝乖乖在石碑前跪好,唇角带笑,神色却是无比郑重。


    “爹,娘,我已经想清楚了,所以带他来看看你们。”


    “从前有些事我没做好,惹他伤心,所以也想让你们做个见证,今后无论如何艰险,我都不会再抛下他。”


    “我想与他同你们一般,纵使不能白头偕老,也要生同衾死同穴,葬在一处。”


    “天地为证。”


    应寄枝抓紧了季向庭的手指,一时间万千红尘都静下,唯有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荡。


    他得了那般好的一颗真心,悄无声息地将他身上尘土尽数扫去。


    这样的苦痛,与分别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95章 归根


    应都原,枯荣别院。


    李元意仰头站在庭院中,伸手接住泛黄的树叶,眉间带着隐隐的愁绪。


    “已是第三年秋了,季公子还是不曾醒么?”


    白玄蹲在墙角,拎着草叶正在逗一旁啃着鱼干的狸奴,听见李元意的叹息抬起头来:“李师兄,一会江师兄回来瞧见你躲懒,怕是又要数落你了。”


    “我比他还虚长几岁,怎么会被他管……剑招乱了,往左一步手腕发力。”


    李元意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嘀咕一句,一边伸手敲了白玄一下,一边替院中操练的将士们纠正着动作。


    “云家残党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批救下来的百姓,白玄,你对着名单问问他们可愿留下来,剩下的我派人送他们归家。”


    十一风尘仆仆地推开门,将士们顿时反应过来,收起兵器将庭院让出来,几名修士将角落摆放的木桌搬下排开,其他军士跑入屋内,将灶上温热的米粥与馒头盛出,不过片刻,原本嘈杂的庭院便被干净利落地收拾整齐,成了百姓们一处歇脚之地。


    “十一师兄!”


    跟在十一身后的流民裹着破旧的衣袍,小心翼翼地往庭院中走,看到木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纷纷一愣,难以抗拒地咽了咽口水。


    他们已离开故土逃亡多日,仅剩的吃食早在几日前便消耗殆尽,可即便如此,形容疲惫的流民却仍在原地踌躇不愿上前,眼中满是警惕的光。


    跟在十一身边的江潮注意到此景,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白粥一饮而尽:“可有跑山?”


    “江师兄,清晨已经跑过一圈了,李师兄瞧的时辰,都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了。”


    十一揉了揉眉心:“对练一个时辰,随后同你们师兄对对招。”


    “是。”


    流民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井然有序的少年们,他们的衣袍亦是粗布制成,那一双双沉静明亮的双眼同他们一路上见到的仙门弟子截然不同,窃窃私语片刻终究是抵不过饥肠辘辘,沉默地站在木桌前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十一与江潮一路上辛苦了,歇上一盏茶也不要紧。”


    十一活动了下有些僵直的肩膀,一撩衣摆便坐在树荫之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季向庭骤然昏迷对他们来说打击颇大,十一带着枯荣军回到别院,昔日打闹不再,对着偌大庭院,留给他的只剩无边茫然。


    夜色已深,将士们都已沉沉睡下,可十一却辗转难眠,终于推门走入院中。


    不曾想先与李元意三人撞了个正着。


    李元意回首瞧了眼十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今夜睡不着的可不止有我一个。”


    几个人对视片刻,齐齐露出苦笑,索性坐在屋顶上闲聊,消磨着无眠的时光。


    “三年……真是太久了,江潮,你觉得我们当真能撑到那时么?”


    枯荣军才初具规模不久便遭此横祸,将士们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一部分人已是心生退意,随着时间推移,这样无声的恐慌只会越来越大。


    分崩离析是这支军队注定的结局。


    纵使那日离去时心中憋着一口气不愿松下,可如今见到军旗孤零零地竖在庭院中,在残酷的现实前也不免暗淡,生出更多的有心无力来。


    “若我们当真无路可走,应家主那时不会同我们说这些话。”


    “可我们又该从何做起?”


    如同离开爹娘的孩子一般,如今连让这数百人的军队重新运转,对他们来说都颇为棘手。


    李元意喃喃话语似是唤起了十一某些记忆,他皱了下眉,目光下落扫视一圈,最后定在院落一隅的书房上。


    “岁安副使那时说季公子不会对此事毫无准备……大战之前他曾几日呆在书房,若真要留给我们什么,怕也只会在此处。”


    白玄一捶手心:“那便去瞧瞧,实在不行我每日给他们发些俸禄,总能留住人的。”


    木门吱呀一声,四位少年点燃烛火走入紧闭的书房。


    此地仍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桌案前堆满了卷轴,最后无处可放,只好委屈地躺在地上,让人无法下脚。


    李元意小心地绕过书堆,俯身拾起一本翻开,才发现这是一本剑谱,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季向庭的字迹。


    他一时看得入了神,一本书翻到了头才回过神来,他合上书,却看到书脊处的一行小字,顿时一愣。


    “这本剑招……是给我的?”


    十一与江潮闻言立时便将桌案上的书取下翻看,每一本书脊处都有一个姓名。


    白玄惊讶地睁大眼睛,抱着属于自己的剑谱喃喃自语:“季公子是……替我们每个人都编了本剑谱么?”


    十一张了张口,同样有些失声。


    他曾数次看见夜深时书房仍亮着昏黄烛光,可第二日见到季向庭时,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能将整座书房铺满的剑谱何止数本,即便是他也无法想象这成百上千的剑招究竟要花多少时间。


    更何况每一本剑谱都独一无二,是季向庭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礼物。


    分明只有寥寥数月,季向庭便已将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一笔一划都务必郑重,是他们许多年都不曾感受过的无声的关怀。


    十一按了按额角忍下鼻尖些许酸意,良久开口道:“可即便如此,数目也对不上。”


    他伸手拿起一本卷轴,指尖摩挲了一下上头的字迹:“这个人的名姓,我不曾听过。”


    江潮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眯了眯眼起身将埋在书下的信纸抽出:“季公子留了信。”


    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将信纸展开。


    【这些剑谱是留给你们的,应当能让你们取长补短,日后若是有新的感悟,再补充也不迟。这其中有不少人尚流落在天启大陆各地,我不在时便要辛苦你们找寻,尽力而为便可,不必强求。】


    【那些训练之法想来你们早已烂熟于心,我不在的日子亦可如此操练,若有新的想法,亦可尝试。】


    【应家的岁安副使可以帮你们寻找这些人的下落,若练兵之道仍有不解,亦可询问夜哭副使,他虽凶了些,但有岁安在,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不过能不能尽信,便要你们自己判断。】


    【别怕,尽管去做便好,你们应当相信自己,也当相信我的眼光,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给你们兜着,等我回来。】


    短短一张信纸,少年们却看了又看,许久才珍而重之地将其重新放回桌案之上。


    李元意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眼角,在摇曳烛火中眼眶有些红。


    能遇见季公子,成为枯荣军中一员,当真是极为幸运的事。


    “先将这些书籍规整好,明日你们将剑谱分给将士们,那些还未有下落的人列个名单,我去一趟应家。”


    当真是极为奇异之事,季向庭几句话,便将少年们心中的迷雾尽数拨开,顿时拥有了无穷勇气。


    仿佛他们敬仰之人,从未离去过。


    无人会在这份沉甸甸的剑谱下无动于衷,少年们这才发现,现实并未有他们想象的那般遭。


    虽有动荡,可枯荣军始终不曾有人离去,在收到剑谱之后,更是群情激荡。


    “只要季大哥需要我们一日,我们便绝不会走!”


    “等大哥回来,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十一站在千百枯荣军前,终于弯起眼睛,露出欣然笑意。


    “看来我来得正好。”


    门口熟悉的声音响起,白玄回过头去,便瞧见岁安站在门口,把玩着手中折扇含笑看来。


    “岁安副使……这几日你好像格外高兴。”


    他几步走上前去,却先闻见了岁安身上的味道。


    奇怪,这不是夜哭身上才有的浅淡锈味……


    “有么?大抵是睡得比较好,”岁安挑了下眉,“你们的名单我看了,应家探子会留意,不过若是插手,这些人怕是不会跟我们走,剩下的便要看你们自己了。”


    十一颔首,随即便问道:“岁安副使前来,怕不只有此时这般简单罢?”


    岁安手中折扇一晃:“云天明被扣在应都原,家主欲将留影珠中关于云天明的阴谋在今日尽数透露,才好让他死得其所。”


    “是以,今日来还要提醒你们,季向庭身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对于剑圣之死,应家更是脱不开干系,接下来一段时日,怕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若想安然无恙,还请诸位谨慎行事,与应家保持距离。”


    十一沉下眉眼,抬手一礼:“多谢岁安副使提点。”


    岁安摆了摆手,俊秀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


    “碎安副使接下来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谁说不是呢。”


    一声清脆的猫叫打断了十一的思绪,他回过神来,便见昔日养在季向庭院落中那只脾气奇怪的狸奴蓦然竖起耳朵,三两步便窜上身旁的树干,朝院墙外跃下。


    “哟,这回怎么不挠我了?又胖一圈,再吃下去我可接不住你了。”


    日思夜想的声音自墙外传来,坐在树荫地下的少年眼中一亮,再顾不上别的,甚至忘了几步之外便是门,匆匆忙忙运起灵力便翻过墙。


    “季公子!!”


    季向庭伸手按住狸奴毫不留情向自己袭来的猫爪,看着眼前几位少年,弯起眼眸张开双臂便连人带猫一并抱住,挨个揉了揉脑袋。


    “嗯,长高了。”


    话一出口,李元意顿时鼻尖一酸,却仍舍不得低头去揉,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才如梦初醒般疼得掉了两滴泪。


    当真是他们的统领……等了这般久,终于等到了。


    第96章 飘摇


    此番动静属实不小,让枯荣将士们的心也一同飘远,到底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趁着院中师兄皆不在,彼此对视一眼便鬼鬼祟祟地往门口挪。


    不过片刻功夫,门口挤满了人,好奇不已地往门外张望,季向庭抱着狸奴回身,便将人抓了个正着。


    “……季统领!”


    他挑了挑眉转身走入门中,捏了捏臂弯中没精打采的狸奴耳朵,给了两条鱼干才把这位小祖宗哄下去。


    庭院之中格外热闹,听见季向庭的名姓,不只是枯荣将士按耐不住,便是围坐在桌前的流民也忍不住来抬起头来望向走入门内的俊秀青年。


    自三年前流云原变故后,季向庭的名字可谓是无人不晓,既是剑圣遗孤,又是枯荣军统领,年纪轻轻便将仙门四家搅得天翻地覆,着实手眼通天。


    纵使整整三年不曾有季向庭的消息,茶馆内他的事迹却仍旧是百姓们最爱听的故事。


    少年英雄身负灭门血仇横空出世,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却又蓦然失去消息,有人叹是天妒英才,有人觉得不过是卧薪尝胆之策,抑或是爱恨一笔勾销自此隐居世外,对季向庭的探究三年来不曾止息,反而愈演愈烈。


    人人都想见一见的青年如今当真出现在他们面前,流民们却觉坊间流传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词语似乎都无法形容他身上分外耀眼的光。


    这样的人只要站在那里,便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前世只停留在记忆中的面容再度出现在眼前,季向庭看着格外心虚却又仍不时往自己身上瞥的将士们,弯起眼睛:“不必这么拘谨,不若我来当你们师兄,和你们过过招,便算是见面礼了。”


    将士们愣了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跟在季向庭身后的李元意笑道:“季公子不若再送我们一回?”


    季向庭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我记得那时与你对完招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少年们不约而同想起昔日别院中与季向庭一同度过的时光,同样有些忍俊不禁。


    新来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终于在这般松快的气氛里鼓起勇气将季向庭团团围住。


    “季公子,还请多多赐教!”


    同他们的任何一种想象都不同,这些新来的将士们曾在老兵口中听过不少关于季向庭的往事,也受到了这位年轻的统领留给他们的礼物,可对于季向庭的形象,却始终是模糊的一团。


    直到此刻,他们才确认,这世上当真有这些前辈口中能叫人见之难忘的人。


    一日时光匆匆而过,月上柳梢时,热闹的院落重归寂静,书房被人敲响,季向庭披着外袍起身开门,见到来人并不意外。


    “季公子,云家灭亡后,唐、云两家余孽狼狈为奸,隐隐有融为一体重新壮大之势,常在边境城池骚扰,每每应家派兵守卫,他们便闻风撤离,着实难缠。”


    “他们怕是对枯荣军恨之入骨,我们再如何低调行事,也不免让他们寻到踪迹,前几日更是如有神助,为了救流民,枯荣军损失不小,可要再动手?”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纸页,半晌叹了一声:“天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仙醒了,急着要试探我走到了哪一步,不必多管,同先前一样对待,保证百姓安全便可。”


    他伸手将信纸叠起交由十一:“让李元意欲江潮替我去渡鸦原给临熙兄送封信,杜家主看完会想办法将你们留下,务必留意杜家的情况。”


    十一闻言一愣:“杜家主素来无争权之心,又与公子交好,安居一隅应当不会有事才是。”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前世杜惊鸦触目惊心的结局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把那人逼得太紧,我怕他会对杜惊鸦不利。”


    “愚者”醒来得太晚,此世多数人他已无法蛊惑,只是唐意川与云天明的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警惕。


    “愚者”显然对他们的计划有所察觉,才会在陷入沉睡前控制了仙门四家的家主。


    即便没有其他棋子,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仍然能将此地搅得天翻地覆。


    即使前世被蛊惑的是他,今生他亦不曾探查出杜惊鸦身上有“愚者”的印记,但他不敢赌。


    他已护住了枯荣军,也该护住他的友人。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季向庭许久不曾听见应答,眼眸一动回过神来,偏头望他:“怎么了?”


    十一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般起身将木门一开,正在门后偷听的三人便一股脑地摔进屋内。


    “这还没到年关呢,你们便要同我磕头了?”


    “季公子,我们明白您许多事瞒着我们是为了护着我们,只是流云原一役后将士们都心有余悸,我们亦不愿看到公子一个人孤军奋战,你可以问他们。”


    本有些心虚的李元意被点了名字,听见十一的话语后也收了玩闹的心思,满面陈恳地开口:“季公子,您说过我们之间是家人,既然如此,又岂能有让您一人扛下所有的道理?公子昏迷的三年里,枯荣军一刻也不曾停歇,如今应当能与公子同甘共苦才是。”


    比起两位师兄的动之以情,白玄便显得直截了当许多:“季大侠,死也得让我们当个明白鬼,你便告诉我们罢!”


    季向庭一句话等不曾搭上腔,便看眼前几名少年你来我往地将话语一股脑倒出来,不由眨了眨眼。


    当真是出息了,三年不见不仅能将枯荣军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胆子都大了不少。


    平生头一遭被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护在身后,这滋味着实有些让人动容,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看着面前绷着一张脸的十一,颇有自己不说实话便要长跪不起的破釜沉舟之态,终于有些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上辈子他太过草木皆兵,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他也不曾将真相宣之于口。


    血染的别院犹在眼前,他不敢拿枯荣军的性命做赌注,更不敢……将后背托付。


    是以最后被枯荣将士背后一剑重伤时,在最初的惊讶后,却反而在意料之中。


    真是有些自作自受,自己不曾相信他们,结果自然也被他的将士们背叛。


    可这辈子再望向少年们明亮的视线,他却再无从前的抵触。


    许是他心境已变,相信应寄枝会将他的枯荣军护得很好,又或是……记忆恢复后,对枯荣军太过浓烈的情感作祟。


    面对一腔赤子之心,让他无法不去相信。


    “没打算一直瞒着你们,只是此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完。我倒是更怕你们听完这故事之后吓得落荒而逃,到时候我可就无人可用了。”


    江潮摸了摸鼻尖:“连云天明我们都能杀得,又有何惧?”


    季向庭不置可否,伸手将火炉上的茶壶取下,替少年们倒上一杯热茶:“听故事之前,我再问一个问题。”


    “应家如何?”


    十一摇了摇头:“岁安副使特意提醒过我们,让我们同应家保持距离,是以这三年我们对应家事务知之甚少,只是外头对应家不利的谣言愈演愈烈,情况怕是不太好。”


    季向庭皱了下眉。


    应府。


    本该灯火通明的宅邸今夜却一片昏暗,万籁俱寂唯有树叶被秋风吹得瑟瑟作响,平添几分诡异。


    应寄枝缓缓拾阶而上,抬手推开主殿大门。


    “家主深夜归来,当真辛苦,许久未见,老夫斗胆泡了壶茶在此地小坐片刻,还望家主莫怪。”


    黑暗之中,一道苍老声音蓦然开口,应寄枝却并不应声,将身旁的烛火点燃,照亮了桌案边端坐的老者。


    而在他身旁,本该处理应家事务的岁安正蜷成一团,人事不省地靠在门柱上。


    应寄枝的目光微微一凝。


    “长夜漫漫,家主不若坐下,我们许久未见,还是聊聊为好。”


    良久,应寄枝才垂下眼眸,缓步走到桌案前坐下,端起茶盏。


    “长老想聊什么?”


    长者不明情绪地笑了笑:“老夫闭关之时,家主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娃娃,如今已能撑起偌大家族,想来先家主若是泉下有知,当也十分欣慰。”


    “只是我才出关,便有应家子来报,说家主为了剑圣之子,不惜以身犯险派兵相救,甚至将望尘山的真相也一并公之于众,可有此事?”


    “你想替他们要个说法。”


    长老伸手拍了拍应寄枝的肩膀,笑道:“不必紧张,情爱不过是人之常情,我也并非来兴师问罪,不过是提醒家主,还当以应家为重。”


    应寄枝看着眼前满面慈爱的长者,伸手拨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端起茶盏,反手便将滚烫的茶水撒在地上。


    “如此对待家主副使,长老有话直说便是。”


    主殿之外,树影婆娑之间,渐渐有重重黑影显现,悄无声息地将大殿四周包围,凝神观察着殿中情形。


    大殿内最后一缕月色也被不速之客遮挡。


    长者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家主只是被有心之人蛊惑了神志,才有如此行径,老夫自你爹任家主时便从旁辅佐,如今出关,自然也当帮助家主才是。”


    应寄枝侧首望向窗门处的重重鬼影。


    “你想要这家主之位。”


    “老夫绝无此意,不过是想为应家鞠躬尽瘁罢了。”


    长者望向应寄枝长袖之下握紧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开口:“家主武功卓绝,老夫实属欣慰,只是殿内是伴你多年的副使,门外是对应家无比忠诚的应家子弟,还望家主三思,莫要寒了他们的心。”


    应寄枝凝视着眼前身影,手中灵光不曾减淡半分:“你当明白,引心蛊还在我体内。”


    长者扬眉:“所有违背意愿之人皆会受裂心之痛,着实是好东西,不过家主可曾想过,应家之内总有些不受母蛊控制之人,他体内的母蛊虽不及您的厉害,可仍能干扰反噬。”


    “那些人想解除蛊毒可是想了许久,这些疼痛,不算什么,我说得可对?”


    黑暗之中,本该昏迷不醒的岁安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眸,朝窗口微微颔首。


    第97章 谋反


    应府,主殿之外。


    应二靠在一旁的侍从身上,揉了揉蹲得有些僵直的腿,盯着眼前一片寂静的主殿不耐地皱起眉。


    这般漫无目的等苦等半天,别说这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便是常年征战的应家子弟也不由有些心浮气躁。


    “这般久不曾有动静,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应二伸手一拍身旁侍从的脑袋:“急什么?以长老的修为,如何制服不了应寄枝?届时家主之位不过手到擒来之事!”


    应家子弟揉了揉脑袋,垂下眼睛低头应是,然在夜色掩盖中,他神色却无比轻蔑。


    胸无城府的蠢货,不过是被大能当做傀儡,竟也有资格同他们耀武扬威。


    主殿东南角,树影婆娑间,同样有一道目光静静凝视着埋伏在主殿四周的应家军。


    主殿之内。


    “家主,四处征战偶感风寒亦是正常,应家诸多公事,还是交给老夫暂未代理为好。”


    应寄枝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老者,在良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你可曾想过,应长阑为何不杀你?”


    长老神色一沉:“家主,还请……”


    应寄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之人,截断他的话语:“应长阑一日坐在家主之位上,你便一日不敢用这些乌合之众来夺权,只能在阴影处蛊惑他人。”


    “他一日不曾发觉,你的野心便胀大一分,一边惧怕他,一边又无比渴望他的权势。”


    分明身陷囹圄的是应寄枝,可那双黑沉眼珠中却始终不曾有任何惧怕之意,每一句话都似对自己的嘲弄,长老虚伪的假面再掩饰不住,一挥袖袍,浑厚气劲便汹涌而出:“闭嘴!”


    茶盏碎了一地,应寄枝不避不闪,指尖银光闪动抬手将来势汹汹的气劲捏碎。


    瓷片四溅,长者一拢袖袍欲躲,却仍被急如利箭的碎片刮破手心,染血的碎片打着转朝纸窗飞去,溅起一片血光,将映着诡谲树影的窗纸染得越发妖异。


    殿门之外等候多时的应家叛徒听见门内响动,顿时抽出长剑便要朝殿内冲杀而去,应二更是一马当先,做足了身先士卒的英勇派头。


    然尚未闯入门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锐利银芒划破天际,生生来势汹汹的攻势拦在三丈之外。


    应二停下脚步急急往后一仰,剑锋便贴着他的面门划过,干净利落地削断了他鬓角一缕发丝。


    隐匿在云层之后的月光终于再次显现,应二终于瞧清了眼前人的样貌,顿时瞪大眼睛,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夜哭……?!”


    他如何会在此处?几日前应都原边境战乱,他分明已被应寄枝派去驻守,今日线人来报还在边陲小镇瞧见了他,怎么会……?


    门外喧闹渐起,长老察觉出眯了眯眼眼睛后退一步,手指一握便将身上长剑抽出:“你便当真以为只靠夜哭一人便能扭转局势?”


    纸窗之上,层叠的人影越发汹涌,似墨般铺陈其上,让人瞧不清其中局势。


    随着应二一声惊呼,叛军们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竹林树影之间,一双双同样锐利的眼睛正逐渐显现,本该随夜哭一通征战边疆的应家军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层层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家主,应家叛徒已尽数在此,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尽数捉拿。”


    熟悉声音自应寄枝背后传出,长老眉头压紧,望着自应寄枝背后走出的岁安:“好一招扮猪吃虎。”


    岁安手中折扇一晃,摆了摆手:“长老谬赞。”


    长老面沉如水,长剑架于身前,面上带着几分恼怒之色,却对此并不意外,他指尖在剑柄处摩挲着,似在等待什么。


    应寄枝长身立于老者身前,蓦然开口道:“已过子时,长老可曾等到想要的消息?”


    长老瞳孔微微一缩。


    一门之隔,夜哭手中剑气凝到极致,数道剑光打出将叛军击飞,旋即便有应家军将其干脆利落地捆住,应二狼狈地趴在地上吐了口血,看见那如雷如电的剑影转转瞬便至面前,顿时急急开口道:“不分青红皂白便要伤应家子弟性命,你当如何向世人交代!”


    夜哭肃冷的眼眸一转,缓缓落在应二身上,自战场上带下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便是被人这般看着,这位纨绔子弟便似被扼住了脖子,涨红了脸再无法神气起来。


    叛军咬了咬牙,形容狼狈地站起身,彼此对望一眼。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唯有拼命,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人群之中,有人低语一句:“只要再撑一炷香,待边疆传来消息,便……”


    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人急急跑来,那弟子已然顾不得夜哭在场,还来不及冲入殿内,便大声开口:“长老,边陲骚乱已平,贼寇已落入……家主之手!”


    夜哭抬手举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已然六神无主的应二。


    “勾结外敌,意欲谋反,就地斩杀亦不为过。”


    剑影炫目,澎湃灵力之下应二连起身举剑抵挡的力气都不曾有,只好无望地闭上眼睛,抖抖索索地哀嚎一声。


    急切的声音穿过层层阻碍,落入殿内长者的耳朵,镇静的神色终于被惊讶替代,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神色不变的青年,咬牙切齿地开口:“我手握一半应家军,纵你料到我反,也只能用全部兵力抵挡,如何能……?”


    岁安眨了眨眼笑起来,抬手上指:“这便只能说明,便是上天也站在家主这边。”


    外头兵戎相接之声渐渐停歇,长老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道狠色,内府灵力尽数祭出,一时间灵光大盛,他怒喝一声,澎湃剑气便破釜沉舟般朝应寄枝袭去。


    纵然万般盘算尽数落空又如何?只要将应寄枝斩于此地,家主之位仍是他囊中之物!


    银光自应寄枝身上渐渐亮起,蛇骨弓嘶鸣一声在他掌心显现,他引弓搭箭,只一剑便洞穿了长者拼尽全力挥砍出的杀招。


    灵力相撞而出的气浪惹得整座宫殿震荡不已,应寄枝看着眼前惊骇无比的长者,再度绷紧弓弦,正欲对准长者的手腕,脑海中却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


    “你分明知道,是他为了让应长阑能留下自己,才编造了寒洲剑的秘密,让季向庭满门全灭,你不想替他报仇么?”


    应寄枝皱眉闭上眼,手臂之上的暗红印记亮起光芒,昔日季向庭在一片废墟中恸哭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显现,驱使着他将箭尖对准了长者的心脏。


    岁安看着应寄枝的举动,立时一皱眉:“家主,我们要活捉……”


    殿门之外,预料之中的疼痛不曾落下,应二惊讶地睁开眼,看着夜哭面无表情地用灵绳将自己五花大绑。


    他回身看着身旁的叛军,除却最初那些奋力抵抗的弟子之外,其余叛徒皆被应家军留了一命。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有些反应不过来,喃喃开口:“为何不杀了我们?”


    如今他们连把柄都握在应寄枝手中,他应当能顺理成章地永除后患才是,为何……?


    他尚未转过弯来,便见天边一道金光闪过,应二眼前一花,再眨眼时一道噩梦般的身影便出现在自己面前。


    被季向庭折断的手臂再次隐隐作痛起来,他浑身一抖,即便被绑得结结实实也奋力蠕动着往后挪了两步,低着头生怕那位活阎王再来找自己算账。


    这可是比夜哭还要可怕的存在,他万万惹不起。


    季向庭伸手握住夜哭的手腕,他显然是从远处急急赶来,微微有些气喘,身上还带着草叶气息,却不曾停下半分:“应寄枝在里面?”


    夜哭眉头一皱,点了点头刚要阻止季向庭入内,眼前身影便似一阵风般消失在原地。


    弓弦绷到极致,灵箭破空而出,直逼长老命门而去,岁安讶异地挑了下眉,本能地察觉到应寄枝身上发生的变故,下意识便要去拦,却为时已晚。


    在箭头没入对方心脏的前一刻,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停。”


    一时间万籁俱寂,天穹之上,“愚者”看着凡间骤然凝滞的时光,五指一合,神力便倾泻而下,与季向庭言灵之力创造而出的神力对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归一陡然睁眼,皱了皱眉看着眼前意料之外的人,无可奈何地将手中佛珠抛出。


    三道灵束在九天之上汇聚,惹得凡间平地起风,无数云彩被疾风搅碎,一时间月光澄澈,将应府


    季向庭喉头一甜,他默默咽下淤血,神色极冷地望了一眼苍穹,捏碎了致命的灵箭,却顾不上去看那应家长老的情况,转身捧住了应寄枝的脸。


    “看我。”


    一双眼眸金光明灭,短促有力的一句话如同一根针直直刺入应寄枝混沌的脑海,将那些碎语驱散。


    应寄枝眼中浮现的暗红光芒被再度压下,应寄枝皱了皱眉握住他带着凉意的指尖。


    时间再度流转,长老被季向庭灵力的余波震飞,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不速之客的身影便晕了过去,被姗姗来迟的岁安绑住。


    一场来势汹汹的谋反,便仓促地画下句号,除却应寄枝与季向庭外,再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应寄枝神色冷凝,掌中灵力一亮便将殿内之人尽数推了出去,笼罩在主殿之上的层层阵法齐齐运转,任何人都无法看清殿内之景。


    “为何要来?”


    季向庭弯起眼睛,拽着应寄枝的袖子晃了晃:“本来闲来无事想找家主偷个情,没想到还能顺手救下你,家主不若以身相许一番?”


    第98章 惊心


    应家兵变前三日,望尘山。


    季向庭飘在虚空之中,看着眼前无声无息潜入自己梦境的身影,神色并不意外。


    “如今愚者已醒,你也该将应寄枝体内属于‘愚者’的东西取出去了。”


    归一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愚者’为了牵制你们可是废了诸多力气,此物断不会让我如此轻易取出,更难说是否会对应寄枝的身体造成损害。”


    季向庭轻啧一声,眉宇间有些烦躁。


    “但规避‘愚者’的监视,倒也有迹可循。你修习言修之道,便会沾染天道气息,加之我给了你部分神力,是以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便不会被监视,亦不会受蛊惑,只是其中需要耗损的灵力,你当心中有数。”


    “不过这并非什么秘密,‘愚者’定然会想方设法将你们分开,才好满足他想让此世血雨腥风的恶趣味。”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瞧了眼不及自己腰高的天道化身。


    “万物归一,一片天地孕育不出两个自然法则,自然也就只有一个天道,如今是否该告诉我,那‘愚者’究竟是何物,竟能逼得天道都不得不屈尊纡贵下凡来找我们帮忙?”


    归一拨了拨手中佛珠,眉宇间的郁闷之色比季向庭还浓厚几分:“他不是此界之人,于千年前骤然降临天启大陆,行为处事、脑中所学皆与此界不同,彼时我年纪尚轻,无聊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异象,便多了几分兴趣,照着他脑中的模样捏出了一个叫做……‘系统’的灵识。”


    “本只是为了聊以消遣,谁曾想他从一开始便不曾信过我的话,逢场作戏到最后反将我的灵识吞噬,想要抢夺天道的权柄,成了本不该出现的‘伪神’。”


    季向庭哼笑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看来还是同你学的。”


    归一揉了揉眉心:“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我的神力本就与他同源,便是死斗也因此无法置他们于死地,能仰仗的也唯有你与应寄枝,你也当明白,至少至少我尚不会疯到将这凡尘尽数覆灭。”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不置可否。


    “知道你对此有所怨言,将你与应寄枝卷入其中亦是无奈之举,待此间事了,自会补偿你们。”


    季向庭挑了挑眉,对归一的示弱不为所动:“与其如此,不若现将‘愚者’的成算说与我听。”


    归一叹了口气:“他虽一直在试图夺回对凡尘中人的控制,被我数次镇压,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不曾用全力,亦志不在此。”


    季向庭皱起眉,正欲再问,便见归一身影一虚,轻嗤一声。


    “如何?”


    “我不过逗留此地片刻功夫,便被他抓住了破绽,往应府投掷了一枚镜片,我先行离去,你多加小心。”


    应家?


    尚来不及想明白,季向庭便在日光转醒,他懒洋洋地靠在应寄枝胸口醒神,半晌才掀开眼帘去瞧他手中信纸,眉梢一挑。


    “这位应家长老倒是会挑时机。”


    他抓着应寄枝的发尾缠在指尖,长吁短叹:“内忧外患还与人私会,家主不专心啊。”


    应寄枝折起信纸,垂眸看着狐狸尾巴左摇右晃不怀好意的怀中之人:“归一同你说了什么?”


    季向庭眨了眨眼,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蹭了蹭其上皮肤,上头黯淡的暗红印记便落入眼中。


    分明是极为正经之事,到他口中拉长了调,便显得暧昧丛生。


    “他说,只要有我在,日后要是再夜访家主暗度陈仓,也不必担心有人听墙角了。”


    调戏人的话还未说完,季向庭便被重新压在床榻之间,被褥中顿时鼓起一团,将含笑的呼吸声尽数吞没。


    摩擦声响好一阵才停下,季向庭耳根泛着红气喘吁吁地从里头钻出来,一把掀开锦被,好不容易穿严实的单衣领口处又被扯开一截,他按着红肿的唇角轻轻踢了应寄枝一脚,恶人先告状。


    “不正经。”


    应寄枝伸手圈住他的脚踝,轻轻一拉便将人重新抱入自己怀中,伸手替人将散乱的衣襟拢好。


    “‘愚者’在应府投了一枚镜片,我想便是这位匆匆出关的长老。”


    应家虽注定要覆灭,却不能在因此刻发生内乱而分崩离析。


    枯荣军尚不足以与伪神对抗,大陆之内能让“愚者”有机可趁的祸乱也太多,断不能让他得逞。


    应寄枝应声:“他修为深厚,又辅佐应长阑数十年,在应家声望不小,但若要起事,定要十拿九稳、兵不血刃的契机。”


    季向庭沉吟片刻:“他尚且不知你深浅,担忧的便只有你身旁两位副使与你手中的应家军,只要将其引开,便有了胜算。”


    应寄枝眼神一动,了然道:“云家残党。”


    季向庭同样明白此中关窍,开口道:“我记得枯荣军正护送一批流民,如今应当还在应都原边境,不会坐视不理。放出消息出兵之后,此事让枯荣军解决便是,如今应家与枯荣军视同水火,应家长老不会想到此处,‘愚者’也就无法拿此事做文章。”


    如此里应外合,便能反将一军。


    “只是你若要杀这批叛徒,虽事出有因,但如此多事之秋,难免叫人多想,怕是难办。”


    应寄枝手中银光一亮,窗外便传来一声清脆的鹰啼,他起身走至桌案提笔写下几行字,便将信纸绑在鹰腿之上。


    “留下作为幌子,云、唐两家残党不知消息,定然还会与之联络,便借此做饵将其一网打尽便可。”


    季向庭弯起眼睛,眼尾处不自觉便流露出一点狡黠的得意:“家主如此聪明,难怪愚者两辈子都要费尽心思也要离心我们。”


    苍鹰在半空中盘旋一圈朝应都原飞去,应寄枝侧首看着季向庭:“可你心中还有疑虑。”


    季向庭唔了一声,脸上笑意淡去。


    “此事虽棘手,却未必不能解决,以愚者从前心性,不会留给我们如此漏洞可钻,归一也觉他有些不对劲,我担心……”


    应寄枝见他不自觉按着额角,伸手牵过他的手指。


    “他知道你的软肋。”


    季向庭叹了口气:“杜惊鸦……”


    三年已过,不知他这位友人如今可好?


    此事已有了些眉目,可季向庭眉宇间的忧愁之意却越发重:“既如此,我需要亲自去一趟杜鸦原,届时你断无法抽出身,那你身上的禁制……”


    这便意味着“愚者”可以再度蛊惑并监视应寄枝的一举一动。


    “去便是。”


    季向庭看着眼前那双映满自己身影的黑沉眼珠,终于忍不住凑过去亲她一下。


    “一时半会他不会出手,我先派人留意,缓几日再去。”


    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宁,便又要被层层迷雾遮掩,季向庭不得不承认,如此两难境地做出的决定除却觉得“愚者”不会放弃对应寄枝的蛊惑外,还有他自己的私心。


    苦了这么久才确定彼此心意,便要匆匆分别,便是他再铁石心肠,也做不到。


    更何况眼下,他着实有些离不开应寄枝。


    应寄枝摇了摇头:“大局为重,先去渡鸦原,应家流言在坊间由暗探掌控,火候未到长老不会借机生事,此事我自能应付。”


    季向庭愣了愣,顿时一眯眼睛,伸手去拽对方的衣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不会骗你。”


    季向庭伸手拨弄了一下应寄枝颈侧的耳坠,犹豫片刻终究是信了对方的话。


    “家主,人都抓完了,你总该同我解释,为何切断了枯荣军与应家的往来,还让我醒来时瞧见的是一月前的线报?”


    自回忆中抽离,应寄枝瞧见眼前人眨眼便从方才人前笑吟吟的模样变成眼下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无言沉默。


    季向庭一瞧眼前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忍不住气笑了。


    他本已收拾好行囊,在枯荣别院也不过随口一问,听闻十一的回答才发觉枯荣军整整三年都不曾有应家军的消息,顿觉有些不对,拉了位流民询问,才知应寄枝根本不曾控制坊间对应家的流言蜚语,一个月前还被人添了把火越烧越旺。


    谁会如此急切要用这些对应寄枝不利的传言造势,不言而喻。


    这哪是心中有数,分明便是以身做饵胡来!


    还好他犹豫了一番不曾动身前往渡鸦原,否则眼下他便是用千里马也赶不回来。


    那一刹那他简直急火攻心,连李元意的话都不曾听完便急匆匆往应府赶,灵力运到极致才勉强将及时赶到,


    季向庭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见应寄枝没有大碍才哼笑一声:“真是能耐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万一‘愚者’就真要用这老东西要你的命呢?你也给了?”


    应寄枝静静望着无比着恼的季向庭,沉默片刻才抬手替人倒了杯茶:“‘愚者’不会如此莽撞,何况若不以身犯险,如何探出他的意思?这是你教我的。”


    季向庭憋了一肚子火便被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堵在喉头再发泄不得,不由瞪大了眼睛望向应寄枝。


    敢情这杀千刀的如此行事还是自己的功劳?!他何时做过如此不计后果的事!


    方才心惊胆战的胡思乱想此刻尽数化作熊熊燃烧的怒火,季向庭简直气昏了头,蛮不讲理地将自己曾经干的那些不是东西的事撇得一干二净。


    他伸手一拍桌案,由千年玄木做成的木桌应声裂成两半,正在门外等候的夜哭与岁安闻声齐齐一震。


    “家主……不会有事罢?”


    第99章 风雨


    主殿之内的空气似是凝滞一瞬,季向庭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却先被人捉住了手指。


    方才他怒上心头拍桌而起,实打实地没用灵力便硬生生便将那桌案拍裂,如今再看掌心已是红了一片,应寄枝伸手取过伤药,揉碎了往季向庭手上抹。


    “以后不会再瞒你。”


    这样一根不通人性的棒槌,连示弱都先得有些生硬,可季向庭瞧了他半晌,胸口堵着的气便不知不觉消了大半,最后只好无奈地掐了掐他的指尖。


    “为何瞒我?”


    他凑近了,自顾自地接下话茬:“我醒来之前你便布好了局,怕我即便得知真相也不待见你,便索性同从前一样默不作声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都替我做了,不让我知道?”


    应寄枝沉默良久终于应声,比起季向庭的问话,此刻他注意更多放在季向庭泛红的掌心上,皱起眉不假思索地开口:“是我不好。”


    分明就是还没想明白。


    季向庭心口一软,最后一点气性也散干净,近乎是哄着人将道理掰碎了说予他听。


    “回回都要我猜,纵使你心上人聪慧无比,也总有猜不到的时候,你也不怕我哪日同别人跑了?”


    话还未说完,手腕先被人掐得一疼,季向庭闷笑一下,勾了勾应寄枝的指尖同人十指相扣。


    旁的没学会,吃醋倒是无师自通。


    “你可是第一个我带去给爹娘看的人,往后也不会再有别人,也当信我才是。从前的事我也有错,便当扯平了,日后若是再这般憋着不与我说,你可就别想……”


    话说到最后愈来愈轻,季向庭弯起眼睛,贴近应寄枝的耳朵将最后几个字吐露,便看见应寄枝唇角抿起,有些不高兴地眯了眯眼。


    “知道了,你也是。”


    季向庭眼中笑意愈深,他总是对将眼前人惹毛这件事乐此不疲,如今便是要非大力气哄,也甘之如饴,他拇指往应寄枝虎口处一按。


    “同你说个秘密……言修之道,说谎便会反噬,所以我答应你,便不会反悔。”


    应寄枝眼眸一动,


    主殿之门再度打开,岁安与夜哭听了半晌墙角也不见里头再有任何响动,走入殿内时不由心头惴惴,岁安深吸一口气斟酌词句正欲去劝,抬眼便望见季向庭正惬意地坐在自家家主怀中,促狭地望着自己。


    岁安唇角一抽。


    难怪家主从望尘山回来后,耐性出奇得好,看来千年铁木可算是开花了。


    他跪地一礼,开口道:“叛军已尽数压入地牢,消息已封锁,唐、云两家残党不曾察觉,方才正来信询问。”


    “长老有何反应?”


    岁安摇了摇头:“不曾,长老自被捉拿后便不再开口,如今已被穿了琵琶骨,不会再有能力兴风作浪。”


    季向庭皱了皱眉。


    太顺利了,“愚者”费大力气投掷下的镜片,选中的不过是一个狂妄自大的长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稳不住要反,注定了其必败的结局,纵使最后时刻他蛊惑应寄枝杀了长老,也溅不起多少水花。


    既然在他还未醒来时便已有了谋算,若想给应寄枝制造麻烦,“愚者”当徐徐图之才是,为何偏偏是一个月,在他醒来后没多久?


    更像是明白他与应寄枝的关系已成定局,而特意为了转移视线而准备的。


    季向庭垂下眼眸,低声开口:“我要去一趟渡鸦原,现在就去。”


    他心中隐隐不安越发重,等不及应寄枝回应便要往外冲,被对方伸手拉住。


    “渡鸦原先前可有消息?”


    岁安极为识趣地伸手一边递过披风,一边开口道:“除了边境不时有两家残党骚扰外,不曾有任何异样,三日前杜家主还曾在都城茶楼中听说书,问了应家暗卫季公子的情况。”


    季向庭眉宇忧虑更甚,应寄枝接过披风将人裹严实,侧首望一眼夜哭:“让夜哭同你一起。”


    不曾有任何异样反叫人越发觉得不对,只是眼下渡鸦原情况不明,若当真是“愚者”设下的计谋,应寄枝再去便是自投罗网,只怕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季向庭接着这片刻停顿伸手摸了下应寄枝的脸颊:“别担心,再不济归一也不会让我死在那儿,我不在此地,‘愚者’定会蛊惑你,你自己小心。”


    “等我回来。”


    渡鸦原,杜家都城。


    李元意与江潮走在都城街道上,手中各捏着一只酥饼,不动声色地听着街边茶楼中的喧闹。


    “本以为杜家那小子没什么才能,不曾想如今唐、云两家皆灭,倒是让杜家渔翁得利了。”


    “当真是运气好,早早便与季向庭交好,又借机与应家主有了交情,才逃过一劫。”


    “如今大陆之上只剩两家,应家如今如日中天,一统天下的野心昭昭,我看我们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倒也难说,应家与云家对剑圣做的事可是天下皆知,季向庭怕是恨毒了应家,只要杜惊鸦不站队,许是当真能活到最后也说不准。”


    “我看也是,否则杜家主岂会这般悠闲?这几日我可是天天瞧见他往茶楼跑,今日怎么不见他?”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瞧见了彼此眼中升起的疑惑。


    季向庭既让他们前来,便说明渡鸦原定然有异,杜家主并非毫无城府,纵然没有季向庭提醒也定能察觉出不对,怎么还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游玩?


    “杜家主日日来此地,定是有什么玄机,我们在此处等他片刻。”


    李元意点点头,两个人齐齐走入茶楼内,寻到大堂一处角落坐下。


    许是因为杜惊鸦日日都来,茶楼之中已坐了不少人,却迟迟不见说书先生上台。


    直到杜惊鸦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说书先生才恰到好处地走上前来:“家主今日想听什么?”


    江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杜惊鸦,只一眼便皱起眉。


    碎叶城疑案他们与杜惊鸦同行过一段时日,彼时这位杜家主只简简单单一件青色衣袍,眉宇间尽是无害的温和,若非其周身气度不凡,无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今日再见,他身上却是花花绿绿一片,恨不得将所有金贵饰物尽数穿在身上,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先生看着来便可,只是我前些日子瞧见一处皮影戏,不知先生可有这本事?”


    说书先生愣了愣,摇头笑道:“这……家主可真是为难我了。”


    杜惊鸦摆了摆手:“无碍,既如此,我便借先生高台一用,我请了那戏人来,请大家一道看戏,诸位的茶钱皆算我头上。”


    李元意犹豫一瞬,运起灵力一震,桌上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便跟着摆动不定。


    话音刚落,大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杜惊鸦目不斜视地走至大堂中央撩袍坐下,手中抓了把瓜子便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方才李元意放出的一缕灵力,杜惊鸦绝不会察觉不到……


    即便是想看皮影戏,杜惊鸦的态度仍是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李元意与江潮却总觉得处处透露着古怪。


    ……杜家主究竟怎么了?


    高台之上被遮上了一块布,旋即台后便有脚步声移动,不过片刻,随着台下艺人吹拉弹唱响起,便有活灵活现的人影出现在那纸糊的幕布上。


    两人按下心中疑惑,聚精会神地瞧起眼前这处戏来。


    一个时辰匆匆而过,随着最后一声锣响,这一出戏终于落幕,堂下喝彩声不断,李元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站在人群之中喃喃自语。


    “这戏也没什么隐喻……”


    杜惊鸦起身鼓掌,显然是对这戏极为满意,在桌上留下几锭银子便起身离去。


    热闹看过,茶亦喝得尽兴,茶客们感叹几句,便三两成群的结伴离去,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里顿时空了大半。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便朝杜惊鸦坐过的圆桌处走去。


    茶楼小二正小心翼翼地将桌上银锭收入怀中,抬头便瞧见两个年纪极轻的修士站在自己身侧,不由一捂胸口:“二位客官找小的何事?”


    李元意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又往店小二面前放了一把碎银:“我与师兄皆是山中散修,如今修成出山,便想来投效仙门,听闻杜家主最是好说话,便来碰碰运气。”


    小二眼前一亮,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眼神止不住地往桌上的银子飘:“那你们可算是问对人了,两位客官可要知晓杜家主何事?”


    江潮拽了拽李元意的袖子:“一家之主如何会与这些凡夫俗子混在一处,我看我们还是找其他修士问问罢。”


    小二闻言,神色顿时有些急切,一把拦在两人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二位有所不知,杜家主可来此地整整一个月,我可是唯一能搭得上几句话的,尽管问便是,实在不行……明日杜家主再来,我便让你们坐一处,皆是入门定是板上钉钉之事!”


    李元意作势离去的脚步顿时一停,他的视线自那落满了瓜子壳的桌上扫过,忽然在桌角一处不太明显的裂缝处停顿片刻,偏头往了江潮一眼。


    贵客所用之物,茶楼怎会如此怠慢,有了缺损


    李元意回身看向小二:“此话当真?”


    小二看着两位散财童子,忙不迭点了点头。


    江潮敲了敲眼前的桌子,指尖悄无声息在小二眼下摸索过桌底裂缝:“那便这张桌子,明日我们再来,事情办妥了少不了你的钱。”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将桌子上的碎银收起,目送着两人离去。


    这几日可当真是走了大运了。


    一出茶楼已是日暮西沉,江潮脸上轻松神色便如潮水般褪下,拉着李元意便往歇脚的客栈走去,运起灵力将周遭探查一圈,才合上房门。


    “发生了何事?”


    江潮拿过纸笔,提笔便写。


    “那是杜家主刻意留下的,他在那里刻了两个字……‘别来。’”


    李元意顿时睁大眼睛,正欲开口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紧闭的窗户。


    “谁!”


    第100章 鬼影


    第二日,杜鸦原。


    夜哭自小巷内匆匆走出,寻到正靠在墙头边咬着栗子糕边观察着城中景象的季向庭,几步上前,低声开口。


    “昨日应家暗卫看见两人走入客栈后便再未见过他们,他们知晓李元意与江潮是季公子所派,特意留意此地,却不曾察觉异样。”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那客房可还留着?”


    “不曾有人动过,他们替二位弟子续了房钱。”


    “先进去看看。”


    季向庭绕至客栈后侧人烟稀少的小巷中,足尖一点便翻身上了二楼玄廊,推窗而入。


    客栈之内仍是窗明几净的模样,桌椅床榻皆摆得极为齐整,不曾有半分打斗痕迹,亦没有任何血腥气,桌上还放着一盏饮了一半的茶,两人显然走得极为匆忙。


    季向庭的目光自屋内有些散乱的被褥上扫过,最后落在搁着纸笔的桌案上。


    渡鸦原离应家并不远,自己与李元意二人出发不过相隔一晚,待他们到时便已出了事,定与那“愚者”脱不了干系。


    夜哭站在窗台前低头看了眼脚印,房内足迹皆能对上,可唯有此处,多了一对陌生的足印。


    “此地有人来过……屋内不曾有血迹,按足迹来看两人亦不曾有逃跑的打算,许是被人想法子掳走,亦有可能……是他们主动追出去的。”


    季向庭应了一声,垂眸看向书桌上的信纸,上头笔迹匆匆,白纸又被打翻的墨水晕了一半,凝神细看才能读懂其中寥寥几字。


    “杜家主有异……别来……”


    最后的叹号被墨水尽数遮掩,纵然如此,季向庭却仍能看出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中流露的浓烈情绪。


    夜哭皱眉看着桌案上一片狼藉,半晌开口道:“想来是那两人察觉到些许不对,正要给你传信,便遭了毒手。”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神色凝重:“我看不是。”


    “屋内确有不速之客来过,若当真是那两个小朋友留下的线索,为何歹人要将其留下,徒增变数呢?”


    “更何况屋内并无打斗痕迹,唯独此处杂乱无章,但细看之下,桌案上的镇纸却仍摆得齐整,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夜哭瞧着信纸上的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所以那不速之客是知晓你要来,故意将线索留给你的?”


    季向庭指节敲了敲桌案:“信纸毁坏得如此厉害,可重要的话语却一字未漏,倒更像是那人亲手写下,佯装出来的样子。”


    夜哭点了点头,眉宇间的困惑却不曾淡去:“既然如此,为何留下的是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若是想引公子前去,又怎会让您别去?”


    季向庭叹了口气:“我亦不知,只是觉得……这或许是杜惊鸦干出来的事,我们此行本就是为了确认他安危而来,愚者也只会在他身上做文章,若是没料错,那两个小家伙或许便在杜府,他们精得很,不会有大碍。”


    夜哭颔首,却在出门只是停顿片刻:“季公子,若这劫人真凶当真是杜家主,可要抓了他?”


    季向庭一挑眉,看着一板一眼的夜哭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已经同岁安在一块了还这般呆?应家副使在杜家地盘上还敢抓杜家主,也就只有夜哭大人有这胆量做了。”


    夜哭闻言下意识摸了下后颈,察觉到季向庭揶揄的视线,顿时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啧,岁安这小子……当真人不可貌相。


    与此同时,杜府。


    李元意悠悠转醒,看着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也当真能睡。”


    身旁一声轻嗤响起,他终于回过神来,偏头望向身旁被捆住手脚的江潮,才将想起昨夜惊变。


    “我记得看到黑影时我让你呆在原地别出去,怎么事到如今你也被绑来了此地?”


    江潮闻言偏过头去:“你以为以那人的修为,我留在原地便能逃过一劫么?敌暗我明,我还没拦你便冲出去,也不怕被人卖了……”


    李元意艰难地挪了挪身体,用手指拽拽江潮的长袖:“好啦,知道你关心我。只是如今我们两个都被抓到此地,消息怕是送不到季公子手里,若是贸然来闯杜府,怕是有危险。”


    他正低头思忖着,却许久不见江潮有回应,不由撞了撞对方的肩膀:“怎么了?”


    江潮唔了声,抬头看着房梁处的雕饰:“我总觉得这间屋子……有点眼熟。”


    李元意愣了愣:“可我记得你不曾来过渡鸦原,怎么会见过此地装饰?”


    “我说不上来……像是一种感觉,况且那人既然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将我们绑来此处,为何又不设看守,连我们的修为都不曾封锁。”


    李元意闭眼用神识探了探四周,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地望向江潮:“既然如此,便赶紧逃离此地为好!”


    江潮有些欲言又止,李元意却顾不上太多手中灵光一现便将自己的本命剑召出,正欲将绳索割开,却又被江潮拉住。


    “你可曾看清昨日闯入屋内的黑影?”


    杜府之外。


    车水马龙间,季向庭欲夜哭缓缓走在街巷之中,听着身旁的应家暗卫禀报着昨日发生之事。


    “杜惊鸦去每日都去茶楼听说书,昨日还特意点了一处皮影戏……李元意他们有何举动?”


    “待杜家主走后,他们在家主的位置附近于小二聊了片刻,或许是察觉到什么,便匆匆赶往客栈。”


    季向庭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夜哭,下一刻,夜哭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直奔茶楼而去。


    “这些时日杜家军可有异动?”


    “不曾,杜家军向来不好战,这些日子也只是在处理两家叛党,费了不少力气。”


    说话功夫,夜哭重新出现在季向庭身侧,低声开口:“那桌底下被人刻了两个字——‘别来’。”


    季向庭眉心一跳。


    太奇怪了,若杜惊鸦不想让自己查探此事,又为何要绑了李元意与江潮,分明是自相矛盾,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他沉思半晌,转头对着身前的应家暗卫开口:“速速回一趟应家,让应寄枝留意应、杜两家的边境处……以及那应家长老。”


    应家暗探应声离去,两人也走至杜府门前。


    门口守卫远远便瞧见季向庭的身影,迎上前来笑道:“季公子来杜府,怎么也不与家主知会一声?”


    季向庭弯起眼睛:“三年未见,总要来亲自会会知己,才好叫临熙兄安心,他今日可在府上?”


    “不巧,前些日子这个时辰家主可都是要去听说书的,今日应当也去了那茶楼,公子不若去那处瞧瞧?”


    茶楼?那处分明无人。


    夜哭一皱眉正欲开口,却被季向庭望了一眼,只好顿在原地。


    季向庭指尖摩挲了下应寄枝昨日交给他的留影珠,站在原地并未离去,似是在等待些什么,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功夫,便又有侍从自门内走出。


    “实属误会一场,家主如今尚在书房之内,二位贵客还请随小的来。”


    两人对视一眼,抬步走入门内。


    杜府装潢处处清雅,每一处转角皆有机栝制成的小景,高低错落各不相同,足可见设计者之用心。


    季向庭前世曾来过几回杜府,每一回来都要摆弄这些机栝许久,可今生第一次踏足此地,却再无心思细看。


    夜哭面无表情地看着转角处正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木制小人退至幕后,耳边便传来季向庭的声音:“一会看着点杜惊鸦。”


    夜哭愣了愣,有些疑惑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他这榆木脑袋,季向庭当真认为自己能看出些名堂来么?


    季向庭甫一推门走入,便被杜惊鸦满身玉石金饰晃了眼,他挑了挑眉,打趣道:“临熙兄,家底如此丰厚,不若请我吃一顿满汉全席?”


    杜惊鸦闻言,低眉瞧了一眼身上饰品,厌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抬头看着季向庭笑道:“每回找我都要喂你些东西才肯罢休,这次特地带了夜哭来,怕不只是来蹭饭的罢?”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将杜惊鸦屋内陈设扫过一圈,悠然走至杜惊鸦身后,瞧了瞧他桌上画了一半的画:“听闻杜家边境不太安分,正巧我三年才醒,便想着来看看你,怎么如此修身养性了?”


    袖袍交错间,照影珠悄无声息地自季向庭袖中落出,不远不近地滚入墙角与书架缝隙处,无人察觉。


    杜惊鸦摆了摆手:“边境之事不过小打小闹,不算棘手,前些日子我外出踏秋,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便起了兴致画了幅画,你瞧瞧?”


    季向庭垂下眼眸,瞧见的便是落叶萧瑟的秋景,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却挂着几只鸟笼,羽毛鲜艳的黄鹂被困在其中,解脱不得。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面上却不显忧色:“倒是别有意趣。”


    杜惊鸦笑了笑:“接下来几日我都会在此地将画作完,归雁兄与夜哭副使留下便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说罢,他便提笔低头,琢磨起桌案上的画作来,季向庭与夜哭无声对视一眼,起身一礼便齐齐离去。


    甫一出门,便有侍从主动上前引人往客房处走,夜哭警惕地观察着周遭景象,传音给季向庭。


    “的确有古怪,杜家主给我的感觉……有些像我昔日在蓬莱幻境中的模样。”


    季向庭五指一收。


    果然如此。


    分明让他别来,却又日日穿金戴银去茶楼看皮影戏,加之今日那别有深意的画……


    他被“愚者”蛊惑了心智,却仍有一线清醒,才会如此行事矛盾,让他别来,想来才是真正的杜惊鸦想说的话。


    一路弯弯绕绕,两人终于在侍从的带领下停下来到客房前,季向庭推门而入,便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李元意与江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