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山中遗蜕

作品:《暗潮之龙舟码头

    河水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刺入江默的伤口,掠夺着残存的体温,也将冰冷的绝望灌入他的肺叶。暗流是暴虐的巨手,攥着他这具破败的躯壳,在蜿蜒的地下河道中疯狂翻滚、冲撞。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寒冷和缺氧的轮番蹂躏下,明灭不定。


    父亲笔记坚硬的棱角硌在胸口,仿佛是他与那个刚刚揭露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真相之间唯一的连接。龙舟…星骸…守护者…金孔雀…基金会…一个个词语如同冰冷的墓碑,在他即将涣散的意识中旋转、沉浮。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郁,几乎要将他彻底包裹。


    就在他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即将耗尽,黑暗要彻底吞噬一切时——


    “哗啦!”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从湍急的暗流中提了起来!


    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部,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带出大量浑浊的河水和血沫。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被粗暴地拖拽着,扔在了一片坚硬、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岩石上。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远处水面上漂浮的某些发光藻类提供着幽绿、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水腥味、腐烂的有机物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蛇类栖息地的腥膻气。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挡住了部分幽光。正是那个来自北部山地、敌友不明的猎人!他竟然也跟着跳下了暗河,并在激流中精准地抓住了江默!


    猎人浑身湿透,古老的部落服饰紧贴在精悍的身躯上,脸上诡异的油彩被河水冲花了些许,更添几分野性。


    他手中的猎刀已经收回腰間,此刻正用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带着深深审视地打量着瘫软在地、不断咳水的江默。


    他的目光尤其停留在江默那依旧闪烁着不稳定四色微光的右手掌心,以及从他怀中滑落出来的、那本兽皮笔记的船锚标记上。


    警惕,疑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对那“圣锚”标记的本能敬畏,在这原始猎人的眼中交织。


    江默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地面刺激着他遍体鳞伤的躯体。


    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猎人的目光,试图从中读出意图。


    杀意似乎减弱了,但绝非善意。


    “为…什么…救我?”江默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猎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抓住了江默的右手手腕,力量大得惊人,不容反抗。


    他将江默那只掌心烙印闪烁的手举到眼前,借着幽绿的光芒仔细审视着那混乱的色彩,鼻子微微抽动,似乎在嗅闻某种气味。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充满了困惑和厌恶。


    “污秽…之血…沸腾…混乱…”猎人用生硬古老的泰语词汇,断断续续地低语,像是在判断某种危险的野兽,“…但…锚印…是真的…古老者的…气息…”


    他猛地松开手,目光转向掉落在旁边的兽皮笔记。


    他没有去拿,只是死死盯着那个船锚标记,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他似乎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江默,伸出一根手指,先指了指江默,又用力地指向溶洞深处一条更加狭窄、向上延伸的天然裂缝通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跟着他走。


    没有选择。


    江默咬咬牙,用左臂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但伤势太重,刚起身一半就又踉跄着跪倒在地。


    猎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没有帮忙,只是冷漠地看着。


    江默喘息着,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下意识地调动了体内那四股混乱力量中相对最“听话”的那一丝苍蓝色能量——源自龙舟“金人”的馈赠。


    一股冰冷的、带着修复意味的力量缓缓流遍四肢百骸,虽然依旧伴随着剧痛,却勉强给了他支撑起身体的力量。


    猎人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气息的细微变化和身上一闪而过的苍蓝色微光,眼中的警惕瞬间再次提升,甚至下意识地又握住了腰间的猎刀刀柄。


    显然,他对这种“非人”的力量极度敏感和排斥。


    江默心中一凛,立刻停止了力量的运转,装作只是凭意志力硬撑的样子,艰难地站穩。


    猎人狐疑地盯了他几秒,才缓缓松开刀柄,不再多言,转身率先走向那条裂缝通道。


    他的步伐稳健而轻盈,如同暗夜中的山猫,与江默踉跄沉重的脚步声形成鲜明对比。


    通道向上,狭窄而陡峭,布满了湿滑的岩石和垂下的根须。不知名的昆虫在脚下窸窣爬过。


    每向上一步,都耗费着江默巨大的体力,不住的喘着粗气。但他不敢停下,只能咬牙紧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弱的光亮和人声?还有…一种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奇异气味。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溶洞群中的一个较大洞窟,被人为改造过。洞壁上有简陋的壁龛,里面放置着燃烧着幽绿色油脂的石碗,提供了主要光源。地上铺着干燥的茅草和兽皮。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狩猎工具、采集的草药和简单的陶罐。


    这里是一个简陋的、临时的营地。


    而让江默瞳孔骤缩的是——营地中央的火堆旁,竟然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瓦莱拉!


    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狼狈,头发散乱,昂贵的套装破损严重,脸上甚至有几道擦伤。但她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空了的黑色金属盒子,眼神中的狂热和警惕丝毫未减。她看到猎人和江默出现,立刻像受惊的毒蛇般猛地站起,后退几步,摆出防御姿态。


    另一个,则是一个穿着破烂僧袍、瘦骨嶙峋的老僧人。他盘膝坐在火堆旁,低垂着头,似乎处于一种深沉的冥想或昏迷状态,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猎人没有理会瓦莱拉的紧张,他走到老僧人面前,用一种极其恭敬的姿态,低声用山地土语说了几句什么。


    老僧人毫无反应。


    猎人眉头紧锁,脸上露出担忧和焦虑的神色。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江默和瓦莱拉,最终定格在瓦莱拉怀中的那个黑盒子上。他伸出手,用命令般的语气,生硬地说道:“盒子…给我…救…长老…”


    瓦莱拉立刻将盒子抱得更紧,眼神闪烁,厉声道:“休想!这是基金会的财产!你们这些野蛮人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价值?!”猎人似乎被激怒了,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散发出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亵渎者!它伤了长老的灵魂!它的‘空响’…只有‘圣锚’的持有者…或许能平息!”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江默,更准确地说,是投向江默怀中的那本笔记。


    江默心中一震。空响?伤了灵魂?难道这个老僧人的昏迷状态,和那个空盒子有关?雅拉最后扔出盒子,不是为了引开瓦莱拉,而是…她知道这盒子会对特定的人产生影响?!这猎人带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救他,而是想用他(或者笔记)来救这个长老?!


    局势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瓦莱拉显然也意识到了猎人的意图,她眼神急剧变幻,突然对着江默尖声道:“别信他!江默!这些山地人都是被‘金孔雀’遗弃的失败实验品的后代!他们的血早就被污染了!他们憎恨一切外来者,只想夺取力量!和我们基金会合作!我们可以帮你掌控你体内的力量,甚至可以帮你复仇!想想雅拉对你做的!想想哲子!”


    她的话如同毒液,试图搅乱浑水。


    猎人大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抢夺盒子!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昏迷的老僧人,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猎人的动作瞬间停住,猛地跪倒在老僧人面前,急切地倾听。


    江默和瓦莱拉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吟诵声,从老僧人口中溢出。那不是现代泰语,而是某种更加古老、晦涩的语言,夹杂着大量难以理解的音节。


    但江默掌心的烙印,在听到这吟诵的瞬间,竟然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那四股力量中的苍蓝色部分,似乎与这吟诵产生了某种极其细微的共鸣!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脑中那些被“金人”****的、庞杂混乱的信息碎片,其中一小部分关于古老语言和仪式的片段,竟然开始自动与这吟诵声对应、解析!


    他听懂了几个反复出现的词!


    “…星锚…沉眠…等待…苏醒…”  “…污血…逆流…侵蚀…圣山…”  “…契约…守护…或…毁灭…”  “…彼之匙…启我之门…”


    老僧人的吟诵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他枯瘦的身体颤抖得也越来越厉害!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正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艰难的对抗!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覆盖着白内障的苍白!但在那苍白深处,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色的符文在疯狂流转、闪烁!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于任何人,而是直直地“望”向了洞窟的顶部,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层,看到了星空!


    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一个清晰而诡异的音节!


    那音节如同拥有实质的力量,撞在洞壁上,激起低沉的回应!


    紧接着,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先指向了瓦莱拉怀中的黑盒子,然后又猛地指向了…江默!


    “容器…已空…回响…不绝…”  “血脉…虽污…锚印…为凭…”  “找到…‘门’…阻止…‘祂’…醒来…”  “否则…圣山…倾覆…万物…皆…”


    话语戛然而止。


    老僧人眼中的金色符文瞬间熄灭,那片苍白也迅速黯淡下去。他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脑袋歪向一边,气息彻底消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刚才那最后的预言中燃烧殆尽了。


    洞窟内一片死寂。


    只有油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老僧人最后的预言,如同冰冷的诅咒,回荡在每个人心中。


    容器已空?回响不绝?指的是那个空盒子还在持续产生影响?


    血脉虽污,锚印为凭?是在说江默?


    找到“门”?阻止“祂”醒来?否则万物皆…?


    “祂”是谁?!是“金孔雀”企图唤醒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更恐怖的存在?!


    瓦莱拉抱着盒子的手微微颤抖,脸上不再是单纯的狂热,而是掺杂了深深的惊惧和…一丝更加扭曲的贪婪?她似乎从预言中听出了别的信息。


    猎人则扑在老僧人的尸体前,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随即猛地抬头,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剐过江默和瓦莱拉!


    “是你们…带来了灾厄!”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悲伤而扭曲,“长老用生命…揭示了预言!你们…必须付出代价!或者…完成使命!”


    他缓缓站起身,再次握紧了腰间的猎刀。这一次,杀意不再犹豫,而是混合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


    而江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那四色烙印仿佛因预言而变得更加灼热。


    他又看向怀中那本沉重的笔记。


    父亲…“龙舟”…你们守护的,究竟是一个希望,还是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潘多拉魔盒?


    世界的重量,仿佛在这一刻,狠狠地、无情地,压在了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上。


    出路在哪里?


    “门”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