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又下雨了。


    赵苧照例没带伞，呆站在教学楼楼梯口，望着雨幕发愣。


    周珖珉停在台阶上方，迟迟没往下走。目光落在赵苧的背影上，思绪却飘回刚才的台词练习。


    “我好像……分不清现实。似乎爱的，另有他人……”


    说出那句台词时，他为什么看的是自己？


    周珖珉反复劝告自己，停止这种愚蠢的想法。不过念台词时眼神恰好落在自己身上，不过那看上去……就像在告白一样。


    庸人自扰。


    周珖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啪啪给脸上来了两巴掌，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下台阶。


    “要一起走吗？”


    “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赵苧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


    周珖珉眨了眨眼，“等我？等、等我干嘛？”


    “等你的伞啊，只有你愿意送我回家，校服不会被淋湿。”


    赵苧钻进伞下，橙花的香气钻进鼻腔，冰冷的皮肤蹭过自己，留下一片灼热。


    “……”


    “走啊？”


    “啊……哦。”


    雨滴在伞面上敲打出细碎的节奏，像是某种隐秘的心跳声。


    周珖珉悄悄往赵苧那边偏了偏伞，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打湿了自己的半边肩膀。


    他小声嘀咕：“还以为你专程等我，想一起回家呢。”


    声音极小，几乎被雨声吞没。


    可赵苧却突然歪过头来，唇角微微扬起，清晰的话语落入下方的右耳里。


    “嗯，我就是在专程等你。说说话，一起回家。”


    “啊？”


    浅草池塘里的青蛙叽里呱啦吵个不停，电瓶车驶过，自行车路过，成群结队的女生说笑着走到前头去。


    安静了一路，没个人主动说话。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一路静默，直到赵苧家门口。


    一栋普通颇有年代的二层小楼，从铁门外望进去，隐约看得见小院儿里的花草和一个看上去像是狗窝但见不到狗狗的小木屋。


    “那我走了。”


    周珖珉道过别，转身离开。


    转过两个街角，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珖珉回头，看见赵苧淋得浑身湿透，冒雨冲来。


    “怎么了？忘了什么吗？”


    赵苧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忘了点事。”


    “什么事？”


    “还没跟你说拜拜。”


    “……”


    大眼瞪小眼。周珖珉僵在原地，整个人几乎要沉溺在咫尺之距的笑眼中。


    “噗嗤。”周珖珉笑出声，“校服都打湿了，我到底为了什么送你回家？”


    赵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胡乱抻了抻校服：“校服不打紧，大不了今晚用吹风机猛吹半小时。既然话送到了，你回去路上慢点。”


    “嗯，明天见。”


    望着赵苧跑走的背影，周珖珉笑得跟不要钱似的。


    忽然金光洒落，雨停了。


    时间快进到12月12日，距离圣诞文艺汇演只剩最后两周。


    彩排现场座无虚席，学生会为审核节目价值观，要求所有参演班级完整预演。


    舞台灯光暗下又亮起，照出两个对峙的身影。


    薇奥拉（女主角饰）突然拉住奥西诺（赵苧饰）的手。


    “你曾被我唤作‘西萨里奥’……”是否意味着你爱的是“男装”的我？”


    奥西诺挣开她的手，后退半步。


    “抱歉。我好像……爱的是他。”


    薇奥拉掩面奔逃。


    聚光灯下，奥西诺独自徘徊，影子被拉得很长。


    直到另一束柔光里，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西萨里奥……”


    赵苧声音碎在黑白交错的舞台上，周珖珉上前一步，顶光顺着他的鼻梁滑落，阴暗分明。


    “殿下明知我只是你想象出的幻影，为什么还要直言爱上的，是我？”


    “因为我爱你。我清楚自己爱的人是谁，这一点我很清楚。”


    赵苧突然大步走近，抓住周珖珉的手腕。


    “不要离开我。哪怕你并不存在，也请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请不要……离开我。”


    尽管结局依旧遵循原著，但这段由赵苧和女主角即兴发挥的错词，被编剧慧眼相中，将《第十二夜》改编成全新版本。


    当最终幕落下时，全场沸腾的欢呼声中，青春期少男少女们“在一起”的喊声此起彼伏。


    并肩站在舞台上的两个人突然害羞起来，眼神躲闪，用慌乱掩饰尴尬。


    放学路上，一把伞下的两个人。


    赵苧突然开口：“话说，两男的交往能做些什么？”


    周珖珉被呛得满脸通红，伞柄差点脱手，“你这问的……我哪儿知道。大概一样的吧，接吻之类的吧。”


    赵苧若有所思地点头：“男生之间接吻啊……”他突然转向周珖珉，“你今晚要赶着回家吗？”


    “还、还好。怎么了？”


    “陪我去个地方。”


    二十分钟后，周珖珉站在书店海外漫画区前目瞪口呆。


    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期待过咖啡馆之类的约会场所，周珖珉只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顶。


    “你看漫画吗？”


    “不看。”


    兴冲冲奔向日本漫画区的赵苧回答地理所当然。


    舍命陪君子，周珖珉随手取下一本《文豪野犬》翻看。


    “我来看看两个男人到底怎么亲嘴。”


    “噗嗤——”


    周珖珉真是服了这个人。


    抬眼时，只见赵苧正蹙眉研究《世界第一初恋》的亲密画面，看的那叫一个认真。学习都没见他有这股较真劲儿。


    “你……居然看这类型的漫画吗？”


    “学术研究。”


    赵苧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指着书页上两个相拥的男子。


    “他们是怎么第一次就知道这么多的？国中……高一？！性知识普及的这么到位吗！”


    “……”


    “你说呢？”


    “你别问我啊。”


    半小时后，赵苧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毫无头绪。光看漫画根本看不出个啥。”


    他懊恼地合上书。


    正读着《人间失格》的周珖珉头也不抬：“你想看出个啥？”


    “和男生接吻是种什么感觉。”


    “……哦。”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看看漫画就能参透的。


    “我没想过这种事……不对，我没想过和男的做这种事。”


    赵苧顿了顿，按下周珖珉手里的书，四目相对。


    “倒可以试试。”


    书页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珖珉盯着眼前发神经的人。


    赵苧动了动喉结，不太确定地问：“要试试吗？”


    这个人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周珖珉合上书，一挥手拍在赵苧脑袋上。


    “试你个头，走了。”


    第二天。


    “男生喜欢男生？”


    班上公开腐女身份的女同学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诡异的光，“你不像GAY啊。”


    赵苧直截了当：“我不是，就好奇问问。这不是最近演话剧上头了嘛。”


    女同学突然从抽屉里抽出一摞漫画书，封面上的美少年们纠缠得难舍难分。


    有了上次书店的经验，赵苧对BL漫画已经基本能接受。


    只要别尺度过大，忘记打码。


    “蜜果？好看吗？”赵苧不禁问道。


    女同学瞬间切换成狂热模式，音量拔高：“超——好——看！肉香四溢！先看《落果》再看《蜜果》，两对CP，甜到掉牙！如沐甘霖！！”


    赵苧被她突如其来的亢奋吓得往后一仰。


    “咳咳，失态了。”


    女生瞬间切换回优等生模式，翻开《蜜果》中一页。


    “这个受呢一开始也不是GAY，还是男公关呢，不也跟男朋友认识后一发不可收拾。”


    赵苧接过女同学翻开的书。


    “从身体契合到灵魂共鸣，管他男女，人不都渴望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吗？”


    赵苧看着书中的内容，听着女同学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觉得喜欢一个人跟性别没关系。”


    女同学语气突然正经，“喜欢一个人，性别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了对的你，然后无可救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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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栽了，沦陷了。”


    赵苧缓缓抬眸，“……我？”


    “不是你吗？”


    “我有说过是……我吗？”


    “不正是有男生跟你告白，你才苦恼的吗？”


    “……这就是腐女的直觉吗？”


    “是人类的直觉。”女同学推了推眼镜，一字一顿试探道，“周——”


    “不是。”


    女同学一脸看穿了的表情，“那为什么那天后台听到他没有女朋友，你这么开心？”


    “我有吗？没有，你看错了。”


    身为编剧的女同学不在戳穿，心照不宣地将书大方借给了赵苧。


    “多学习，你会需要的。”


    “……谢谢。”


    然而，赵苧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直到两年后的夏天，才后悔莫及。


    五天后，圣诞节当天。


    学校艺术中心的灯光将舞台照得通明。


    台下座无虚席，连走道都挤满了人。


    全体师生、教育界名流，甚至几位西装革履的校董都端坐在前排，目光灼灼地聚焦在舞台中央。


    2班和3班合作的《新·第十二夜》正演到高潮。


    奥西诺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因为我爱你。我清楚自己爱的人是谁，这一点我很清楚。”


    奥西诺步步逼近，眼神灼热。


    “不要离开我。哪怕你并不存在，也请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请不要……离开我。”


    西萨里奥含泪微微颤抖着后退，声音浸满了怜惜与不舍。


    “殿下，我不过是你做过的一场梦。忘记一切，让梦醒来吧。”


    按照剧本，此刻的西萨里奥应该缓缓退场，灯光渐暗，舞台上只留下奥西诺孤独的身影。


    无数场彩排，身体已经牢牢记住了流程。


    然而，赵苧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猛地攥住了周珖珉的手腕。


    台上台下，台前台后，都愣住了。


    这是《新·第十二夜》的又一新版本？？


    后台的导演急得差点把帷幕扯下来，压低声音冲台上怒吼：“赵苧！你在干什么？！松开周珖珉！按剧本走！”


    编剧却一把按住导演的肩膀，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别喊！我有预感……接下来的走向，会非常精彩！”


    腐女决不允许现实中上演的bl剧情被中途打断！


    灼热的灯光下，周珖珉只能看清眼前人的脸，那双掺杂了诸多情绪的眼眸里，映着自己懵然的表情。


    “赵苧？”


    握住自己的手收紧，周珖珉看了眼两个人连接的地方，又看向那个久久沉默不语的人。


    “我知道我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你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做的一场梦……但是——”


    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的，不再是西萨里奥，而是周珖珉。


    “喜欢一个人，性别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了对的你，然后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周珖珉呼吸凝滞，恍惚间竟分不清戏里戏外。


    “我喜欢你，西萨里奥。”


    旁白的声音模糊不清，比灯光更耀眼的，是眼前的赵苧。


    热烈的掌声骤然爆发，头顶落下白色的花瓣。


    就连第一排的大人们也纷纷起身，将掌声献给这份改编经典，剧本中勇敢跨出爱情第一步的人。


    掌声中，两人并肩谢幕，灯光熄灭时，赵苧悄悄碰了碰周珖珉的指尖。


    周珖珉被吓着，迅速弹开。


    “你别碰我！那么大个台子，下边儿的人一眼就看到了。”


    “碰碰怎么了？看就看呗，我无所谓。”


    “你傻啊！总之不许碰我。”


    “你都跟我告白了，还怕个啥？”


    “谁跟你告白了！那是角色！角色！”


    赵苧哼笑出一声鼻音。


    “说来，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出演这个角色？不怕人误会你的本性？”


    周珖珉怔了怔。


    “对啊，为什么？好像是抱着什么化解误会的目的来的？算了，演都演完了，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