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不见盘膝坐在水底。


    水是极幽极静的，仿佛一块深墨色的琉璃，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他周身残余的玉雨灵光，如同流萤，又似有生命的金线，丝丝缕缕，随着他悠长深沉的呼吸，蜿蜒渗入经脉之中。


    林一白守在他身侧，已不知守了多久。水底无日月，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滞的，唯有晏不见身上那逐渐变得磅礴浩瀚的气息，在无声地宣告着光阴的流逝。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疏月剑冰凉的剑柄，然而那点熟悉的寒意始终未能驱散她心头盘桓不去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然而就在这时，指间竟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温热的痒意，那感觉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如同初生的蝶翼在轻轻搔刮。


    她心头一跳，蓦地低头看去。


    这一看，瞳孔便是骤然一缩——


    只见一根纤细不足一寸的暗金色藤蔓，正从她食指的指尖缓缓钻出。那藤蔓色泽温润，不像植物，倒更像是用最上等的暗金灵玉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藤身虽细，表面却布满了极其繁复细密的纹路，其中隐隐有微光流转不息，仔细看去，竟好似将一片微缩的璀璨星河脉络镌刻在了其上。它看似柔弱无骨，只静静探出头来，可稍一凑近，便能感受到一种沛然的、蓬勃到令人心颤的生命气息。


    与她初遇时，那截枯败死寂、毫无生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物。


    ——正是那神秘莫测的无生根！


    “你……长大了？！”林一白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声惊喜至极的低呼。这无生根自藤魇老魔那暗无天日的秘库里被她捡回后，便一直沉寂在她体内深处，无论她如何试探，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想到它竟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姿态，主动现身在她面前。


    藤蔓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藤尖轻轻弯了弯，如同人点头般回应。


    林一白心中一暖，想起自食妄岚跳入旋涡之时、还有深潭畔遭逢怪鱼的凶险，轻声感激道：“多谢你多次救我，不然我恐怕......”


    话音刚落，便见无生根灵活地缠上她的手臂，顺着衣袖蜿蜒而上，最终依偎在她的肩膀上，藤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带着一丝柔软的暖意。


    林一白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悸动，试探着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藤身。出乎意料的是，无生根不仅没有躲闪，反而舒服地蹭了蹭她的指尖，藤身还微微舒展，像是伸了个懒腰。


    林一白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轻刮了刮藤身。


    “真好，”她轻声叹息，语气里带着一种找到依靠的慰藉，“原来还有你陪在我身边。”


    先前她还在暗暗发愁，晏不见这一闭关不知要耗费多少年岁，她一个人在这幽深冰冷、亘古寂静的水底守着，难免憋闷孤寂。如今有了这灵性十足的无生根作伴，倒像是多了个可以说话解闷的伙伴，日子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只是，惊喜过后，理智回笼，她心中仍有一个盘桓不去的疑惑，不由得轻声问道：“为什么你现在才出来？之前那么久，你都没有动静。”


    “——旁边那小子身上杀气太重，我生机才刚恢复，可不想被他的剑骨煞气冲散。”


    一道清脆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突然在林一白耳畔响起，她惊得猛地抬头，四处张望：“谁在说话？”


    “是我。”无生根的藤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得意，“亏得玉雨，我总算恢复了部分生机。”


    林一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肩头的藤蔓：“你竟然能和我沟通？”来这书中世界已久，她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灵植能开口说话。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无生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屑，藤身微微挺直，仿佛一个骄傲地昂起头的人：“可不要把我和那些懵懂无知、只凭本能行事的凡物混为一谈，想当年，我……咳咳。”它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刹住，生硬地拐了个弯，“想当年，那玉雨可是由仙魔二尊留在鱼龙境的本源之力所化，自是功效惊人！我能借此口吐人言，又算得了什么？”


    它这话转得突兀，林一白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它似乎有所隐瞒。


    但它的后一句话，也恰好引出了她心中另一个盘桓已久的疑惑：“你竟知晓玉雨来历？可我并不记得你有吸收过玉雨。”她微微蹙起秀眉，“而且，按那无名碑文上所述，只有鱼龙境中的‘鱼龙’身上，才会携带玉雨。可我为什么先前在无明魇和食妄魔的身上，都感受到过极其相似的气息？”


    “你呀，只看到了鱼龙境的表面由来，却没琢磨过这三重岚秘境，究竟是谁的手笔。”无生根的藤身轻轻晃动着，像一位老学究在摇晃脑袋，“这整座云山的真身，说到底，不过是一缕‘遗留意志’所开辟的试炼场，其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挑选出合格的传承之人。所谓的‘鱼龙’也好、‘三重岚’中的诸多考验与怪物也罢，它们本质上都是试炼的一部分，出生乃是同源，力量核心皆是那缕意志所衍化。”


    “......如今，传承的人选已然确定，这些完成了使命的试炼造物，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存在的意义，重新化为最本源的玉雨之力回归天地——只是有些逸散出来的好处，碰巧被你我捡了漏而已。”


    林一白闻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你是说，三重岚、还有那些怪物，本源竟都是玉雨？”


    “正是。如今被选出的人选你也认识——就是旁边正闭关的那剑骨小子。”无生根的藤尖点了点，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说起来，我本来还以为，依他的性子，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林一白闻言心猛地一紧，急忙追问道：“什么路？他是不是改变了什么决定？之前他接受风雷令的时候，就透着一股不对劲，是不是因为我……”


    “天机不可泄露。”无生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如今的我，可不敢得罪‘祂’——你就别瞎琢磨了，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反而不是好事。与其操心他，你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话题被突兀地引到自己身上，林一白不由得愣住了，不解地看向肩头的藤蔓：“担心我自己？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总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出去之后，你待如何？去向何方？”说到这里，无生根的声音带着一丝可怜，“你那老爹早已疯魔，对自己女儿能下一次狠手，就能下第二次。薄灯宗你是回不去了，可除了薄灯宗，在这慢慢修真界，还有能让你安心容身立命之所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林一白心头。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


    是啊，她之前一门心思都在担心晏不见的命运，竟忘了盘算自己的未来。林无涯视她为弃子，薄灯宗早已不是她的容身之处——可除了那里，她在这个世界，竟再无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用处。”见她表情变得落寞，无生根再次出声，“我在当年遭遇雷劫身受重创之前，曾游历过云山不少地方，对此山内部的诸多隐秘构造，还算熟悉——看在你当初从那老魔的库房中阴差阳错将我带出来的情面上，如今我便带你去个地方，赠你一桩机缘，也算是还了你这份因果。”


    林一白闻言眼睛一亮，尔后却面露豫色：““可晏不见还在闭关……”万一在她离开的时候，有危险找上门怎么办？


    “放心吧，云山不会再开启了。”无生根的语气带着一丝笃定，“上次进来的人，除了你们俩，都死绝了。眼下这片水域，是这方小世界中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之一。若你实在不放心……”


    话音未落，无生根的藤身突然分出数缕细藤，在晏不见周身快速编织出一道璀璨的阵法光幕。光幕上刻着繁复的符文，散发出柔和的灵光，将晏不见护在其中。


    做完这一切，无生根的藤身微微一蜷，不再给林一白犹豫的机会，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暗金色的藤蔓已然缠上了她纤细的腰肢，带着她轻盈地脱离了水底，化作一道流金般的光影，朝着上方那透下微弱天光的水面疾飞而去。


    林一白回头望了一眼水底的晏不见，眼中仍不免有些担忧。然而她也知道，无生根说得对，她不能一直待在这秘境之中，需要有能在危机四伏的外界立足的资本。


    “走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将所有的犹豫和不安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尔后缓缓转头，不再回望。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百年的光阴，对于凡尘俗世，已是几代人的生老病死、数个王朝的更迭兴替。可对于这座亘古存在的云山，对于三千洲那些吞吐日月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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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寒暑的修士而言，却如同指间滑落的沙粒，溪涧流淌的清水，匆匆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曾被百年前那次开启所惊扰的云山，早已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唯有隐藏于山脉最深处、那与外界几乎隔绝的鱼龙境中的这片核心水域，仿佛一块凝固了百年时光的巨大琥珀，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水波不兴，幽深寂静，连水流的速度都似乎变得极其缓慢，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应有的刻度。


    直至——


    最后一缕旋转如星尘的玉雨灵光，在恋恋不舍地绕着那具挺拔的身躯盘旋最后一圈后，如若燃尽的星火，悄然湮灭。而就在它彻底融入其经脉深处的刹那——


    整片原本还泛着微弱莹光的水域，骤然一暗！


    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瞬间抽空，陷入了最极致的、连神识都要被吞噬的黑暗。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仿佛源自洪荒太古的恐怖压迫感，自水底最深处的那个点，毫无预兆地轰然爆发！


    “嗡——！”


    以那已然褪去少年青涩，身形变得更为挺拔坚实、棱角分明如雕塑的青年为中心，周遭那沉重如铅汞的千丈湖水，竟被一股无形却磅礴至极的力量瞬间排开、挤压，硬生生地形成了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内壁不断闪烁跳跃着细密赤金色电芒的真空球体！


    真空之内，连最微小的水分子都不复存在，只有最纯粹、最狂暴的力量在奔涌、在嘶鸣！


    下一瞬，那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锵——！”


    恍若两柄沉睡了万古的神剑骤然出鞘，两道凌厉无匹、凝若实质的赤金色剑光，自其深邃的眼眸之中迸射而出！那光芒太过炽烈，太过霸道，瞬间便将这幽暗的千丈水底，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甚至，这蕴含着无上剑意的光芒，直接穿透了重重水幕与坚实山体的阻隔，让外界的整片云山脉络，都随之微微一震。


    尔后，万籁俱寂，百兽俯首！


    定睛看去，他那双原本熟悉的、如同墨玉般的漆黑眼眸，此刻竟已变得与那迸发的剑光同色，化为一种威严而神秘的赤金。瞳孔深处，隐有两道古老玄奥、仿佛由大道规则直接凝聚而成的微型剑印，正在缓缓轮转、沉浮，每一次转动，都释放出令人神魂战栗、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古奥气息与凛冽剑压！


    此刻，他周身的气息不再内敛，而是如同沉睡了万古的洪荒巨兽舒展开躯体，磅礴的威压让水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脚下的淤泥与岩石无声地化为齑粉，连更远处的遗迹也在这无形的力量下微微颤抖。


    他的存在，仿若已成了这片天地的规则，不过意念微动，便可令江河倒流，山岳崩摧。


    百年枯坐，苦修不辍，吸纳炼化此地近乎所有的玉雨本源后，此刻的他，已然稳稳站在了此方人界的巅峰之境。


    返虚境圆满的修为浑厚如不可测的深渊，神念一动，便可覆盖万里山河。甚至，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头顶上方那层冥冥中隔绝了凡与仙、通往更高层次境界的薄膜——只要他愿意，此刻便可引动方圆万里的天地元气，汇聚成通天之梯，强行冲击那传说中的至高通天之境！


    然而，他心念一转，那澎湃欲出的力量便如潮水般收敛，重归沉寂。


    他到底没有这样做。


    一来，如今仙界未归，界壁坚固如铁，若是强行突破，只会像空相岚镜中那些修士一般，一头撞死在界壁之上，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二来……


    他缓缓侧头，朝身旁不远处、那个在他记忆中的位置看去。中途，脑海中已然想象出那张清丽面容的主人，在看到他成功突破、气息达到圆满时，会露出怎样惊喜交加、眉眼弯弯的笑容——只是想到那般情景，他冷硬了百年的嘴角，便已不由自主地牵起了一丝极淡的柔和笑意。


    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的凛冽与孤寂，让他整个人都鲜活温暖了起来。


    可这罕见的温情，在下一刻，便彻底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笑容僵住了，那双蕴含着轮转剑印的赤金色瞳孔，猛地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冰冷死寂、空空荡荡的水波，哪里还有半分少女的影子？


    那个理应守在那里的人，不见了。


    【第三卷·玉雨鱼龙·完】