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片上的枝丫慢慢长出形状后，江暄才辨认出这颗种子的真实样貌。


    是一棵树。


    一棵仍在成长中的树。


    画面里的兔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第一次，兔子没有做任何事情，红红的眼睛三瓣嘴，视线也看向左下角的树。


    树只有兔子一半高，没有什么多余的枝条。


    树虽小，扎进纸面的树根仿佛透着坚韧的生命力，没有人能轻易将之除去。


    隐隐地，这棵树的形象自然而然和裴槐青重合到一起。


    这是他和裴槐青短信沟通后的第二周。从那天起，裴槐青就没再亲自来过，他也遵守只送信的规定。每天都有特定的邮递员将信投进他们门口的信封中。


    江清懿前两天才按照时间表过来给他送信息素，见面的时候还提过一嘴裴家长辈想和他见一面的事情。


    “裴阿姨说你要是愿意，他们也清楚你的身体状况，他们会来这里见你。”


    估计是因为自己托了江觅去送东西，江暄应下江清懿的话，当晚礼貌地给裴家夫妇发了消息。


    他原意是阿姨是长辈，没必要特地出国一趟。最近身体没再有过问题，恢复进度向好，他本人直接再回去一趟就好。


    阿姨赶忙一个电话打过来。


    —“小暄啊，阿姨和你叔刚好出去旅游，不费事的，不麻烦你跑这一趟。”


    —“阿姨之前就想和你再见一面，因为最近手里一直有事才绊住了。”


    裴阿姨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又带着几分急切，接着说道：“小暄啊，你这身体刚好些，可不能再折腾了。你叔也一直念叨着你呢，我们就想着能早点见到你，看看你恢复得咋样了。你就安心等着我们就行。”


    末了，阿姨又温温柔柔地说道：“阿姨才要谢谢你，还愿意见我和你叔。”


    江暄和裴阿姨的交集并不多，只从老一辈的谈论中，模糊有一个影子。


    一位刚柔并济的女性。


    她在商场上的风格并不锋利，也不圆滑，相反，她足够坦诚也足够智慧，一举带着裴家资产往上走了不止一个层级。


    她今年也才55而已。


    每次接到裴阿姨的电话，江暄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恰到好处的体贴让她总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暖的包容，仿佛在她这里做了什么她都能理解。


    也是因为这样，江暄在听说裴家夫妇要见他的时候，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


    他们上次见面时，裴阿姨是红着眼眶离开的。


    江暄不希望这是这位温柔女性和他之间的最后一面。


    裴阿姨想要约定的时间在两天后。


    江暄卡准时间给自己预定了一次检查。


    来都来了，他还是能把阿姨叔叔带出门吃饭最好。


    “什么——这么危险！”


    自从考察后格外繁忙的人在晚餐露面时想也不想就投了反对。


    “不行，外面环境太危险了，咱们屋里每20平方米配备一个空气净化器，全天候开着，外面可没有这个条件。”


    林绪川劝江暄再多想想。


    江暄咽下最终的饭菜，才慢悠悠说：“所以说，约了个检查，如果医生说可以，就出门吃。如果说不可以——”


    “目前结果并不建议出门。”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手中的医学影像慢慢皱起眉头，“你确定你已经在接受信息素治疗了？”


    还没等伤心的江暄在医生的问句下点头，“从发现之后，一直在接受家人的信息素治疗。”


    医生俯下身子，束在脑后的长发掉到胸前，她完全没有知觉似的，将报告贴在桌面上又仔细审看一番。


    “你现在有时间吗？”


    医生边说着边伸出手指指向报告图像中的某处。


    “有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心底微微一沉的同时，江暄顺着医生的话发出疑问。


    “你的腺体仍在萎缩。”


    “从图像上看，萎缩的速度小于正常无干扰的疾病发展。”


    “不过不用太担心，病情发展还有控制的可能，或许我们只需要更改治疗方法。”


    “如果为你提供信息素的家人们有时间，让他们尽快来医院一趟。我们需要样本，尽快分析原因。”


    “让他们到三楼采样室采样，标签从导诊台领就可以。”


    看不懂的医学影像被推到面前，江暄愣了愣，才抬手将影像拿回手中。


    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也不全然是个坏消息。


    等在门口的林绪川在听到如此消息后，脸上的慌乱完全藏不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们都知道这个病发展下去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林绪川抖着手，抢在江暄之前，拨通了江清懿的电话。


    “没关系，不用急——”虽然初听有些惊讶，但江暄现在已经完全接受此时此刻的情景。


    “什么不用急！”


    “就是很急！”


    林绪川打断了他的话，拿着手机从他身边站起身离开。


    “只是现在还好，万一拖几天又变了怎么办？”


    “懿姐，拜托你，尽快把大家带到医院来取样，就是你们平时提取信息素的医院。”


    江暄挠挠脸。


    听筒里传来的女声也如同林绪川一般，即便努力控制，却还是在电流中泄露几分颤抖。


    好像大家比他还关心自己的病。


    江暄再次曲起手指压在颌角。


    好奇怪。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奇怪。


    往时光里看，这是许多年前，他站在弟弟床头小心祈祷的愿望。


    请把生病的弟弟换成是我。


    让我也能够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看来是迟来的愿望实现了，他怪不了任何人。只是戏谑两句造化弄人，在他终于能接受因为疾病而脱轨的前半生之后，他得了病，得了似乎治不好的病。


    一点点——他就只有一点点委屈，早知道病情控制不住，他就不用一直困在家里了。


    反正左右做什么都会变糟糕，他还是想抓紧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


    他和林绪川讲：“没关系，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已经活得很开心了——”


    又在对方渐渐发红的眼底和额角鼓动的青筋中违心：“当然能治是最好的。”


    但事实上，他并不着急，也不担心，甚至在听到医生的话时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叹息。


    快递员来送快递的那天，他就感受到了，不再是简单的灼烧感，在那之外，还有一股连着神经一路往里的刺痛。


    只是去得太快，让江暄以为是错觉。


    原来没感觉错，江暄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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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确信。


    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特殊病房中，隔着一道玻璃墙，是走廊里来回踱步的林绪川。


    连脖颈都发红，林绪川冲着手机里说些什么。


    在林绪川拿开手机的瞬间，江暄收回自己的视线。


    林绪川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焦急。他坐到江暄旁边，嘴唇动了动。


    几分钟后，江暄耳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对他来说这并不算一件大事，林绪川却仿佛天塌了般藏不住地惊惧。


    “大川，别怕。”


    回去的路上是江暄开的车，因为林绪川抖得握不住方向盘。


    为了两人的生命安全，江暄自告奋勇接下这项工作。


    林绪川正紧张地嚼着塞进嘴里的指甲，弓着身子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在手机上戳来戳去。


    趁着红灯的空隙，江暄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Beta的肌肉僵直得仿佛钢铁，江暄轻声安慰道：“别太担心了，医生不是也说了，病情发展还有控制的可能。”


    低着头的人咕哝了两句什么。


    江暄没听清，却也没时间继续去问，眼前的红灯变绿，他只能先顺着指示灯融进车流。


    车厢里只有音乐声，好半天，林绪川才抬起头，眼底的红比几十分钟前更明显，“……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在一切似乎都在好转的时候，仿佛玩笑似的又收回所有。林绪川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江暄略微沉吟，问道：“如果我八十岁离开，你也会这样伤心吗？”


    “当然啊。”


    “只是早或晚的区别。”


    林绪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好友用来安慰人的招数，于是他抿了下唇，忽然轻声道：“如果是我呢，小蜜桃，出事的是我，你会觉得只是早晚的问题吗？”


    车厢里的对话慢慢沉寂，只剩下滑出音响的乐声铺在空中。


    江暄没有再讲话。


    换个角度想，他确实没有办法接受。


    于是林绪川脸上的崩溃更明显了，“小蜜桃，为什么是我你就觉得不可以了。”


    “你和我的区别在哪里——”


    裴槐青是赶着夜色来的，一同过来的，还有江觅，两人差不多前后脚进门。


    进门的瞬间，江觅就察觉到江暄和林绪川之间有点不对劲。


    江觅还想要说两句缓和缓和气氛，“我订票订得早……”


    看不懂气氛的已经走到江暄旁边了。


    裴槐青身上还套着大衣，里面是西装套。他总穿着西装套来来去去，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处于下班时间。


    插着兜，风风火火走到江暄身边，开口的第一句话带了些许仓促。


    “疼吗？会难受吗？”


    “不是说我不想见你你就不来？”


    话才说完，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撒气的江暄立马抿紧嘴唇。


    一闪而过的愧疚和后悔自然落在对面人眼中。


    裴槐青倒不觉得被刺，他巴不得江暄和他多说两句话。


    坦然道：“今天来的不是裴槐青，是江暄的狗。”


    对当狗这件事，裴槐青是认真的。


    心里那股脾气仿佛被纵容，江暄微抬下颌，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