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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重生后被宿敌强娶了》 第81章 她想他了
早朝, 含元殿内。
嘉平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铁青,手中捏着大理寺呈上关于薛宝之谋害陈二小姐及康乐公主的完整卷宗。
桩桩件件, 铁证如山, 辩无可辩。
看完,嘉平帝将卷宗狠狠掷于殿下, 声音威严, 透着凛冽杀意:“薛林甫, 尔身为丞相, 世受国恩,不思报效,竟纵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谋害太子妃, 戕害公主,其心可诛!”
“薛宝芝, 蛇蝎心肠, 屡施毒计, 罪无可赦!”
他没有给薛林甫任何喘息和求情的机会,厉声宣判:“薛林甫、薛宝芝父女二人,谋大逆,处以极刑!薛府满门, 不问长幼,一律西市问斩!其叔伯兄弟之子等皆徒流三千里, 遇赦不赦, 家产抄没充入国库,以儆效尤!”
薛林甫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圣意已绝,无可挽回。
他求情的下场, 便是牵连更多的族人。
诏书下达,羽林军冲入薛府,昔日宾客盈门的相府,顷刻间哭号震天,鸡飞狗跳。
曾经高高在上的薛家子弟,此刻皆成了阶下囚。
薛家人在万民唾骂声中,身首异处。
曾经权倾朝野的薛家,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薛家党羽及与薛家来往甚密的官员纷纷被贬黜、查办,甚至下狱。
嘉平帝借此机会大力清洗朝堂,朝廷格局巨变。
整个京城为之哗然。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纷纷。既惊骇于薛家的胆大包天,也震慑于皇权的冷酷无情。
薛家之事尘埃落定数日后,谢昀再次收到了无字信封的来信,地点换成了京城西市一家看似普通的茶楼雅间。
谢昀如期而至。
推开雅间的门,里面见到的,不再是那个笼罩在斗篷下的神秘人。
一名身着锦袍,面容普通,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正欣赏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对着谢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明安侯,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谢昀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此人。
此人举止从容,看似是主事之人,但谢昀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久居人上的威仪。
他并非神秘人背后的主公。
但谢昀没有点破,只是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在他对面坐下:“阁下便是屡次施以援手之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名讳不过代号,侯爷称我李先生即可。”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亲手执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侯爷少年英才,智勇双全,一举扳倒薛家,实在令在下佩服。”
谢昀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并未饮下,只是淡淡道:“薛家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与本侯何干?阁下约我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恭维之词吧?”
“侯爷快人快语。”李先生笑了笑,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薛家虽除,但侯爷心中真正的刺,该考虑拔除了吧?”
谢昀眼神微凝,默然看着他。
李先生继续道:“据在下所知,当年谢家军虽经整编,但其中不少老兵旧将仍对骠骑大将军忠心耿耿,念念不忘。不知侯爷如今可能调动这支力量?”
图穷匕见。
谢昀心中冷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演了这么久的戏,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兵权。
他们是为了那支曾经跟随父亲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谢家旧部,想利用他来为他们的谋反大业增添筹码。
“谢家军早已归入朝廷,受兵部辖制。”谢昀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本侯一介大理寺少卿,有何权利调动?”
李先生似乎早有所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侯爷过谦了,以侯爷的身份和在军中的威望,若真想做些什么,未必没有机会,更何况……”
“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薛家倒台,牵连甚广,兵部侍郎一职恰好空悬。侯爷若能趁此机会取得陛下信任,任职兵部,想必对我们的大业更为有益。”
真是打的好算盘。
有了兵马,下一步自然就需要粮草、军械、舆图,兵部正是掌管这些的关键所在。
还真是逮着他这一只羊往死里薅。
谢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放下茶杯摇了摇头:“李先生抬举了。本侯蒙陛下信重,任职大理寺,已是殊恩。突然谋求兵部要职,却并无显赫军功傍身,恐难服众,也易惹人非议,陛下也不会轻易应允。”
“事在人为嘛。侯爷聪慧过人,深得圣心,只要有心,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这就得看侯爷的本事了。”
李先生将球又轻飘飘踢了回来,显然是看谢昀的投名状能交到什么程度。
谢昀道:“此事,本侯需从长计议。”
李先生拱手道:“在下静候侯爷佳音。只要侯爷有心,在下必当倾力相助。”
*****
姒华欢在江鹤舒的调理下,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虽然依旧比常人容易疲倦,但至少不再那般虚弱无力,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姒华欢披着厚厚的狐裘,拿着一个小小的沙包往远处扔去。
焦焦立刻窜了出去,精准在半空中叼住沙包,又屁颠屁颠跑回来,将沙包放到她手里,仰着头,一双溜圆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姒华欢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沾了焦焦口水的沙包,有些嫌弃,但还是再次扔出,随口问姚黄:“近日朝中可是又出了什么大案要案?怎么大理寺忙成这样?”
几次想去找谢昀解解闷,得到的回复总是“侯爷去上职了,尚未回府”。
姚黄正含笑看着公主与焦焦嬉戏,闻言,小心翼翼地回答:“殿下……侯爷他……前些日子,已经不在大理寺任职了。”
“不在大理寺了?”姒华欢扔沙包的动作顿住,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姚黄。
姚黄道:“侯爷……是调去了兵部任职,而且陛下还加封了侯爷为左羽林军大将军。”
兵部……左羽林军大将军……
姒华欢手上的沙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焦焦疑惑地歪了歪头,叼起沙包,习惯性地往她身上拱去,要将沙包递给她。还在奇怪,她这次为什么扔得这么近。
姒华欢整个人完全僵住了。
前世,谢昀就是在担任了兵部要职,并掌握了部分兵权后,才最终有了宫变的那一日。
按照前世的轨迹,这应该是两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这一世会提前这么多?
那是不是意味着……离她的死期,也没有多久了?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姚黄见她神色不对,慌忙上前扶住她。
姒华欢猛然回神,也顾不上脚边的焦焦,提起裙摆,转身就朝着府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下,你要去哪儿?”姚黄和魏紫吓了一跳,赶紧跟上。
“备车,进宫!”
姒华欢一路不顾宫人惊愕的目光,径直冲进了紫宸殿。
殿外的宫人见她脸色不对,也不敢阻拦。
嘉平帝正在批奏折,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宝贝女儿来了,脸上立刻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放下朱笔,想着正好问问她身子调养的如何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就见姒华欢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质问:“父皇,您为何要将谢昀调任兵部,还封他为左羽林军大将军?”
嘉平帝被她劈头盖脸的质问给弄懵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蓁蓁,你这是怎么了?”嘉平帝皱眉疑惑道,“景初他是你的驸马,能力出众,我提拔他,授予重任,这不是好事吗?”
两人不是感情渐近了吗?怎么还一副不愿看到谢昀好的样子?
“父皇,您为何要给他兵权?您就不怕,不怕他……”
嘉平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疑惑更深。
他这个女儿,平日里对朝政国事从不关心。便是谁当了宰相,谁封了国公,她也未必会多问一句。
如今不过是给谢昀调了个职,加了份兵权,她怎么反应如此激烈?
嘉平帝放缓了语气:“蓁蓁,你在担心什么?景初是谢家儿郎,忠良之后,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我信得过。他对你的心意,我也看在眼里。他绝无二心,你大可放心。”
“万一呢?”姒华欢急切道。
皇帝有些莫名其妙:“蓁蓁,你与景初吵架了?”
姒华欢见父皇笃信不疑的神情,心中又急又无奈,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更像是在无理取闹。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争辩,屈膝行了个礼,声音闷闷的:“没有,儿臣告退。”
看着女儿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走的背影,皇帝摇了摇头。
这孩子,病了一场,把脑子都病糊涂了?还是他们夫妻之间,闹了什么别扭?
姒华欢一路上都在苦思冥想。
父皇那里行不通,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既然无法阻止父皇收回兵权,那能不能……让谢昀主动放弃?
思索良久,她唤来姚黄,吩咐道:“去兵部给谢昀传个话,就说我今晚等他一起用晚膳。”
兵部衙门内,谢昀正在与几位下属商讨事宜。
听到府中来人传话,说是公主殿下特意嘱咐,今晚等他一同用晚膳时,他愣了一下。
这还是姒华欢第一次主动派人来衙门寻他!
这是不是说明……她想他了?
谢昀立刻将手上火烧眉毛的急事都丢给了另一位兵部侍郎:“赵大人,此事由你全权处理,若有疑难,明日再议。”
说完,将同僚幽怨的眼神抛在脑后,快步离开了衙门,归心似箭——
作者有话说:赵大人:为我花生!
第82章 原来杀她的人,根本不是……
回到府中, 花厅已经布好晚膳。
看见姒华欢坐在桌旁托腮等他,谢昀只觉得连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立刻有侍女端上温水和干净的帕子。
他细细地洗了手, 用帕子擦干, 凑近姒华欢,眉眼带着戏谑, 低声笑道:“今日怎么特意传话等我?想我了?”
本是习惯性的插科打诨, 想逗逗她, 却万万没想到, 姒华欢闻言竟然抬起眼,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谢昀一怔。
他……他没听错吧?她居然承认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已然落下的日头,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昀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试探着问:“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特别开心的事了?”
他实在有些不习惯, 甚至都有点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被调包了。
姒华欢心中有事, 根本没在意他的调侃。她拿起筷子却又放下,没什么胃口,开始按照自己打好的腹稿,开始了她的铺垫。
“我最近待在府里, 实在是闷得慌,几番想找你, 找了你几次你都不在, 你现在怎么这么忙啊?”
谢昀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的公务,心中有些意外,又有些受宠若惊。
他仔细地剔掉鱼刺,将雪白的鱼肉夹到她碟中, 解释道:“我刚调任兵部,许多事务需要熟悉交接,确实比在大理寺时繁忙些。”
看着姒华欢低垂的眉眼,谢昀心中一动,半是玩笑半是期待地问:“怎么?是嫌我陪你的时间少了,想让我多在府里陪陪你?”
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嘴硬否认,或者嗔怪他几句。
让他没想到的是,姒华欢看着他,又一次点了点头。
在谢昀尚未从这接连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时,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所以谢昀,你能不能辞官?”
花厅内一阵诡异的安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响。
谢昀夹菜的动作顿住,筷子悬在半空,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一脸认真建议他辞官的姒华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辞官?
她让他辞官?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姒华欢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错愕与不解,心中打鼓。
她知道这个请求有多么荒唐,多么不合常理。
可她没有办法直接告诉他——交出兵权,否则我可能会死。
她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能寄希望于他对自己那点或许存在的……情谊。
“辞官?”谢昀重复这两个字。
他盯着姒华欢,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
但没有。
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谢昀问道,“为什么突然让我辞官?”
他不能理解。
他刚刚接手兵部,暗中调查神秘人和他背后的主公,更要借此权势更好地保护她。
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正是大展拳脚之时。
她为何会在此刻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仅仅是因为觉得被冷落了?
不,不像。
她眼中的情绪,远比抱怨要复杂得多。
姒华欢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我,我不想你那么忙,不想你卷入那些……那些复杂的事情里去。”
她越说声音越低,底气越发不足。
谢昀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紧握筷子的手,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他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姒华欢摇头否认:“没有,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她现在对前世的了解,只是通过虚幻的梦境。
她想弄清楚那时的真相,想知道她到底被谁所杀,想知道谢昀为什么杀人如麻。
但她又不知道从何查起,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她想到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就是收回谢昀的权力,让谢昀带兵入城那一日绝不会发生。
但这个法子显然是行不通了。
难道重活一世,她依旧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却无能为力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
转眼便到了元旦。
皇宫之中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宫宴,辞旧迎新,共庆佳节。
经过一段时日调养,姒华欢的身子已然大好。虽比常人仍显纤弱,但面上已恢复了红润光泽,行动亦如常。
自那日姒华欢提出让谢昀辞官未果后,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谢昀依旧忙碌,但尽量抽出时间与她待在一起,却绝口不再提兵部之事。
姒华欢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于无理,无法解释,便也不再提起。
按照旧历,元旦之夜,宫中有一项重要的祈福活动——登城楼,射天灯。
宫人会放出数百盏绘有吉祥图案的特制天灯,飘向夜空。再由皇帝指定的皇子或臣子,在城楼之上一箭射之。
据说若能一箭射中灯下的特定机关,使灯平稳落下,被城下百姓接住,那接灯之人未来一年便会好运连连。
而射中天灯的皇子或臣子,亦被视作能为朝廷带来祥瑞。
今年,皇帝特地点了三人参与射灯:太子姒华容,明安侯谢昀,以及刑部侍郎林珩。
众人皆无异议。
太子代表皇室,身份最尊。
谢昀是往年秋猎魁首,箭术精湛,又是新晋的兵部侍郎,左羽林军大将军,风头正盛。
而林珩虽为文官,却在秋猎中展现了惊人的箭术,取得今年魁首。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救驾公主有功,又“大义灭亲”,揭发其妹林妙晴与长宁郡主合谋行刺公主,颇得圣心。
由他三人执箭,再合适不过。
宫宴结束后,帝后携皇室宗亲、文武重臣,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高高的城楼。
城楼下早已聚集了无数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数百盏承载着美好祝愿的明亮天灯,被内侍们同时点燃释放,如同点点繁星缓缓升空,将夜幕点缀得华光璀璨。
百姓们发出阵阵欢呼,仰着头,期盼着好运能降临到自己身上。
登城楼的石阶陡峭而漫长,姒华欢在魏紫的搀扶下,跟在谢昀身后缓缓而行。
行至途中,即将踏上城楼平台时,前方的林珩不知是因石阶湿滑,还是心中紧张,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虽然他快速稳住身形,但跨在身侧的箭筒却因晃动滑落出一支羽箭,掉在石阶上,又顺势往下滚了几阶,恰好停在姒华欢的脚边。
姒华欢脚步微顿,目光落在脚边那只做工精良的羽箭上。
她纡尊降贵地微微弯腰,伸手将那支箭捡了起来,正欲递还给转过身来的林珩。
当她的视线落在那闪着寒光的箭头上时,姒华欢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箭……她认得!
她到死都认得!
不是普通的箭头,那箭尖被特意打造成两个如同鹰爪般向内弯曲的小倒钩。
就是这支箭!前世,在混乱的宫门前,狠狠穿透了她的胸口。
她握着箭杆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在城楼火把的映照下,褪得一丝血色也无,比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还要苍白。
林珩转过身,正好看到姒华欢捡起了他的箭,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伸手欲接,语气温和有礼:“劳烦公主殿下了,是臣不小心……”
姒华欢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颤声道:“这……这是你的箭?”
林珩被她这有些反常的反应和惨白的脸色弄得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但还是保持着笑容点了点头。
“是臣的箭,方才不慎滑落,多谢公主殿下。”他伸手想将箭取回。
“你这箭头……”姒华欢死死攥着那支箭,没有松手,“倒是特殊。”
林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手中的箭,注意到那特制的倒钩,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笑着解释:“殿下慧眼,这箭是一位精通机关器械的好友为臣改制的,臣也是第一次拿来试用,让殿下见笑了。”
姒华欢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她会梦到前世的林珩,为什么梦里的他被谢昀那样对待。
原来杀她的人,根本不是她一直怀疑、怨恨的谢昀,而是林珩!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甚至她觉得有些软弱的林家大公子,这个在她遇险时及时出现相救的人!
林珩隐藏在温和表面下的獠牙,直到此刻,才因为意外的纰漏,被她窥见一斑。
为什么?为什么林珩要杀她?
前世的她与林珩并无交集。
突然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看着林珩那张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姒华欢只觉得无比陌生,无比恐怖。
那笑容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谢昀转身,察觉到姒华欢的异常,退了几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担忧地低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城楼上的风带着冬夜的凛冽,吹在了姒华欢脸上,和她的心一样寒冷。
姒华欢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万众瞩目的城楼,身后还跟着文武百官,城楼下无数百姓都在看着。
她不能在此刻失态,也不能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稳心神,将箭递还给林珩,侧过头对谢昀道:“没事,只是站得久了,有些头晕,扶着我些。”
谢昀没有多问,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登上城楼,皇帝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姒华欢心思全无,目光紧盯晋王的背影。
既然她的梦与她的死有关,也就是说,她的死,与晋皇叔也有关系。
第83章 “怎么?你不想吗?”……
从城楼到明安侯府的路上, 姒华欢想了很多。她努力将前世最后的几个月在脑中回忆了一番。
她忽然记起,有一天起,谢昀再见她时, 脸上便少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全是漠然。
他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早就习惯了互相甩脸子。
所以她当时并未在意, 只骂了他一句“驴脾气”, 便转身走了。
自那之后, 她便鲜少见到谢昀在她眼前晃悠讨骂。偶尔在宫道上遇见,他也是行色匆匆。
她不是没好奇过。她曾问过姒华容谢昀在忙什么,姒华容说是他身居要职, 转入了兵部,便忙了起来。
她只“哦”了一声, 再未关心过。
后来再听到谢昀的名字, 便是他“谋反”的消息。
如今想来, 那时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大到让谢昀突然转了性子。
这一世谢昀调任兵部之事提前,也就是说,这件“大事”, 现在应该也发生了。
马车在明安侯府门前停下。
谢昀先下车,而后习惯性地伸手, 欲扶姒华欢下来。
姒华欢扶着他的手, 踩着小杌子落地,对谢昀说:“你来我房里一下。”
谢昀微微讶然。
这话说得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直白。
若是往常,听她这般主动相邀, 他少不得要凑近了戏谑几句。
可此刻,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色,他心中那点玩笑的心思都偃旗息鼓。
宫宴上她还好好的,不知为何,在射天灯后,她就变得异常沉默,面色凝重。
从城楼下来,一直到回府的路上,她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好。”谢昀没有再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向主院。
两人一路无言,穿过庭院回廊,走进主院寝室。
魏紫和姚黄识趣地没有跟进来,只在屋外轻轻掩上了门,并示意其他侍从远离。
姒华欢走到桌旁背对着他,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直直看向谢昀:“谢昀,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昀心头一跳。
她是察觉到什么了?还是……有人在背后跟她说了什么?
他眸光微闪,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轻松道:“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每日忙于公务,所见所闻繁杂,若事事都说与你听,只怕你嫌我聒噪。”
“我不是指公务。”姒华欢上前一步,逼近他,“我是指关于你的事。关于你调任兵部,关于你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瞒着我的?”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执拗,一副非要在此刻刨根问底的模样。
谢昀沉默了片刻,反问道:“那你呢?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姒华欢被他问得一噎。
她知道的太多,却一件都不能说。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烛光在彼此眼中跳跃,映照出对方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但照不透两人无法言说的秘密。
姒华欢看着眼前的谢昀,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前世那个了无生气的谢昀。
一瞬间前世的种种怀疑、怨恨,与今生相处的点滴,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她意识到,无论前世真相如何,无论他此刻隐瞒了什么。在这个危机四伏,豺狼环伺的当下,眼前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她会下意识依赖的人。
她忽然不想再问了,也不想再争辩了。语言是何等苍白无力,充满了误解和隐瞒。
她踮起脚尖,仰起头,将自己的唇印上了谢昀的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而纯粹,不带任何技巧,有些笨拙地只是紧紧贴着,传递她心中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谢昀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亲吻惊到,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样紧张对峙的气氛下,她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
但是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立刻反客为主,只是任由她生涩地贴着,感受着她唇瓣的微凉。
谢昀在心中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她每次理亏都要用这个方式堵住他的嘴吗。
这怎么办,他很受用。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按入怀中。
他低下头,开始温柔地回应这个吻。
不同于她单纯的贴上,他的吻带着引导的意味,先是轻轻吮吸她的唇瓣,再用舌尖仔细描摹她的唇型,耐心地诱哄她开启齿关。
唇齿间温热的气息交融,逐渐驱散了姒华欢身上和心头的寒意。
一吻渐歇,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急促。
谢昀思考一瞬,一把搂住姒华欢的腰,单手将她往上一揽,让她坐在了圆桌上。
他站在她的腿间,微微仰头看她。
“公主殿下深夜相邀,又主动献吻,这是……邀请我一起守岁吗?”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戏谑,但眼神却温柔地能将人溺死。
今夜是元旦,正是守岁之夜。
姒华欢垂下水润的眸子,抬手,用指尖从他的下颌滑到他的喉结上,轻轻在上面打着转。
“怎么?你不想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瞬间点燃了谢昀眼底暗压的火星。
他眸色加深,手臂收紧,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偏头在她颈边留下一串淡红色的痕迹,在她耳边呵着热气:“想,当然想。”
他的吻一路向下,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挑开细长的衣带,他的吻流连在光洁的皮肤上,留下清凉的触感。
姒华欢被他弄得有些眩晕,起初并未抗拒,到后来实在有些受不住,扭着腰往后躲,却因为谢昀扣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定住。
她无助地伸手去阻拦谢昀的动作,却只能五指拢入他浓密的发间,颤着声让他抬起头。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谢昀已经大概知道她能受到什么程度,在最后一刻到来前才抬起了头。
从高耸的云团中瞬间跌落,姒华欢失焦的双眼重新聚焦,盯着谢昀,略带哭腔地控诉:“你……”
谢昀舔了舔嘴角的晶莹,笑着问她:“我怎么了?你不是让我抬头吗?”
他站在原地,没有下一个动作,全然一副乖得不能再乖的样子。
姒华欢被他气得浑身颤抖,眼角湿润,浑身无力地用手肘软绵绵撑着桌子起来骂他:“你……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谢昀歪了歪头,故作疑惑道。
“……”
姒华欢死死咬住下唇。
她实在说不出口。
谢昀凑近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哄道:“说出来。”
姒华欢转过头,闭上眼睛,吸了吸鼻子,嗫嚅道:“你就是故意……不给我……”
“躲什么?看着我,好好说。”
姒华欢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这种话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就是故意折磨她,亏得她还觉得自己亏待他来着。
对比之下,她的良心已经比天大了。
姒华欢转回头,低头,在谢昀肩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了一口,“你故意不给我……”
“怎么这么乖。”谢昀被咬了也不急,笑得眯起眼,低头吻她,“全都给你,好不好?”
……
此起彼落了不知道多少回,姒华欢后悔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根本吃不下这么多。
泡到浴桶中,姒华欢靠着身后的人肉靠垫,有气无力地说:“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这话落在一个男人耳朵里无异于挑衅。
谢昀闻言挑了挑眉,手滑上她的腰侧,在她肩头轻咬了一下,“我明白了。”
腰后有又了站起来的迹象,姒华欢醒了几分神,顶着泛红晕的脸颊嗔道:“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
“明白你欲.求不满。”谢昀吻她的后背。
姒华欢好不容易想说点好话,温馨的气氛就被谢昀打破了。
她闭了闭眼,反手抚上他的脸颊,转过头凑上去,主动吻了吻他的唇角。
“我是想跟你说,以后……别什么都自己扛着,我也可以……”
她未尽的话语被谢昀以吻封缄。
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无比的珍视,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水波轻晃,不断有水从浴桶中跳出,沿着缝隙蜿蜒流去。
天色渐亮,姒华欢已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透出浅浅的阴影,鼻息轻缓均匀,唇瓣微肿,还残留着几分旖旎的嫣红。
谢昀侧卧在她旁边,并未入睡。
他一只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抚摸着姒华欢的如瀑青丝,目光久久流连在她恬静的睡颜上。
掌心下是她温软细腻的皮肤,耳边是她平稳清浅的呼吸,鼻尖萦绕的全是属于她的气息。
这一切都让他恍然若梦。
快了……再等等。
他会很快解决所有的事。
在她察觉前,在她再次受到伤害之前,将所有的威胁连根拔起。
她生来便是金枝玉叶的康乐公主,合该被捧在掌心,享尽世间一切尊荣和美好。任何的烦恼与危险,都不该沾染她分毫。
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柔软的发丝,谢昀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轻吻,不带任何情欲。
十二年前的冬天后,偌大的侯府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后,他便再未觉得这个日子有何值得期盼,“团圆”、“喜庆”这些词似乎早已与他绝缘。
直到今夜。
直到此刻。
他想,这大概是他自八岁后,过得最好的一个除夕夜了。
愿新年,胜旧年——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中差不多就能完结啦[撒花]
第84章 “臣自当服侍到公主殿下……
清晨, 姒华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想翻身,却不小心牵动了某处,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大半。
昨夜的荒唐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 让她脸颊顿时热了起来。
浑身上下又酸又胀,使不上半分力气。姒华欢慢吞吞用手臂撑着坐起身, 每动一下都忍不住在心里把某个不知节制的男人骂上十遍八遍。
三次四次还是五次来着……?
她到后来根本记不清了。
她蹭到床边, 双脚落地, 刚想站起来, 双腿却不受控制地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慌忙扶住一旁的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罪魁祸首正好端着温水进来, 看到她这副扶着床柱,双腿微颤, 咬牙切齿的模样, 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连带着眉梢都染上几分餍足后的愉悦。
他走上前,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目光在她扶着腰, 颤巍巍站不稳的身子上打了个转,“醒了?”
姒华欢听见他的声音, 又看到他脸上那抹碍眼的笑容, 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他一眼,想把脸转开,却因为动作太大, 又扯到了酸痛的腰,疼得“嘶”了一声,更加恼火。
她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得、很。”
谢昀低低笑出声,走上前,不顾她的轻微挣扎,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半扶半抱到床边坐下。
“真的?”
姒华欢越想越气,锤他:“谢昀,你有劲儿没处使是吧。”
“我没使对地方吗?”谢昀蹲下身,笑吟吟仰视她,“那你教教我,该往哪儿使才对?”
他将帕子丢进水盆中,作势要解衣服:“既然公主殿下不满意,臣自当服侍到公主殿下满意为止。”
见他解开了一颗扣子,真的倾身下来,姒华欢赶紧身子往后一仰,抬脚顶住他的肩膀,“谢昀!”
青天白日的,他倒是一点也不害臊!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谢昀握着她的脚腕,然后亲了一下。
姒华欢被惊得来不及收回脚,便被谢昀抓着脚踝,往他的方向一扯,将她扯到他面前。
谢昀眼中的笑意藏不住,拿起温热的帕子亲自替她擦脸。
微烫的帕子敷在脸上,带来一阵暖意,很舒服,盖住了她的羞窘,也稍稍缓解了心头的火气。
姒华欢“哼”了一声,到底没再推开他,任由他伺候着。
用过早膳,谢昀照例要去书房处理一些公务。姒华欢借着要去他书房找几本书看的由头,一起跟了进去。
谢昀坐在桌案前看着什么,姒华欢从他身后无数次“不经意”地晃过,发现他只是在看一些兵部的折子,并无怪异之处。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公务这般感兴趣了?”
在姒华欢第二十次从他身后再次慢悠悠晃过时,谢昀忍不住开口。
他把一摞折子堆到左手边,“眼睛不累吗?大大方方地看吧。”
见他如此坦荡,姒华欢倒没了看的兴致,撇撇嘴:“谁要看了。”
她走到靠墙的多宝阁旁,从青瓷大画缸里面随手抽出一个画轴。她刚抽出,便听到“当啷”一声,是铁器与瓷器相碰的声音。
姒华欢看向画缸,这才发现里面除了几卷略显陈旧的画卷,还突兀地插着两支箭。
箭杆乌黑,尾羽整齐,一看便不是凡品。
谁会往画缸里插箭?不愧是武将世家,这习惯也真是……
姒华欢伸手去拨弄末端的箭羽,随口问道:“你这画缸里怎么还插着两支箭,当装饰吗?怪难看的。”
谢昀闻言,目光也随之落向画缸。当看清她手指拨弄的东西时,抬了抬眉。
那是……
他脸色微变,立刻站起身:“等等,那……”
然而已经晚了。
姒华欢已顺手将两支混在画轴中的箭抽了出来。
她本是随意看看,就当她的视线落在箭头上时,姒华欢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瞬间僵在原地。
这箭头下面的两个尖端都带着细小、向内弯曲的倒钩,与昨夜城楼上,从林珩箭筒中掉落,被她亲手捡起过的那支箭,一模一样!
是林珩的箭,怎么会在这里?
她以为她的死与谢昀没有关系了。
“这箭……是从哪儿来的?”她颤声问道。
谢昀看着她骤然苍白的面色和眼中的震惊,心知不妙。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沉声问道:“怎么了?这箭有什么问题?你认得这箭?”
这是神秘人给他送信时钉入廊柱所用之箭,姒华欢怎么会认识,还反应如此之大?
姒华欢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感到庆幸。还好谢昀不知道,那便真的与他无关。
“昨夜登城楼,射天灯前,林珩的箭筒里掉出一支箭,我捡了起来,就是这种箭,带着倒钩。林珩亲口说,这是他一位精通兵械的好友特意为他设计打造的,他还是第一次用。”
这样特别的箭,她绝不会认错。
制此箭之人,极其阴毒。两个小小的倒钩,让箭射入身体后难以拔出,只要中此箭者,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谢昀听完脸色也沉了下去。
那伙人竟与林珩有关。
他早就看林珩不顺眼。看似温文尔雅,甚至救过姒华欢,近日在皇帝面前颇有脸面,谁也不知道,他竟然藏着如此祸心。
既然林珩敢在射天灯时用这特制的箭,说明他并不知道这箭已被用来送信,不然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这箭便不是林珩所制,隐藏在更深处的“主公”,也不会是他。
谢昀心中涌起一阵后怕,收紧握着姒华欢的手,说道:“听我说,从现在开始,离林珩远一点,尽量不要与他有任何接触,知道吗?”
姒华欢忙不迭点头,她现在对林珩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恨意,唯恐避之不及。
但她又想起关键问题,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这箭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谢昀知道必须给她一个交代,但又不能说出全部的真相吓到她,于是随口编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理由:
“前几日,兵部清查一批旧库军械时发现的。这箭头形制奇特,我便带了回来。本想查查出处,一时忙忘了,顺手插在了那里。”
谢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平常:“此事我会继续追查,你不用担心。”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姒华欢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见他神色镇定,便也暂且信了几分。
她心有余悸地叮嘱:“那你一定要小心,林珩他……绝对不简单。”
她的话只能说到这了。
谢昀从姒华欢手中小心地取回箭,丢入画缸中。
“我知道。”谢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只需要记住远离他,保护好自己。”
将姒华欢送回房休息后,谢昀回到书房,找来杜风,吩咐道:“给我盯住林珩,他每日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注意,务必隐蔽,绝不能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杜风领命而去。
*****
这日下值后,林珩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借着暮色穿街过巷,绕了几个圈子,最终来到西市一家酒楼后门。
他警惕地观察了四周,确认无人尾随,才快速闪身进入。
后院颇为僻静,与前面堂食的喧闹隔绝开来,只栽种着几株半枯的竹子,显得有几分冷清。
一张石桌旁,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青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正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桑进睁开眼,眼神阴郁,没有什么光彩,只是淡淡地扫了林珩一眼:“来了。”
林珩快步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直接问道:“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明安侯那边有什么动静?”
“异常?明安侯近日可是安静得很,自打他把康乐公主院子里里外外的人全换了个干净,咱们之前费心插进去的几颗钉子全被拔了,连点声响都没听见。”
“如今他那侯府和公主的院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想知道他的动作,难。”
他顿了顿,阴冷的眼神看向林珩:“怎么?你察觉到了什么?”
林珩眉头紧锁:“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
话还没说完,桑进却突然脸色一变。
他虽不良于行,但他自幼习武,耳目之灵敏远超常人。
他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向后院角落,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林珩心中一惊,立刻循声望去,浑身都绷紧了。
可墙角静悄悄的,只有枯竹的叶子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见任何人影,也无人应答。
桑进死死盯着那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转回头,看向林珩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骂道:“废物!你带了尾巴进来都不知道!”
“不对劲?还用觉得吗?你被人盯上了!”
林珩被他骂得脸色一白,随即也涌上一股怒意。他自认已经足够小心,绕了那么多路,怎么还会被人跟踪?
而且悄无声息,连桑进也只是凭借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才惊觉,却连人影都没看到。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一路反复确认过,无人跟踪。”
“无人跟踪?”桑进嗤笑一声,“那刚才是我耳朵聋了?林珩,我早就说过,你那些温良恭俭让的把戏,对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或许有用,在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情上,屁用没有!一点警觉性都没有,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桑进!”林珩被他连番嘲讽指责也动了真怒,温文尔雅的面具出现裂痕,眼神冷了下来,“注意你的言辞!若非我周旋打点,你以为你能安稳坐在这里?别忘了,你现在还能有点用处,是靠谁!”
“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林珩,我告诉你,要是因为你的疏忽,坏了主公的大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两人怒目而视,后院的气氛剑拔弩张。
“吵什么吵!”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后门处传来。
王远皱着眉头,不满地扫了一眼争执的两人,“主公要见你们,跟我走。”
林珩和桑进同时神色微变,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藏在眼里的不安。
主公突然召见,还是在他们可能已经暴露行踪的节骨眼上。
是有了新的计划,还是兴师问罪?
他们不敢有丝毫违逆,桑进操纵轮椅,林珩紧随其后,跟着王远迅速离开了这处已然不再安全的后院。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方才桑进紧盯的那处墙角,一片枯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有风吹过,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刚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正文里不会怀孕,怀孕会放在番外,这里就由我这个作者加个金手指让他们暂时不会怀,小情侣好好做吧~
(注!三次元没有金手指,记得用套套)
And这段时间工作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回家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了,最近要完结,大纲还没捋通,有些卡文
尽量在11点发,不能的话就是在码字0点1点发,大家可以早上再来~[玫瑰]
第85章 “可我觉得,你就是担心……
姒华欢正坐在镜前, 由着魏紫为她梳理长发,一阵脚步声匆匆临近,便听见姚黄略带兴奋的声音。
“公主殿下真是神了!殿下昨日让我打听万年县那边的事, 有消息了。”
姒华欢从铜镜中看向姚黄:“怎么说?”
姚黄凑近些, 声音掩不住惊奇:“万年县往西,靠近骊山那片, 近来确实不太平。说是有一伙流寇, 人数不多, 但挺凶狠, 专挑偏僻的村落和小道劫掠,已经有好几个村子遭了殃。”
“只是闹得不算大,消息被压着, 还没传到京城里来。我也是恰巧找到一个从那边逃难过来的货郎打听来的。”
姒华欢深吸一口气。
果然提前了。
流寇开始作乱,那么谢昀奉旨前去剿匪的日子, 就快到了。
那一日……也快到了。
她必须阻止谢昀前去剿匪。
“知道了, 此事先不要对外人提起。”
姚黄连忙应下。
算算时间, 谢昀该下早朝回来了。姒华欢梳好头发,便径直去了谢昀的书房。
谢昀刚换下朝服到书房,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书房门未经禀报便被推开, 一见是姒华欢,他眉宇舒展开。
“怎么过来了?腰不酸了?”他如常调侃道。
姒华欢没心思跟他斗嘴, 开门见山:“万年县有流寇作乱, 你可知道?”
谢昀挑眉:“你从何处听来的?”
今日早朝,万年县并未上报此类匪患。
“姚黄今早出门,碰巧遇到了逃难来的百姓。”姒华欢上前几步,拉着他的衣袖, “谢昀,若朝廷要派人剿匪,你不要去。”
谢昀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京城内外,他的眼线不敢说无所不知,但若有流寇,能闹到百姓逃难至京城的地步,他不可能毫无耳闻,兵部也不会毫无消息。
会不会是遇到了随口胡说之人?
“剿匪之事,自有地方府兵处置,即便事态严重,需要支援,也通常是由京城的武将带兵前往。我担的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之职,掌宫禁宿卫,除非陛下特旨,怎么会跑到万年县去剿匪?”
“我就是觉得流寇凶残,万一,万一真需要羽林军出动呢。”姒华欢咬咬唇,“总之你别去就是了。”
“怎么?担心我?还是舍不得我走?”谢昀低下头,视线与她齐平,眼中带笑。
他靠得有些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姒华欢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谁担心你了……刀剑无眼,流寇又多是亡命之徒……伤了百姓就不好了。”
谢昀笑意更深:“那么多武将,剿匪怎么也轮不到我。你这样子,倒像是明日流寇就要打进京城来了。”
姒华欢撇撇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爱去不去。”
“哦?随口一说?”谢昀低笑,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可我觉得,你就是担心我。”
“谢昀,你放开,说正事呢。”姒华欢推他,力道却不大。
谢昀注视她良久,微微正色道:“好,我不去。”
姒华欢看着他。
她已经尽力了,应该能有所改变吧。
*****
午后,姒华欢收到了叶殊宜的帖子,要她聚仙楼一聚,她这才恍然,原来快到上元节了。
前世,就是在这一年的上元节后,叶殊宜逃婚了。
姒华欢来到聚仙楼,上了二楼的雅间,推门进去,便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
叶殊宜已经在了。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未戴太多首饰,正独自倚窗坐着,手里拿着一只酒杯,望着楼下街景出神。
听到动静,叶殊宜转过头,平时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愁绪,眉头微拧,嘴角也向下撇着。
“你可算来了。”叶殊宜叹了口气。
“我爹给我定了门亲事。”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让她眯了眯眼,“是工部尚书家那个嫡次子,叫周文斌的。”
“周文斌?”
姒华欢前世对这人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他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父亲荫蔽,在工部挂了个闲职,似乎性子有些懦弱,又颇有些自命不凡。
“对,就是他!”叶殊宜提起这人就一脸嫌弃,“你都不知道那人什么样!之前远远见过一回,瘦得像竹竿,说话眼神飘忽,一点底气都没有。自己没什么本事,偏又觉得谁都该让着他。我最看不上这种没骨气,又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叶殊宜要是嫁了他,不如一头撞死。去他的门当户对!”
她越说越气闷,连喝了好几杯,脸颊泛起红晕。
姒华欢静静听着。
前世叶殊宜也是这般抱怨,而后在上元节混入她兄长的军中,去了边关。
“殊宜,”姒华欢按住她又去拿酒壶的手,“你哥哥是不是要去戍边了?”
叶殊宜愣了一下,点点头:“嗯,过了上元节,朝廷新的调令就该下了,我哥还得回北边去戍守,怎么了?”
哥哥是军中年轻将领,常年驻守边关。
“你跑吧。”姒华欢沉吟片刻,说道。
“什么?”叶殊宜一时没反应过来。
姒华欢道:“混在你哥哥的随行军队中,跟他去边关。”
京城可能要变天了,这里不会太平,她去边关反倒更安全。
叶殊宜睁大眼睛,先是震惊,随即眼底点燃亮光。
“对呀,我可以跑,我怎么没想到!”
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雀跃。
她一直想像她哥、她父亲、她祖父一样去边关上阵杀敌。她才不要困在四方宅院里,嫁给一个她看不上的男人,一辈子窝窝囊囊就这样过去了。
她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挣功名,也能像她自幼崇拜的云徽将军那样,做个受百姓爱戴的女将军!
“谢谢你,华欢。这些日子我只知发愁,却忘了还有这条路可走。我去了边关,天高皇帝远,周家还能追去不成?等过几年,周家必定会主动退婚。京城又不是没有其他高门贵女了,他们不可能等我一辈子。”
叶殊宜抓着姒华欢的手,眼中已有泪光:“只是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你要保重。”
“你也是。”姒华欢鼻尖发酸,“北疆苦寒,仍有战事,你要万事小心。若实在坚持不住,你就去找你哥哥坦白,他最疼你。”
叶殊宜重重点头。
*****
谢昀又经过几次神秘人的考验,彻底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共议“大计”。
这日,他又收到了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封,如约来到上次那家酒楼。
也是林珩和桑进碰面的那家酒楼。
上次那位“李先生”已经坐在了主位,见他来了,抬了抬手示意他坐。
“明安侯果然守时。”李先生先开了口。
“何事?直言便是。”谢昀不想跟他弯弯绕绕。
李先生提起桌上茶壶,为他斟了杯茶,“近日听闻,万年县骊山贼匪作乱,气焰颇为嚣张。地方府兵不堪用,恐需京营精锐出动,方可平定。”
谢昀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竟真被姒华欢言中。
谢昀抬眼看向他:“李先生消息倒是灵通,朝廷都未收到加急密报,阁下便已知晓。”
李先生喝了口茶,“朝廷不日必将派兵清剿,侯爷何不主动请缨,调集麾下精锐,揽下这份功劳?”
“剿匪是地方府兵或京营职责,我羽林军……”
“事在人为。”李先生打断他,“只要侯爷想,自然有办法让陛下点将。况且剿匪是假,出城是真。”
谢昀用指尖轻敲桌子,“出城,然后呢?”
“侯爷只需带可调动的谢家军和羽林军出城,在约定地点等候,届时自会有人给你信号。信号一起,侯爷便可率兵回返,与我等里应外合,封死京城九门。”
纵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赤裸裸的谋逆之言,谢昀眸光微闪。
“你们要……逼宫?”——
作者有话说:补更上周五的~
第86章 看来他对康乐公主,怕是……
李先生迎着他的目光, 并无惧色,“逼宫?明安侯言重了,我们只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清算一些旧账。”
“难道明安侯忘了, 骠骑大将军与云徽将军是为谁效忠,又是被谁辜负?难道这些年皇帝给的一些恩宠, 一个侯爵之位, 就能让侯爷忘了这血海深仇?”
又拿他的父母做挡箭牌。
一股心火窜上, 烧得谢昀太阳穴突突直跳。
若非要揪出幕后操纵之人, 他早就将这群人捉了。
“杀几个边将,宰几个文官,算什么报仇?唯有此举改天换日, 才算真正告慰英灵!待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功臣。加官进爵, 封侯拜相, 岂不远胜如今这束手束脚, 还要看人眼色的小小侍郎?”
炭盆里的火苗跳动着,在李先生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狂热而扭曲。
谢昀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先生有些急躁, 他才缓缓抬起头。
“你的提议很大胆,也很诱人。”
李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但是, ”谢昀身体微微后靠, 靠在椅背上,“如此大事,李先生,你能做主吗?”
李先生愣了一下, 眉头微蹙:“侯爷此言何意?我既与你谈,自然能做主。”
谢昀摇了摇头,目光凌厉地直视他,缓缓道:“不,你不能。我知道你不是能做主的人,我要见你真正的主公。”
李先生的脸色变了变。尽管他迅速控制住了,但那变化没能逃过谢昀的眼睛。
“侯爷说笑了,”李先生很快恢复镇定,干笑一声,“哪有什么真正的主公……”
“明人不说暗话。”谢昀打断他,“合作的基础是信任,不见真佛,如何谈得上信任?若真有共图大事之心,便拿出诚意来,否则今日之谈就此作罢。至于万年县剿匪之事,自有朝廷法度,不劳费心。”
谢昀态度强硬,半晌,李先生才咬着牙低声道:“侯爷的要求……我会禀报主公。”
谢昀放下茶杯,站起身:“静候佳音。”
他离去后,王远赶紧去向主公禀报。
王远垂手立在书案前三步远处,将方才与谢昀会面的情形,包括谢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都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书案后的人将舆图轻轻搁在了紫檀木桌上,随即一声轻笑响起,声音不高。
王远不明所以,下意识抬了抬头。只见晋王已从书案后站起身,背着手,缓步踱到敞开的窗边。
“果然本王没有看错人。”晋王望着窗外夜色,声音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
若谢昀只因一番复仇煽动和前程许诺便热血上涌,忙不迭地应承,那说明他要么愚蠢至极,要么便是假意投诚,另有所图。无论是哪种都不堪大用,甚至可能坏事。
谢昀提出要见他,恰恰证明谢昀有脑子,有顾虑,也有野心。
这种人用好了,是把锋利的刀;用不好,便是反过来刺向自己的利刃。
“主公是否要见他?”王远小心翼翼地问。
晋王走回桌案后重新坐下,指尖在那份舆图上轻轻点了点,“他想见,便让他见。去,以本王的名义下帖请他过府一叙。”
王远应道:“是。”
“还有,”晋王补充道,“万年县那边动静可以再闹大一些。朝廷里那几个,该递折子递折子,该吹风吹风,务必让剿匪之事尽快提上日程,并且非羽林军精锐不可。”
“是。”
*****
一张柬帖送到了明安侯府。
谢昀看着落款思索。
晋王?
他接触晋王并不多。晋王在先帝时便因性情温厚、不慕权位著称,平日里醉心琴棋书画,与朝臣交往甚淡,连早朝都不常去。
朝野上下对其印象多是闲散王爷、富贵闲人。
他的那双儿女,曾经的晋王世子和长宁郡主,因设计谋害姒华欢,一个被圈禁府中,一个被远远打发去了苦寒之地,晋王也算是彻底失了圣心。
自那以后,晋王似乎更加低调,几乎要被人遗忘了。
按理晋王即使不记恨,也应当避嫌,为何突然邀自己过府?
三日后的上午,谢昀如约而至。
晋王府位于城东,占地广阔,却并不奢华。府内景致清幽,亭台阁楼多取自然之趣,倒真有几分主人恬淡寡欲的味道。
谢昀被引至一处暖阁,只见上首主位,一人穿着寻常的蓝色锦袍,手中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与嘉平帝有四五分相似,但更显温和的脸,正是晋王。
“明安侯来了,请坐。”晋王笑容和煦,语气亲切得像是在招呼一位寻常晚辈。
谢昀以礼见过,在客位坐下,“不知王爷召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晋王将玉佩轻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端起青瓷茶盏,用盖子慢慢撇着浮沫。
暖阁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明安侯,”过了一会儿,晋王终于开口,“不是你要见本王吗?”
他何时说过要见——
等等!
谢昀的脊背瞬间绷紧,眼神紧紧锁住他。
竟然是晋王!
他早该想到的。
晋王是先帝长子,生母却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先帝遵循立嫡祖制,越过他这个长子,立了嫡出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嘉平帝。
多年来,晋王在朝中毫无根基,也从不结交大臣,看起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在新帝登基后,他表现得更加恭顺低调,像是唯恐引起猜忌。
他的平和、慈善、不争,都是他精心编织的假象。
原来所有的不甘、怨恨与野心,都被他深深埋藏在这副温良谦恭的皮囊之下。
犹如一条毒蛇在草丛中蛰伏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耐心地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其心机之深,忍耐之强,实在可怕。
“原来是晋王殿下。”谢昀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下竟从未察觉。”
“若是能被你轻易察觉,本王也活不到今日了。”晋王神情带着一丝自得。
“今日既然见了面,不妨开诚布公。你父亲与母亲的冤屈,本王深知。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刻薄寡恩,多疑善变,边疆战士仍频,朝中党争不断,这江山在他手中,何曾真正安稳过?明安侯难道就甘心一辈子为他守着摇摇欲坠的宫门,甚至可能步令尊的后尘?”
“本王欲行大事,非为一己私欲,是为江山社稷,亦为肃清朝纲,告慰枉死忠魂。明安侯手握羽林精锐,若能襄助本王,便是从龙首功。”
“事成之后,你谢家不仅大仇得报,更可位列公侯,权倾朝野。这难道不比你如今这可怜的驸马处境强上百倍?”
谢昀沉默地听着。
好一个为江山社稷,肃清朝纲,冠冕堂皇。
晋王的口中没有半句真话,煽动性极强,但他不会被这些情绪完全左右。
“殿下谋划深远,在下佩服。”谢昀说道,“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殿下打算如何行事?还有这天下悠悠众口,殿下又打算如何堵住?”
晋王神色从容,似乎对谢昀的问题很满意。
“王远应该已经向明安侯转达过。借剿匪之名调精锐出城,时机一到,回京封城。宫内自有本王的人接应。”
他微微一笑:“至于天下众口……史书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届时本王那位好皇弟,可以是突发恶疾驾崩,可以是耽于修道服丹暴毙……总有合适的说法。本王作为先帝长子,顺天应人,继承大统,不是顺理成章吗?”
谢昀没有说话,似在思忖。
晋王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他默了默,像是明白了什么,笑容重新绽开,甚至比之前更浓了几分,了然道:“你可是在担心康乐?”
“哈哈,”晋王低笑出声,摇了摇头,“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放心,康乐那孩子是本王的亲侄女,自幼看着长大的,本王疼她还来不及,怎会伤害她?”
“之前玉儿和渊儿糊涂,做了错事,是他们咎由自取,与康乐何干?本王心中从未因此责怪过她。”
他话说得情真意切,俨然一位宽厚仁爱的长辈。
谢昀一瞬不瞬地紧盯晋王,听到他把话拐到姒华欢身上,心中并无半分轻松,反而警铃大作。
晋王提起得太刻意,答应得太快。那笑意不达眼底,甚至在他话音落下时,谢昀清楚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那绝不是一个疼爱侄女的叔父该有的眼神。
晋王在说谎。
但他此刻不能戳破,更不能表现出更多的担忧,那只会将姒华欢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有殿下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谢昀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寒光,“具体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又虚与委蛇地谈论了片刻无关紧要的朝局闲话,谢昀才起身告辞。
目送谢昀的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外,晋王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去,重新拿起那块羊脂白玉佩,在指尖缓缓摩挲,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淡淡开口:“都听到了?”
阴影里,林珩和桑进缓缓出现。
“看来他对康乐公主,怕是真心实意。”林珩说道。
“此人未必完全可靠。”桑进脸色阴郁。
晋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本王从未指望谁完全可靠,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有软肋才好控制,他越是在意康乐,就越要掂量清楚,忤逆本王的后果。”
林珩得意地瞥了桑进一眼,对晋王拱了拱手:“主公英明。”——
作者有话说:这章剧情过渡一下,小情侣马上就甜甜甜了[抱抱]
第87章 定情信物
清晨, 花厅。
姒华欢与谢昀对坐用膳,她小口喝着粥,神色间还带着点刚醒不久的慵懒。
姚黄走进来, 手里拿着一封素色信笺, “殿下,卫国公府方才差人送来的, 说是叶小姐给殿下的信。”
意料之中, 姒华欢放下调羹, 接过信, 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叶殊宜此去,山高水远, 再见便要三年后了。
她垂着眼睫,小心地拆开信, 展开信纸, 字迹是熟悉的飞扬洒脱, 甚至能想象出叶殊宜提笔时那副兴奋的样子。
信不长,大意是感念挚友,不忍当面辞别徒增伤感,故留书告之, 勿念勿忧。短短几行,没有离别愁绪, 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信末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是她们少时互相传信是常玩的把戏。
姒华欢的指尖轻轻拂过“珍重”二字。
心中有替好友挣脱牢笼,奔赴理想的欣慰与喜悦,也有就此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的淡淡怅惘, 还因无法预知的新未来而平添一丝牵挂。
她难得有这样复杂的情绪。她久久注视着信纸,嘴唇不自觉抿起。
谢昀一直安静地看着她,从她听到姚黄的话,到阅信时神色的细微变化,再到此刻显而易见的沉默和难过,他都感知到了。
“怎么了?”谢昀放下筷子,问道,“叶殊宜的信?说了什么?”
姒华欢将信纸仔细折好,重新塞回信封,放在自己手边。
关于叶殊宜逃婚去边关的事,她暂时不想,也不能告诉谢昀。
叶家的军队还未走远,万一走漏了风声,坏了叶殊宜的计划就不好了。
于是她眨了眨眼,故意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任性,回答道:“不告诉你。”
谢昀微怔,随即失笑,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又有新的秘密了?”
“怎么?不行吗?”姒华欢也学着他的样子稍稍凑近,眼神里故意带上点挑衅,“只许你有秘密吗?”
谢昀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脆笋,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不过看你这模样,这秘密好像不是什么开心事。你若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
“你解决不了。”姒华欢很肯定地说,咬了一口脆笋,“是女儿家的事。”
谢昀没再问,亲手盛了半碗热汤,推到她面前,“再喝点汤暖暖身子,晚上不是想出去看灯吗?不吃饱哪有力气逛。”
提到上元灯会,姒华欢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一些。
前世,这个上元节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至少在她死前,京城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与太平。
但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提前或发生变化,她无法确定这个上元节是否还会如记忆中那般平常。
“好了,你今晚不许有公务,必须陪我去。”她接过汤碗,强调道。
“遵命,公主殿下。”谢昀含笑应下。
*****
上元节当晚,夜幕初降,京城便已沉浸在一片璀璨光华之中。各色花灯,缀满长街小巷,坊市间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一副太平之象。
姒华欢披着厚厚的银狐裘,谢昀则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大氅,身形挺拔,走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杜风带着几个便装亲卫,和姚黄魏紫不远不近地跟着,既能保证安全,又不打扰二人。
起初,姒华欢还因周遭过于热闹的人潮有一些不习惯,谢昀始终走在她身侧,若有若无地护着她,避开最拥挤的地方。
他的手掌时而轻轻抚一下她的手肘,时而在她被挤得稍稍踉跄时,稳稳揽住她的腰。
渐渐的,姒华欢被眼前琳琅满目的花灯和喜庆的气氛感染,放松下来。
她身为公主,不常参加这样的节日,此番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姒华欢被不远处一个摊子上悬挂的走马灯吸引了目光,灯面上绘制的玉兔捣药图案随着灯光旋转,活灵活现。
“喜欢?”谢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姒华欢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就好。”
她并非真的想要,只是喜欢那灯转动时生机勃勃的样子。
谢昀却已示意杜风上前。不一会儿,杜风便提着那盏精巧的兔子灯走回来,灯柄被塞到姒华欢手里。
“说了只是看看,拿着多冻手呀……”姒华欢小声说,手指握着温润的竹制灯柄,心里泛起暖意。
“看看和拿着看不一样。”谢昀答得随意,看着她被灯光映得柔和的侧颜上,“既然出来了,总要有点收获。”
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前行,看过舞龙舞狮,猜了几则灯谜。姒华欢反应极快,猜中了两个,得了摊主两枚小巧的如意结。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谢昀:“喏,分你一个,沾沾喜气。”
谢昀接过那枚红色的如意结,在指尖转了转,眼底漾开笑意:“定情信物?”
姒华欢耳根一热,嗔道:“胡说什么,不要还我。”作势要抢。
谢昀手一抬,将那如意结举高过头顶,姒华欢跳起来都够不到。
在姒华欢的叉腰怒瞪下,他将那如意结妥帖地收入怀中:“送出来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谢昀靠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你的心意,我收好了。”
有些话经过他嘴一说,就有些变味了。姒华欢别开脸,装作继续看灯,心跳却漏了一拍。
嬉笑间,走着走着,姒华欢渐渐察觉出一丝异样。
街上巡守的官兵似乎比往年要多,而且不是普通的府兵,看甲胄制式,更像是……羽林军?
每隔十数步,便能看见身着轻甲执戟而立的守卫,神情肃穆,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往来人群。
虽然他们大多沉默地站立在阴影或灯火不及之处,尽量不打扰百姓的游兴,但那隐隐透出的压迫感与周围欢腾的节日气氛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比。
姒华欢的脚步慢下来,拉了拉谢昀的衣袖,等他微微俯身,便凑近他低声问:“今年灯会的守卫是不是比往年多很多?我看那边,还有那边,站着的好像是羽林军?”
谢昀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扫了一眼,神色如常:“上元灯会,人山人海,最易生乱,陛下有旨,抽调部分羽林军人手加强巡防。不必担心,只是防范未然而已。”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姒华欢知道每逢重大庆典,京城守备确实会加强,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晚的气氛在繁华喧嚣的表象下,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奇异。
“真的没什么大事吧?”姒华欢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谢昀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璀璨灯火在他身后流转,将他深邃的眉眼映照得格外好看。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她微蹙的眉心,温热的触感让她睫毛颤了颤。
“能有什么事?”他笑了笑,“你只需要想每天如何开心,吃好睡好。别整天愁眉苦脸,担心些有的没的。”
“谁整天愁眉苦脸了?”姒华欢反驳。
“没有吗?”谢昀眼底笑意加深,“那是谁都快把‘担心’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目光一转,落在河边,“前头有卖河灯的,去放一盏?听说很灵验。”
谢昀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朝那边走去。他的手宽厚温暖,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护城河边果然聚集了许多放河灯的人,一盏盏莲花形状的灯,托着小小的蜡烛,被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顺着水流缓缓飘远。星星点点,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寄托着人们各式各样的祈愿。
谢昀买了两盏,将其中一盏递给姒华欢时,随口问道:“想许什么愿?”
姒华欢捧着那盏纸灯,看着跃动的烛火,一时怔忡。
她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此刻似乎被周围的人感染,她竟也开始在心中默默祈祷。
愿山河无恙,愿亲友平安,愿自己能避过死劫,愿身侧之人这一世不再重蹈覆辙……
她默了默,蹲下身,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晃悠了几下,稳稳飘走,汇入那片光的河流。
谢昀看着她虔诚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神情是少见的认真。他没有追问,也将自己的那盏灯放入水中,两盏灯一前一后相依相伴,渐行渐远。
站起身,姒华欢轻声问:“你许了什么愿?”
谢昀神秘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姒华欢撇撇嘴:“小气。”
谢昀忍俊不禁,伸手,很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狐裘领子。
“我的愿望,或许……已经实现了一部分。”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与寒意。姒华欢瑟缩了一下,谢昀展开了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裹了进来,紧紧搂在身侧。
带着他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大氅她包裹,瞬间驱走了寒意。
“累了?”他问,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姒华欢点点头。走了这么久,确实有些乏了。
“那便回吧。”谢昀揽住她的肩,带着她转向回府的方向。
“你背我。”姒华欢不愿意再走,语气带着点小娇蛮,要求道。
谢昀失笑,却依言蹲下身。
姒华欢伏在他宽阔坚实的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脸颊贴着他的颈侧。
“重不重?”她忽然小声问。
“重。”谢昀答得干脆。
姒华欢立刻不满地轻捶他肩膀。
谢昀被锤了也不恼,发出一串低笑。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姚黄和魏紫远远跟在后面,见状对视一眼,默契地抿唇偷笑,悄然放慢了脚步,留给他们一片只属于彼此的空间。
第88章 你说话不算话!
上元节后几日, 姒华欢总觉得心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不安,沉甸甸地压着,像是暴雨前闷热凝滞的空气。
连续几夜她都睡得极浅, 梦境纷乱。醒来时, 掌心总是冷汗涔涔。
这一夜又是如此。
天色尚未大亮,姒华欢又一次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 心跳得又快又乱。她拥被坐起, 再无睡意, 索性起身, 唤了姚黄和魏紫进来服侍梳洗。
“殿下醒了?”魏紫听到动静,端着温水进来。见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担忧道,“殿下这几日总睡不踏实, 要不要请个平安脉看看?”
姒华欢摆摆手:“不用。”
她又不是真的病了, 江鹤舒就算来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又要开一副苦苦的方子。
用过早膳,她本想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气,刚走出房门,却见谢昀从回廊走过, 未着朝服,而是一身青色常服。
大越两日一小朝, 她记得很清楚, 谢昀昨日未上朝,今日这个时辰,他该去上朝才是。
“谢昀?”姒华欢迎上前,讶异道, “你怎么这个时辰在府里?今日不是该上朝吗?”
谢昀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伸手握了握她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今日陛下龙体欠安,免了朝会。”
姒华欢脑子里“嗡”一声,手上捧着的暖手铜炉“哐当”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里面的炭灰洒出来些许。
“你说什么?”姒华欢声音微微颤抖,“父皇病了?”
前世父皇病倒,是在两年后。因为积年的劳累,从此身体便垮了下去,只能靠汤药延绵。
怎么会提前到现在?
难道即使她重活一世,努力想改变一些事情,有些注定的结局依然无法撼动吗?
如果什么都改变不了,她重新经历一遭,眼睁睁看着所有她在乎的人再次走向既定的悲剧,又有什么意义?
谢昀扶住她的手臂,沉声道:“别急,具体情形还不清楚,宫里的消息,只说陛下昨夜有些不适,已传了太医。”
“我要进宫!”姒华欢转身就要往外冲,声音染上哭腔,“我要去见父皇,现在就去!”
谢昀一把揽住她,将她带进怀里,紧紧抱住,“我已经让人时刻留意宫里的消息,一有确切情况立即回报。有江老太医在,陛下定会无碍。”
姒华欢靠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抬起脸,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恳求:“走……我们现在就走。”
谢昀知道拦不住她,只好道:“好,我们进宫,我陪你一起。”
他差人去姒华欢屋里取过她的狐裘,仔细为她披上系好,才牵着她出府。
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一路上,姒华欢沉默着,手指绞在一起,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揽了过去。谢昀没有说话,只是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一只手缓缓地轻拍着她的背。
姒华欢没有抗拒,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浸湿他肩头的衣料。
马车终于驶入宫门,姒华欢跳下马车,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拎着裙摆就往里冲。守在殿外的内侍见是她和谢昀,连忙躬身行礼,不敢阻拦。
寝宫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明黄的帐幔低垂,嘉平帝躺在龙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确实不太好。
“父皇!”姒华欢扑到床边,一把握住嘉平帝露在被子外的手。
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在眼眶迅速汇集,凝成一大颗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嘉平帝的手背上。
嘉平帝原本闭目养神,被她这一扑一哭,赶忙睁开眼。看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眼睛红肿,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有些慌了神。
他急忙道:“哎哟,朕的蓁蓁,这是怎么了?”
一向威严的帝王此刻显得有些无措,嘉平帝试图坐起身,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快别哭了,父皇没事,就是染了点风寒,现在已经好多了,瞧你这小脸哭的,跟小花猫似的。”
姒华欢不信,见父皇强撑病体,还分出心思忧心她,眼泪掉得更凶,“呜呜呜父皇你别骗我了……”
父皇是个勤政的皇帝,等闲小病从不辍朝,此番怎会为了小小风寒而免去朝会。
嘉平帝抬眼,飞快地朝江老太医使了个眼色。
“江太医,你来说,朕是不是只是风寒?”
到底是在宫中几十年的老人,江老太医收到示意,躬身道:“回公主殿下,陛下确是风寒侵袭。只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数日,便可痊愈。还请公主殿下宽心。”
嘉平帝立刻接过话:“听见了?江太医都说了,只是风寒,你这孩子,瞎想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想替女儿擦擦眼泪,又觉得不太方便,只好温声哄着:“好了好了,父皇看你哭,心里更难受。一点小病,倒惹得我的宝贝女儿哭成泪人。”
说话间,他朝谢昀飞了一眼。
姒华欢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她眨着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睛,看看一脸慈爱的父皇,又看看一本正经的江老太医,再看看旁边一直沉默的谢昀。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鼻音浓重地问:“真的……只是风寒?”
“千真万确!”嘉平帝答得斩钉截铁,为了增加可信度,还故意咳嗽了两声,随即又像是怕她担心,赶紧补充,“咳咳……你看就是咳嗽,风寒都这样。”
姒华欢盯着他看了几息,又看向江老太医。江老太医默默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鞋尖。
好吧。
冷静下来后,姒华欢心里的担忧和悲伤被后知后觉的尴尬取代。
自己哭得那么伤心,好像父皇马上就不行了似的,结果只是风寒。
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她越想越没面子,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父皇病入膏肓,她提前哭灵呢。
她转过头,瞪向一直安静站在稍后位置的谢昀,迁怒道:“都怪你!你也不说清楚!”
谢昀接收到嘉平帝投来“你自己搞定”的眼神,无奈走上前一步,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拭去姒华欢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意,然后用手轻轻拍抚她的背,给她顺气。
“是是是,都怪我,是我没说清楚,让公主殿下担心了。”
他这顺从认错,还帮她擦眼泪的举动,让姒华欢满腔的迁怒一下子没了着落。
她噎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抚开他的手指,瓮声瓮气道:“本来就是你不对……”
谢昀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抬起,又顺了顺她因为匆忙奔跑而有些散乱的发丝,“嗯,我不对。”
嘉平帝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和女婿之间这旁若无人的互动,心情美妙了不少,笑得见牙不见眼。
待反应过来,他收敛了痴笑,清了清嗓子:“蓁蓁,父皇没事了,你也看到了。回去好好歇着,别跟着操心。景初,你陪蓁蓁回去,好生照看着。”
在嘉平帝的再三催促下,姒华欢还是跟着谢昀退了出来。
二人走后,殿外两个小宫女低声交谈:“哎,你刚才听见了吗?江老太医之前跟张公公说话,明明说陛下之病是积劳成疾,元气有亏,只能用汤药延缓寿数什么的,听起来好吓人。怎么康乐公主一来,江太医又说只是风寒了?”
另一个声音说:“不明白?陛下最疼康乐公主了,哪舍得看她伤心难过,肯定是故意让江太医那么说的呗。”
“唉,陛下对康乐公主可真好啊……”
“快别说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知道吗?”
“哦……”
*****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后,嘉平帝便以病气未清,恐过给体弱的女儿为由,婉拒了姒华欢再次入宫探视的请求。
每日谢昀下至回府,姒华欢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嘉平帝的情况。
这日傍晚,谢昀回府比平日稍晚,姒华欢已在花厅等着,桌上温着热汤。
魏紫接过他解下的大氅,姒华欢示意姚黄盛汤。她问:“父皇今日如何?”
谢昀在桌边坐下,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他深邃的眉眼。
“陛下精神尚可,只是仍需静养,不必过于忧心。”
又是和前几日差不多的回答,姒华欢“嗯”了一声。
谢昀用过半碗汤,沉吟片刻,似是随口提起:“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姒华欢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去哪儿?”
“不是现在,是过两日。可想去江南游玩些时日?”
姒华欢闻言一怔:“江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去江南游玩?”
这个时节并非出游的好时候,况且京城山雨欲来。
“今年冬日格外漫长,江南气候温润,比京城暖和许多。那有几处庄园景致不错,也可避寒散心。”谢昀平常道。
姒华欢满心疑惑。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谢昀怎会恰巧在这个时候带她远游?除非……京城即将有变,他想提前将她送走,远离京城!
姒华欢放下手中茶杯,问道:“是不是京城要出事了,你想把我送走。”
谢昀端碗的手指很细微地收紧了一瞬,放下汤碗,“为何会这么想?”
“若不是京城将有大变,你怎会无缘无故急着在这时候送我离京?”姒华欢倾身向前,“你查到了什么,是不是?”
他一定是顺着林珩查到了什么。
“没有。”谢昀也没有完全否认,“只是近来京城周边确实不太平,匪贼猖獗,陛下又病着,人心浮动之际,京中确实未必安全。”
姒华欢反问:“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京城都不安全,那江南就安全了吗?若真有人能在京城掀起风浪,难道就不能把手伸到江南去?”
谢昀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
姒华欢敏锐起来,简直让人无所遁形。
姒华欢的心沉到了谷底,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送走我?然后呢?你自己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去剿匪?”
谢昀一时间没回答。
他的沉默在姒华欢看来已经是答案了。
“你答应过我的!”姒华欢猛然站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的茶杯,残茶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蜿蜒流淌。
“你明明答应过我,你不会去的!谢昀!你说话不算话!”
谢昀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伸手要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他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不是要把你送走,我是陪你一起去。”
“就算你陪我……嗯?”姒华欢后面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陪我一起去?”
第89章 “好,我们去江南。”……
“对。”谢昀点头, 神情认真,不似作伪,“我陪你南下散心, 远离京城这是非纷扰之地, 剿匪自有旁人负责,与我无关。”
姒华欢飞速思考着。如果谢昀真的不去剿匪, 那个时间, 那个地点都发生变化, 那么她的死局, 是不是就有可能改变?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那剿匪派了谁去?”姒华欢问,语气缓和了些。
谢昀心中微松, 知道她开始动摇了。
“陛下已另派了赵将军前去。”谢昀答道,“赵将军经验丰富, 剿灭一伙占山为王的流寇不在话下, 你无需担忧。”
赵将军?姒华欢在记忆中搜寻一圈, 确认自己对他没什么印象。
他的结局如何,她并不清楚,只要不是谢昀就好。
“那父皇他……”她又想到病中的嘉平帝,面露忧色。
“陛下已大好, 江老太医日日请脉,药膳调理着, 陛下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宫里还有皇后娘娘照应, 你尽管放心。”谢昀温声安抚。
“我们只是去一段时间,待京城平定,天气转暖便回来。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们可时常派人送信回来问安。”
他的话层层递进, 将她所有的顾虑都堵了回去,每一条都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
姒华欢沉默下来,垂眸思索。
离开京城,固然可能避开前世死劫,但同时也意味着,她对未来的发展一无所知。这是一种逃避。
可是不离开呢?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即便知晓未来,在真正的刀兵权谋面前,又能改变什么?
两相权衡,离开,似乎是当下最明智,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她太过任性,兵临城下却绝不肯退一步,不肯跟着宫妃大臣们逃亡,才使得奸人得逞,落得那样的下场。
既然重来一次,要做出改变,她便不能那般执拗。
姒华欢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终于点了点头:“好,我们去江南。”
谢昀看着她眼中仍残留忧虑,但总算答应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松开手,转而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即刻安排下去,我们尽快动身,府里和宫里我都会打点好。”
正如谢昀所言,他将一切打点得极为迅速。
两日后,两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便从明安侯府侧门悄然驶出,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他们轻车从简,除了必要的行李,只带了几个侍女,以及几名精干可靠的亲卫。
马车并未向南直行,而是先往东绕了些路,在午后来到距离京城不远的商州漕运港口。
这里水陆交汇,漕船商舶云集,是南来北往的重要枢纽。
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早已候在码头边,船身漆色半新,样式普通,看起来与寻常商客搭乘的船只无异。
谢昀扶着姒华欢下了马车,踏上跳板,走进船舱。舱内陈设简单却洁净,一应物品俱全,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待行李安置妥当,船工解缆起锚,客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宽阔的河道。
姒华欢站在船头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码头和岸上模糊成片的屋舍人影。寒风扑面吹起她斗篷的兜帽和鬓边的碎发,她却恍然未觉。
她心情很是复杂。
从未想过,破解那死局,竟然是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她怔怔地出着神,连谢昀何时走到身后都未察觉。
直到一件玄色大氅从背后将她整个罩住,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温热的身躯贴近,谢昀的下巴自然地搁在了她的发顶。
“在想什么?风大,当心着凉。”谢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姒华欢没有立刻回答,依旧望着水天相接的远处。
谢昀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微微偏过头,想去瞧她的神情。
这一看,却让他心头一紧。
姒华欢绷着一张小脸,嘴唇抿得有些紧,神情凝重。完全没有离京出游的放松,反而像背负着沉沉的心事。
“是不想去了吗?”谢昀环着她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小心地问道。
姒华欢依旧沉默着,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
见她连理都不想理自己,谢昀的心开始慌起来,正要再开口,却见姒华欢忽然眉头一皱,抬手捂住了嘴,向一旁干呕了一声。
“唔……”
谢昀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扶稳她,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只见她脸色发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眉头紧锁,一副极其难受的模样。
“呕……”姒华欢又干呕了一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脑袋也跟着一阵阵发晕,眼前都有些花。
她半弯着腰,无力地摆摆手,声音虚弱:“别,别跟我说话了……我又头晕……又恶心……”
谢昀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姒华欢晕船了。
他有些无措。他千算万算,安排行程,准备船只,筹划路线,甚至考虑应对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却独独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忘记带江鹤舒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谢昀又是心疼又是懊恼,立刻打横将她抱起,快步走回舱内,小心地将她放在临窗的软榻上,又迅速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唇边。
“喝点水缓一缓,是晕船了吗?很难受?”
姒华欢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温水,将萦绕在喉间的那股恶心感稍微压下去一点,但眩晕依旧。她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可能是吧……”
她自小就没坐过船,连乘画舫游湖都未曾有过,根本未曾考虑到会晕船这件事。
看她虚弱的样子,谢昀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原以为这是保护她的最好方式,却没想到第一步就让她如此受罪。
这个法子,真是烂透了。
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扬声唤来守在门外的魏紫。
“船上可备生姜?”他问道。
魏紫想了想,点点头:“有的有的。”
谢昀快速吩咐:“速去取些来,切成薄片。”
他记起一个民间的方子,生姜切片敷贴内关穴,可缓解车船导致的眩晕恶心。
魏紫应声去了,不多时便端着一个小碟子回来。
谢昀让姒华欢伸出手腕,按照模糊的记忆,在她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位置上各敷上一片姜片。
微辛的姜味弥漫开来,腕间传来姜片温热的刺激感。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土方当真有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姒华欢觉得那股翻腾的恶心感似乎缓和了一些。虽仍有些头晕乏力,但也不像方才那般难受了。
“好些了吗?”谢昀单膝跪在榻边,握着她的手,满眼担忧。
“嗯,好一点了。”姒华欢点点头,眉头终于舒展了些。
谢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整个下午,姒华欢都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谢昀寸步不离地守着,给她当人肉靠垫和暖炉,时不时轻声问她感觉如何。
到了晚上,姒华欢没胃口,即便是谢昀哄着,也没怎么吃东西。
“我想早点歇息。”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船舱里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在眼里打转,似乎又加重了眩晕感。
“好。”谢昀扶她起身,进了内舱的卧房。
姚黄已铺好了被褥,燃起了炭盆。
姒华欢在姚黄和魏紫的服侍下简单梳洗,换了寝衣,躺到床上。
谢昀走到桌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锦囊里取出一节香,放入桌上的小香炉中,用火折子点燃。
一缕清雅的淡香袅袅升起,很快弥散在小小的舱室内。
这香气不同于她平时惯用的鹅梨帐中香的甜暖,更清冽些,似竹似檀,幽幽淡淡,很是宁心静气。
姒华欢闻到这陌生的香味,看向香炉方向,轻声问:“这是什么香?”
谢昀走回床边坐下,语气自然:“是我找人新制的安神香,说是有宁心安神的奇效。闻着可还习惯?”
“挺好闻的。”姒华欢喃喃回应,重新闭上眼。
“嗯,睡吧。”谢昀温声道。
或许是这安神香确有功效,或许是白日晕船耗尽了精力,没过多久,姒华欢的呼吸便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沉睡。
谢昀静静坐在床边,借着舱壁灯笼昏暗的光线,凝视着她的睡颜。
看了一会儿,他俯下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
“好好睡吧。”他轻声低语。
姒华欢这一夜睡得异常沉,没有光怪陆离的噩梦,没有午夜惊醒的心悸。直到次日,明晃晃的日头透过船舱的窗户,在她眼皮上投下有些刺眼的光线,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头脑还有些昏沉,身体也透着一种久睡之后的乏软无力。她盯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正在南下江南的船上。
身侧无人,她撑着坐起身子,唤道:“姚黄,魏紫。”
外间立刻有了响动,姚黄和魏紫一前一后掀帘进来,手里捧着热水和梳洗用具。
两人面色如常,动作利落地伺候她起身,为她拧了热帕子擦脸。
“什么时辰了?”姒华欢问道。
“回殿下,已经巳时了。”
姒华欢一边擦脸,一边随口问道:“谢昀呢?”
她问得随意,却半晌没听到回答。
船舱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水波轻拍船身的“哗哗”声。
姒华欢动作一顿,拿下帕子,奇怪地看向二人。
只见两人垂着眼,僵在原地,互相飞快地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的古怪模样。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姒华欢心底窜起,心脏莫名跳得愈发快起来。
姒华欢盯着她们,将帕子丢回水盆中,“啪嗒”一声轻响,溅起一小串水花,打湿了一小块地面。
每次一有大事瞒着她,就这样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我问你们话呢!”姒华欢声音沉了下来,“谢昀呢?”
姚黄和魏紫“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头垂得更低。
“殿下息怒。”姚黄的声音微颤,“侯爷,侯爷……他不让奴婢们惊动殿下……”
姒华欢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手撑着额头,声音发冷:“我再问最后一次,谢、昀,他、去、哪、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姒华欢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姚黄和魏紫伏在地上,肩膀抖动,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最后,魏紫咬了咬下唇,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抬起头:“侯爷他……他走了!”
第90章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
走了?
姒华欢有些发懵:“走了是什么意思?这是水路上, 他能走到哪里去?”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
她抓起衣桁上的那件雪白的狐裘胡乱裹在身上,打开内舱的门就冲了出去。
冬日清冷的河风瞬间灌了进来, 吹得她长发飞舞, 斗篷猎猎作响。
甲板上,除了几个面生的护卫笔直地守在两侧, 还有一个她熟悉的身影——杜风。
姒华欢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冻住了。
杜风听到舱门打开的巨响, 愕然回头, 看到裹着斗篷, 脸色煞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姒华欢时,脸色一变, 立刻单膝跪地:“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
“你怎么在这里?”姒华欢胸膛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他, “谢昀呢?!你不是应该寸步不离跟着他吗?你在这里, 他去哪了?!”
杜风垂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艰涩:“殿下息怒。侯爷……侯爷都是为了殿下好!京城如今已是龙潭虎穴,侯爷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护殿下周全, 才出此下策。”
“殿下只需安心前往江南,侯爷的外祖家訾氏在江南颇有根基, 定能护殿下周全。待京城事了……”
“为了我好?”姒华欢气极反笑, 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把我骗上船,用安神香让我昏睡,然后他自己偷偷溜走, 把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送我去一个所谓‘安全’的地方,这就是为我好?!”
怒喝完她感到一阵眩晕,缓了一下,冷声问:“我问你,他是不是还要去骊山!”
杜风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更强的眩晕感袭来,姒华欢有些站不住,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舱壁才勉强站稳。
他还是去了。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什么陪她去江南避寒散心!什么剿匪自有旁人负责!全是假的!
他早就知道京城要出大事,甚至可能知道有人要谋反逼宫。
“他……他是不是查到有人要谋反?”姒华欢的声音轻得像是在飘。
闻言杜风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显然没料到她能猜到这一步。
他张了张嘴,在姒华欢洞悉一切目光的逼视下,终于心一横,咬牙承认:“是。侯爷确已查到逆党勾结,欲行不轨。侯爷暗中布局多时,只待引蛇出洞,将他们引入彀中,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虽然侯爷有九成的把握,但刀剑无眼,京城必将大乱。侯爷是怕殿下留在京中,成为逆党的目标,或是被乱局波及,才不得已送殿下离京避险。侯爷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保护殿下啊!”
杜风的话将姒华欢混乱的思绪中炸开一条路,前世所有的记忆在杜风的话后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谢昀那日率兵出现在宫门口,是去剿灭逆党的。
那么前世的宫变,谢昀也提前察觉到了。他或许也像这一世一般,暗中有所布置,想要力挽狂澜,却没算到她这个变数。
所以前世她中箭倒下时,谢昀向她奔来时的慌张无措,就是他最真实的反应。
恍然、懊悔、心痛,如滔天巨浪般将她淹没。她心口疼得像要裂开,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她捂上麻痛的心口,忽然想起穿透胸口的那支箭。
如果一切事情都会按照命定的轨迹发生,这次她不会出现在宫门前,那支箭穿透的,会不会就是谢昀的胸口?
不行!绝对不行!
这一世,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涉险?
什么江南,什么安全,没有他,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姒华欢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杜风,命令道:“掉头。”
杜风惊慌:“殿下!”
“我说,掉头!”姒华欢声音坚定,“现在,立刻,回京!”
“殿下不可!”杜风急道,“侯爷严令……”
“我不管他什么严令!要么,你现在就让船掉头,回京城,要么——”
姒华欢几步冲到船舷边,河风猛烈吹拂着她的长发和斗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卷入水中。
她回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执拗地望着杜风:“不然,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殿下!”姚黄和魏紫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万万不可!”杜风伸出手,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想上前又不敢。
她的眼神太过决绝,语气太过认真,没有人怀疑她是在虚张声势。以她的性子,她是真的做得出来!
杜风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侯爷的命令固然重要,但公主殿下的性命,他赌不起,侯爷更赌不起!
杜风头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妥协和认命。他狠狠一咬牙,朝着掌舵的船夫大喊:“掉头!快掉头!回京!”
船上的水手和护卫们均是一愣,但见此情形,无人敢多问一句。掌舵的船夫慌忙转动舵轮,调整好风帆。
姒华欢看着船头缓缓调转方向,浑身才一松,顺着船舷软软滑坐在地。
姚黄和魏紫这才敢扑上来,双眼含泪地看着她。
姒华欢望着北方阴沉的天际,呼吸窒闷。
谢昀,这一次,无论是生是死,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返程是逆水行舟,纵然船夫拼尽全力,速度也远不及顺流而下时快。姒华欢一夜未眠,裹着斗篷坐在舱内,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墨黑的河水。
姚黄和魏紫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敢多言。
直到第二日,天光微亮,客船才终于缓缓靠回商州漕运码头。码头上只有零星几个早起搬运货物的苦力,和几辆等着拉货的骡车。
没有提前安排接应,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尽快赶回京城。
杜风目光扫过码头,锁定了一辆刚卸完货,准备返程的骡车。车是寻常的粗木打造,拉车的骡子也显瘦弱,但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上前与那车夫交涉。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听闻他们要买下骡车,且是立刻就要,连连摇头,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不卖。
杜风二话不说,转身从行李中直接掏出好几个沉甸甸、白花花的大银锭,加起来足有百两之数,递到那车夫面前。
“这些买你的车,够不够?”
那车夫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看着眼前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多银两,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话来。
百两白银,别说一辆破骡车,就是买下他这条命,再买几亩薄田也绰绰有余了。这些银子足够他们一家老小几十年吃喝不愁,甚至还能换个新房,再置办些田产了!
他毫不犹豫,一把抓起银锭揣进怀里,生怕对方反悔,连连点头,脸上绽开谄媚的灿烂笑容:“够!够!太够了!老爷您真是大方人!这车是您的了!您请!您请!”
他忙不迭跳下车,将位置让出来,殷勤地将马鞭双手奉上。
不做这笔买卖的,那才是傻子!
姒华欢在姚黄和魏紫的搀扶下上了车。车内狭窄,陈设简陋,还带着一股货物和牲口的混合气味,她眉头紧皱,用袖子掩住口鼻,催促道:“快走。”
一名亲卫坐上车辕,执鞭驾车。
路上,杜风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隔着车帘说道:“殿下,京城此刻只怕已经戒严封城,九门紧闭,重兵把守,没有侯爷手令或陛下圣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我们即便赶到,恐怕……也进不去。”
姒华欢缓缓睁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当啷”一声丢在杜风身旁,上面“康乐”二字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我看谁敢拦我!”姒华欢的声音充满了公主威严。
杜风看着那公主令牌,微微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也是无用。
马车一路疾驰,离京城越来越近,道路上的行人马车越发稀少,直至全然不见。天空愈发阴沉,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
姚黄一直忧心忡忡地留意着外面,忽然小声惊呼:“殿下,下雪了!”
姒华欢闻声,撩开车窗帘一角望去。果然,细小如盐粒般的雪开始纷纷扬扬落下。
很快雪花便密集起来,随风飞舞,覆盖了枯黄的草地和光秃的枝桠。
若是往日见到初雪,她或许会有一丝欣喜。可此刻她心中非但毫无欣喜,只有一片冰凉。
谢昀不喜欢雪天。
骠骑大将军和云徽将军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于北疆陷入重围,最终力战而亡。
从那以后每当下雪,他总会沉默许久,神色阴郁寂寥。
如今在这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竟又下起了雪。
他看到这漫天飞雪,心里该有多难过。
更何况他还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在冰冷的雪天里筹谋、厮杀。
姒华欢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眼眶阵阵发酸。
又过了一个时辰,骡车终于抵达高大的城墙之下。
果然如杜风所料,城门紧闭,城楼上人影憧憧,站满了兵士,刀枪的寒光在雪色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他们这一行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守军的警觉,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羽林军迅速从两侧涌出,呈扇形将他们包围,长矛和弓弩齐刷刷对准了骡车。
“来者何人!京城戒严,速速退去!”为首一名首领模样的守军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城门前回荡。
杜风率先跳下马车。他认得这些士兵的装束,正是羽林军精锐。
他高举双手,示意没有武器,同时喊道:“我乃明安侯府亲卫统领杜风!有要事需即刻入城!”
那首领显然认得杜风,闻言一怔,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杜统领,你怎么在城外?”
他目光扫向那辆简陋的骡车,眼中疑虑更深。杜统领作为明安侯最得力的副将,不是应该寸步不离的跟在明安侯身边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城外,还带着一辆可疑的骡车。
这不在计划之内。
“侯爷军令,戒严期间,连一只苍蝇都不能从城门通过。杜统领,对不住了,军令不可违,请回吧。”那首领语气坚决,虽然认得杜风,却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
杜风知道对方职责所在,只好再走近一些,从怀中掏出那枚金灿灿的令牌,低声道:“王将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今日无论如何,康乐公主必须回京,还请将军行个方便,只开一条容人通过的缝隙即可。我等立刻进城,绝不多做停留。”
康乐公主?!
康乐公主怎会在此?
王将军眉头拧成了疙瘩,看看杜风,又看看那辆骡车,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明安侯,一边是公主殿下,他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骡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了。
一个穿着雪白狐裘,戴着兜帽的身影,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风雪立刻卷向她。
那人影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摘下了兜帽,一张绝美却明显憔悴的面容露了出来。
王将军慌忙单腿跪地:“末将参见公主殿下!”他身后的兵士见状,也连忙收起兵器,纷纷跪倒。
“侯爷的话是令,不可违,本公主的令,便可违逆吗?”
王将军额角渗出冷汗,杜风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王将军!”
王将军看着面色冷肃的公主,又看看焦急的杜风,再想想侯爷平素对公主的重视……最终他一咬牙站起身,挥手对身后道:“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
姒华欢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率先从那道缝隙中侧身挤了进去。
杜风紧随其后,然后是姚黄、魏紫和余下的亲卫。
他们刚一入内,身后的城门便再次发出沉闷的巨响,轰然合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