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将绑在罗槲叶脚上的绳子解开，领着她一路向下，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敲击声，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山中像一个巨大的火炉，越往下越炎热，只是多走了些距离，罗槲叶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前方似乎有个青年男子，他负手站在悬崖边。


    刘二只是轻轻一推，罗槲叶顺势踉跄着扑向前，将将好停在男子身边。


    他穿的是江南道每年要向宫里进贡的云锦制成的袍子，沿着衣袍向上，罗槲叶看见他腰间垂下的玉佩，其色泽温润如血，价值不凡。


    “三当家，左护法命我将此人送来，这小娘子自称落叶，谷梁县人士。今日便是她和她相公误闯后山，至于她那相公，已经被左护法带走了。”


    好熟悉的声音……


    三当家转开折扇随意撇了她一眼，他俯视的目光，好似看向蝼蚁。


    “成了婚的妇人，左护法送你过来作甚？”


    罗槲叶凑近一看，三当家半张脸上覆盖，剑眉星目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误闯歧途干了山贼。看左护法那好色的模样，说不定这三当家也被她收入囊中……


    罗槲叶胡乱想着，忽而，她的目光再次被玉佩吸引。


    随着三当家轻轻晃动，玉佩从衣褶中露出，这次她看清楚了，这块玉竟是传说中举世无双的碧血玉，罗槲叶心中大骇，此地比她想得还要厉害。


    “你回去吧，就说人我收下了，多谢左护法好意。”


    罗槲叶站起身，揉着自己被嘞出红痕的手腕。


    “三……三当家，这是何处？”她的声音带有哭腔。


    三当家怔愣了许久，突然转身，折扇托起罗槲叶的脸，逼得罗槲叶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没有被面具遮住的半张脸，和二师兄生得好像……


    “小叶？不……你不是她，小叶绝不会露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来。”


    罗槲叶如遭雷击，被打回原形，不再伪装。


    他是谁？他是二师兄吗？那样大的爆炸，二师兄怎可能活下来？


    她自己都未能察觉，她的声音已经颤抖：“你是谁？”


    趁着对方愣神，她抵上扇尖，抓上对方的手：“二师兄？谭霖？你还活着吗？我还以为五年前你死在江南道，幸好，幸好……一别经年，师兄你过得可还好？”


    三当家的扇子经过特制修改，扇尖藏有刀刃，他害怕伤到罗槲叶，后退着收走折扇。


    罗槲叶追问道：“除却你，当年还有人幸存吗？”


    三当家低头许久，才下定决心直面罗槲叶，他的话却让罗槲叶如坠冰窖。


    “小叶，我不再是谭霖了，这五年来我一直在这，我叫高弘霖。”


    “高弘霖？你为何会叫这样的名字？你同昌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昌国公府姓高，弘是昌国公孙辈的字辈。


    “昌国公是我祖父，我如今已认祖归宗。”


    “可笑！昌国公府的郎君都在京城好吃好喝供着，你在这里算什么？那当初盐仓爆炸，与你有几分干系？”


    “小叶，你恨我吧，是我害死了大家，我背负了众多罪孽，所以我日日夜夜在这里，不见天日！”


    “那你的脸……”


    高弘霖撇开脸，不想让罗槲叶看见他脸上的面具。


    “我在爆炸中毁掉了半张脸，你莫要看我。”


    罗槲叶并不听他的，试探着取下他脸上面具。


    那半张脸皮肉翻飞，依稀可以见得当年惨状。


    高弘霖慌张地拿回面具戴上：“小叶，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


    有了面具，高弘霖便有了勇气直面罗槲叶：“我都听说了，晋国公府的大公子、那位大理寺少卿最近一直在彦州，你是跟随他一起来的吧。小叶你真的同他成婚了吗？还是说，你们二人假扮夫妻，佯装误闯，就是为了混进来？”


    罗槲叶抓着高弘霖放在她脸侧的手，道：“那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小叶，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这么会杀了你。”


    “师兄，其实我是先忠勇伯的独女黎槲叶，父亲去世后，叔父承爵，我和母亲被扔到彦山上无人问津，后来我便随母亲去了京城，认识了你。直到两月前，晋国公说起，十八年前，昭景二十年春，晋国公与我父亲为我和常少卿定下婚约。这次他来，就是接我去京城成婚的。”


    高弘霖甩开她的手：“小叶！我了解你，你怎可能甘愿嫁进国公府做一个摆件！”


    “那又如何，当初盐仓爆炸，是子荣……也就是常少卿，他救了我。自那以后，我一直恋慕他，可惜我们身份悬殊，我甚至不敢靠近他、不敢展露出任何一分的喜欢。原来当年竟然还有这样一场婚约，师兄，我求之不得，你应为我高兴才是。”


    高弘霖只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他面色僵硬说不出话来，似乎是威胁罗槲叶，也似乎是劝慰自己。


    “没关系小叶……你来了这里，便不可能再出得去了，什么婚约都作废，你就和我一起留在这，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以前……如何能回到从前……”


    罗槲叶没有再质问他，只是看着下方，深而大的金矿里，无数矿工像蚂蚁般迟钝乏力的开采金矿。


    “这里……是何时被开采的。”


    “我听说是陛下登基前，算算时间，或许也有二十年了。”


    “这么久？”


    高弘霖拉着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地下温度高，你不热吗？先出去吧。”


    罗槲叶回头再次看了眼深渊下的黑洞，跟着高弘霖离去了。


    从一处隐蔽的洞口走出，山顶建了好几排砖瓦房屋，其中一处是高弘霖的居所。


    “三当家。”一个年轻女人端着衣裳进来，“我瞧落姑娘与我身形相仿，这是上月末新做的成衣，还是干净衣裳没穿过的。”


    高弘霖看过衣裳款式，满意地点点头，才让女人递给罗槲叶。


    “库房可还有料子？”


    “有的，我同右护法说过了，明儿便遣绣娘来——给这位落姑娘做衣裳。”


    罗槲叶对上女人暗藏攻击力的眸子，忍不住笑了：“你就是妙晴罢？左护法说你我声音相似，这才叫我与高公子相识。”


    妙晴依旧微笑，捏紧托盘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罗槲叶进内间去换衣裳，妙晴被高弘霖挥退，刚一转身，妙晴的脸色骤然变成墨色，浓得化不开。


    罗槲叶将衣服换好，那些防身的东西依旧藏在身上，再出去时，妙晴已经离去。


    “这个妙晴姑娘究竟是何人？这么巧，和我有着一样的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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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那她的身份呢，是丫鬟？管事娘子？还是你的夫人、妾室，或者通房？”


    罗槲叶说话不客气，高弘霖面色僵住，心虚道：“妙晴……的确是父亲赠我的妾室。”


    罗槲叶双手抱胸，冷笑道：“二师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你，还以为你已经投胎转世，没想到你一直在这锦衣玉食美妾相伴。你叫我好生失望。”


    高弘霖装作没听见她的话，执着地要带她出门。


    “后山广阔，我带你去四处看看。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的。”


    高弘霖指着深坑说道：“这些是最后开采的金矿了，彦山金矿并不算很多，供养了国公府二十年，也到了枯竭的时候。”


    “金矿开采完之后呢，你们要回地上去吗？”


    “或许吧。地下那些矿工许多都是江南道的百姓，那些人来了这之后终其一生便再没出去过，或许我也没那个命出去呢？”


    “已经到了腊月，外面的百姓都开始预备着过年了。”


    “我们这，没有新年，也没有节日。”高弘霖指着另一处道：“那处门后，便是铁匠台，日日夜夜皆在铸铁、炼兵器。”


    “私造兵器？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或许是要造反吧。”


    听得他这样平平无奇地说出“造反”这两个字，罗槲叶脚步不禁停滞。


    “怎么了？”


    罗槲叶小跑几步跟上他：“这不是从没见过有人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这样说话。”


    “这便是今天被抓来的那个妇人？”


    高弘霖拱手：“右护法。对，是她，她叫落叶。”


    “见过三当家的。落娘子的衣衫，我会上心的。”


    右护法突然问道：“不是说抓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么，她相公呢？”


    “在左护法那，不过，落叶很快就会有新相公了。”高弘霖突然将罗槲叶拉进他怀中，“我正要去同大当家的说，我要娶她为妻。”


    罗槲叶脸近乎贴着高弘霖的胸口，她没有开口好似顺从了，袖子下的手却握紧拳，沉默着站定。


    右护法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随口恭贺了几句便离开了。


    “你为何要这样说？”罗槲叶问他。


    “我是真心的，小叶，我们成婚吧。”


    “可你有提前问过我，我究竟有想过要同你成婚吗？我是真心喜欢子荣，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蒙骗你。”


    “就因为他救了你吗？可……我不是也帮过你吗，曾经在暗卫营里的温暖，难道是假的吗。”


    “是，是因为他救了我，也不止于此。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的，同一件事人人都能做，或许也有许多人已经做过，但我唯独喜欢他。或许你可以明白吗？”


    “倘若，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是否就会喜欢我……”


    “不会的，这与在谁身边也无关。更何况，世间种种，并无倘若二字可言。”


    高弘霖点点头，低落地回去了。


    罗槲叶一直在观察山洞内的情况，她想要知道常晔在哪里。


    应当一路哄着高弘霖的，她无奈叹气，可是一别多年，再见到故人，还有脸上的伤痕，她实在无法蒙骗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